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劍虹被他嚇得肌膚起栗,幾乎就要屈服,忽聽得劉完達大聲罵道:“皇帝老兒的內庫裏堆金積玉,咱們的弟兄苦哈哈的,吃不飽,穿不暖,你們卻在挖空心思,要替皇帝取回貢物,顧你一個人的升官,就不顧我們千萬弟兄的生死了麼?”陽宗海笑道:“你們這一大羣士匪的生死麼?這個,我的確管不着!”劉完達罵道:“你不管,天下英雄要管!你想這樣巧取豪奪,哼,哼,只怕沒有這麼容易!”龍劍虹一想:“是啊,天下英雄費盡無窮心力,千辛萬苦才劫得這批貢物,怎能輕輕易易的便奉送給他?周寨主若是愛惜自己的性命,早就向百毒神君求和了。我若為了私情,讓陽宗海取得解藥向山寨要脅,玉虎哥他也一定不會原諒我。”
陽宗海見她堅決不削吐露,冷笑一聲,將他們二人縛在馬背,他押着劉完達,周掌櫃的老婆押着龍劍虹,立即放馬奔馳,趕回龐家堡,至於那個周掌櫃,則留下來看守客店。
陽宗海怕龍劍虹自己會運氣解穴,在路上每隔六個時辰,便用重手法點她一次穴道。從“符離集”到龐家堡一日半路程,陽宗海連夜趕路,第二日中午時分,便到了龐家堡。
龍劍虹暗暗奇怪,他為什麼趕得這樣急?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肯交出解藥,難道還另有圖謀?
龐家的喪事剛剛結束,門口還掛着藍燈籠。陽宗海等一行人進入大門,立即有人入內報訊,只聽得有個人哈哈大笑,迎了出來,高聲説道:“陽總管,你回來了麼?百毒神君與七陰教主的事情,談得怎麼樣了?”
龍劍虹本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聽了這個笑聲,仍是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這個人正是喬北漠的管家厲抗天。陽宗海道:“事情有變化了,咱們進去再談。”厲抗天望了龍劍虹一眼,笑道:“你沒有將七陰教主請來,卻把這個女娃子綁來,哈,哈,你想用她來頂替陰秀蘭嗎?這可不成!”
原來由陽宗海設計,叫百毒神君去試圖與七陰教主和解,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要為喬北漠取得那本百毒真經,喬北漠也正是為此,才一再派厲抗天做媒人,想與七陰教主結為兒女親家的。至於那批貢物,百毒神君雖然答應送他一些作為女兒的嫁妝,喬北漠卻並不怎樣看重,不過,既然有淌來之物,當然也樂意接受。厲抗天便是奉喬北漠之命前來打聽結果的。
厲抗天性子甚急,進入客廳,不待坐定,便即問道:“什麼變化?敢情是那個老婆子不肯和百毒神君和解麼?”
陽宗海道:“豈止不肯和解,她還用迷藥將百毒神君迷倒,又幾乎將楚天遙殺了。”厲抗天道:“楚天遙是什麼人?”陽宗海道:“就是以前來齊魯之間做獨腳生意的那個鐵扇書生楚大齊,他是百毒神君的搭檔。嗯,他就在這裏養傷,你尚未知道嗎?”厲抗天道:“我也剛來了一會兒,這兒亂哄哄的,他們正在和我説龐堡主給人毒死的事情,還未有説完呢,聽他們所説的情形,敢情這個下毒的人就是七陰教主?”陽宗海道:“誰説不是呢?她毒死了龐通,迷倒了百毒神君,重傷了楚天遙,最後又把解藥送給了敵人,這一連串的變化,當真是大大出人意外!”他們尚未知道百毒神君和六陰教主也早已兩敗俱亡,要不然當更為震驚。
厲抗天跳起來道:“她把解藥送給什麼人了?”在陽宗海所説的幾件事中,他最關心的就是這一件。
龍劍虹被點的是麻穴,手足不能動彈,對他們的説話卻聽得清清楚楚。這時剛好滿了六個時辰,她運了口氣,突然張開眼睛喊道:“七陰教主,你死得好苦呀!陽宗海你這賊子,競敢殺了師姐,當真是狗肺狼心!”
