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沒死,是你故意把格致莊的人引到這裏來的,對不對?周遠壓抑着胸中的憤怒,指着韓家寧説
道。
沒錯沒錯,你這個人還真是有些不簡單,韓家寧哈哈地笑出了聲,那些格致莊的人在鬼蒿林裏住得
太久,已經跟不上時代了,做什麼事情都只有一根腦筋。
韓家寧和張塞在格致莊後山的洞口談定條件之後,先悄悄回去格致莊附近尋找周遠王素,找不到以後,張
塞就判斷他們一定來了聽香水榭。兩人準備偷偷駕船離開琴韻小築時,最終還是被格致莊的村民們發
現,一路追殺他們到了這裏。剛上了島,韓家寧和張塞就被幾個模樣醜陋,武功怪異的毒人衝散,韓家寧脱險
後看到張塞被一羣穿着魔教服飾的人帶走。他立刻靈機一動,想到可以把矛盾轉嫁到這島上看起來勢力頗強大
的魔教身上。這是韓家寧耍得很漂亮的一個花招,他很為自己的急智得意,現在被周遠開口説的第一句話就點
穿,立刻一廂情願地像是得了表揚般大笑起來。
真看不出來你竟然是如此卑鄙的一個人!周遠想到蕭莊主和李嬸都是被韓家寧害死,已經再也無法控
制自己。他雙掌一展,一前一後,擺出了要決戰的姿態。
韓家寧不認識眼前的這個起手式,因為這不是燕子塢掌法系的燕翅天翔,而是降龍十八掌古拙卻大氣
的靜態起手式龍舉雲興。
韓家寧不由地朝後退了一步,斜眼去看張塞。張塞臉上仍沒有任何表情,而此時,周遠突然發出了一聲痛
楚的喊叫,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原來他一擺出起手式之後就立刻暗運內力,他自知在武功的機變、臨敵的經
驗上都和韓家寧相差太遠,必須要靠掌法的剛猛才有獲勝的可能,可是內力在經脈裏稍一運行,他就猝然感到
丹田一股鑽心的刺痛,讓他頓時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周遠又是激憤,又是悲哀。自己好不容易領悟了奇妙的內力,學會了高強的掌法,可是在自己面對敵人,
最需要內力和掌法的時候,竟然卻施展不出來。周遠只當是拈花指的舊傷仍未痊癒,然而隱隱間這疼痛和昨天
晚上又不盡相同。
韓家寧放下心來,看起來張塞依照約定已經讓周遠服下了關元酥。
關元酥是一種非常常見的江湖毒藥,在藥督府禁藥名單上排在第九位。這種毒藥對人體基本的循環代
謝並沒有太大影響,但是當經絡裏聚合起內力的時候,它會導致丹田附近陰陽力的鬱結。內力越是強大,造成
的痛苦也就越大。因其主要作用在小腹的關元穴上,所以被稱為關元酥。
只要施展不出降龍十八掌,韓家寧對周遠就沒有任何畏懼了,他得意地走到周遠身邊,拍一拍他的肩
膀,説到邏輯分析,你真是個天才,我至今記得你在燕子塢破解龐天治手下的七人陣法的情景,真是令人印
象深刻啊。不過説到行走江湖的經驗,你就還需要多加磨練了
韓家寧的話還沒有説完,只聽到周遠突然暴喝一聲斜過肩膀向他的腰部撞過來。韓家寧嚇了一跳,沒想到
周遠竟還能使出這麼大的力氣,連忙向後疾退,如果被撞中腰陽關,短時間內下半身的穴道都會受制,韓
家寧不由得後悔自己太過大意了。
可是周遠緊接着又發出一聲更大的滿含痛苦的叫喊,在肩頭離韓家寧不到幾寸的地方停住,然後重重地跌
倒了下去。
周遠剛才的行為,就好比主動用燙傷的手去抓熱油鍋,或者是試圖用已經骨折的雙腿跳躍,身心上的創痛
