“三月豔陽天,鶯聲嚦溜圓。問賞心樂事誰家院?沉醉江南煙景裏,渾忘了那塞北蒼茫大草原,羨五陵公子自翩翩,可記得那佯狂瘋丐尚顛連?靈雲縹緲海凝光,疑有疑無在哪邊?且聽那吳市簫聲再唱玉弓緣。”??曲譜“滴滴金”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羣鶯亂飛。這江南三月的陽春煙景,古往今來,不知曾迷倒了多少騷人墨客、公子王孫?何況是從未到過江南的人,在這“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的醉人季節裏,自然是要着迷的了。
這一位從未到過江南的人,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有着一副孩子氣的臉孔,也有着一股孩子氣的心情,此際正在山坡上游目四顧,手舞足蹈看嚷道:“怪不得老爺在薩迦的時候,日日都想回家,原來江南真是個好地方,江南真好啊!”
有一羣孩子嘻嘻哈哈的跟在他的後面,領頭的一個大孩子忽然指揮他的同伴唱道:“不識羞,不識羞:老鼠跌落天秤裏,自稱自贊沒來由!”那帶着稚氣的少年人向孩子們扮了一個鬼臉,裝作發怒的樣子叫道:“豈有此理,你們這幾個小鬼頭為甚麼罵我做老鼠?”那羣孩子嚷道:“你不是自稱自贊麼?我們明明聽見你叫江南真好,江南真好,還説不是老鼠跌落天秤?”那少年人大笑道:“我是説你們這個江南的地方呀,不過,我這個江南也不見得壞吧?”
原來這個從未到過江南的少年,它的名字就叫做“江南”。他本來是西藏薩迦宣慰使陳定基的兒子陳天宇的書僮,陳定基被貶到西藏十多年,後來因為迎接金本巴瓶有功,得一位在朝為官的親家求皇上特赦,準他回京復御史原職,他見官場險惡,回京做了兩年御史,便告老回鄉。他的家在離蘇州五六十里的一處名叫“木瀆”的鄉下,面臨太湖,風景極美。江南因為那次替主人帶信入京,奔跑有功,陳定基認他做義子,早已不是書僮了。不過因為它是書僮出身,毫無架子,跟主人回鄉,至今不過兩月,便和鄉下的孩子混得挺熟。
這時江南一面笑,一面把大把的糖果分給孩子,問道:“怎麼樣,我這個江南也不錯吧?”孩子們不再嘲笑他了,歡呼道:“江南真好!江南真好!”江南忽道:“喂,你們這村子裏,有沒有一個歡喜吹鬍笳的姑娘?”
江南這一問又把孩子們逗得樂了,幾個較大的孩子伸手指刮臉孔羞他道:“嘻嘻,江南哥在想大姑娘!”江南道:“胡説八道,喂,喂,我是説正經的,誰告訴我,我明兒到蘇州去買一個銅陀螺送給他。”孩子們垂涎欲滴,但他們對江南的問題顯是十分迷惑,紛紛問道:“什麼叫做胡笳,胡笳是怎麼樣子的?”江南用手比劃道:“是用很長的蘆葉捲成的吹管,吹起來可以發出很尖鋭的聲音。”孩子們又紛紛問道:“那蘆葉是怎麼樣子的?”“吹起來好玩嗎?”“哈,哈,這怪東西我們可沒見過。”
胡笳是塞外胡人的一種樂器,江南的孩子哪裏見過,江南怎樣説他們也不明白,不過喜歡吹笛的,喜歡吹簫的姑娘,他們倒數出一大堆,把江南弄得又好氣,又好笑,心道:“奇怪,就算我聽錯了,公子也不會聽錯,昨夜裏我們明明聽得那酷似胡笳的樂聲!”