厲抗天大叫道:“喂,你説什麼?”龍劍虹眼光望到了他那一邊,聲音顫抖,叫道:“哎呀,你,你……哼,原來陽宗海有你這個大靠山,怪不得他敢殺害師姐!”龍劍虹裝礙極像是剛剛醒來的樣子,一醒來便破口大駕。
厲抗天面色大變,道:“喂,老陽,這是怎麼回事?”陽宗海忙道:“你別信她的鬼話!”龍劍虹叫道:“你把百毒神君的解藥搜去,又把七陰教主那本百毒真經拿走,做強盜的也只是要錢不要命,你要了他們的東西,還把他們殺了滅口,真是天理難容!”陽宗海喝道:“住口,你騙了七陰教主的解藥,又想來騙厲大爺,我先把你斃了。”正待出手點龍劍虹的穴道,厲抗天忽然將他攔住,叫道:“且慢!”指着龍劍虹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龍劍虹道:“我是親眼看見的。我奉命來盜解藥,在那座古廟裏預先埋伏,先是看見百毒神君來向七陰教主求情,聽他們的説話,他們好像以前乃是夫婦。百毒神君求她言歸於好,七陰教主不允,兩人打了起來,兩敗俱傷,後來陽宗海和楚天遙便來了,想不到他們這樣卑劣,趁着別人受傷,竟然突施偷襲,七陰教主剛剛得一聲:‘師弟,是你嗎?’就給他在背後刺了一劍,只有那個楚夭遙倒媚,他在正面,和陽宗海前後夾攻,卻給七陰教主毒藥暗器傷了!我親眼見到陽宗海在她身上搜去了那本書。”厲抗天道:“你怎麼知道是百毒真經?”龍劍虹道:“我聽得七陰教主罵道:‘這本百毒真經我是要給喬北漠的,你有膽量害我,你不怕喬北漠知道了要殺你嗎!’她剛説了這句話,就被陽宗海一劍殺
陽宗海氣得七竅生煙,心道:“我才恨不得一劍將你殺了!”但處此情形,他非但不能殺龍劍虹,而且也不敢打斷龍劍虹的話,因為要是那麼一來,厲抗天一定會認為他是要殺人滅口,更會相信龍劍虹的説話了!因此他雖然氣極恨極,也只好裝作滿不在乎的只是在一旁冷笑。
厲抗天聽了龍劍虹的話,面色變得甚為難看,道:“陽大哥,你怎麼説?”陽宗海道:“這賊丫頭,一派胡言,她騙了七陰教主的解藥,卻賴在我的身上。”厲抗天道:“那麼解藥呢?”陽宗海道:“不知這鬼丫頭藏在什麼地方,尚未搜出。”周掌櫃那老婆幫腔道:“是啊,陽大人一將她擒獲,我立刻便去搜身,連頭髮都搜過了,確確實實是沒有解藥!”龍劍虹冷笑道:“不知誰説的是鬼話,七陰教主會把解藥交給我麼?”
厲抗天向陽宗海瞅了一眼,忽地沉聲説道:“陽大人,你想獨吞貢物,將那解藥拿去也就是了,至於那本百毒真經,卻是我主公所要的東西,請你交出來吧!”陽宗海怒道:“你當真相信這鬼丫頭的説話?”厲抗天道:“不錯,我是相信她的説話!”陽宗海道:“這就沒有辦法了,這鬼丫頭無中生有,叫我交什麼給你?”厲抗天厲聲説道:“陽大人,你和我耍這一手,我厲抗天認得你,我這獨腳銅人卻認不得你!你拿不拿來?”
陽宗海雖然一心想巴結喬北漠,但他是做過大內總管的身份,厲抗天不過是喬北漠的僕人,這口氣他怎咽得下去?當下也冷冷説道:“厲管家,你不用向我軒眉怒眼,我自會向你主人説去。”厲抗天本來已經生氣,這一下更加火上澆油,立即暴怒喝道:“陽宗海你敢看不起我,我和你説話還是抬舉你呢!你不客氣,我也不客氣了!百毒真經不交出來,我這獨腳銅人就要問你要了!”
陽宗海大怒道:“厲抗天,你欺我太甚,你有獨腳銅人,我手中也有寶劍。”話猶未了,厲抗天的獨腳銅人已掃了過來,陽宗海長劍一展,鐺的一聲,火星飛濺,陽宗海給震得虎口痠麻,喝聲:“好呀,你也可別怪我不留情面!”劍尖在銅人身上一點,身形倏的飛起,一招“斗轉星橫”反手揮出。厲抗天的銅人在他腳下掃過,急切之間收不回來,百忙中一個盤龍繞步,險些避開,但覺頂上一片沁涼,陽宗海的劍鋒從他頭頂削過,竟把他的頭髮削去了一綹。厲抗天暴怒如雷,掄起銅人一個撥風潑打,登時把陽宗海衝得連連後退。
陽宗海勃然大怒,心中想道:“是你無禮在先,喬北漠也不能怪我打狗不看主人的面!”當下沉着應付,將苦練多年的劍法施展出來。要知陽宗海在十年之前,便已名列天下四大劍客之內,雖然是四大劍客中最弱的一個,武功亦已不凡,如今又苦練了七八年,比從前當然又高出了許多。厲抗天的獨腳銅人橫衝直掃,雖然兇猛絕倫,但被陽宗海展開以巧降力,以炔打慢的戰法,競是奈不了他何!
