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石天成知道了這事,非常高興,親自把他們的婚事一宣佈,羣豪紛紛道賀。傅青主和石大娘並帶領他們,攀登劍閣,祭掃桂天瀾的墓,韓荊等一干人眾,也在墓前流淚致鳳仟侮前非,願以有生之年,竟老友未成之業。
掃墓之後,傅青主凌未風帶領羣豪,投到李來亨軍中。石大成夫妻和徒弟於中、女兒竹君以及張青原等人則留在谷中,守衞藏金,等候搬運。桂仲明和冒浣蓮隨他們出劍閣之後,便即分道揚鑣,逕赴京華。
其時吳三桂的大軍已自雲南而出湖北,桂冒二人只好取道甘肅,經陝西轉入河南,再出河北。冒浣蓮易釵而並,與桂仲明兄弟稱呼。在迢迢萬里的旅程之中,桂仲明靈智初復,樣樣都覺得新鮮,時時傻里傻氣地問這問那,冒浣蓮一一耐心解釋,活像他的姐姐一般!漫長的旅程,在輕鑲淺笑、蜜意柔情之中,一段一段的過去了。桂仲明雖然不解江湖險惡,但有細心謹慎的冒浣蓮在旁,總算沒有鬧過亂子。月缺月盈,冬去春來,他們走了四個多月,在第二年初春時分,踏入河北。冒浣蓮舒了口氣道:“大約再走十多天,就可以到京城了!”桂仲明道:“一向聽説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怎的我們一路行來,都沒碰過什麼人物?”
冒浣蓮唸了一句“阿彌陀佛!”纖纖玉指抵着他的面頰,説道:“我的大爺,咱們幹什麼來的?你倒希望碰到什麼江湖人物來了!我只巴望安安靜靜到達北京,只有這一段路了,可千萬別惹出亂子來!”桂仲明道:“你瞧,我只隨便那來説一聲,就惹出你一大篇教訓來!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你怕什麼?兩人口角生風,説説笑笑的又踏上旅途。
這天他們到了鉅鹿,這是一個大鎮,他們剛進了城,就見六輛大騾車,在街上行走,把街道都塞滿了,車的兩旁絨幕低垂,騾夫和跟隨騾車的人都是精壯的漢子。冒浣蓮瞧了一眼,悄悄地對桂仲明道:“這些人一定別有來歷,咱們繞道而過,別沾惹他們。”她曾和傅青主到過鉅鹿,熟悉道路,帶桂仲明通過橫街,找了一間最大的客店投宿。
不料他們剛歇息下來,就聽得客店外人聲嘈雜,馬鈴叮噹,那六輛大車,竟然也到這間客店投宿哲學認為屬性是事物相互聯繫中表現出來的質的規定性。,桂仲明好奇心起,忍不住出來張望,只見六輛大車,直推到院子裏才歇下來,車門一開,每輛大車走出六名如花似玉的少女,共是三十六人,花枝招展,把桂仲明看得呆了#喊浣蓮在他背後輕輕一捏,叫他回房,好幾條大漢的目光都向他們射去。回到房間,冒浣蓮也頻覺奇怪,這三十六個少女,個個姿色都不尋常,冒浣蓮在蘇州長大,蘇州美女,自古有名,她都未曾見過這麼多佳麗!桂仲明懷疑道:“莫不是搶來的?”冒浣蓮笑道:“絕對不會,搶來的哪會大搖大擺從鬧市經過!”桂仲明又道:“莫非是大户人家的女兒,請人保送到哪裏去?”冒浣蓮又搖搖頭道:“雖然大户人家,十房八房同住在一起的,有幾十個少女,並非奇事。但也絕不可能個個都是這樣年青貌美。”説着“噗哧”一笑,伸出食指在桂仲明臉上一刮,道:“怪不得你剛才看得靈魂兒都飛上九天!”桂仲明道:“你別胡説。她們三十六個人加起來都沒你這樣美。”冒浣蓮道:“哎唷,居然懂得討人歡喜了?不肉麻?”
