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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亂世孤雛大刀行

    這一掌打得極是沉重,竟把池振宇半邊頰骨打碎,以致鼻樑折斷,半邊臉孔形狀大變。老船家把黃金入袋平安,又取了那瓶解藥,兀自破口大罵,用的都是四川土話,誰也聽不出他在罵些什麼?池振宇吃了大虧,再也不敢逗留,狼狽下令開船撤退。老船家取了解藥,立時便揪起馬小雄進入艙中,檢視他的一雙手。在船艙昏黃的燈光下,馬小雄只見自己的一雙手呈現紫藍之氣,顯然中了劇毒。老船家冷冷一笑,道:“明知道刀上有毒,還撿着它胡作非為,要是因此而丟掉一條小命,豈不冤枉?”馬小雄咬了咬牙,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便是因此喪命,總比起給大惡人奸計得逞好些。”老船家悶哼一聲,道:“你姓什麼?”馬小雄照實説了,老船家搖搖頭:“你還是不要姓馬,改姓牛吧!年紀輕輕,一副牛脾氣比牛魔王還要牛上三分!”一面説,一面取出解藥,道:“只要塗上這藥末,毒氣漸可消除。”馬小雄卻道:“老婆婆中的毒比我更重,你怎麼不先把她救治?”老船家面色一寒,道:“她始終不肯對我説那句話,救她作甚?”馬小雄大奇,忍不住問:“前輩,你要老婆婆對你説的是什麼話?”老船家擦了擦鼻子,半晌才道:“這是咱們之間的兒女私情,你這個小鬼頭少多管閒事!”馬小雄呆了半晌,沒想到八十五歲的老翁,居然也有什麼兒女私情,他聽了很想笑,但卻笑不出來。老船家正要把解藥塗在馬小雄手上,但馬小雄卻把雙手放在背後,道:“你若不先救了婆婆,我也用不着你來救。”老船家怒道:“你瘋了嗎?這—瓶解藥,只能救一個人,要是我先救了翠荷妹子,你焉能活命?”馬小雄又是一怔,但仍然道:“她是你的心上人,對不?既是你鍾愛的紅顏知己,又怎可以眼睜睜地瞧着她毒發身亡?”老船家更怒:“咱們的風流帳,幾時輪到你這條初生之犢插手多管閒事?”忽聽艙外惡婆婆厲聲反問:“我幾時跟你有什麼風流孽帳了?你若再嘴裏不乾不淨胡説八道,我便把自己一雙耳朵刺聾,落得耳根清淨!”老船家聞言,十分着急,忙道:“妹子千萬別刺,都是我這張嘴巴犯賤,該打!”説完,先把解藥放好,然後左一拳右一拳,把兩邊面頰揍得高高腫起,出手竟是出奇地沉重。只聽見惡婆婆的聲音又再想起,但這一次卻是對馬小雄説話。“你手上的毒,多耽擱一刻便更添三分危險,快快依照老不死的吩咐,塗上解藥。”馬小雄搖搖頭,道:“解藥只有一個人的份量,要是給我用掉了,你老人家怎辦?”惡婆婆冷冷一笑,道:“唐門毒藥,用來嚇唬一般武林中人還可以,老婆子是用毒的大行家,這點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在我眼中只能算是搔癢把戲。”馬小雄半信半疑,道:“你沒騙我?”惡婆婆道:“真是蠢話,要是少了那瓶解藥,我便得一命嗚呼,又豈肯讓你用掉了?”馬小雄想了想,也覺得很有點道理,只好緩緩地把雙手伸出,讓老船家為自己解毒。可是,他這一次伸出了手,老船家卻把藥瓶收回,冷冷道:“你算是什麼東西?你以為老漢真的會用這瓶解藥來救你?”馬小雄一愣,道:“這可是你提出來的主意!”老船家“哼”的一聲,道:“剛才我故意説要救你,只是在使用激將法,滿以為翠荷妹子在生死關頭,定必向我屈服……”馬小雄聽了,方始恍然。惡婆婆聽了,立時破口大罵:“你這個殺千刀的老瘟生狗雜種,你要耍激將法,快到下三濫的妓寨窯子裏去,那些婊子賤貨,全都對臭男人千依百順,可別對我這個老太婆瘋言瘋語,敗壞了老孃的名聲!”老船家聞言,似是晴空打了個焦雷,登時身如敗絮,頹然坐了下來,喃喃道:“難道你寧願毒發至肝腸寸斷,也不肯對我説那一句麼?”惡婆婆應聲叫道:“不説!不説!便是碎屍萬段,化骨揚灰,也絕對不肯説!”沉默片刻,惡婆婆又道:“你再不救這小子,我先把一對眼珠子挖了,然後把自己的腦袋摘了下來,拋入大江之中!”老船家面色灰白,嘶聲疾叫:“你好狠!我投降便是!”也不管馬小雄這時候願意不願意,迅速點了他雙肩穴道,然後抓住兩支小手,把解藥傾杯敷抹在掌心、手背以至是手腕,手臂之上。這瓶解藥,果然極具靈效,才敷在中毒之處,原本麻癢刺疼的感覺迅速消失,肌膚轉變作浸浸地清涼,竟是説不出的舒暢。但馬小雄卻因此更擔心惡婆婆的安危,正要到船艙外瞧個究竟,老船家卻喝道:“待在這兒不準出去,咱們的兒女私情,玉皇大帝也休想插手!”馬小雄瞠目結舌,一臉無可奈何。老船家躡手躡腳地走出艙外,只見惡婆婆正在甲板之上盤膝打坐,但卻並非運功療傷。老船家心中有數,嘆道:“唐門的‘靜心三日散’又豈是苗人手段可以驅除的小玩意了……”惡婆婆説:“生死有命,誰也不必緊張。”