可是陽宗海卻也吃驚不小,他施展了渾身本領,亦不過僅能化解厲抗天的攻勢而已。他原意是想讓厲抗天吃點苦頭,拱手服輸,便即作罷的,哪知厲抗天的銅人縱橫飛舞,伊如在周圍砌起了一道鐵壁銅牆,陽宗海哪裏攻得進去?這才知道,自己最初那一劍之所以能夠削掉對方的一綹頭髮,敢情是因為對方輕敵所致。
厲抗天使出渾身解數,佔不到便宜,對陽宗海也自有點佩服!心想:“我只道做官的沒有什麼真實功夫,想不到這姓陽的卻確是名不虛傳。”但厲抗天一向強橫慣了,他所畏懼的只是師父兼主子的喬北漠一人,何況他認定陽宗海已隱藏瞭解藥與百毒真經,未分勝負,絕不肯善罷干休!陽宗海是個做過大內總管的人,以他的身份,更不甘心輸給喬北漠的一個管家。兩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功,誰都不敢稍微退讓,這一來竟是形同拼命。
厲抗天神力驚人,陽宗海功夫老練,兩人八兩半斤,乒乒乓乓的一場大打,大廳內的桌椅雜物,被厲抗天的銅人觸及,便即打成粉碎。周掌櫃的老婆早嚇得躲了起來,龐家的家人見這兩人都是貴客身份,而且打得如此兇猛,也不敢上前勸架,反而遠遠避開,由得他們去打。
這時卻樂壞了龍劍虹,她早已暗中運氣,解了穴道,身上的繩索,哪裏綁得她住?被她運用縮骨的功夫脱出一隻手來,三兩下便把繩索弄斷,厲、陽二人火拼正烈,當然不知。
龍劍虹覷準機會,待他們打到另一個角落,便突然一躍而起,扯斷了劉完達身上的繩索,兩人立即逃出大門。
這時陽宗海方始發現,大喝一聲,挺劍追出,厲抗天如影隨形,也立即跟來。龍劍虹叫道:“厲抗天,你追我做什麼?解藥又不在我的身上。”厲抗天心中一動,叫道:“陽大人,你別藉故逃走,先把解藥和真經拿出來!”陽宗海氣得頓足大叫:“豈有此理,這個時候,你還來纏我!”
龍劍虹和劉完達趁着他們糾纏不清的時候,立即搶了門外原來的那兩匹坐騎,放馬飛跑去了!
陽宗海唰唰兩劍,將厲抗天迫開兩步,大聲説道:“先把這賊丫頭捉回來,咱們這一架再打也還不遲!你厲大爺喜歡打幾天幾夜,我陽某一律奉陪!”厲抗天一想,若要與陽宗海分出勝負,只怕總得千招開外,便道,“也好,先拿小狐狸,回來再與你這老——狐狸算帳!”
