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過了很久,他全身都已發麻,手足也已冰冷。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很輕的腳步聲,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麻筋上。
來的是誰?
是相思夫人,還是唐青?
無論來的是誰,他都絕不會有好日子過。
天已亮了。
晨光從門外照進來,將這個人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彷彿是個女人。
然後他終於看到了這個人的腳。
一雙穿着綠花軟鞋,纖巧而秀氣的腳。
柳長街嘆了口氣,總算已知道來的這個人是誰了。
“你幾時變得喜歡這麼樣坐在椅子上的。”她的聲音本來很動聽,現在卻帶着種比青梅還酸的譏誚之意,“是不是因為你的屁股已被打腫?”
柳長街只有苦笑。
“我記得你以前總喜歡打腫臉充胖子的,現在臉沒有腫,屁股怎麼反而腫了起來?”
柳長街忽然笑道:“我的屁股就算再腫一倍,也沒有你大。”
“好小子,”她也笑了,“到了這時候還敢嘴硬,不怕我打腫你的嘴?”
“我知道你捨不得的。”柳長街微笑着,“莫忘記我是你的老公。”
來的果然是胡月兒。
她已蹲下來,托住了柳長街的下巴,眼睛對着他的眼睛。
“可憐的老公,是誰把你打成這樣子的,快告訴我。”
柳長街道:“你準備去替我出氣?”
“我準備去謝謝她。”胡月兒突然用力地在他鼻子上一擰,“謝謝她替我教訓了你這個不聽話的王八蛋。”
柳長街苦笑道:“老婆要罵老公,什麼話都可以罵,王八這兩個字,卻是萬萬罵不得的。”
胡月兒咬着嘴唇,恨恨道:“我若真的氣起來,説不定真去弄頂綠帽子給你戴戴。”
她越説越有氣,又用力擰着柳長街的耳朵,説道:“我問你,你去的時候,有沒有穿上件特別厚的衣服?”
“沒有。”
“有沒有去問他們要了把特別快的刀?”
“沒有。”
“有沒有先制住唐青?”
“沒有。”
“有沒有照他們的計劃下手?”
“也沒有。”
胡月兒恨得牙癢癢的:“別人什麼事都替你想得好好的,你為什麼總是不聽話?”
柳長街道:“因為我從小就不是個乖孩子,別人越叫我不能做一件事,我反而越想去做。”
胡月兒冷笑道:“你是不是總以為你自己很了不起,總覺得別人比不上你?”
柳長街笑道:“不管怎麼樣,你要我做的事,現在我總算已做成了。”
胡月兒叫了起來:“現在你還敢説這種話?”
柳長街道:“為什麼不敢?”
胡月兒道:“你為什麼不找個鏡子來,照照你自己的屁股?”
柳長街淡淡道:“被人打屁股是一回事,能不能完成任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胡月兒道:“不錯,你的確已煮熟了個鴨子,只可惜現在已飛了。”
柳長街道:“還沒有飛走。”
胡月兒道:“還沒有?”
柳長街道:“飛走的只不過是點鴨毛而已,鴨子連皮帶骨都還在我身上。”
胡月兒怔了怔:“那女人帶走的,只不過是個空匣子?”
柳長街微笑道:“裏面只有一雙我剛脱下來的臭襪子。”
胡月兒怔住,又不禁吃吃的笑了起來,忽然親了親柳長街的臉,柔聲道:“我就知道你是個了不起的男人,就知道我絕不會找錯老公的。”
柳長街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一個男人的確不能不爭氣,否則連綠帽子都要戴上頭。”二
陽光從小窗外照進來,照在柳長街胸膛上,胡月兒的臉也貼在柳長街胸膛上。
赤裸的胸膛,雖然並不十分堅實,卻帶着種奇異的魔力。
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他這個人也像是帶着種奇異的魔力,令人很難估計到他真正的力量。
胡月兒輕撫着他的胸膛,夢囈般低語:“還要不要?”
柳長街連搖頭都沒有搖頭,簡直已不能動了。
胡月兒咬着嘴唇:“我跟你才分手幾天,你就去找過別的女人。”
“我沒有。”柳長街本來也懶得説話的,但這種事卻不能不否認。
胡月兒不信:“若是沒有,別人為什麼要打你的屁股?”
柳長街嘆息着:“若是有了,她怎麼會捨得打我屁股?”
胡月兒還是不信:“連相思夫人你都沒有動?”