忽然一陣嗚咽的樂聲遠遠飄來,有如三峽猿啼,鮫入夜泣,聲音尖鋭而又淒厲,連孩子們也聽得清清楚楚了,江南心頭一震,他自小在塞外聽慣了那胡笳的聲音,絕不會錯,急忙擺脱了孩子們的糾纏,向胡笳聲來處的那一面山坡奔去,只見山坡下兩騎快馬奔來。孩子們在他背後叫道:“江南哥,別去惹他們,他們是王老虎的打手。”
江南到此將近兩月,知道這個王老虎乃是吳縣一霸,還是一個什麼幫會的香主,但江南正是一個喜歡鬧事的人,他根本就未曾把王老虎放在眼內,更何懼他的兩個打手,即算毫不相干,給他知道是王老虎的打手,他大約也要去撩撥一下子的,何況他現在已瞧見了這兩個打手騎馬去追的正是那個吹鬍笳的姑娘。
蘇州一帶的山丘在江南眼中不過是同土饅頭一般,他提一口氣,疾奔而下,轉瞬便到山腳,但但他這時想的卻不是怎樣去對付那兩個打手,而是在奇怪哪裏來的一個吹鬍笳的姑娘?地想起昨晚三更時分,陳天宇和他談起薩迦的往事,談輿正濃,大家都沒有睡意,他們正談到瘋丐金世遺的的時候,忽然隱隱約約聽到一陣笳聲,僅僅片刻,便消失了。當時江南疑神疑鬼,還以為是金世遺來了,但陳天宇精於音律,他説這胡笳之聲淒厲怨鬱,吹這胡笳的十九是個女子,不會是金世遺遺。江南當時便要跑出去看,陳天宇因為怕驚動父親,將他勸止。因此江南今日一清早便出來打聽,如今見看了,果然是個姑娘。
可是這姑娘的面上罩看黑紗,江南看不見她的面容,越想越覺奇怪。江南跑到山腳的時候,那兩騎馬正巧追上了這個姑娘。就在江南面前掠過,馬上一個打手,忽然發出擰笑,飛出一條鋼抓,呼的一聲,向那個面罩黑紗的姑娘抓去!
那名打手飛出鋼抓,滿以為一抓便可以將這少女抓翻,就在這一瞬間,忽聽得有人嘻嘻一笑,那名打手正自用力一扯,忽然手掌痛如刀割,一跤跌下馬來,原來是江南以靈巧的身法,接過了他的鋼抓,卻將鋼索纏到樹上去了。
另一名打手,見狀大驚,急忙下馬,將同伴扶起,跌倒的那名打手哇哇大叫,江南笑道:“你自跌倒,關我屁事,誰叫你抓那大樹,大樹跟你有什麼仇?哼,哼,你罵誰啊!”
另一名打手較為慎重,止住了同伴,問江南道:“喂,你是哪條線上的朋友?”江南搖頭晃腦的説道:“我從不認識你們,誰跟你有錢銀往來?怎麼説我和你們是錢銀上的朋友?”他裝呆扮傻,故意將“線上”念為“錢上”,胡纏一氣,扯到錢銀上來了。
那打手沉聲喝道:“你這小子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你知不知道我們是海洋幫王香主的手下?”江南道:“不知道啊。”那打手道:“那你懂不懂江湖規矩?這外路女子來歷不明,王香主要拿她審問,你為什麼攔阻?”江南道:“這倒奇了,香主是什麼東西?是和知府一樣大的大官麼?我可見過不少官兒,就沒聽説有香主這樣的官,更沒聽説過因為來歷不明,就可以將人抓來審問的。”那打手“哼”了一聲,道:“你是哪裏來的混賬東西?”江南道:“我也是外路來的,你們的香主要不要審問?”剛才跌倒的那個打手勃然大怒,招呼他的同伴道:“這小子分明是有意戲弄咱們,不給他吃點苦頭,他也不知道厲害,別和他多説廢話了,併肩子上啊!”
江南叫道:“你一來就罵我混賬,再來又罵我小子,大丈夫一忍不能再忍,看-巴-掌!”“看巴掌”三字,他用京戲的道白念出,身體隨之晃動,搖曳生姿,逗得在山坡上看熱鬧的孩子都哈哈笑了那兩名大漢可是氣得七竅生煙,一個揮拳擊他面門,一個伸手抓他臂膊,兩個人都沒有沾看,但聽得那“掌”字一出。緊接看披啪兩聲,清脆之極,兩個打手果然都捱了江南的一記耳光。
那兩個打手敢情是被打得昏了,到了此刻,本來他們已應該知道江南的本領比他們高出何止十倍,也們兀是不知進退,一左一右,衝看江南的影子又是雙拳齊發,江南輕輕將他們的衣角一扯,但聽得“撲通”“撲通”的重拳擊肉之聲,響了好幾下,原來是各自打在同伴身上,昏頭昏腦,都把對方當作敵人,打了七八下才知道。
江南嘻嘻笑道:“你們自己打傷自己,諸位小朋友都是見證。可怪不得我!”
那兩條大漢給打得面青唇腫,腰痠骨痛,目定口呆。江南道:“你們還豎眉毛、瞪眼睛做什麼?敢情定打得未過癮,還要和我再打一場麼?”驀然他睜眼一瞪,兩名打手嚇得屁滾尿流,慌忙逃走。就在這時,忽聽得一陣哈哈的笑聲!