老船家聽了,不住的在嘆氣,又不住的在搖頭。此時,月已偏西,江風越來越是輕柔,老船家也在惡婆婆背後打坐,更用雙手貼在她背門,顯然要運功為惡婆婆把劇毒逼出。惡婆婆立時厲聲喝道:“你幹什麼了?”老船家道:“三十年前,已很想把你強姦,始終不敢。”惡婆婆“呸”一聲,道:“如今又怎樣?”老船家嘆了口氣,道:“便是再過三十年,也是萬萬不敢,所以,只好等你説出那一句話。”惡婆婆使勁的在搖頭,道:“別做你的春秋大夢!”老船家道:“你再胡來,恐怕就連我也要走火入魔啦!……不過,這也未嘗不是一椿美事,那時候,你已毒發身亡,“三日靜心散”變作了“三日腐屍散”,我這個老不死也因為走火入而瘋瘋癲癲,又或者是當場斃命,如此一來,豈非可以做一對同命鴛鴦嗎?……”説到這裏,竟是痴痴迷迷地笑了起來。在船艙內,馬小雄早已疲累不堪,眼皮越來越是沉重,終於睡着了。翌日,馬小雄醒過來之後,但覺顛簸不定,顯是又已開航。他走出船艙,只見惡婆婆正在把曲鴻山的大刀放在一個大木盆內浸洗。大木盆內的水,呈金黃色,又有一陣刺鼻的怪異氣味。惡婆婆道:“水裏放了解毒的藥汁,這柄木小邪打造的刀,可復原貌。”馬小雄鬆一口氣,卻不是因為大刀,而是因為惡婆婆已逃過一場兇險的劫數。馬小雄在鬆一口氣之餘,倏地想起那個老船家,便問:“那位老前輩呢?”惡婆婆把刀放在日光下照了片刻,忽然笑吟吟道:“他已是我的丈夫。”馬小雄大喜,笑道:“恭喜婆婆,他老人家對你確是痴心一片,而且你倆十分登對!”惡婆婆“哼”一聲,道:“你懂什麼!要不是昨晚給姓池的壞東西大搞一場,再遲三百年我也不肯説出那一句話來。”馬小雄連忙追問:“那一句話到底怎麼説?”惡婆婆道:“那是——我叉你的腰板!”馬小雄莫名其妙:“什麼意思?。”惡婆婆笑道:“這是咱們鄉下的俗話,意思就是:‘我嫁給你算了!’”馬小雄“啊”的一聲,終於真相大白。偌大一艘船,就只有老船家一人獨自掌舵,獨自操控,尚幸順風順水,巨帆吃飽了風,一直向南駛去。馬小雄在船首上瀏覽兩岸景貌,但覺草木青葱,山嶺秀美,心想:“大宋江山如畫,文物豐茂,難怪蠻夷紛紛侵我大好河山,男兒保家衞國,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可惜每每為了驅逐韃子,非但離鄉背井,更與紅粉佳人訣別,將來小雄馬長大了,也許都是一般的命運。”小小的腦袋中,不住地胡思亂想,越想越遠,不禁又思念起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小霜小師父:“她年紀輕輕,不知如何竟會出家為尼,莫非銀芽白菜比雞鴨火腿還要好吃嗎?多半是受人唆擺,糊里糊塗地離家出走,糊里糊塗地躲進庵堂,又糊里糊塗地給刮光了腦袋……可惜才一面,小雄馬便已身不由己,連此刻身在何處,也是説不上來。”想到這裏,暗歎天下大亂,小霜出家,身不由己,造物弄人,又想片刻,再嘆一聲:“人生太煩惱啦,還是做個豬更好一些。吃飽了便睡,睡飽了再吃,無憂無慮,比做神仙還要快活。”溜到船尾,老船家赤着腳,坐在一張高凳上,伸出一條右足掌舵,嘴裏叼着一尾鹹魚幹,神態風騷,見了馬小雄,眯眼一笑,道:“小恩公,請坐。”馬小雄一愣,這是掌舵之處,除了老船家屁股壓着的一張高凳之外,再無其他可坐之物,老船家伸手一指右腳,道:“坐呀!”馬小雄知道老船家個性特別古怪,也不推辭輕輕一躍,四平八穩坐在老船家右腳之上。老船家笑道:“你是我的福星,要不是你出現,翠荷妹子一輩子也不肯與我拜天地成親。”馬小雄道:“婆婆身上的毒怎樣了?”老船家道:“她化解不了,我也沒法子幫她逼出來。”馬小雄吃了一驚,道:“這便如何是好?”老船家悠然一笑,寫意地,也驕傲地回答:“山人自有妙計。”馬小雄再問:“計將安出?”老船家並不解答,卻指着前面一條大船,道:“又是一條‘花石綱’的官船。”馬小雄向着船首方向望去,只見那條大船的船桅,左右兩側以至船頭船尾,都插滿七彩繽紛的旗幟,其中最大的幾面鑲金邊捆紅花大旗,中間都繡着一個“朱”字。惡婆婆在這時候走了過來,把老船家嘴裏刁着的鹹魚幹吃掉,才道:“咱們跟在朱靦大船後面,似是把臉孔湊到別人的屁股上。”老船家皺眉掩鼻,道:“怪不得臭氣沖天。”一口濃痰直吐出去,竟遠及船首以外,方始掉入江中。惡婆婆道:“朱靦這個狗官,是蔡京的狗腿子。為了奉承昏君趙佶,蔡京成立了‘蘇杭奉應局’,專為皇帝採辦花石。”馬小雄道:“皇帝很喜歡奇花異草和石頭嗎?”惡婆婆搖搖頭,道:“皇帝最喜歡的是屁話,只要是蔡京和童貫放出來的屁,都當作是仙界掉下來的神仙香餑餑。”老船家乾咳一聲,對馬小雄説道:“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蔡京派朱靦為蘇杭奉應局總辦,統領東南一帶的花石綱。”