“沒有。”
胡月兒冷笑道:“鬼才相信你的話。”
“為什麼不信?”
胡月兒恨恨道:“你若是真的沒有找過女人,現在為什麼會變得像只鬥敗了的公雞一樣,連一點用都沒有?”
柳長街苦笑道:“你以為我是個什麼人?真是個鐵人?”
他又嘆了口氣:“我也會累的,有時候我也要睡睡覺。”
胡月兒總算有點相信了:“你為什麼不睡?”
柳長街嘆道:“你在旁邊,我怎麼睡得着?”
胡月兒坐起來,瞪起了眼睛:“你是不是在趕我走?”
“我沒有這意思,可是你卻真該回去了。”
柳長街柔聲道:“發現了孔蘭君帶回去的那匣子是空的,龍五一定會來找我。”
胡月兒道:“他會找到這地方來?”
柳長街道:“什麼地方他都找得到。”
胡月兒遲疑着,也覺得這小客棧並不能算是很安全的地方。
“好,我回去就回去吧,”她終於同意,“可是你……”
柳長街道:“你只要乖乖地在家裏等着,我很快就會把好消息帶回去。”
胡月兒道:“你有把握能對付龍五?”
“我沒有。”柳長街笑了笑,“對付相思夫人,我本來也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 × ×
胡月兒終於走了。
臨走的時候,還擰着他的耳朵,再三警告:“只要我聽説你敢動別的女人,小心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片。”
一個女人若是愛上了男人,就恨不得把自己變成條繩子,綁住這男人的腳。
現在柳長街總算鬆了口氣。他的確不是鐵人,的確需要睡一覺。
他居然能睡着。
等他醒來的時候,小窗外已暗了下來,已到了黃昏前後。
風從窗外吹進來,帶着酒香。
是真正女兒紅的香氣。這種小客棧,本不該有這種酒的。
柳長街眼珠子轉了轉,忽然道:“外面喝酒的朋友,不管你是誰,都請進來吧,莫忘記把酒也一起帶進來。”
外面果然很快就有人在敲門。
“門是開着的,一推就開。”
於是門就被推開,一個人左手提着銅壺,右手捧着兩個碗走進來,正是那個去找杜七他們的人。
“在下吳不可。”他陪着笑道,“專程前來拜訪,知道閣下高卧未起,所以只有在外面煮酒相候。”
柳長街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是龍五叫你來找我的?”
吳不可微笑點頭:“公子也正在恭候柳先生的大駕。”
柳長街冷冷道:“只可惜現在我連站都站不起來,更沒有法子去見他。”
吳不可陪笑道:“公子也知道有人得罪了柳先生,所以特地叫在下帶了樣東西來,為閣下出氣。”
柳長街道:“什麼東西?在哪裏?”
吳不可回過頭,向門外招了招手,就有個孔雀般美麗的女人,手裏拿着塊木板,慢慢地走進來。
孔蘭君。
現在她已沒有孔雀般的驕傲了,看來也像是隻鬥敗了的雞,母雞。
她低垂着頭,一走進來,就把那塊木板交給柳長街,輕輕道:“我就是用這塊板子打你的,打了三十板,現在你……你不妨全都還給我。”
柳長街看着她,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龍五公子果然不愧是人中之龍,難怪有這麼多人都願意為他賣命。”三
雅室中的燈光柔美,紅泥小火爐上的銅壺裏,也在散發着一陣陣酒香。
在爐邊煮酒的,正是那青衣白襪,神秘而可怕的中年人。
龍五公子還是躺在那張鋪着豹皮的短榻上,閉着眼養神。
天氣還很暖,爐火使得這雅室中更灼熱,可是他們兩個人,卻完全沒有覺得有絲毫熱意。
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正在等柳長街。
桌上已擺好了幾樣精緻的下酒菜,居然還為柳長街安排好了一把椅子。
能和龍五公子對坐飲酒的,天下又有幾人?