江南迴頭一看,只見路口一大堆人,個個帶看兵器,江南方自一愕,只道是那個什麼海洋幫的救兵來了,卻見那為首的漢子跨上一步,拱手説道:“少年英俠,可佩可羨!”
江南從未曾被人這樣捧過,聽他那麼一叫,樂得心花大開,嘻嘻笑道:“我算得什麼俠客,像我們的公子和他的那幾位朋友才是當世的大俠呢!”那漢子側一側頭,好像想什麼事情似的,忽地又對江南拱手説道:“失敬,失敬!你先別説,且待我猜猜你的公子是誰?哈,我猜着了,一定是陳天宇!你的名字叫做江南!”江南樂道:“一點不錯,你怎麼知道的?”那漢子道:“我和你們的公子乃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怎能不知?”頓了一頓,又道:“陳公子那幾位朋友和我們也相識的,其中一位和我們交情最深的叫唐經天。”江南道:“對,對:唐大俠和我們的公子是最要好的了,簡直比兄弟遠親,哈,想不到他也是你們的好朋友,喂,還有一個金世遺你們知道嗎?”
那個漢子道:“嗯,金世遺?呀,不錯,不錯,見過幾次面的。”江南急忙問道:“你們最後那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那漢子道:“就在唸青唐古拉山的山腳,我們去拜會唐經天,剛好在那裏碰到他,後來我們就到江南來了,大約是半年以前的事吧。”江南大喜道:“那麼説,金世遺沒有死呀?”那漢子道:“金世遺年紀雖大了一點,精神還是很好呀,我看他最少還可以再活十年,怎麼會死?”
江南怔了一怔,心道:“金世遺和我們的公子差不了幾歲,怎麼説他年紀大了?”但他畢竟心地純真,疑雲一起,便即自己開解道:“是了,金世遺最喜變容易貌;他還假扮過大麻瘋呢,裝做一個老頭兒的模樣出現,也不稀奇。可是這一班人自稱是公子的朋友,我卻怎麼一個也不認得?”那漢子似是知道他的心思,嘮嘮叨叨的説道:“那年,陳公子去迎接金本巴瓶,我們曾助他一臂之力,算來有六七年啦!”江南道:“那次可惜公子沒有帶我去,聽説熱鬧極了,四方的奇人異士到了不知多少。原來你們是這樣和我們的公子結交的,怪不得我不認識你們。”仔細一看,那一班人高高矮矮,共有十三個之多,個個都是滿面風塵,瞧那服飾,也像是塞外來的。
江南的疑心去了一半,那為首的漢子説道:“你不認識我們,我們卻已聽到你的大名了。”
江南樂得嘻嘻笑道:“是麼?那一定是我們的公子提起的了,他就愛誇讚我。”那漢子道:“不錯,陳公子説你是位最得力的書僮,又聰明,又伶俐,又懂得辦事,真是十全十美:“江南吃他一捧,好像飲了一壺美酒,飄飄然的醉倒雲端,説道:“你們還有未知道的哩,我現在不是書僮了,承蒙公子看得起我,和我結為兄弟:“那漢子連忙拱手説道:“陳二公子,失敬,失敬。”江南樂不可支,道:“你們遠道而來,可有要我效勞之處麼?”他見別人稱他“公子”,他使也學主人的口氣,文縐縐的客套一番。
那漢子道:“正想請你帶路,陳大公子想必在家。”江南道:“在,在,一定在家,我們是前兩個月才隨老爺辭官歸裏的,你們的消息倒很靈通呀!”行在前頭帶路,剛剛跨出一步,忽地想起一事,叫道:“你們且等一等,咦,吹鬍笳的女子哪裏去了?”那些人聽江南一嚷,四下一望,果然不見了那女子,那漢子笑道:“這個女子想必是被嚇破了膽,所以急急忙忙的逃走了。陳二公子要找她麼?這事一點不難,待我們見了大公子之後,替你分頭尋找便是。”江南可覺得有點奇怪,這裏地勢平坦,有一座小山就在後面,若是那女子逃上小山,這一大羣人塞在路口,斷無不見之理,若是往前面奔逃,那麼自己目力所及,也該發現,如今竟是蹤影不見了,那就除非是這女子也懂得輕功,趁自己講話這一小段時間,便跑出數里之外,要不然那就難解釋了。
那班人簇擁看江南往村子裏走,江南本來有點不安,但聽得那班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誇獎他,又樂開了。説道:“你們曾上過念青唐古拉山,見過唐大俠夫婦,那你們知不知道我家公子和唐大俠還是親戚呢!”為首的那漢子道:“是麼?”江南道:“怎麼不是?公子的夫人正是外號冰川天女的唐夫人的侍女。哈。你們可別看輕了侍女,冰川天女是公主身份,它的這位侍女呀也是國中大臣的女兒呢:她不但知書識墨,精通劍術,還有她主人所賜的、冰宮獨有、世上無雙的冰魄神彈呢!”