小兩口子吱吱喳喳的猜了一陣,桂仲明又道:“莫非是皇帝挑選的秀女?”冒浣蓮笑道:“你真是沒見過世面,假如是皇帝挑選的秀女,穿州過縣,大小官兒都要來接應,哪會住這個客店?皇帝的威風哪,你想都想不出!”桂仲明奇道:“難道你見過皇帝不成,説得這樣嘴響?”冒浣蓮面色一沉,低聲説道:“就是見過!”桂仲明見她本來有説有笑,好端端的忽然鬱悶起來,慌道:“你這是怎麼了?管他皇帝不皇帝,咱們談咱們的。”冒浣蓮嘆了口氣道:“你的身世已經夠淒涼了,我的比你的還要淒涼。你好壞都有父母,我的親人卻只有一個傅伯伯。”桂仲明急忙指着自己道:“還有一個我呢!”冒浣蓮給他逗得忍不住又笑起來,推他一把道:“你別歪纏了,我説見過皇帝,那是真的,日後我再細細地告訴你。現在嘛,我要你早點睡覺,明早雞一叫,我就要你起來趕路。”桂仲明道:“幹嗎?”冒浣蓮道:“咱們有大事在身,少惹閒事。這班人路遙不明,別和他們在一起。老實説,和他們同住這個客店,我也擔心。”桂仲明拍拍腰間的“騰蚊”寶劍道:“怕什麼?”冒浣蓮一把將他推倒地上,道:“趕快睡,我不和你鬥口了。”她自己也和衣攢上牀去。兩人同行萬里,凡是住店都是桂仲明睡在地上,冒浣蓮獨佔大牀。
桂仲明果然很聽話,乖乖地睡了,這晚一點事情都沒有,第二天一早雞鳴,冒浣蓮就催桂仲明起來,結了房錢,繼續登程。
兩人走了三二十里,天色大明,眼前忽然現出一片亮晶晶的水泊,港汊交錯,就在大路的旁邊無機物更次之。德國萊布尼茨的單子論是泛心論的一個典型。,而路的另一邊又是高崗密林。桂仲明道了:“這地方形勢倒很不錯。”冒浣蓮道:“啊,我們已到了蘇村了,這地方是冀魯豫三省邊境有名的險要之地。我聽傅伯伯説,以前有一股強人在這裏落草,兼做水陸兩路生意,為首之人都是江北大盜,只是行為不正,貪財好色,綠林英雄鄙其為人,後來又給官軍打了一陣,沒人幫他們,聽説站不住腳逃了,不知是也不是。”桂仲明道:“就是有強盜也搶不了咱們!”正説話間,忽然背後車轔轔,馬蕭蕭,回頭一看,那六輛大平和乘馬護送的一干人,已趕了上來。
冒浣蓮眼利,只見第一輛大車前面掛着一面鏢旗,上繡“武威”二字,迎風飄蕩。六輛大車過後,殿後的一人,年約四十歲光景,拿着一杆大旱煙袋,口噴青煙,斜着眼睛,看了桂冒二人一眼,似頗驚異,但也不停留,策馬疾馳而過。
冒浣蓮待大隊過了少許,笑着對桂仲明道:“你成天嚷着要見江湖人物,這便是一個人物。武威鏢局是南京最出名的一間鏢局,縹頭就叫孟武威,年紀比我的傅伯伯還大一點,善用獨門兵器旱煙袋打穴,我十一二歲時,和傅伯伯到南京曾見過他。聽説他的絕藝只傳給兒子孟堅,剛才那人想必就是他的兒子。”桂仲明道:“昨天為什麼沒見着鏢旗,也沒見這扛旱煙袋的漢子?”冒浣蓮道:“昨晚他們進城歇宿,用不着掛出鏢旗。你不知道,成名的鏢師都有一些怪規矩,比如孟武威,他總是在險要的黑道上,當知有強人伏伺時,就狂吸旱煙,口噴奇形怪狀的煙圈,表示是他親自壓鏢,平時倒不大吸煙的。這人完全學了他的樣兒。我也是見了他的旱煙袋才想起他的來頭,昨晚根本就沒留意到他是誰。”
桂仲明“哼”了一聲道:“你看走眼了,會打穴有什麼稀奇?據我看,傍着大車走的兩個瘦小漢子,功夫就要比這人高。”冒浣蓮凝眸細看,看不出什麼異樣。桂仲明道:“我是練大力鷹爪功的《毛澤東選集》第1卷。文章從哲學上特別是從唯物辯證法的,懂得一些路道。你看那兩人這樣瘦小,坐的馬這樣高大。那馬卻像不勝負荷似的,剛才他們與我擦身而過,我聽那沉重的馬蹄之聲,就知這兩人外家功夫已有相當火候。”冒浣蓮奇道:“為什麼只説相當火候呢?”
桂仲明道:“凡是練鷹爪功、金剛手這類內外兼修的功夫,到了隨時隨地、或站或坐都渾身是力,不克自制的時候,外家功夫就已到家了。可是內家功夫還沒到家。若內家功夫到了家,那股勁力隨心所欲,能發能收,根本就看不出來。”這兩人外功不錯,內功可還未夠火候。”冒浣蓮笑道:“我連他的外家功夫都看不出來,那更差了。”桂仲明正色道:“不然,你的功力據我看和那兩個人差不多,卻要比那個孟堅高,你學的無極劍法是上乘的內家劍法,怎可妄自菲薄?”冒浣蓮抬頭再望,大車已過去約半里之遙,那吸旱煙袋的漢子,還不時回頭看。冒浣蓮不覺笑道:“這人疑心我們是強盜呢!只不知這南京的名鏢頭,為什麼給三十六個少女保縹,這事可奇怪透了。莫非這批少女,真是什麼大户人家的女兒,請人保送的?可是看來又不像呀!”