門外有敲門聲,進來的是孟飛──這雅室當然就在孟飛的山莊裏。
“人已來了。”
“請他進來,”龍五還是閉着眼睛,“一個人進來。”
× × ×
柳長街剛走進來,孟飛就立刻掩起了門。
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專心煮着酒,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但龍五卻居然已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居然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你沒有白費功夫。”他微笑着道,“在武功和女人身上,你都沒有白費功夫。”
他的話顯然還沒有説完,所以柳長街就等着他説下去。
龍五果然已接着道:“連我都對付不了的女人,想不到你居然能對付。”
柳長街還是沒有開口。
他摸不清龍五的意思。在女人這方面,男人通常都不肯認輸的。
龍五道:“要騙過秋橫波和孔蘭君都不是容易事,你卻做到了。”
柳長街終於笑了笑,道:“但我卻是為你做的。”
龍五看着他,忽然大笑:“看來你不但聰明,而且很謹慎。”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我不能不謹慎。”
龍五道:“現在狡兔已得手,你怕我把你烹在鍋裏?”
柳長街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句話我還明白。”
龍五道:“但你卻不是那種只會獵兔的走狗,你是個很會做事的人,我經常都用得着你這種人。”
柳長街鬆了口氣,道:“多謝。”
龍五道:“坐。”
柳長街道:“我最好還是站着。”
龍五又笑了:“看來孔蘭君的出手倒真不輕。”
柳長街苦笑。
龍五道:“你想不想要她打你的那雙手?”
柳長街道:“想。”
龍五淡淡道:“那容易,我立刻可以將那雙手裝在盤子裏,送給你。”
柳長街道:“但我卻寧願讓那雙手連在她身上。”
龍五笑道:“那更容易,你出去時,就可以把她帶走。”
柳長街卻搖頭道:“我喜歡吃雞蛋,卻不願隨身帶着只母雞。”
龍五第二次大笑:“那麼我就把雞窩告訴你,要吃雞蛋,你隨時都可以去。”
柳長街苦笑道:“只可惜那雞蛋裏不但有骨頭,還有板子。”
龍五第三次大笑。
他今天的心情顯然很好,笑的次數比任何一天都多。
等他笑完了,柳長街才緩緩道:“你好像忘了問我一件事。”
龍五道:“我不必問,我知道你一定已得手。”
柳長街道:“那匣子沒有錯?”
龍五也在凝視着他,道:“沒有錯。”
柳長街道:“你看清楚了?”
龍五道:“看得很清楚。”
兩人的眼色,看來都好像有點奇怪,柳長街問的話也像是多餘的。
龍五本來一向不喜歡多話的人,但這次卻並沒有露出厭惡的不耐之色。
柳長街笑道:“匣子既然沒有錯,裏面的東西也不會錯了。”
他終於從身上拿出個紫緞包袱,包袱上打着個很巧妙的結:“這就是我從那匣子裏拿出來的,我原封未動。”
龍五道:“我看得出,這是她親手打的相思結。”
相思已成結,當然是很難打開的。
龍五卻只用兩根手指夾住結尾,也不知怎麼樣輕輕一抖,就開了。
他微笑着道:“要打開相思結,只有用我這種法子。”
柳長街道:“我還有一種法子。”
龍五道:“你用什麼?”
柳長街道:“用劍!”
無論糾纏得多麼緊的相思結,只要用劍一削,也一定會開的。
龍五第四次大笑:“你用的法子,好像總是最直接、最徹底的一種。”
柳長街道:“我只會這一種。”
龍五笑道:“有效的法子,只會一種也已足夠。”
× × ×
包袱裏包着一小堆絲棉,撥開絲棉,才看見一隻翠綠的碧玉瓶。
龍五眼睛裏發着光,蒼白的臉上,也露出種奇異的紅暈。
這瓶藥得來實在太不容易。
為了這瓶藥,他付出的代價已太多。
直到現在,他伸出手去拿時,他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在輕輕顫抖。
誰知柳長街卻閃電般出手,將瓶子搶了過去,用力往地上一摔,“砰”的,砸得粉碎,鮮紅的藥汁,碧血般流在地上。
站在門口的孟飛,臉已嚇黃了。
龍五也不禁聳然動容,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柳長街淡淡道:“也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不過,要找你這麼樣一個好老闆,並不是件容易事,所以我還不想要你死。”
龍五怒道:“你在説什麼?我不懂。”
柳長街道:“你應該懂。”
龍五道:“我看得出這藥並不假,也嗅得出。”
藥汁是鮮紅而透明的,藥瓶一碎,立刻就有種異香散出。
柳長街道:“就算不假,藥裏也一定摻了毒。”
龍五道:“你憑什麼敢斷定?”