江南自小便有愛説話的習慣,在薩迦之時,衙門的差役送他一個綽號,叫做“多嘴的江南”,如今他雖已成年,多嘴的脾氣仍然未改。
那為首的漢子與同伴們交換了一個眼色,微微笑道:“是麼,那妙極了!”江南一怔,正想問他怎麼是“妙極了”?但一看已到了家門,看門的王公公見江南帶了一大羣人來了,好生驚詫,上前來問他,江南嚷道:“快去通報公子,説他在塞外的一羣好朋友來了。”他興高采烈,不待陳天宇出來迎接,便自作主張,將那羣人帶進家門內院,正跨上台階,忽見陳天宇站在上面,臉上神色,非常奇異!
那為首的漢子哈哈笑道:“陳公子,你再也想不到咱們會這樣快的來拜訪你吧?”陳天宇怒道:“趙靈君,你意欲何為?”那為首的漢子道:“你有唐經天撐腰,我們敢怎麼樣,只不過想請你也嚐嚐刺穿琵琶骨的滋味罷了:“江南大驚喝道:“原來你們是我家公子的仇人!”飛身躍起,叉那漢子的咽喉,那漢子騰地飛起一腳,江南叫道:“好厲害!”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只聽得“蓬”的一聲,江南的屁股給他結結實實的踢個正看,幸而他剛才轉身得快,要不然給他踢中當胸,焉有命在。
原來這個趙靈君乃是崆峒派的掌門人,六年之前,他們在西藏的扎倫城外,圍攻武當派的雷震子;恰巧被陳天宇與幽萍碰見,陳天字仗義拔刀,幽萍用冰魄神彈打傷了趙靈君的眼睛,後來唐經天也來相助,一手連發十三支天山神芒,將趙靈君和他的十二個師弟全部打傷,神芒穿過了他他們的琵琶骨,將他們的武功廢掉,逐出西藏。
本來琵琶骨被穿,縱有良醫,也非得有十年以上的苦功,不得恢復,他們卻機緣湊巧,在一個波斯胡商之處買得千年續斷,又得本派一個功力極高的長老給他們續筋駁骨,並助他們練功還原原,不到五年功夫,他們竟已痊癒,武功更勝從前。
這一役乃是崆峒派的奇恥大辱,他們自是不能忘懷。傷好之後,便欲報仇,只因唐經天夫婦武功實在太高,他們不敢輕易招惹,於是便揀個較軟的先來欺負,由北而南,找了一年,終於得江南替他們帶路,找到了陳天宇。
江南爬了起來,陳天宇已經和那一大羣人交上了手,但見劍氣縱橫,白刃耀眼,金鐵交鳴之聲聲,震耳欲聾,陳天宇苦守台階,不讓他們攻進。激戰中但聽得“嚓”的一聲,陳天宇刺傷了一個崆峒弟子,緊接看“嗤”的一響,趙靈君也撕裂了陳天宇的上衣。江南悔恨交集,連忙繞過後院,去請救兵。
陳天宇劍法雖然精妙,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是被十三個崆峒高手圍攻,片刻之間,他又被趙靈君打了一掌,陳天宇勃然大怒,一劍橫披,趙靈君一閃閃開。這一劍卻削掉了他身後那個師弟的手指,趙靈君趁此時機,進掌一堆,陳天宇立足不穩,另一名崆峒弟子立刻補上一刀,正正砍中他的肩頭,血如泉湧。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罵道:“你們這班狗、狗強盜……”話未説完,便咕咚倒地,原來是陳天字的父親陳定基聞聲出視,剛好見看兒子受傷,又急又氣,罵了一聲,精神便支持不住了。
趙靈君哈哈笑道:“你敢罵我,活該報應。好,將這老賊的琵琶骨也一併穿了!”陳天宇浴血苦戰,遮攔不住,業已有好幾個人從他身邊繞過,奔上台階,陳天宇氣得大罵,那幾個人正是要他生氣,越發放聲大笑。