“凡是結隊而行的貨物,都稱為‘綱’,為了要皇帝老子高興,官員從各州各縣,把奇花異石,經由長江、黃河、淮河、汴河、一綱又一綱地運往京師。”“為了要適當地運用採回來的花石,自然又得大興土木,於是,蔡京採花石,童貫這個閹宦便負責建造延福宮,總之,花錢如流水,管他XX的民間路有凍死骨。”“正因為有了花石綱這一套法寶,所有大大小小官員,都可以趁火打劫,無論是那一户人家,家中隨隨便便一根草或者是一塊爛石頭,都有可能被指為‘御前用物’,只要扣上這帽子,主人就得好好看管這一草一石,要是稍有閃失,罪名就大啦,此謂之他XX的‘大不敬罪狀’,一旦依法執行,主犯必然處斬腦袋搬家,全家也得充軍敗竄。“在這種苛政之下,老百姓無不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所謂花石綱,成了貪官污吏最厲害的敲詐勒索法寶,小恩公,你明白了沒有?”馬小雄搖搖頭,旋即卻又點點頭,他在搖頭的時候道:“我不是什麼小恩公。”在點頭的時候道:“我明白了。”老船家怫然不悦,道:“我説你是小恩公便是小恩公,你再敢否認,老漢便投江自盡。”惡婆婆哼了一聲,道:“甲魚投江,若能就此淹死,可算是千古奇聞。”老船家板起了臉,不再説話。兩老一少談話間,兩艘船的距離越來越近,忽聽“颼”的一聲,一支利箭自宮船疾射過來,竟是瞄準老船家的眉心發難。老船家竟是紋風不動,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在千鈞一髮之間,惡婆婆輕描淡寫地把利箭抄接下來,拈起箭鏃一瞧,只見上面刻着一個蠅頭般的小字。惡婆婆把箭遞給馬小雄,道;“老婆子老眼昏花,這個字怎麼讀法?”馬小雄看了一眼,道:“是一個‘校’字。”老船家嘿嘿一笑,道:“原來是朱靦的乾兒子朱庭校。”馬小雄道:“朱庭校是個怎樣的人物?”老船家道:“他的年紀,並不比朱靦細小了幾歲,但吹捧拍馬屁的功夫,恐怕連蔡丞相也得甘拜下風。”惡婆婆道:“這廝原不姓朱,為了認賊作父,甘願數典忘宗,不姓潘而改姓朱,其人卑鄙無恥程度,縱使未能天下第一,恐怕也是鮮有人能望其項背。”老船家冷冷一笑,道:“本來,我這艘船是快不過官船的,但這艘官船,顯然載滿大大小小的石頭,以致船身太沉重,咱們才能漸漸趕上。”馬小雄道:“趕上了又怎樣?”老船家道:“這可要看看當家的怎樣吩咐啦。”惡婆婆道:“既然讓我來做這個當家的,有兔崽子膽敢向我老公臉上放箭,自是不可輕恕。”老船家淡淡地一笑,對馬小雄道:“小恩公,你暫且留在這船上,這裏江面寬闊,水流也不湍急,只要小心掌舵,決不致撞到石灘上去。”兩船更是接近,老船家執着惡婆婆的手,痴纏地瞧了她一眼,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惡婆婆笑罵一聲:“老傢伙越老越肉麻。”雙雙走向船首,官船那邊箭如雨下,兩人視若無睹,兩手相牽宛似一對怪鳥,直向官船飛掠過去。官船上,射出第一箭和下令繼續放箭的,是一箇中年武官,身材魁梧雄偉,一臉麻子目露兇光,他素來自負箭法如神,因此早早有善於媚諂的隨從軍官,送了他一個“霹靂箭王”的外號。此人正是老船家口中所説的朱庭校。朱庭校滿以為第一箭就可以把來歷不明,尾隨而來一艘大船掌舵老翁射死,豈料竟給另一個老太婆輕易把利箭接下,不禁勃然大怒,他是官船上官階最高的軍官,又是堂堂箭王,在眾兵將面前丟了這個臉,實在是無法忍受的奇恥大辱。可是,這兩名老人,對蝗蟲般飛來的利箭,簡直視如無物,袍袖飛揚之下,所有利箭都紛紛掉入江中,有如泥牛入海。兩名老人自另一艘船上飛掠而至,輕功之卓絕,更是令人震駭,朱庭校抽出一把鐵劍,喝道:“何方妖人,要劫官船麼?”惡婆婆與老船家已雙雙登上官船,雖在數十官兵包圍之下,仍是左顧右盼,意氣豪邁,便如同來到了一間招待殷勤的酒家。老船家直勾勾地瞧了朱庭校一眼,道:“好端端一個姓潘的小衙役,怎麼忽然改了姓朱,有個算命佬説過,二三百年後的江山,會由姓朱的來做皇帝,人人都只當他在放屁,但你似乎頗有先見之明,早早改了姓,説不定將來做皇帝的,便是你這個姓朱的曾曾孫子。”此言一出,眾兵無不駭然變色,人人都在心想:“這老漢準是瘋子,如此大逆不道的説話,簡直是罪誅九族。”朱庭校聽了,更是面如土色。這老怪物瘋言瘋語,自是罪不容誅,但他這一番胡言亂語竟涉及“會由姓朱的來做皇帝”,一旦傳揚開去,以訛傳訛,説不定連自己也會因此惹上天大的麻煩,他又驚又怒之下,立時便要下令將這二老亂刀斬殺。忽聽一人在官船艙中冷笑,這一下冷笑之聲,並不如何響亮,但聲音又尖又刺耳,有如鋼刀刮在鋼板之上,令人從心底裏感到説不出的難受。老船家眉頭一皺,對惡婆婆道:“似乎是你的好朋友,也在這條船上。”惡婆婆把身子挨在他身邊,又搖了搖頭,道:“既已叉住你的腰板,天下間再也沒有別的臭男人值得老婆子瞧上一眼。”