是難以言喻的。即使他倔強地不想在韓家寧的面前示弱,此刻也忍不住趴在地上輕輕地呻吟起來。
韓家寧逃過一劫,頓時又滿臉得意起來。
沒有用的,他冷笑着説,你剛才吃下去的是關元酥,對付江湖人士最廉價也是最有效的毒藥!就算
是慕容遲、楊冰川服了,也一樣的無計可施。所以你還是乖乖地躺着,不要再試圖驅動內力啦。
周遠這才醒悟過來自己體內的症狀並不是為拈花指留下的舊傷,而是因為中了毒,他在地上艱難地轉
過頭,望向張塞。
張塞的目光和他短短地一接觸,就立刻扭頭避開。周遠只覺得腦袋嗡地一聲,一下子恍惚起來。兩人三年
多的朋友,憑神態就可以讀懂一切,已經不需要明言。剛才張塞給他的藥丸,就是關元酥。
為什麼?周遠低聲問。他還沒有從暫時的恍惚和空白裏恢復過來,所以還顯得很平靜,就如同是在問
一個家常的問題。
張塞沒有回答他,而是對韓家寧説道,韓副總長,我已經完成了我所有的許諾,請你也兑現你的承諾吧。
嗯韓家寧搓着手,不置可否地轉一轉頭。
根據他和張塞的約定,等到他捉住周遠以後,就應該把藥罐還給張塞。但是事到臨頭,他還是有些猶豫了。儘管這藥罐裏的解藥並沒有價值,但是萬一張塞拿到了解藥以後就揚長而去,不再兑現剩餘的承諾怎麼辦?
當然韓家寧也知道張塞不會傻到看着他將周遠和王素都捉住,到那個時候張塞手中就不再有任何籌碼可以和他
討價還價了。
韓家寧鎖緊了眉頭,暗自思考着。此刻可能就是事關他在鬼蒿林裏得失成敗的最關鍵的決定了。
韓副總長,你不用擔心,張塞見韓家寧露出猶豫的表情,立刻説,其實你捉住了周遠,就已經捉住
了王仙子,一會兒我將她引到這裏,你只需要以周遠作為威脅就可以了
為什麼!你回答我的問題!周遠在旁邊猛地怒喝了一聲。他終於從難以置信中清醒了過來,張塞剛才
講的話每字每句他都理解得一清二楚,但感覺卻好像張塞是在講着番邦胡語,因為這些話根本就不像是他所認
識的那個張塞講出來的。
你説呀,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瘋了嗎?周遠繼續怒吼着,嗓音已經變得嘶啞。這種吼叫雖然並不調
動太多的內力,但是卻也足以讓他丹田感到鑽心的刺痛,但是周遠卻盼望這種刺痛能夠繼續下去,才能夠掩蓋
他心裏面更讓他難以理解、難以忍受的痛苦。
張塞始終沒有再去看周遠一眼,他繼續對韓家寧説道,先前王仙子完全有機會和周雲松他們一起離開,
但是她沒有那樣做,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她不願意丟下週遠。如果韓副總長你懂得把握這一點,你就一定可以
擒住王仙子。當然這其實不用我多説,你是這方面的大行家。
韓家寧已經不在乎張塞話裏面是不是含着諷刺,如果説他是一個善於利用別人弱點達到自己目的的卑鄙之
人,韓家寧其實並不反對,很多時候,他甚至引以為豪。現在的問題是,周遠是不是真的如張塞所説的那樣可
以被用來威脅王素呢?韓家寧和周遠丁珊曾短短同行過一段路,兩人的相互維護的確頗為明顯,況且,到目前
為止,張塞對他説過的所有的話,都不折不扣地被證明為事實。
韓副總長,事不宜遲,張塞催促道,你把解藥還給我,我立刻就把王仙子帶到這裏韓副總長,
請你相信我。你想想,事情做到這一步,我會盼望王仙子落到你的手裏,否則你叫我如何去向她還有別的同學
解釋我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的事情?