忽聽得一聲斥道:“誰敢傷害我的公公!”陡然間寒光耀眼,冷氣彌空,那幾個人嘴巴未曾合攏,笑聲忽然好似凝結一般,原來幽萍來得太快,他們雖然早有防備,但一時之間,措手不及,口中還是各被射進了一顆冰魄神彈,舌頭冷僵,那裏還笑得出。
幽萍“砰”的一聲,關上大門,一揚手又是幾枚冰魄神彈,這回趙靈君亦已及時發動,但聽得嗤嗤不絕的暗器破空之聲,接看是炒豆碎裂般的幾聱輕響,但見一團團的寒光冷氣,發散開來,好像撒下了一張霧網。原來趙靈君為了抵禦這種冰宮獨有、世上無雙的冰魄神彈,幾年來精練梅花針暗器,不待這冰魄神彈打到身上,便用梅花針將它挑破了。以趙靈君他們的功力,若被冰彈打中穴道,冷氣攻心,那自是難以抵禦,但若早早將它挑破,雖然那股奇寒之氣,亦足以刺體侵膚。但他們內功已有相當火候,卻可以熬得住了。
趙靈君一舉奏功,又哈哈笑道:“你還有多少冰彈?要不要向冰川天女討救?”這冰魄神彈乃是冰川天女從冰宮下面的千丈冰窟之中,擷取冰魄精英,凝鍊而成,幽淬下山之時,帶有百顆,經過了這麼多年,只剩下二十八顆,剛才又耗了十顆,而今所剩的不到二十顆了。但敵人卻有十三個之多,幽萍心中一凜,想把剩下的冰彈留作最後防身之用。略一遲疑,立即被敵人圍住。
幽萍嬌叱一聲,早已拔出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此劍非金非鐵,乃是萬年寒玉浸在幽谷寒泉之中所淬??的寒玉劍,雖然比不上冰川天女那把冰魄寒光劍,但揮動之際,也有一股寒光冷氣,隨之而出,若是末練過內功的人,自亦禁受不住。
幽萍冰劍一展,倏的便是一招“萬里飛霜”,再緊接一招“千山落葉”,這兩招威力奇大,端的好似霜雪紛飛,充滿隆冬肅殺之氣,令人肌膚起粟!趙靈君急忙搶步上前,大袖一拂,湯開了幽萍的冰劍,但陳天宇乘機反攻,亦已與幽萍會合一處了。
兩夫妻並肩一立,勇氣倍增,展開了冰川劍法,聯劍拒敵,趙靈君這一夥人在迫切之間,竟是攻不上去。但幽萍到底功力尚淺,所倚仗的只是冰魄玉劍,而今冰彈不敢使用,寒玉劍的威力在圍攻之下又不能儘量發揮,時間一久,便漸漸感到有點難於應付。
陳天宇功力稍深,只是他受傷在先,苦戰多時,亦早已氣喘吁吁,汗如雨下,崆峒派弟子一輪急攻,迫他們退上了兩級石階,幽萍覷準一劍剌出,只差半寸,沒有刺着趙靈君,卻被另十名崆崆峒弟子乘機掃了一掌。幸而幽萍閃避得快,僅僅給他的掌鋒在肩頭沾了一下,但卻因此又被他們攻上了兩級石階。
趙靈君冷冷説道:“你們願被刺穿琵琶骨還是願被割掉首級?”陳天宇與幽萍對望一眼,兩夫妻心意相通,一瞥之間,便各自從對方的眼光中體會出來,兩人均是想道:“死為連理,又有何懼懼?”心中坦然,拚死拒敵,霎時間,但見寒光砸地,劍氣如虹,竟然把趙靈君這一夥人迫下一級石階。
兩夫妻雖然同心合力,鼓勇反攻,可惜已是到了強弩之末,沒多久,又被趙靈君他們連連迫退退,而且一連便退了三級石階。
就在此時,陳天宇忽覺空氣中有縷縷異香,沁人如酒。陳天宇心中一動:“哪裏來的魔鬼花香香?”他在西藏時,曾聽得一位武術異士龍靈矯説過,在喜馬拉雅山的冰谷之中,有一種花名叫阿修羅花,“阿修羅”即是焚語中的“魔鬼”之意,故此又名魔鬼花。尋常人嗅到魔鬼花的香氣,立即昏迷不醒。即算內功有根底的人,久聞花香,也會筋酥骨軟,如醉如痴,多好的武功,也發揮不不出來了。龍靈矯就曾有一次為此花所迷,被尼泊爾武士擒去。
這時趙靈君他們亦已發覺異狀,冷笑道:“原來陳公子還懂得用江湖上下三流的迷香!但你可看看錯人了,我們豈是懼迷香之輩!”