老船家又再皺了皺眉,道:“別臭美啦,你這個好朋友,可不是貪圖你的美色,而是你的上司,他如此這般地冷笑,只怕是他XX的不懷好意。”惡婆婆咧嘴一笑,忽然一拳揍在他的鼻子上,登時鮮血迸流。她冷笑一聲,道:“燕爾新婚,竟在新娘子面前大講粗話,你該該打不該打?”便在此時,忽見老船家那一艘大船,船首之上忽然火光沖天,竟是變作一片火海,惡婆婆臉色一變,怒道:“是誰斗膽放火燒水老妖的船?”老船家忙道:“燒掉一艘船並不打緊,只要翠荷妹子在我身邊,便是燒掉半壁江山,卻又何妨?”惡婆婆冷笑:“你又不是他XX的皇帝,大好江山又幹你屁事!”老船家道:“怎麼你又講起粗話來?”惡婆婆怒道:“你的小恩公還在船上,要是葬身火海又或者是墜入江中淹死了,那又怎麼辦?”老船家道:“這倒不錯,小恩公死了便毋須‘有恩必報’,也不必擔心自己喪心病狂,倒轉過來‘恩將仇報’,正是一了百了,無掛無牽,不亦樂乎!”朱庭校憋了一肚子氣,要不是船艙中那人忽然連聲冷笑,本已按捺不住要動手。便在這時,船艙中走出了一個錦袍老人。這老人衣飾考究,一部花白長鬍及胸,搖一把羽扇,氣度不凡。老船家嘿嘿一笑,道:“自諸葛武侯以後,總有一些三不像的王八,以為弄些羽扇綸巾,便是再世孔明,卧龍再現。”惡婆婆道:“終究是聚英堂的‘鐵血軍師’。休要失了禮數。”老船家嘿嘿一笑,道:“我是水老妖,他是堂堂大軍師,地位懸殊,要不要先向他老人家叩幾個響頭,才再作道理?”原來這老船家姓水,名字早已忘掉,江湖中人,都知道有水老妖其人,縱橫水道,神出鬼沒,但誰也不曉得,他的老巢到底是在長江,還是黃河?抑或是洞庭?鄱陽?又抑或是東海以東一帶的汪洋大海?這水老妖,行事獨來獨往,一般這樣大小的船支,最少也得有十人八人齊心協力打點,方可航行於江河之上,甚或大海之中,唯獨水老妖的船,不論在任何地方,也不管船支或大或小,都只是獨自駕御航行,絕不求人。水老妖甚少在水道上生事,但除非不出事,一出事便驚天動地,去年,自北方經黃河運送往大師府的生辰綱,就給水老妖以一人之力劫走,護送生辰綱價值連城賀禮的官員、武將、官兵,全都非死即傷,無一倖免。這是震驚天下的鉅案,官府中人自是不遺餘力查辦,但當時,水老妖面罩黑巾,做案之際一直不曾説過片言支字,直至生辰綱被劫走,誰也説不出強盜是何方神聖,雖然後來也曾有人懷疑到水老妖頭上,但一來全無半點罪證,二則誰也不曉得水老妖身在何方,以至,這一椿懸案,至今尚未偵破。錦袍老人自宮船艙中走了出來,一雙冷厲的眼睛,立時盯在惡婆婆臉上。這錦袍老人姓嚴,單名一個慕字,在聚英堂中位高勢大,為人冷沉陰鷙,足智多謀,被譽為“鐵血軍師”。嚴慕一直冷冷的瞧着惡婆婆,忽然道:“你是本堂五大護法之一,素為總舵主器重,但這一年以來,竟是愈來愈不像話了。”惡婆婆冷然一笑,道:“當初老身加入聚英堂,本來就是總舵主一廂情願,強人之所難。”嚴慕道:“既不情願,大可拒絕。”惡婆婆道:“當時我沒有拒絕,是因為神智不清,既婆媽也瘋癲,所以,絕對不可以當真。”嚴慕復哼一聲:“裝瘋賣傻,豈能作為叛逆的藉口?”惡婆婆道:“老婆子是在瘋瘋癲癲之中加入聚英堂,卻在今天清清醒醒之後背叛你們尊貴的總舵主,有本領的,儘管把我這個老太婆千刀萬剮,不必他XX的客客氣氣。”水老妖撫掌大笑:“説得好!我不能講粗話,而新娘子來包辦也是一樣!”惡婆婆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罵道:“少放屁!你的鳥船快要給一把火燒掉,還有什麼事情值得高興!”水老妖道:“只要你在我身邊,便是連我也一把火燒掉也很值得高興。”惡婆婆忽然向“鐵血軍師”嚴慕抱拳行了一禮,説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有一個不是徒兒的徒兒在船上,如今船頭失火,我要回去救人兼救火,失陪啦!”這六七句話,説得奇快無比,第一句話甫出口,人已飛掠出去,直撲火光熊熊水老妖的那艘大船。惡婆婆走了,水老妖卻仍在官船上筆直地站立着。朱庭校再也無法忍耐,猛地裏一聲暴喝:“給本將軍拿下了!”命令一出,八九種兵器同時向水老妖疾劈而至。水老妖“啊”的一聲大呼,瘦骨嶙峋的身子在眾官兵之間左穿右插,竟在刀斧棍棒中重掌連發,把幾個官兵的頭骨擊得碎裂而死。朱庭校心中一凜,知道這老船家絕非易與之輩,但他身為眾兵將之首,總不成老是躲在一角袖手旁觀,雖則心內驚疑交集,仍是不顧一切,挺劍朝着水老妖背心刺去。水老妖嘿嘿冷笑,向右斜走,輕巧地避開朱庭校的鐵劍,隨即左手疾翻,以擒拿手扭住了朱庭校的脖子。他這一手功夫清脆利落,竟在重重包圍之中視敵將首級為囊中之物,實在可怖可畏。