柳長街道:“憑兩點。”
龍五道:“你説。”
柳長街道:“這件事實在做得太順利,太容易。”
龍五道:“這理由不夠。”
柳長街道:“我看見的那相思夫人,根本是個冒牌的。”
龍五道:“你根本從未見過她,怎麼知道她是真是假?”
柳長街道:“她的皮膚太粗。一個每天都在身上塗抹蜜油的女人,絕不會有那麼粗的皮膚。”
龍五道:“就憑這兩點?”
柳長街淡淡道:“合理的推斷,一點就已足夠,何況兩點?”
龍五忽然閉上了嘴,似已無話可駁。
因為就在這時,那鮮紅透明的藥汁,突然變成了一種令人作嘔的死黑色。
有的毒藥一見了風,藥力就會發作。
現在無論誰都已看得出,這瓶藥裏,的確已摻了毒,劇毒。
龍五的臉似乎也已變成死灰色,凝視着柳長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平生從未説過謝字。”
柳長街道:“我相信。”
龍五道:“但現在我卻不能不謝你。”
柳長街道:“我也不能不接受。”
龍五道:“但我還是不明白……”
柳長街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應該明白的。秋橫波知道我要去為你做這件事,就將計就計,故意讓我得手,拿這瓶有毒的藥回來毒死你。”
龍五變色道:“她……她為什麼一定要將我置之於死地?”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女人心裏的想法,又有誰能猜得透。”
龍五閉上了眼睛,又顯得很疲倦。悲傷本就能令人疲倦。
卻不知他是為了失望而悲傷,還是為了相思?
柳長街忽然又道:“你又忘了問我一件事。”
龍五苦笑道:“我的心很亂,你説。”
柳長街道:“我替你去做這件事,是不是隻有這屋子裏的四個人知道?”
龍五道:“不錯。”
柳長街道:“那麼相思夫人又怎會知道的?”
龍五霍然睜開眼,目光又變得利如刀鋒,刀鋒般盯在孟飛臉上。
孟飛的臉又已嚇黃。
柳長街道:“我被你毒打成傷,別人都認為我已恨你人骨,但孟飛卻知道內情。”
龍五突然道:“不是孟飛。”
柳長街道:“為什麼?”
龍五道:“有龍五,才有孟飛。他能有今天,全因為我。我死了對他絕沒有好處。”
柳長街沉思着,終於點了點頭:“我相信,他應該知道這世上絕不會再有第二個龍五。”
孟飛突然跪了下去,跪下去時已淚流滿面。
這是感激的淚,感激龍五對他的信任。
柳長街已慢慢地接着道:“若不是孟飛,是誰?”
龍五沒有回答,他也不再問。
兩個人的目光,卻都已盯在那青衣白襪的中年人臉上。四
爐火已弱,酒已温。
青衣白襪的中年人,正在將銅壺中的酒,慢慢地倒入酒壺裏。
他的手還是很穩,連一滴酒都沒有濺出來。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就連柳長街這一生中,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冷靜鎮定的人。
他也不能不佩服這個人。
龍五看着這個人時,神色彷彿變得很悲傷,是在為這個人惋惜而悲傷。
柳長街也不禁長長嘆息,道:“我本不願懷疑你的,只可惜我已別無選擇。”
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將酒壺擺在桌上,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柳長街道:“但知道這秘密的,除了龍五、孟飛和我之外,就只有你。”
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説什麼,試了試酒的温度,就將壺中的酒,倒入酒杯。
酒還是沒有濺出一滴。
柳長街道:“那車伕也知道我在替龍五做事,只因為他本是你的親信,這秘密也許就是經過他傳到相思夫人處的,因為你隨時都得跟隨在龍五身旁,根本沒有機會。”
酒已斟滿兩杯。
青衣白襪的中年人放下酒壺,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
柳長街道:“那天你忽然在那農舍外出現,只因為你本就想殺他滅口,所以一直在盯着他。他見財起意,正好給了你殺他的藉口。”
青衣白襪的中年人連一個字都沒有説,彷彿根本不屑辯白。
柳長街道:“所以我想來想去,泄露這秘密的,除了你外,絕沒有別人。”
他又長長嘆息了一聲,接着道:“但我卻實在想不到,像你這樣一個人,怎麼會出賣朋友。”
龍五忽然道:“他沒有朋友。”
柳長街道:“你也不是他的朋友?”
龍五道:“不是。”
柳長街道:“是他的恩人?”
龍五道:“也不是。”
柳長街想不通:“既然都不是,他為什麼會像奴才般跟着你?”