陽宗海和那老婆子的坐騎已給龍、劉二人騎着跑了,無暇再到龐家馬廄裏去要坐騎,兩人飛步便追,在最初數里之內當真是快如奔馬,追了一程,距離漸漸拉近。
劉完達回身打出兩塊飛蝗石,他氣力極大,在十數丈外打來,到了陽宗海面前,仍是勁風呼呼,陽宗海冷笑一聲,接了那兩塊飛蝗石立即擲回,他氣力較弱,擲到劉完達身後一箭之地,便即落下。厲抗天好勝之心頓起,大聲笑道:“你看我的!”一揚手飛出兩支甩手箭,短箭的份量比飛蝗石輕,本來不及飛蝗石打得遠,但厲抗天乃是天生神力,比劉完達更勝幾分,這兩支甩手箭挾風呼嘯,竟然射過了劉完達的前頭,射到了龍劍虹的馬後,龍劍虹笑道:“來得正好!”在馬背上一個“鐙裏藏身”,讓過箭頭,撮着箭尾,忽地將兩支短箭都插在馬臀,那馬負痛狂奔,登時絕塵而去。劉完達依樣畫葫蘆,拔出解手尖刀,也在馬臀上插了一刀,縱馬狂奔。
人的腳力,到底賽不過健馬,這一來更追不上了。陽宗海恨恨罵道:“都是你不好,聽那賊丫頭的鬼話,如今好啦,煮熟的鴨兒也飛了,貢物要不回來,你的真經也沒有了。”厲抗天強辯道:“我怎知道是她説謊,喂,解藥和真經當真不是在你身上?”陽宗海怒道:“豈有此理,你現在還不相信我?若不是她説謊,她為什麼要逃?”厲抗天道:“七陰教主怎肯把解藥給她,我不相信!”兩人吵嘴,幾乎又打起來,最後陽宗海賭氣説道:“你不相信,咱們到周山民的山寨看去。”厲抗天一陣躊躇,陽宗海道:“你別怕,張丹楓、於承珠、霍天都這一班人不在山寨。”厲抗天怒道:“我怕什麼,你敢去,我就敢去!”他們既要互相倚靠,吵架也便停了。
厲抗天與陽宗海吵架,劉完達與龍劍虹卻在馬背上笑得不亦樂乎。劉完達道:“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把解藥藏到什麼地方去了?”龍劍虹道:“藏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呀,別多説了,你還是趕快隨我去取解藥吧。”劉完達在心中一算,無端端的被陽宗海綁回龐家堡,耽擱了兩天路程。趕回山寨,只怕要過了十日之期。焦急非常,只好盡力趕路,顧不得再仔細盤問了。
途中兩人在驛站裏補銀子換了兩匹坐騎,連夜趕路,第二天中午時分,又回到了符離集。
龍劍虹勒住坐騎,撥轉馬頭,離開大路,走向市鎮,劉完達道:“龍姑娘,我還帶有乾糧,不必在這鎮上耽擱了。”他還以為龍劍虹是要到鎮上進午餐。龍劍虹笑道:“劉寨主,你就忘了那位周掌櫃麼?”劉完達道:“咱們先回山寨救人要緊,這一筆帳日後再算,也還不遲。”龍劍虹道:“不成,我非把他痛打一頓,不能出這心頭之氣。這筆帳,我現在就非算不可!”
劉完達雖然着急趕路,但見龍劍虹已先去了,他想起了周掌櫃的可惡,亦自不禁心頭火起,便道:“也好,既然經過這裏,便順手把這筆帳算了吧。”
這間客店,兼做酒萊生意,中午時分,正在熱鬧,劉完達大踏步走了進來,周掌櫃正自滴滴答答地打着算盤,猛然間看見是他,嚇得面無人色,“啊呀”一聲,鑽到櫃枱底下。龍劍虹笑道:“周掌櫃,這筆帳正等着你算呀,你怎麼躲起來了?”
劉完達大喝一聲,像貓捉老鼠一般,一把將周掌櫃揪了出來,周掌櫃嚇得直打哆嗦,顫聲叫道:“寨主饒命!”劉完達提起醋缽兒大小的拳頭,揪着周掌櫃罵道:“直娘賊,我將你當作自己人,你卻來害我的命,死罪可恕,活罪難饒!”“卜”的一拳,正打在鼻子上,登時打得他鼻樑歪損,眼稜縫裂,面上好像開了顏料鋪,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店中的顧客聽説是金刀寨裏的頭領,誰敢多管閒事,見這陣仗,嚇得都跑光了。
龍劍虹笑道:“好呀,想魯智深拳打鎮關西也不過如是,只是這廝卻怕挨不起你的三拳。”劉完達又是一拳,這一拳稍稍留情,打他的背脊,周掌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挺在地上,雙手抱頭,直呼饒命。劉完達道:“看在龍小姐的份上,第三拳暫且記下。若然還敢吃裏扒外,與山寨作對,定然要你狗命。”
劉完達道:“龍姑娘,你這口氣出了吧?咱們走吧!”龍劍虹笑道:“還沒有呢!”劉完達怔了一怔,道:“你可是要毀掉他這間店麼?”龍劍虹道:“那也不必,請你替我將這個櫃枱劈了。”劉完達奇道:“劈這個櫃枱做什麼?”龍劍虹道:“我看着不順眼,你劈了它我才出氣。”劉完達雖然有點奇怪,但龍劍虹既然這麼説,也只得順從她的意思,拔出厚背朴刀,使出渾身氣力,一連劈了幾刀,將櫃枱劈得稀爛,塌了下來。就在這時,忽見櫃枱底下,現出一件亮晶晶的東西,龍劍虹一手拈了起來,正是那個小巧精緻的玉匣。龍劍虹笑道:“你想不到解藥就藏在周掌櫃的鼻子底下吧?”