朱庭校也曾十年習武,除了練得一手百步穿楊箭技之外,十八般武藝也自信相當了得,以是一直自視極高,這一次押運花綱,原本有二十幾條大船,浩浩蕩蕩自四川南下,但他戀眷美色,在途中多玩了幾天,更在半醉之中下令,其餘押送花石綱的官船,大可先行南下,一俟他辦妥正經事,自會趕上隊伍云云。要是他稍遲一天半天啓航,早巳跟其他船支會合,但他迷戀的女子,外表冷若冰霜,實則騷媚熱情如火,一經搭上關係,便已情意綿綿夜夜笙歡,那裏脱得了身?到了第四天,才由嚴慕再三勸説,始勉強自勾欄暫別。這裏説的勾欄,並非指妓院。其時,仍只不過是北宋末年,—般妓院,到了元朝以後方被稱作勾欄。原來朱校庭迷戀的女子,並非妓女,是一個百戲雜劇台主的女兒。勾欄者,便是當時這些百戲雜院演出的場所。勾欄之內,包括戲台、戲旁(即後台)神樓、腰棚(看席),也有些勾欄以“棚”為名,而“戲棚”一名,據説也是由此而來。嚴慕早已勸説,要是朱庭校不捨得這女子,大可以把她帶回臨安,但朱庭校不肯用強,那名女子也不願意離開老父,兩人糾糾纏纏,竟是快活不知時日過。倘非如此,江面之上,豈會只有這艘官船單獨航行,也是合該有事,偏偏遇上了一對大魔頭,其中之一,更是武功深不可測,連惡婆婆也遠遠不及的獨行大盜水老妖。朱庭校對嚴慕並不如何尊敬,這一點,和他的義父朱靦大不相同。常言有道:“文人相輕”;其實,武人亦復如是。朱庭校自負有一身驕人本領,手下更有兵將如雲,對於義父朱靦十分器重的聚英堂諸位高手,一直都心裏並不服氣。豈料這次只是遏止一個老態龍鍾的船家,便已給對方手到擒來如取如攜,不禁驚怒交集,大亂方寸。水老知輕易制服朱庭校,倘若要殺此人,自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志不在此,只是冷冷的瞧着聚英堂中的“鐵血軍師”嚴慕,沉聲説道:“要是老漢宰了他,嚴老弟面上,恐怕會很不好看。”嚴慕卻不着急,緩緩地搖勸羽扇,又緩緩地説道:“朱大人身為武官,自然盡心盡力為朝廷,為皇上辦事,縱使遇上歹人、逆賊、強盜,而有損傷,甚至是為國捐軀,也是無可如何之事。嚴某隻是閒雲野鶴一般的江湖中人,要是朱大人為了公事而遇害,恐怕也是愛莫能助。”言下之意,分明是絕不理會朱庭校的死活,朱庭校陡地怒吼:“姓嚴的,早巳瞧出你們聚英堂,全是盜世欺名之輩,真的要掄刀舞劍,上陣殺賊,只怕比尋常一般武夫還更不如!”嚴慕也不生氣,淡淡地説道:“朱大人這番話,嚴某都記住了,將來見了你義父,定必照實相告。還有本堂總舵主,副總舵主以至是一干長老、護法、聖使,也會知道朱大人曾經講過這番話。”朱庭校聞言,臉色變得像豬肝一樣。水老妖冷然道:“這等窩囊之輩,老漢原本提不起勁殺他,但此人作惡多端,要是放他一條活路,晚上恐怕睡不着覺。”正待用勁施以殺手,嚴慕卻道:“前輩一代高人,嚴某心儀已久,你要殺誰,在下自是管不着,但前輩的一艘大船無故失火,恐怕大有蹺蹊,要是你在這時候把朱大人殺了,在下只好被逼出手,為朱總辦討回一個公道。論武功,我不一定能勝你,但要是全力施展,要把前輩纏上三五十招,料想還不是一椿難事。但到了那個時候,姑且勿論誰勝誰負,前輩那一艘大船可得要報銷啦。就算你不在乎一條船,但船上還有另一位老人家,難道你就再不理會她的死活嗎?”形勢雖然險峻,嚴慕仍然是侃侃而談,毫不焦躁,一派滋油淡定的模樣。若在平時,水老妖一定不猶豫,先把朱庭校斃了,然後再作道理。但這一次,他卻道:“姓嚴的,你可敢跟老漢對三掌?”嚴慕搖搖頭,道:“三掌太多啦,咱們只拼一掌,無論誰勝誰負,就此算了,此後,你走你的陽關大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樑。”水老妖沉聲道:“好吧!咱們一言為定。”輕輕一推,竟把朱庭校推跌,直墜江中。嚴慕突然間大聲一喝,縱身而上,一掌向水老妖當胸疾劈過來。水老妖冷笑還擊,也一掌反擊過去,“蓬”然一聲,兩掌在一瞬間互相緊貼。只見嚴慕全身衣袍突然高高鼓起,膨脹有如勁風自體內疾吹而出。兩掌相交,產生驚人震動力量,竟連偌大一條官船也為之劇烈震盪起來,眾官兵無不駭然變色。有兩名官兵,本已在船側把朱庭校從水裏救起,在這一下劇烈震盪之下,又雙雙鬆脱了手,朱庭校再墜入江中,破口大罵。嚴、水兩大高手拼了一掌後,各自分開,嚴慕全身衣袍脹氣未散,水老妖紋風不動,木無表情。此時,兩條大船距離漸遠,水老妖輕功本事再高明,也不可能一躍而及,只見那艘大船,火勢更是熾烈,船首也已漸漸下沉之中。水老妖渾濁地咳嗽兩聲,倏地閃電般出手,一掌把一名武將震得當場吐血,同時把這名武將一直緊緊握住的藤盾拋入江中。這一拋,少説也拋出三四丈開外,藤盾尚在空中,水老妖也已飛躍出去。藤盾落在水面,並不沉下。水老妖已隨後趕至,足尖輕輕在盾上一點,稍為借力,身子又如同怪鳥般沖天飛起,直撲向正在緩緩下沉的大船。