龍五道:“你知道他是誰?。”
柳長街道:“我不能確定。”
龍五道:“不妨説説看。”
柳長街道:“昔年有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九歲殺人,十七歲已名動武林,二十剛出頭,就已身為七大劍派中崆峒一派的掌門,刀法之高,當世無雙,人稱天下第一刀。”
龍五道:“你沒有看錯,他就是秦護花。”
柳長街長長吐出口氣,道:“但現在看來他似已變了。”
龍五道:“你想不通昔年鋒芒最盛的英雄,如今怎麼會變成像奴才般跟着我?”
柳長街承認:“我想不通,只怕也沒有人能想得通。”
龍五道:“世上也的確只有一種人,能令他變成這樣的人。”
柳長街道:“哪種人?”
龍五道:“仇人,他的仇人。”
柳長街愕然:“你是他的仇人?”
龍五點點頭。
柳長街更想不通。
龍五道:“他生平只敗過三次,但全都是敗在我的手下。他立誓要殺我,卻也知道今生絕對無法勝得了我。”
柳長街道:“因為你還在盛年,他的武功卻已過了巔峯。”
龍五道:“也因為我勝他那三次,用的是三種完全不同的手法,所以他完全摸不透我的武功。”
柳長街道:“除非他能日日夜夜地跟着你,研究你這個人,想法子找出你的弱點來,否則他永遠沒有勝你的機會。”
龍五道:“不錯。”
柳長街道:“你居然答應了他,讓他跟着你!”
龍五笑了笑,道:“這件事本身就是種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刺激,刺激也正是種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樂趣。”
除了生命的威脅外,這世上能讓龍五覺得刺激的事確實已不多。
龍五又道:“可是我也有條件的。”
柳長街道:“你的條件,就是要他做你的奴才?”
龍五又點點頭,微笑道:“能讓秦護花做奴才,豈非也是件別人無法思議的事?”
柳長街道:“所以你認為這也是種樂趣。”
龍五道:“何況,在他沒有把握出手之前,他一定會盡力保護我的安全,因為他絕不願讓我死在別人手裏。”
柳長街嘆了口氣,道:“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該讓他知道這秘密的。”
龍五道:“什麼秘密我都沒有瞞他,因為我信任他。他本不是那種喜歡揭人隱私的小人。”
能完全信任朋友的人已不多,能完全信任仇敵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柳長街道:“龍五果然不愧是龍五,只可惜這次卻看錯人了。”
龍五也嘆了口氣,苦笑道:“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也許我一直都將他估得太高,卻低估了你。”
柳長街淡淡地笑了笑,道:“看來他好像也低估了我。”
龍五道:“除了我之外,他本就從未將世上任何人看在眼裏。”
秦護花霍然抬起頭,盯着他,臉上雖然仍全無表情,眼睛裏卻已露出種懾人的鋒芒,一字字道:“你相信這個人的話?”
龍五道:“我不能不信。”
秦護花道:“好,很好。”
龍五道:“你是不是又準備出手?”
秦護花緩緩道:“我已仔細觀察了你四年,你的一舉一動,我都全未錯過。”
龍五道:“我知道。”
秦護花道:“你的確是個很難看透的人,因為你根本很少給人機會,你根本很少動。”
龍五淡淡道:“不動則已,一動驚人,靜如山嶽,動如流星。”
秦護花靜靜地站在那裏,也像山嶽般沉穩持重,緩緩道:“我少年時鋒芒太露,武功的確已過巔峯,現在若還不能勝你,以後的機會更少。”
龍五道:“所以你本就已準備出手?”
秦護花道:“不錯。”
龍五道:“好,很好。”
秦護花道:“這是我與你的第四戰,也必將是最後一戰。能與龍五交手四次,無論勝負,我都已死而無憾!”
龍五又嘆了口氣,道:“我本無意殺你,可是這一次……”
秦護花緩緩道:“這次我若再敗,也無意再活下去。”
龍五道:“好,去拿你的刀。”
秦護花道:“我的刀法變化,你已瞭如指掌,我用刀必定不能勝你。”
龍五道:“你用什麼?”
秦護花淡淡道:“天下萬物,在我手裏,哪一件不能成為殺人的武器?”
龍五大笑,道:“能與你交手四次,也是我平生一快!”