原來龍劍虹那日在這客店裏一見陽宗海進來,乘着他與劉完達糾纏的時候,立即把藏着解藥的玉匣拋入櫃枱底下,櫃枱底下堆着好些陳年帳簿,積滿灰塵,饒是陽宗海老奸巨滑,做夢也想不到龍劍虹會把解藥藏在那兒。
周掌櫃見了,好生後悔,心想,“我好久就想清理這櫃枱底下的物事了。偏偏這兩日因為發生了這件事情,心情不足,耽擱下來。”他在那裏後悔,劉完達則是樂得合不攏口來,翹起大拇指笑道:“龍姑娘,真有你的,俺這老江湖也甘拜下風了!”
劉完達順手在一張桌面上抓起兩隻燒雞,那是客人要來還未動過的。劉完達笑道:“午餐也有了,咱們到路上慢慢吃吧。”
兩人走出市鎮,縱馬疾馳,劉完達一路誇讚龍劍虹的聰明機智,龍劍虹想起那十日的期限,心頭有如壓了一塊大石,卻是笑不出來。
兩人馬不停蹄,途中在驛站裏補銀子接連換了兩次坐騎,晚上也不歇息,第二日日頭過午,便趕到了山寨,屈指一算,這已經是周、二張等人中毒之後的第十一天了。
山寨裏把守“迎賓亭”的頭領白逢源迎了出來,一瞧見是劉完達與龍劍虹,喜得如同拾到了金子,説道:“今天早上,張、李兩位頭目才趕回報訊,説是你們在符離集着了人家的暗算,我們正想興兵去打龐家堡呢,想不到你們這樣快就回來了。”
龍劍虹無暇向他敍述經過,趕忙問道:“周寨主的病情如何?”白逢源面色沉暗,説道:“他們三人昨天還能夠和人説話,今天卻昏迷了好幾次,時冷時熱,稀飯也吃不下,只能喝點羊奶。”龍劍虹一聽,登時放下了心頭的大石,説道:“多謝上天保佑,幸好尚未誤事。”當下三步並作兩步趕回大寨,寨中頭目得了訊息,都齊集在聚義廳等候。
劉完達一踏入聚義廳便大聲叫道:“不妨事了,不妨事了!龍姑娘已經把解藥討回來啦!”喊出了這幾句話,忽地咕咚一聲,向後便倒,眾人大驚,急忙上前來看,只見他已躺在地上,呼呼熟睡了。原來他們連趕了兩天兩夜的路,未曾闔過眼睛,龍劍虹惦掛着張玉虎,兀自打醒精神,劉完達回到山寨,心情一鬆,可就支撐不住了。
石翠鳳一把摟着龍劍虹,垂淚説道:“妹子,辛苦了你啦。”龍劍虹道:“咱們且慢説話,先去救周伯伯要緊!”石翠鳳道:“你先去看看張玉虎吧。”龍劍虹道:“不,周伯伯是一寨之主,應讓他快些康復才是!”
石翠鳳見她説得光明正大,便道:“也好,那麼,就先去看你的伯伯。”要知山寨里人人都早已瞧出龍、張二人是對情人,石翠鳳起初要龍劍虹先去看張玉虎,乃是體貼她的一番心意。
周山民在靜室裏養病,人多進去不便,因此,除了石翠鳳之外,羣雄中只有精通醫術的谷竹均陪龍劍虹進去。龍劍虹到病榻前一看,但見周山民滿面黑氣,眉心額角,現出好些斑點,走近去一聞,竟有一股焦臭的氣味,可知體中的熱毒,發作得十分厲害,龍劍虹看了不禁駭然!
谷竹均道:“幸而他們三人,那一日在動手之前,都服了一顆用天山雪蓮所制煉的碧靈丹,要不然決計挨不到今日。”
龍劍虹掏出了那個小巧的玉匣,指甲在玉匣上輕輕劃了幾下,將它揭開,忽然間面色大變,石翠風吃了一驚,輕聲問道:“這裏面藏的是解藥麼?可是出了什麼錯了?”
玉匣裏有三顆碧綠色的丹丸,但只有兩顆是完整的,第三顆卻缺了一半。龍劍虹認了出來,這正是七陰教主那日咬剩一半的那顆丸藥!