張塞説完站在那裏,平靜地看着韓家寧,一副坦然等待着他做最後決定的神態。他知道絕不能讓韓家寧看
出他的忐忑,和他內心裏卻正颳着的狂風暴雨。
一切的一切就都看這一步了。張塞已經打完了他最後一張牌,他成功地給了韓家寧足夠的誘惑,也成功地
讓他相信自己並不知道參合堂裏施放的其實是別的毒藥,但如果韓家寧仍不願意把裝着黃毓教授用生命製成的
解毒催化劑的陶罐還給他,他就只有魚死網破一條路了。一旁周遠的質問就像一把帶着鋸齒的鈍刀,正將他的
皮肉和五臟六腑一點一點絞成碎泥。張塞知道自己距離徹底崩潰已經只有分毫的距離。他只能努力集結起全身
最後的勇氣,堅持到他能夠堅持的最後一刻。希望黃教授的在天之靈能夠保佑自己。
好吧,解藥還給你!韓家寧終於從身後的口袋裏掏出陶罐,朝張塞擲了過去。
最終讓韓家寧作出決定的,其實是張塞的最後一句話。他這一句話,可謂是完全用韓家寧式的思維説出的
,因此特別讓他覺得有道理,一個壞到骨子裏的人,不僅懂得如何去做壞事,還懂得如何去掩蓋自己做的壞事。
韓家寧不想再在對峙中拖延時間,想到武林第一美少女就會來到他的面前,他就感到全身上下每一條邪惡
的經脈都鮮活和興奮起來,都重新找到了久違的使命感。
張塞用顫抖的手揭開蓋子檢查了一下,立刻轉身朝石室外面走去。
你是為了解藥,對不對?周遠在地上又喊道,張塞,如果你是為了奪回解藥,我不怪你,你快去通
知王仙子,讓她不要來這裏,你們趕快帶着解藥回燕子塢!
張塞既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而是徑直向外走去。
你聽到了沒有?周遠的語氣變得急迫,你不可能會去害王仙子的,是不是?張塞,你説句話呀,你
聽着,如果你把王仙子騙來這裏,我不會原諒你的,我會殺了你的,我會親手殺了你的,你聽到了沒有!
周遠的聲音因身體承受過大的痛楚而越來越輕,而張塞已經漸漸走出了他已經淚水模糊的視線。
嘖嘖嘖,韓家寧發出嘲弄的聲音,連我都有點看不下去了,這個江湖就是這樣,好朋友反目成仇,
情人刀劍相向只有利益才是唯一永恆的啊
韓家寧望着張塞的背影,滿是得意,歸根到底,這個學歷史的書呆子和格致莊那些只懂數理格致的村民腦
子裏都少根筋。不知道等他發現花費了這麼大的代價要回去的解藥其實毫無用處時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玩陰謀,沒有人是他的對手。韓家寧想。
張塞離開石室以後,立刻跑到魔教的寨門口。他在那裏等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就看到王素拎着一個裝滿
了菱花根莖的大布袋快速朝他奔來。
王素一到張塞面前就劈頭蓋臉地斥道,不是叫你們躲在那裏別動的嗎?周遠呢?
王素罵完,才發現張塞站在那裏竟是滿臉淚痕,就像剛剛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不幸。王素一下子有了不好的
預感,立刻問,發生了什麼事,周遠呢?
張塞晃了晃手中的陶罐,輕輕説,這是黃毓教授用自己的血製成的解毒催化劑,周雲松、章大可他們應
該看到了我埋在枯樹下的字條,現在大概也已經到琴韻小築尋來了藍實草,配製解藥需要的所有原料都已經齊
備了,趁着陽光還在,我們立刻趕回燕子塢去吧
王素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重大的變故,她瞪着張塞,冷冷地問道,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周遠在
哪裏?