到了船上,只見惡婆婆正在跟馬小雄剝吃瓜子,對於船首失火,竟沒當作是一回事。只聽得馬小雄道:“你這些瓜子是用什麼來炒的?”惡婆婆道:“用料很平常,只不過是尺許長的蜈蚣,幾十支苗疆瘴氣潭獨有的毒蠍子,再加三幾副罕有的金腳帶毒蛇蛇膽罷了。”馬小雄:“難怪有點甘甘苦苦味道,但很好吃。”惡婆婆笑道:“你不害怕嗎?”馬小雄道:“要是在未吃之前知道,還可以害怕一番,反正都已吃了幾十顆進入肚子裏,就算想害怕也害怕不來。”水老妖走了過來,也討了一把瓜子,卻是連殼一起嚼爛吞入腹中。惡婆婆對馬小雄道:“這老傢伙的牙齒,就是這樣子一顆一顆地耗掉了的。他吃什麼有殼的東西都不肯剝殼,總是連皮帶殼照吃不虞,無論是瓜子、花生、核桃甚至是椰子,都用這種最笨的法子吞入腹中。”水老妖忽道:“是誰放的火?”惡婆婆道:“馬小雄説,是一個赤條條的漢子,自水裏冒了上來,放了火便跳江。”水老妖道:“聚英堂有水路分堂,在長江以‘浪裏金蛟’白遊的水性最是了得。”馬小雄連連點頭,道:“那人説過一句話,他道:‘燒船者長江老白也!”’水老妖道:“看來是他了!”説到這裏,咯出一大口鮮血,臉色蒼白可怕。惡婆婆握住他的手,沉聲道:“跟誰動手了?是嚴慕那條老狐狸嗎?”水老妖道:“在我眼中,他算是老幾?便算他有千年道行,也只是一條小狐狸吧了!”惡婆婆瞧着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火勢不斷蔓延,逼近眉睫,水老妖負傷在大船側放下了一艘小舟,遭:“咱們放乎中流,樂得逍遙自在。”先把馬小雄當做貨物般拋入舟內,然後温柔體貼地牽着惡婆婆的手,緩緩登上小舟。那艘官船早巳遠去,水老妖的大船也在火海中漸漸沉沒,水老妖傷勢不輕,但全不在乎,只顧牽着惡婆婆的手,繼續卿卿我我。水老妖道:“妹子,這許多年以來,我每天只是掛念着你的影子,尤其是你的眼睛,真是‘秋水為眸玉為骨’。我在想,只要你肯對我説那一句話,便是立時墮入第十八層地獄,也是快活的。”惡婆婆道:“什麼秋水為眸,如今已是老眼昏花,玉為骨者,更是黃腫腳不消提,人老啦,有的只是老皮老骨,拿去餵狗也會把畜生嚇跑。”水老妖搖搖頭,道:“人老了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變了心,只要兩顆心連結在一塊永恆不變,你在我眼中,便如同當年一般青春美麗。”惡婆婆默然良久,長長嘆一口氣:“為什麼只有你這個老頑固會對我這樣好?”水老妖道:“這便是三世姻緣,無論前世、今生以至是下一世投胎之後,咱們都註定是永遠不離不棄的好夫婦。”三個人,兩老一少在長江放乎中流,水老妖與惡婆婆的體已話綿綿不絕,便如同少年十五二十時,越説越是情義交錯,卿卿我我,馬小雄似是耳朵忽然聾掉,無論這二人在小舟上説些什麼,一律充耳不聞。小小一葉扁舟,可不比那艘大船力足遠航,縱使順水推舟,勢難及遠,加上小舟之內並無糧食,縱使可以飲用江水,也不可能日以繼夜漂浮。惡婆婆道:“前面有一個市集,咱們就此登岸,好好吃喝一頓,也順便找個大夫,瞧瞧你的傷勢。”水老妖不住的搖頭,道:“你這個老公年逾八旬,什麼大夫都用不着瞧。”三人登上了岸,在一間小酒家痛痛快快吃喝一頓,雖然菜式平凡,但在飢渴之餘,就連一塊粗糙的豆腐,嚼下去也變得甘香軟滑,美味無窮。黃昏時分,在市集上買了三匹馬,惡婆婆道:“雖非上駟,差幸加起來還有十二條腿。”販馬的聽了,大讚老太婆獨具慧眼,簡直是當世女伯樂,水老妖十分高興,在這販馬的商人臉上重重揍了一拳。買了三匹馬,卻沒騎上去,只是悠閒地牽着走。暮色漸濃,當晚在一間小客店投宿,只要兩間客房。房子一大一小,水老妖十分客氣,把大的一間房子給馬小雄住,卻攢住惡婆婆的腰,笑吟吟地進入細小的房間。此時,馬小雄若要逃走,可説是大好良機。但他連逃走的念頭也沒有冒起,卻叫小二送壺酒來,獨自吃花生喝酒。一壺酒喝了八八九九,酒意也不怎麼厲害,但太累了,靠在牀邊打瞌睡,但隨即酣睡不已,醒過來之後,已是到天明。惡婆婆走了過來,道:“怎麼還在這裏?”馬小雄奇道:“我不在這裏,又該到什麼地方去?”惡婆婆説:“你是我強搶回來的,既有大好機會,為何還不逃命?”馬小雄道:“亂世孤雛,逃到什麼地方都是一般孤苦伶仃。”短短一兩句話,並非作狀,竟是真情流露言溢於表。惡婆婆心下憐惜,把他抱入懷中,輕摸頭髮,道:“孩子,只要老婆子有一口氣在,決不容許任何人把你欺負。”馬小雄仰起臉瞧着惡婆婆,忽然道:“你怎會有惡婆婆這樣的一個綽號?”惡婆婆抓住他的手腕,道:“我這個綽號,總算是江湖中人叫得相當客氣了,要是透徹形容,又豈僅只有一個‘惡’字了得?自從苗疆藝成重返中土,這二三十年,經我毒殺之人,絕非少數,並且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就連最兇狠最毒辣的刑部酷吏,也未秘想得出我用來折磨人的法子。”