他的笑聲突然停頓。
然後屋子裏就突然變得死寂無聲,甚至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風吹着窗外的黃菊和銀杏,菊花無聲,銀杏卻彷彿在嘆息。
在這天高氣爽的仲秋,天地間卻彷彿突然充滿了嚴冬的肅殺。
秦護花凝視着龍五,瞳孔收縮,額上青筋凸起,顯然已凝集了全身力氣,準備作孤注一擲。
無論誰都看得出,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是石破天驚的一着。
誰知他卻只用兩根手指,拈了根筷子,輕描淡寫地向龍五刺了過去。
他已準備了搏虎之力,使出的招式,竟似連薄紙都穿不透。
但龍五的神情卻顯得很凝重,這輕飄飄的一根筷子,在他眼中看來,竟似重逾泰山。
他也拈起根筷子,斜斜點出。
兩個人中間還隔着張桌面,龍五甚至連站都沒有站起來。
兩個人手裏的筷子飄忽來去,變化雖快,卻像是孩子們的兒戲。
但柳長街卻看得出這決不是兒戲。
這兩根筷子的變化之妙,已無法形容,竟似已能使滄海納入一粟,將有形煉為無形,每一個變化中,都包涵着無數種變化,每一次刺出,都含藴着可以開金裂石的力量。
這一戰在別人眼中看來,雖然完全沒有兇險,但柳長街卻已看得驚心動魄,心越神飛。
秦護花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刀!
龍五更不愧是武林中百年難見的奇人,驚才絕豔,當世無雙!
忽然間,兩根飄忽流動的筷子,已搭在一起。
兩個人臉上的神色更凝重,不出盞茶功夫,額上竟似都已現出汗珠。
柳長街忽然發現龍五坐着的軟榻,在往下陷落,秦護花的兩隻腳,也已陷入了石地。
兩個人顯然都已用出了全身力量,沒有人能想像這種力量有多麼可怕。
但他們手裏的筷子卻沒有斷。
象牙做的筷子,本來一折就斷,現在好像忽然變成了柔軟的。
秦護花手裏的筷子,竟忽然變得麪條般彎曲,臉上的汗,雨點般落下,突然撒手,整個人向後跌出,“砰”的一聲,衝上了牆壁。
磚石砌成的牆壁,竟被他撞破個大洞。
然後他就倒下,鮮血立刻從他嘴角湧出,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龍五也已倒在軟榻上,閉上了眼睛,臉色慘白,顯得説不出的疲倦虛弱。
就在這一剎那間,柳長街已出手。
他的手虛空一抓,突然沉下,閃電般擒住了龍五的手腕。
龍五的臉色變了變,卻還是沒有睜開眼睛。
孟飛聳然失色,想從牆上的破洞裏衝出去,但外面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劈面一拳,將他打倒。
這一拳不但快,而且猛。能一拳擊倒孟飛的人也不多。
“雄獅”藍天猛。
這個一拳擊倒孟飛的人,竟赫然是藍天猛。
× × ×
龍五慘白的臉上,也完全沒有血色。
柳長街一把擒住他腕上脈門,已如閃電般點了他十三處穴道。
龍五還是閉着眼睛,忽然輕輕嘆道:“原來我不但低估了你,也錯看了你。”
柳長街淡淡道:“每個人都難免會錯的,你也是人。”
龍五道:“我是不是也錯怪了秦護花?”
柳長街道:“這也許就是你最大的錯。”
龍五道:“你知道他是誰,也知道他絕不會讓我落人別人手裏,所以你要動我,就一定得先借我的手除去他。”
柳長街道:“我對他的確有點顧忌,但最顧忌的還是你。”
龍五道:“所以你也想借他的手,先耗盡我的真力。”
柳長街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用的本就是一石二鳥之計。”
龍五道:“藥裏的毒,也是你下的?”
柳長街道:“那倒不是。”
龍五道:“你現在既然要暗算我,剛才為什麼又救了我?”
柳長街道:“因為我不想被別人利用,更不想做秋橫波的工具。我要用我的一雙空手,活捉你這條神龍。”
龍五道:“你是不是秋橫波手下的人?”
柳長街道:“不是。”
龍五道:“我們有仇?”
柳長街道:“沒有。”
龍五道:“你為的是什麼?”
柳長街道:“我受了胡力胡老太爺之託,要活捉你歸案去。”
龍五道:“我犯了什麼案?”