龍劍虹心頭大震,想道:“原來七陰教主那日也是要這解藥救命的,她、她,她竟然為了救她女兒所愛的人,連及他的朋友,將這半顆丸藥留了下來!呀,我當時竟不知道,七陰教主和我所要的竟是同一種解藥。”她記起了當時的情景:自己正在告訴她張玉虎中了九陽毒掌的事情,她咬了一半,又吐出來,卻砌辭瞞騙女兒,不讓她知道真相。呀,連自己也給她瞞過了。
震驚未已,接着又是一陣寒意冒上心頭,龍劍虹記起了七陰教主臨死之前的吩咐,這解藥每人要服一顆,但現在只有兩顆半,半顆藥丸有沒有效?讓誰冒性命的危險只吃半顆呢?
石翠鳳低沉而又焦急地問話,將龍劍虹驚醒過來,她定了定神,低聲説道:“不錯,這裏面正是解藥!”石翠鳳大為詫異,心中想道:“她為什麼流淚?看起來又不像是歡喜到流淚的樣子?”龍劍虹似是看出她的疑心,舉袖抹去了淚珠,説道:“這是七陰教主用性命換來的解藥,待救了周伯伯之後,我再與你仔細説吧。”龍劍虹只敢透露七陰教主的事情,還不敢讓石翠鳳知道她只有兩顆半解藥。
周山民臉上的肌肉都已經僵硬了,石翠鳳撬開他的牙關,用温水送丸藥讓他吞下,過了一盞熱茶的時刻,周山民的氣息漸漸轉粗,臉上的黑氣也褪減了許多,慢慢張開了眼睛。
谷竹均上去把脈,微笑説道:“這解藥真是靈驗得很,現在脈象已經調和,再過兩天大約就可以下牀走動了。”周山民知道是龍劍虹替他取來的解藥,眼光中充滿了謝意,招手叫石翠鳳過來,貼着她的耳朵説了幾句,石翠鳳點了點頭,走過去拉龍劍虹的手,笑道:“周伯伯掛慮玉虎的病情,叫你趕快去看他。”周山民因為還不能高聲説話,所以要妻子轉達。
龍劍虹又是感激,又是難過,心中想道:“伯伯嬸嬸對我真是體貼入微,唉,他們卻怎知我的為難之事。”還剩下一顆完整的解藥,這應該給凌雲鳳呢,還是給張玉虎呢?
龍劍虹隨着石翠鳳茫然地走了幾步,忽然説道:“嬸嬸,我還是先去看凌姐姐的好!”石翠鳳微笑道:“你不要害羞,沒人笑話你的,還是先去看你的王虎哥吧。你和他分開了這幾天,我知道你一定非常想念他。”龍劍虹道:“不錯,我是在想念他,但我一定要先去看看凌姐姐。”石翠鳳見她説得如此莊重,頗有點詫異,只好順從她的主意。
凌雲鳳還在昏迷之中,龍劍虹剛走進她的房間,忽聽得她好像在睡夢中發出吃語似的,低聲喚道:“天都,天都,你來了嗎?你還在怪我嗎?”
龍劍虹不由得一陣心酸,想道:“十年之前,我還未滿十歲,我母親帶我逃荒,幾乎要餓死溝壑,幸得凌姐姐收留了我倆母女,我母親在她帳下做頭目,後來山寨裏散了夥,她又帶我倆母女同往天山。這十年來,她不但傳接了我武功,還將我當成她的親妹妹看待,只許我姊姊相稱,不准我叫她師父,這海樣的恩情,我未皆有半點報答!”接着又想道:“她和霍大哥鬧翻之後,彼此沒有見面,若是凌姐姐有甚三長兩短,凌姐姐固然死不瞑目,霍大哥也要抱憾終生!”
想至此處,龍劍虹心意已決,她揭開玉匣,取出了那顆藥丸,一下子就塞到了凌雲鳳的口中,隨即轉過了身,哽咽説道:“嬸嬸,勞煩你守護我的凌姐姐,現在我是該去看玉虎哥了。”石翠鳳看她眼角滲出晶瑩的淚珠,心裏好生奇怪,想道:“怎的她求到了解藥之後,反而好似失了常態一般?”
她哪知道龍劍虹此時的難過,簡直非言語所能形容,她匆匆忙忙地趕去看她心愛的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但願這半顆丸藥也能將他醫好,要不然,我非但對不起他,也對不起死去的七陰教主。”她進入病房,定睛一望,不由得吃了一驚,但見他黑氣滿面,雙頰深陷,走近病榻,便覺熱氣撲人,看來在這三人之中,竟以他的病情最為沉重!