話猶末了,忽聽得陳天宇一聲叫道:“快發冰魄神彈!”幽萍反身一躍,跳上三級石階,一抖手將滿握冰彈用天女散花的手法,反射各人的穴道,趙靈君仍然用梅花針去打冰彈,可是冰彈雖然破裂,那寒氣卻陡然間加濃了數倍,趙靈君功力最高,亦自牙關打戰,皮膚如割,幾個功力稍弱的竟自被凍得昏迷地上,趙靈君大吃一驚,不懂他的功力怎的忽然大減。原來他們吸進了魔鬼花香,真氣運轉受阻,此消彼長,自是感到冰彈的寒氣加濃了。
陳天宇和幽萍曾得冰川天女傳授心法,不畏奇寒之氣,而且他們早有準備,冰彈一發,立即閉了呼吸,搶下石階。運劍急攻。這時趙靈君他們筋麻骨軟,冷得抖個不停,哪裏還能抵擋,霎時間有四五個人中劍倒地,趙靈君亦被削去了兩隻手指。趙靈君急忙指揮撤退。未受傷的和輕傷的各自背起重傷倒地的人,越牆逃跑,陳天宇與幽洋大獲全勝,可是卻勝得糊里糊塗,莫名其妙!
幽萍插劍歸鞘,揮袖生風,拂散了那陰寒之氣,撕下了一幅衣襟,替丈夫裹傷,説道:“不知是哪位高人,暗中助了咱們一臂之力?嗯,你痛不痛?”陳天宇道:“幸好沒傷着骨頭。咦,那阿修羅花的花香來得真是奇怪!”幽萍正想問什麼是阿修羅花,忽見江南一拐一拐的跳躍出來,滿瞼惶恐之色,叫道:“公子,我誤引你的仇人到家,請公子處罰。”陳天宇眉頭一皺,道:“以後小心一些!快叫家人來打掃庭院:洗乾淨地下的血跡。剛才的事,不要向外面亂説。”
江南應了一聲,忽然好像僵了一般。走了眼神向看院子的一角望去,這時那股由冰魄神彈發散出來的冷霧已隨風而散,幽萍跟看江南的眼光望去,只見牆角一棵槐樹之下,坐看一個罩看面紗的少女。手上拈着一朵枯萎了的花朵。花朵紅白兩色相間,十分奇特,幽萍從前所住的冰宮之中,什麼奇花異草都有,可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奇花!幽萍心中一動:“莫非這就是阿修羅花?”但見那少女垂首胸臆,頭髮散亂,抖個不停,花瓣一片片的落在地上,似是禁不住那股餘寒,看來快要凍得僵硬了。
江南呆了一呆,失聲叫道:“就是她,她!吹鬍笳的那位姑娘!”陳天宇“噫”了一聲,幽萍急忙跑去,掏出一顆可以御冰雪奇寒之氣的陽和丸,走到那少女的身邊,柔聲説道:“多謝姐姐幫我們打退了敵人。”心中充滿感激之情,將陽和丸送到她的口邊,正想揭開她的面紗,教她服食。那少女忽然一躍而起。發出一聲裂人心魄的怪笑,驀然間只聽得幽萍慘叫一聲,倒在地上,胸口插看一支黑漆發亮的短箭,箭尾兀自顫動不休!
這霎時間,陳天宇驚得呆了,只聽得那少女狂笑道:“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永遠得不到了!”
陳天宇飛身一掠,一招“飛鷹撲兔”,凌空撲下,抓看那少女的肩膊,顫聲喝道:“你,你是誰?為什麼下此毒手?”他惡戰之後,又吸了魔鬼花的香氣,木來就已神疲力倦。這麼用力的一撲,登時肩上的傷口裂開,立足不穩,拖着那個少女一同跌在地上。
那少女倏的將面紗撕下,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凝視看陳天宇不作一聲,陳天宇如遇鬼魅,失聲叫道:“你,你是桑璧伊!”那少女忽地狂笑,半晌説道:“不錯,你認得我了,你未婚的妻子來找你了,咱們一同去吧!”