馬小雄道:“但我知道,你只會殲殺壞人,對於好人,你是不會加害的。”惡婆婆長長嘆一口氣,道:“若在神智清醒之際,你的話倒也不錯。”言下之意,竟是另有難言隱衷。馬小雄不敢追問。兩人互望片刻,惡婆婆又道:“當天,我把你從何五衝手裏搶走,也不見得有什麼一副好心腸,想不到活到這把年紀,還是和年輕時一般好勝。但到了今天,只要你願意跟着我,你便是我的好兒子。”馬小雄陡地眼神一亮,道:“你肯收我做義子嗎?”惡婆婆笑道:“就只怕老婆子傷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太多,沒有這種福氣。”馬小雄連忙翻身叩拜,恭恭敬敬奉上一杯已涼透的茶,驀地,水老妖形同鬼魅般沒聲沒息地坐在惡婆婆左側,怒道:“畜生,在你心中,就只有乾媽,沒有義父的地位了?”馬小雄舌頭一伸,道:“豈敢。”再斟一杯茶,雙手遞上,叫了一聲:“義父!”水老妖大是高興,把粗糙的茶杯整個放入嘴裏,連茶帶杯一齊吞掉。惡婆婆冷冷的瞧着他,罵道:“這副老毛病不戒掉,以後再也不要纏住我。”水老妖急急道歉賠罪:“下不為例,決不再犯。”惡婆婆道:“昨晚你吃掉了一支匙羹,當時也是這麼説!”水老妖道:“昨晚是因為慶賀咱們終於湊在一塊,一時忘形,今天收了一個乾兒子,也是一時忘形。總之,我答應你,就算馬小雄日後添丁,給咱們生下了一個幹孫子,我絕不胡亂吃東西便是。”惡婆婆哼一聲,對馬小雄道:“他慶賀咱們這兩副老骨頭拼湊在一塊,才只不過吞掉一支匙羹。但今天收了你這麼一個義子,卻高興地連茶杯也吃掉,要是將來你長大成人,成親生子,他説不定會吞掉一支大湯碗!”馬小雄聽了,哈哈大笑。在珍在客棧吃過早飯,策馬望東而行。馬小雄武功平庸,但七歲已懂得騎馬,在策騎方面,絕對不成問題。路上,水老妖不時咳嗽,臉色還是十分蒼白難看,惡婆婆道:“今天非要找個大夫給你瞧瞧不可。”水老妖不住地搖頭,道:“尋常大夫,只會把我這副老骨頭愈治癒壞,只消到了東蛇島,自有藥草可治。”惡婆婆拗不過他,又只得長長嘆一口氣。這一夜,到了一個城鎮,大概三四百户人家,卻沒有客店,只有一間大雜院。這大雜院租住的地方十分廉宜,但卻真是雜得厲害,連滿身蝨子的叫化也圍上一大堆,查探之下,卻又不是丐幫子弟,惡婆婆瞧了半天,對水老妖説道:“咱們也許還可以將就些,但乾兒子自幼錦衣玉食,如今雖也淪落天涯,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恐怕會睡不着覺。”水老妖連連點頭,大聲道:“你是我新婚燕爾的新娘子,我也不能令你如此委屈。”幾個叫化聽了,無不捧腹大笑,水老妖大怒,正要發作,惡婆婆已把他拖出大雜院門外,道:“那幾個叫化都是老孃的私生子,看在我面上,別難為他們了。”水老妖瞠目結舌,忽然又嘻嘻一笑:“難怪都長得五官俊美,與一般叫化大不相同。”惡婆婆也嘻嘻一笑,忽然一個肘拳撞在水老妖背上。三人離開大雜院,到了城西,一個赤腳少女,在街上給一個滿臉醬汁的大漢用藤鞭猛打,越打越是起勁,嘴裏兀自破口大罵:“入你孃的,老子用米飯養大你這個雜種女兒,竟敢用醬汁淋我的臉?”少女囑痛啕哭,一面哭一面討饒,嘶聲叫道:“爹爹,我不是有意的。”路旁一個小販子搖頭嘆息,喃喃道:“反正不是親生女兒,打死了也不心疼。”惡婆婆勃然大怒,自馬鞍斜斜飛掠出去,把那個大漢的手臼硬生生捏碎,大漢驚痛交集,定睛一瞧,做夢也想不到出手的竟然是個弱不禁風的老太婆。惡婆婆沉着臉,喝道:“你叫什麼名字?她又叫什麼名字?”大漢在眾目睽睽之下,給一個老太婆折辱,那是絕不甘心的,只好全力反抗,果然一拳重重打在惡婆婆的肚子上。但他一拳擊落之後,突然感到不大對勁,他這一拳,非但有如泥牛入海,無影無蹤。而且一顆極大的拳頭竟給老太婆的肚子牢牢吸住,使盡力氣也沒法子抽回來。惡婆婆冷冷一笑,道:“男女有別,你的手老是按住我的肚子,有何居心?”在不明就裏的人看來,情況確然如此,甚至會認為這大漢使盡力氣要把拳頭抽出,只是裝模作樣欺神騙鬼之舉。這大漢知道遇上了剋星,再也不敢逞強,只得老老實實回答,道:“小人郭贊……這是我女兒阿玫。”惡婆婆道:“她是你親生的女兒嗎?”大漢搖了搖頭,道:“不,我娶她孃親的時候,她孃親是個寡婦。”惡婆婆冷笑道:“如此説來,寡婦的女兒是很好欺負嗎?”大漢道:“我也不是經常欺負她,只不過她做事太沒分寸,所以才教訓一下罷了……”一個賣木屐針線的販子走了過來,忿然道:“這姓郭的,根本沒把這倆母子當作是個人,兩個月前,她孃親已給這個不是東西的東西揍得嘴吐瘀血,終於不治斃命!”大漢怒道:“小六子,老子的事,他幾時輪到你來插嘴!”話猶未了,一把匕首已狠狠插入了他心臟,一直插至柄沒。大漢駭然地望住自己的胸口,只見鮮血淚汨地滲出,初時,血漬還不太大,但匕首一被抽出,胸口染紅的地方立刻就擴大起來。