龍劍虹坐在他的身邊,一滴淚珠滴到他的臉上,他竟是毫無知覺。龍劍虹心中悲痛,忐忑不安,撬開他的牙關,用温水送那半顆解藥,喂他服下,大約過了一柱香的時刻,張玉虎身軀顫戰,忽地像彈丸一樣蹦起來,尖聲叫道:“哎喲,疼死我啦!”龍劍虹又驚又喜,心道:“能夠知道痛楚,總算是好一些了。”
可是張玉虎好像痛得很厲害,翻來滾去,出了一身大汗,更奇怪的是汗珠竟是鮮紅如血,熱氣騰騰。龍劍虹失了主意,沒辦法給他止痛,深感自己對不起他,心中也疼痛得有如刀割一般!
張玉虎忽地張開了眼睛,捉住了龍劍虹的手叫道:“龍姐姐是你呀?我不是在做夢嗎?”龍劍虹道:“虎哥,是我,我回來了!你覺得怎樣?”張玉虎精神一振,雖然還是覺得很痛,卻忍着不肯呻吟,趕忙先問她道:“聽説你去向七陰教主求取解藥,取到了沒有?周寨主和凌姐姐好了些麼?”龍劍虹道:“解藥已取了回來給他們服下了。再過兩天,他們就會痊癒,只是,只是——”。張玉虎道:“這很好啊,你還擔心什麼?只是怎樣?”龍劍虹心道:“我如今只是為你擔心了。”但她卻不敢説出來。
張玉虎凝視着他,忽道:“你定是心中有事,嗯,你為什麼要瞞着我?”龍劍虹忍不往哭出聲來,道:“虎哥,我對不起你。”張玉虎道:“你説吧,怎麼樣我都不會怪你的。”龍劍虹道:“七陰教主本來是為了救你才肯把解藥給我的,但她只有兩顆半解藥,我給了一顆周寨主,給了一顆凌姐姐,只剩下半顆給你,令你受苦了。”她想了又想,終於覺得還是説出來的好。
張玉虎道:“你做得非常對呀,你若不是這樣做,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龍劍虹緊緊握着他的雙手,硬嚥説道:“呀,虎哥,你真好。”張玉虎道:“這事情你有向旁人説了沒有?”龍劍虹道:“沒有。”張玉虎道:“那麼。你千萬別向旁人説,尤其不可令他們知道。”龍劍虹當然知道他的意思,那是怕周山民、凌雲鳳知道之後,心裏不安,深深感到張玉虎是處處為人着想,對他的愛意更添了一層。
石翠鳳有意讓他們單獨相聚,所以一直沒有來打攪他們。後來想到龍劍虹連日奔波,勞累之極,需要休息,這才派了精通醫道的谷竹均來替換她。可是龍劍虹仍然不肯歇息,她問了谷竹均,知道周山民精神又好了許多,便再去看周山民,向他報告這次求取解藥的經過,説到了七陰教主之死,大家都不禁傷心淚下。
周山民嘆了口氣,説道:“想不到七陰教主卻原來是這樣的傷心人!以前她女兒用毒手傷了我的志俠,我一直將她們當作萬惡不赦的女魔頭,恨之入骨,説老實話,這次龍小姐你去向七陰教主求取解藥,幸而事前我不知道,要不然我寧死也不准你去的,唉,真是意想不到,她們看似邪魔一流,卻竟能捨身救人;我的性命竟是我所看不起的七陰教主所救!真是令我又慚愧,又感激!”石翠鳳道:“死者已矣,咱們要報七陰教主恩,便該照料她的遺孤,嗯,還有她那位好友的兒子。”龍劍虹道:“對啦,陰秀蘭確是很可憐,她倆母女本是相依為命,如今剩下她孤零零一人,又得擔心喬家的人搶她那本百毒真經,還有那個父母雙亡的萬天鵬也很可憐,七陰教主在臨死前收他作兒子,咱們也該把他當作七陰教主的遺孤照料。”
周山民坐了起來,雙自一張,毅然説道:“這兩件事情我來擔承好啦。志俠!你去接他們上山,先安頓好陰小姐,然後嘛,再給萬天鵬查訪誰是他殺父的仇人,好替他設法報仇。”周志俠日間在後山防守,現在“散值”(輪班歇息)回來,也在周山民的病榻之前伺候,聽了父親的話,想起當日和陰秀蘭的一段糾紛,有點扭怩,周山民道:“怎麼樣,你還記着她的仇嗎?”周志俠道:“不敢,孩兒遵命就是。”周山民道:“這才是呢。咱們俠義中人,應該與人為善,不念舊惡,何況,她們母女對山寨有此大恩!”龍劍虹道:“前日我走得匆忙,沒有問陰秀蘭要去什麼地方,我也曾邀請她到山寨來,聽她的口氣,卻似不大願意。只怕他們埋葬了七陰教主之後,又不知飄泊到什麼地方去了?”石翠鳳道:“這個不用擔心,咱們山寨人多,再過兩天,待志俠他爹痊癒之後,我請丐幫的褚香主和志俠同去,總有辦法將他們找回來。”説了之後,又對龍劍虹笑了一笑,道:“我陪你再去看張玉虎一次,要不然我怕你今晚睡不着覺。唉,你奔勞忙碌了這許多天,也實在應該早些憩息了!”