柳長街道:“你自己應該知道。”
龍五嘆了口氣,不但還是閉着眼睛,連嘴也閉上。
柳長街道:“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班頭捕快,要對你下手已不止一天,怎奈大家都知道要對付你實在太不容易,就連我也完全沒有把握,所以我一定要讓你完全信任我,所以我剛剛才出手救你。”
龍五冷冷道:“你説的已夠多。”
柳長街道:“你不想再聽?”
龍五冷笑。
柳長街道:“你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我。”
藍天猛忽然道:“他不願看的是我,不是你。”
龍五道:“不錯,像你這種見利忘義的小人,我多看一眼,也怕污了我的眼睛。”
藍天猛嘆了口氣道:“你錯了,我對你下手,並不是見利忘義,而是大義滅親。”
龍五忍不住問:“你也是胡力的人?”
藍天猛點點頭,轉向柳長街:“你是不是也沒有想到?”
柳長街的確想不到。
藍天猛道:“但我卻早已知道你的來歷。”
柳長街道:“一開始你就知道?”
藍天猛道:“你還沒有來之前,胡力已叫我照顧你。”
柳長街苦笑道:“你照顧得的確很好。”
藍天猛嘆道:“上次我對你出手,實在太重了些,但那也是情不得已,因為我也絕不能被他懷疑。我相信你一定會明白我的苦衷。”
柳長街道:“我當然明白。”
藍天猛展顏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怪我的。”
柳長街道:“我不怪你。”
他微笑着伸出手:“我們本就是一家人,又都是為了公事,你就算打得再重些,也沒關係,我們還是朋友。”
藍天猛大笑,道:“好,我交了你這個朋友。”
他也大笑着伸出手,握住了柳長街的手。
然後他的笑聲就突然停頓,一張臉也突然扭曲。他已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就在這一瞬間,柳長街已擰斷了他的腕子,揮拳痛擊在他鼻樑上。
這不僅因為他實在完全沒有警戒,也因為柳長街的手法實在太巧妙,出手實在太快。
這雄獅般的老人,被他的鐵拳一擊,就已仰面倒了下去。
柳長街卻還沒有停手,拳頭又雨點般落在胸膛和兩脅上,臉上卻還帶着微笑,道:“你打我,我不怪你;我打你,你當然也不會怪我的。就算我打得比你還重些,我知道你也一定不會放在心上。”
藍天猛已無法開口。
他一定要用力咬着牙,才不致叫出來。他打柳長街的時候,柳長街也沒有求饒喊痛。
龍五的眼睛雖然還是閉着的,嘴角卻已不禁露出微笑。
他不但是藍天猛的朋友,也是藍天猛的恩人,藍天猛卻出賣了他。
見利忘義,恩將仇報的人,一定要受到懲罰。
現在藍天猛已受到懲罰。
柳長街打在藍天猛身上的拳頭,就好像是龍五自己的拳頭一樣。
× × ×
屋子裏只剩下喘氣聲。
柳長街停住手時,藍天猛已不再是雄獅,已被打得像是條野狗。
“人家欠我的,我都已收了回來。”柳長街輕撫着自己的拳頭,眼睛裏閃動着一種奇特的光芒,“我欠人家的,現在也已該還了。”
龍五忽然問:“你欠誰的?”
柳長街淡淡道:“沒有人能一個人活在這世間,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接受過別人的恩惠。”
龍五道:“哦?”
柳長街道:“你也一樣。你要吃飯,就需要別人替你種稻米;你生下來,也是別人的手把你接下來的。若沒有別人的恩惠,你根本活不到現在,根本連一天都活不下去。”
龍五道:“所以每個人都欠了一筆債。”
柳長街點點頭。
龍五道:“這筆債你能還?”
柳長街道:“這筆債當然很難還得清,只不過,在你活着的這一生中,若是能做幾件對世人有好處的事,也就算還過這筆債了。”
龍五冷笑。
柳長街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胡力想見你已有很久?”
龍五冷笑道:“我想見他,也已不止一天。”
柳長街忽然長嘆道:“你們兩個的確都是很難見到的人,能有見面的一天,實在不容易。”
他在嘆息。
因為他心裏的確有很多感慨。
龍五又閉上了眼睛,也在嘆息:“我早已算準我們遲早總有見面的一天,但卻想不到會是這種情況而已。”
柳長街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人們想不到的事。”
他拉起了龍五:“你也想不到,因為你並不是真的神龍,你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