他瞧着惡婆婆,一臉驚駭絕望之色。但真正動手插他的,卻是阿玫。阿玫沒有利器,給她這一把鋒利匕首的,是一個她從沒見過絕不認識的老太婆。當她抓住這一把匕首的時候,她想起了含辛茹苦把自己養大的母親,更想起繼父在外面花天酒地之後,回家痛毆媽媽的可怕情景。阿玫還記得,媽媽在彌留之際,緊緊的擁抱着自已。媽媽説道:“不要痛恨他,我未能為你生父守節,我是罪有應得的,答應我,不要痛恨,更不要報復……答應我……阿玫……答應我呀……”那是媽媽畢生中唯一向自己的懇求,但自始至終,她狠下心腸,當作沒有聽見這些話。她不是不孝的女兒。也正因為太孝順了,媽媽這個最後的懇求,她沒法子可以答應。她是傷心的,當孃親再也叫不出半句話的時候,她感到血氣已凝固,每一根骨骼以至心臟,全部片片碎裂開來。媽媽死了,繼父毫不動容,在他臉上浮現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悔意,更遑論會為了糟糠之妻的撒手塵寰而掉下一顆眼淚。他只是在冷笑,然後草草把她埋葬,再然後每個晚上都帶不同的女人回來。阿玫忍耐着。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忍耐這個惡毒的男人,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忍耐到什麼時候。她一直沒有離去,是不是因為這個地方,曾經有過媽媽遺留下來的氣味?每天爬起牀,家中事無大小,凡是應該要做的事,她都幹得井井有條,誰也瞧不出她心裏的哀傷究竟有幾深?只有阿玫自己最明白,每天從大清早直至午夜,她腦海中都是空蕩蕩的,就連她都無法明瞭,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可以像是以往般幹活。直到老太婆把一柄鋒利的匕首交到她手裏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忍耐這個惡毒的男人了,她一直忍耐再忍耐,原來就是等待着這一刻的降臨。在這霎眼間,阿玫想起鎮內一個老儒生經常掛在嘴邊的説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她省悟了,她明白老天爺給自己的“大任”,就是要用這一把匕首,一直捅入繼父的心臟……她似是心不在焉,小小的腦袋裏甚至一直都在“胡思亂想”,但她的眼睛卻出奇地鋭利,覷得十分準確,而且蒼白瘦小的手更是又快又狠又準,一下子就完成了老天爺交給自己的重大任務。暴虐不仁的男人死了,他的一雙眼睛似已從眼眶中凸了出來,他不相信這個弱小的女孩,竟然能夠做出這件事。但她做到了,他在她的小手底下,身如敗絮緩緩地倒下。水老妖哈哈一笑,道:“殺得好!”話猶未了,只見少女雙手握緊匕首,全力戳向自己的心窩。她這一戳,跟戳向繼父的時候一般的兇狠。惡婆婆“呸”一聲,左手食指急點她的左右雙手脈門,匕首堪堪在胸口前半寸鬆手脱落。惡婆婆冷厲地盯着她的臉:“你叫阿玫,是也不是?”阿玫搖搖頭:“我不是阿玫,我是個死人,死人毋須有名字。”惡婆婆面色一沉,似是要厲言疾色責罵,但過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反而柔聲説道:“你仍然活着,老天爺不肯讓你年紀輕輕便死。”阿玫木無表情,聲音乾澀:“老婆婆救得我一時,救不得我一生一世,今天不死,明天也得死。”惡婆婆又嘆了口氣,倏地一個耳括子重重打在她臉上。這一巴掌雖然並未貫注過大內力,只是隨手一揮,但勢道仍然兇猛絕倫,阿玫弱質纖纖,如何禁受得起?登時天旋地轉,暈迷倒地。惡婆婆拾起匕首,又在郭贊咽喉戳了幾下,然後大聲説道:“殺人者乃端木翠荷,江湖上人稱“惡婆婆”,又名端木滅,這椿命案跟這位阿玫姑娘全無半點瓜葛,諸位坊眾可別胡亂説話!”圍觀坊眾無不轟然喝采,紛紛道:“都瞧清楚了,這件事情跟阿玫姑娘,半點也扯不上干係。”另一人道:“殺人者乃端木——”才叫出這幾個字,已給身邊另一人掩住嘴巴,這人接道:“姓郭的酗酒鬧事,忽然失心瘋自裁斃命,跟誰都沒有半點相干。”其餘人等,齊聲附和,都在叫喊,嘆息,異口同聲慨嘆郭贊瘋了,自己戮死了自己。惡婆婆與水老妖互望一眼,嘴角齊齊露出甜甜的笑意。馬小雄一直捧着曲鴻山的大刀,眼睛凝注在阿玫的臉上,內心百感交集。他暗暗嘆一口氣,心想:“同是天涯淪落人,請你不要死。”——drzhao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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