周遠他不會來了張塞眼神閃爍地説,剛才韓家寧突然出現,我們猝不及防,周遠周遠不幸
被他殺死了。
張塞知道最佳的辦法就是讓王素相信周遠已死,這才是讓王素死心離開的唯一辦法。當然他也清楚王素並
不會輕易相信這樣的謊言,所以他這謊也是撒得毫無底氣。
果然王素刷地抽出長劍,抵在了張塞的喉嚨口。
告訴我實話!王素聲調不高,但是語氣裏和劍刃上泛着的青藍色一樣充滿了殺氣。
張塞別無他法,這位武林中最知名的美少女的倔強執着他已經很清楚。如果不能給出一個信服的答案,她
是絕對不會罷休的。張塞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然後用盡量簡潔的語言,把王素離開山洞後黃毓教授臨終前
對他諄諄叮囑,一直到黃教授去世,他處理完黃教授的後事,在神情恍惚中被韓家寧奪走解毒催化劑,於是被
迫和韓家寧談條件,直到剛才在山崖石室裏發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講給了王素聽。
由於所有的細節都深深印在張塞的腦海裏,他的講述清晰流暢,包括他自己和黃毓教授的爭論,還有和韓
家寧談判時的計算,也都完完整整説了出來。王素自始至終沒有打斷張塞,而是聽他一口氣講完。她慢慢地低
下了手中的劍,也低下了頭。張塞看不到她的表情,便默默站立在那裏。
於是你就準備把周遠留給韓家寧,藉此換回催化劑,同時也可以借韓家寧的手去除掉周遠,你覺得這是
一個一舉兩得的辦法?王素輕輕地問。
張塞搖了搖頭,他對這個問題其實沒有答案。自從眼睜睜看着黃毓教授忍受着非人的痛苦死去後,張塞就
已經不能肯定自己的神志是否處在正常的狀態。他只是在極短的時間裏,在極度的絕望和脆弱中作出了一系列
的判斷和決定。
我其實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想的,張塞遲疑了半天,終於説,我也不知道我做的對不對。也許我的
心智早就已經恍惚,是黃教授在冥冥中替我做的決定。黃毓教授要求我去殺死周遠,這是他的臨終遺言,而我
親口答應了他。他可不是別人,是黃毓教授啊王仙子,換了你,你會怎麼做?
王素感覺到張塞遲早會問她這個問題,她抬起頭,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周遠是一個純樸善良的人,張塞接着説,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心中卻可能潛伏着一個惡魔
王仙子,我認識周遠比你久,我當然希望他永遠是那個純樸善良的周遠,但我還是會忍不住去想,一個幾
乎不會武功的人真的可能在一夜之間練成降龍十八掌這樣的奇門武功嗎?
就算你的擔心是對的,難道就沒有辦法在不消滅周遠的前提下,消滅他心中的惡魔嗎?王素用乾澀的
聲音説道。
我也希望可以找到那樣的辦法,可是我們究竟有多少奢侈可以去慢慢尋找探究這樣的辦法?張塞道,
在眼前的局勢下,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渺小的,都不知道還要去經歷什麼樣的動盪,也許很快我們每一個人都
會死去,但生者未必就比死者快樂。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在聽到黃毓教授的交待之前已經死了,我只是一個
文弱的博士生,我只適合悶在一間斗室裏用筆桿子寫文章。可是我現在還不能死,我要去完成黃教授臨終前的
每一個囑託。王仙子,我知道你也還有許多囑託要去完成吧?柳依仙子,慕容校長,楊冰川教授都在燕子塢等
着我們王仙子,跟我一起走吧!
王素站在那裏,她想不出張塞剛才的那番話裏有那一句是錯的。
王仙子,你要做的,就是下一個決心。張塞又追加了一句。
王素終於發出了一聲非常動聽的嘆息,她朝張塞點了一點頭,道,你説的對,我已經下了我的決心了。
她説完將手中的布袋遞給張塞,説,你趕緊去和周雲松他們匯合,調製好解藥以後就立刻趕回燕子塢,
設法去救同學們,我隨後就來。
王素這句話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張塞知道自己已説得理盡詞窮,他也沒有力量可以去左右王素的決定。他不知道王素此去結局如何,但周
遠對他最後吼出的幾句話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邊。張塞知道王素這一去,他從此就成為了周遠最憎恨的人。
張塞想到這裏,就覺得心痛到麻木。但他也無從感受到後悔,從格致莊後的山洞開始,他已經走上了一條
不能回頭的道路。他於是只能最後説道,王仙子,你覺得你此刻做的,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決定?
王素很難得地對張塞露出一個悽然的笑容。
我不能肯定,她説,但是我知道你也一樣不能肯定,否則你就會選擇親手殺死周遠,而不是把他留
給韓家寧你明明知道韓家寧是不會殺他的,不是嗎?
王素説完,提上劍毅然朝山崖走去,她走出了幾步以後,轉頭對仍然呆立在那裏的張塞説,你放心,我
不會讓自己落到韓家寧手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