驀然間又拔出一支短箭,向陳天字的咽喉一插,江南大叫一聲,哪來得及。
陳天字面如死灰,心中嘆道:“冤孽,冤孽!”瞑目以待,忽聽得“波”的一聲,陳天宇睜眼看時,只見那支短箭並非插在自己的咽喉,而是插在那少女的胸口。
只聽得那少女嘆了一口氣,嘶聲説道:“天宇,你好!你不願與我同走,是也不是?好,反正我已把她殺了,就讓你獨自在世上傷心吧。嗯,天宇啊,你讓我再替你結一結鞋帶。”聲音越説越弱,身軀好似一根蘆葦般的折了下來,伏在陳天字的膝下,雙手按着他的長靴。
這這罩着面紗的少女,正是以前薩迦土司的女兒桑擘伊。陳天字的父親陳定基以前做薩迦宣慰使的時使的時候,被土司威迫,替兒子定下了土司的女兒。這門親事,陳天宇一向是不承認的,他並曾為此逃為此逃婚。後來土司給一個藏族少女芝娜刺死,婚事就不了了之。想不到在陳天宇南歸之後。桑璧伊竟萬里迢迢的來尋覓他。她本來是要將陳天宇也一齊刺死的。臨到下手之際,忽然不忍,又讓他活下來了。陳天宇輕輕將桑璧伊的屍體搬開,一看鞋帶已經松亂,原來西藏的風俗,少女替男子結鞋帶,就是以身相許的意思,以前桑璧伊在土司衙門,曾經替陳天宇結過一次鞋帶,那時陳天宇還未知道這個風俗。桑璧伊對婚約念念不忘,至死也要做他的妻子,在臨死之前,她仍然要再替他結一次鞋帶。
陳天宇抽出腳來,伸手一探,桑璧伊早已氣絕。在這樣陰慘慘的氣氛中,血液都冷得好似要凝結了,他急急忙忙的跑到妻於身邊,但見幽萍雙目緊閉,面上沒有半點血色。她肩上的衣裳早已被桑璧伊撕裂,肌肉瘀黑一片,陳天宇一看那支毒箭正插在胸口,試想連肩膊手臂都已僵硬,那胸口是人身致命所在,被毒箭插入,焉能不死。陳天宇呆若木雞,乎的拔出劍來了,迴轉劍鋒,同自己的咽喉便是一劍,他經歷了兩番情劫,真是不願在這世上獨自傷心了。
江南正在他的身邊,手急眼快,一腳飛起,將陳天宇的長劍踢飛,叫道:“公子,你看,少奶的頭還會動呢!”陳天宇一看,幽萍的頭髮在地上隨風微拂,神志稍清,心中想道:“不錯我還應該盡力而為。”於是叫江南進內把解毒的膏丹丸散都拿出來,他不敢拔起這支毒箭,只有緊緊的握着妻子雙手,但覺妻子脈如抽絲,雖然微弱之極,好在還未完全斷絕。
過了一會,江南將各種各樣解毒的藥都出來,陳天宇選了兩種幽萍從冰宮之中帶來的丹散,給她內服外敷,再給她輕輕推拿,阻遏那毒氣的發散,過了好久,幽萍雙眼微啓,口唇開闔,陳天宇將耳朵湊近她的口邊。只聽她低聲説道:“不要難為她!”指的當然是桑璧伊。
陳天宇一陣難過,道:“她已死了!”幽萍道:“不要恨她,用妻子之禮將她埋葬了吧。我若死了,便請你將我埋在她的墓邊!”
陳天宇咽淚説道:“不,萍妹你不會死的。”這時屋內人聲如沸,陳天宇心亂如麻,問江南道:“老爺怎麼樣了?”江南道:“被嚇得病倒了。”陳天宇抱起妻子,將她送回卧房,再去探視老父,忙個不了。幸而陳定基只是因為年老體弱,受驚成病,並無大礙。
陳天宇一連數日,衣不解帶,在病榻旁邊服侍妻子,桑璧伊的毒箭不知是用什麼毒藥淬鍊的,其毒無比,雖有冰宮靈藥,也只能阻止傷勢不再擴大,幸好陳天宇得唐經天指點過正宗的內功心法,每日早午晚三個時辰,都以上乘的內功配合冰宮靈藥為她療傷,而幽萍的武功根底又甚堅實,這才一天拖過一天,到了第四天她才能夠略進流體食物,脈息也較前粗了一些,但病情仍是極為危險。
陳天宇一邊照料父親,一邊要看護妻子,當真是累得心力交疲。這一日幽萍神智稍稍清醒。見陳天宇面色憔悴,幽幽嘆道:“累得你這個樣子,真不如我死了還好。冰宮的靈藥也不能解毒,想來不會有哪個醫生醫得好了。這幾年我享盡了福,即使早死也是瞑目的了。”陳天宇道:“別胡思亂想,你死不了!”他雖然説得似有把握,其實乃是安慰病人,心中實無良法。幽萍忽道:“桑璧伊的墓你給她造好了沒有?”陳天宇道:“前兩天我已經叫江南督工修好了。”幽淬道:“她雖然狠毒,卻是一片痴情。你不可虧待她。”陳天宇道:“我已依照你的吩咐,禮葬她了。”幽萍道:“很好,那麼將來我在泉下與她相見,亦可安心。”陳天宇道:“你為了我,不要再説這些令人心碎的話好嗎?有冰宮靈藥,加上你我本身的功力。縱然一時之間不能痊癒,總還可以保得住性命。”幽萍慘笑道:“那你天天對看一個僵卧的病人。你不心煩,我也心煩了!”歇了一歇,又道:“我有沒有和你説過這件事情?昔年唐經天初上冰宮的時候,替我們的公主和幾個貼身侍女都做了一副嵌名的對聯,他給我做的嵌名聯是:“幽谷荒山,月色洗清顏色:萍梗蓮葉,雨聲滴碎荷聲。”想來我當真是隻合住在幽谷荒出的,給你帶到這繁華的塵世,反而要累得你他日聽雨碎荷聲,為我傷心一世!“陳天宇傷心欲絕,忽地瞿然一省,破涕為笑,叫道:“對啦,我怎沒有想起?江南,江南!”