龍劍虹給她説中心事,雖有點不好意思,卻並不扭怩作態,當下離開了周山民,便到張玉虎房中探望,只見他臉上的毒氣仍然很濃,正在熟睡,龍劍虹摸了摸他的手,但覺冷得怕人,心中惴惴不安。石翠鳳好生奇怪,道:“怎麼服的一樣解藥,志俠爹和凌女俠部已好了,他卻並不見效?”谷竹均低聲問龍劍虹道:“你是給他服了一顆解藥嗎?”龍劍虹道:“是呀。”谷竹均道:“你還有沒有多的解藥?”龍劍虹道:“就只三顆,是從百毒神君身上搜出來的,哪還有多?谷先生,你診斷他的病象,究是如何?請你實説!”
谷竹均現出愁容,遲疑了一下,説道:“那麼或者是他中的毒特別嚴重吧。嗯,解藥的份量不夠。”其實張玉虎所中的毒是較為嚴重,但並非“特別嚴重”,這個谷竹均是看得出來,所以覺得奇怪。
龍劍虹道:“份量不夠,會不會有什麼危險?”谷竹均道:“這就難説了。他中的九陽毒掌,是非常厲害的熱毒,解藥大約是用極陰寒的藥物配合了幾味散熱的藥,因為份量不夠、熱毒發散不去,反而與解藥在體內衝突,寒熱交戰,因此病人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要多受很多痛苦,我剛才給他服下了安眠之藥,那只是替他減少痛苦感覺的辦法,暫時治標而已。將來病情發展如何了我也難以預料。”
龍劍虹聽了,心痛如絞。這一晚她做了一晚的惡夢,夢見七陰教主責備她,夢見陰秀蘭和張玉虎一起,遠遠見了她便躲開了,夢見凌雲鳳與霍天都雙雙向她道謝,忽然兩夫妻又拔劍打起來。
第二天,張玉虎的病仍然不見什麼起色,還是那樣時冷時熱,昏昏述迷的。可幸的是周山民和凌雲鳳則好了七八成,已經能夠起牀走動,恢復練功了。山寨上下人等都為張玉虎憂慮,周、凌二人更是不安,他們也覺得奇怪,為什麼同樣的解藥醫不好張玉虎,擔心他除了九陽毒掌之外還中有其他的毒。
張玉虎也曾清醒了幾次,每一次醒來,他都用充滿感激的眼光望着龍劍虹,而且極力忍着身體內寒熱交戰的痛苦,不令自己呻吟出聲。他越是這樣,龍劍虹越感到痛苦不安。她想到了七陰教主慨贈解藥的一番心意,又想到以七陰教主那樣的功力,服半顆解藥,也保全不了生命,張玉虎功力不及七陰教主,半顆解藥能不能保住他的一條命呢?想至此處,龍劍虹的心都冷透了。
其實七陰教主是因為受了百毒神君臨死之前拼命的一擊,而且在九陽毒掌之外,又加上了“五毒散”的毒,縱使服下解藥,也只能保全性命,卻不能避免殘廢,所以才決心捨棄自己,成全女兒的姻緣,如今張玉虎受的僅是九陽毒掌之傷,有半顆解藥,已經可以保全性命了。但卻不能痊癒,而且要受寒熱交戰的痛苦,半死不活,對他來説,實在是比死更要難受。
這一晚龍劍虹又睡不着覺,張玉虎房中有谷竹均看護,她不便深夜還去探望,獨自一人到山寨後面的梅林徘徊漫步,一心等待天明,再去探望張玉虎,這一晚月色頗好,梅花樹下,疏影橫斜,暗影浮動,可是她哪有心情賞月賞花?正是:
滿懷心事如潮湧,月色花香只惹愁。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