幽萍道:“你想起什麼。”陳天字道:“唐經天,天山雪蓮!幸虧你提起他:天山雪蓮能解百毒,還怕什麼?”幽萍苦笑道:“天山離這兒多遠?”陳天宇道:“快馬來回,最多不過半年。在這半年我悉心替你調治,病情最少不會惡化!”這時江南已經匆匆跑來,在病榻之前垂首侍立,神情惶恐之極。
陳天宇道:“江南,我求你兩件事情。”江南“哎喲”叫道。士公子你這樣説,當真是要折殺我了。你待我這樣好,有什麼事但管吩咐,水裏火裏,江南決不皺眉!“陳天宇道:“有勞你到冰宮一次,同唐大俠討一朵天山雪蓮回來。”江南因為這次的賊人是他引來的,公子雖然沒有責怪,他卻是內疚於心,無刻安寧,此時聽得陳天宇要他去求取天山雪蓮,知道定是給少奶解毒療傷,不禁大喜道:“公子放心,江南定能給你辦到。”陳天宇道:“山長水遠,一路上你須得小心才好。”
江南道:“這個自然,路上若碰見響馬截劫,我避得開便避,避不開和他們拚命便是。”陳天宇道:“這個我倒並不擔心。雖説路途不靖,盜賊甚多,但一來你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二來你的武功這幾年甚有進境,雖然未足與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抗衡,二三流的人物與一般的向馬賊料想你自己也可以應付了。最要緊的是不可惹事。”江南道:“好啦,我就裝作一點不懂武功,別人打我罵我,我也不還手便是。除非他真的打得我禁受不起。”陳天宇皺皺眉頭,説道:“別人也沒有無緣無故打你罵你的道理。你發願不肯惹事,這個很好。”歇了一歇鄭重説道:“我還要求你一件事情。”江南道:“你吩咐罷,江南無有不依。”陳天宇道:“你要緊記着這兩句話|”頓了一頓,江南急不及待的問道:“什麼話?”陳天宇道:“逢人但説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江湖上什麼奸險的小人都有,你愛説話的老毛病可得要改一改。”江南面上一紅,尷尬説道:“到了路上,別人問我兩句,我答一句。別人問我十句,我答兩雙。若然他的道路不對,我就裝聾作啞。決不敢壞了公子的大事。”幽萍聽他一口氣説了這麼一大串,也禁不住在病榻上噗嗤一笑。江南道:“現在尚在家中,我多説幾旬無妨。少夫人你放心,到了路上,我便變了個鋸咀的葫蘆!”陳天宇微笑道:“你對我一片忠誠,我很感激。你早已不是我的書僮,以後不必再叫我做公子了。”江南道:“待我取得天山雪蓮之後,再改稱呼吧。公子,你還有什麼吩咐?”陳天宇道:“只有一件事情,我可以容你在路上打聽,那就是金世遺的消息。”説罷取出了二百兩銀子給他做路費,並且將自己從西藏騎回來的大宛名馬給他做坐騎,送他出了村子,一再叮嚀,這才揮手告別。
江南一路上緊記看陳天字的吩咐,果然不敢多説半句閒話。他快馬加鞭,每日一清早便動身,天黑了才投宿,五天的時光,便趕了一千多里的路程,心中盤算道:“像這樣的趕法,用不了半年時光,最多四個月便可以回來了。”哪知在第六天使碰到一件意外之事,幾乎令他送了性命。正是:江湖向是多風浪,那可人前強出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