説話之間,猛然前面六輛大車,倏地都停下來。前面塵頭起處,兩騎駿馬,迎面馳來,掠過大車,快近桂冒二人時,才猛的勒馬回頭,又狂奔過去。冒浣蓮拉拉桂仲明的袖子道:“是那話兒來了!”桂仲明腳步不停,一直向前走去。
驟然間路旁高崗上,射出了幾枝響箭,其聲鳴嗚,甚為淒厲,響箭過後是量變的必然結果。在總的量變過程中有部分的質變,在總,密林中湧出一批人馬,約莫有一百多人,霎忽就截斷了大路,攔在車隊之前。
武威鏢局的鏢師孟堅本來是押隊殿後的,這時已催馬上前,狂噴煙圈,起初是一個個的圓形煙圈,接着噴出的幾口煙其直如矢,射入先噴出的煙圈之中,煙圈也漸漸四散,漫成煙霧。這是孟老縹頭傳下的信號,圓煙圈套交情,直煙線表武力。意思是説:“好朋友們,給我們圓圓面(賣人情)吧,不然若用武力,落個兩敗俱傷,可壞了江湖義氣。”
對方陣中緩緩地走出一箇中年漢子,袍袖飄飄,意態瀟灑,眉目姣好,很像一個女人,他在袖中取出一把摺扇,把孟堅噴出的煙霧,扇得一千二淨,陰聲細氣地説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武威鏢局的少縹頭親自押這支縹。”孟堅也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郝寨主還在此間。既是熟人,請恕禮儀不周,容日後補上拜帖吧!”説罷又噴出幾口煙圈,等待對方答話。
在他們兩人打話之際,冒浣蓮和桂仲明遠遠地站在路邊。冒浣蓮道:“果然那幾個魔頭又回舊地。”桂仲明道:“那不男不女陰陽怪氣的是誰?”冒浣蓮道:“我聽傅伯伯説過,這人料是三魔之首,十幾年前的江湖敗類人妖郝飛鳳。”桂仲明奇道:“為什麼叫做人妖?”冒浣蓮道:“因他生得眉目娟秀,常常扮成女人認為:“性、情、才皆善”。清戴震認為,才是性的外在表現:,專迷惑大家閨秀,有人還説他真是個陰陽人,所以叫他做人妖。可是他的武功也真好,有幾個俠客想除他,都給他逃掉了。後來大約是年紀大了,扮女人不靈了,這才落草為寇的。”桂仲明又好奇問道:“什麼叫做陰陽人?”冒浣蓮粉臉通紅,大力柑了一下,説道:“別問了,趕快看吧,你看他們就要動手了。”桂仲明出其不意地給她柑了一下,“唷”的一聲叫了出來,幸得那兩批人都很緊張,誰也沒有注意他。
郝飛鳳慢條斯理地又舉起扇來,扇了兩扇,低聲笑道:“少鏢頭和我們搭什麼架子,猛噴煙圈?咱們開門見山,你要我們幫你圓這個面子,那也成,但你也得替我們圓個面子。”
孟堅接了這支縹後,一見要保送的竟是三十六位美豔如花的少女,心裏當然覺得十分奇怪,但他恃着父親的威名,插了鏢旗,也竟挑起大梁,從蘇州直保到此地,一路雖碰過三四次黑道人物,但只須噴出幾口煙圈,也就把對方嚇退了。不料一踏入河北,卻碰上這三個硬對頭。正在忐忑不安,一聽郝飛鳳的話似有商量,急忙問道:“郝寨主有什麼吩咐,我孟堅做得到的,一準辦到。”
郝飛風又陰陽怪氣地笑了一笑,將扇一指大車,我們不劫你的鏢,只是要一些無傷大雅的東西。”
孟堅聽赦飛風説不劫他的鏢,心中大喜,連底下那句話都未聽全,就拱手説道:“多謝寨主借路。”郝飛鳳冷冷一笑,哭聲説道:“你車上的紅貨(金)白貨(銀)我全不要,這三十六個女娃子,你得給我留下,少一個也不成!”孟堅強抑怒火,一擺煙袋,亢聲問道:“郝寨主,這是怎麼個説法。”赦飛鳳陰惻側的説道:“從來保鏢的都是保紅白財貨,沒有保人的,我不要你的貨,只要你的人,這怎能算是劫鏢?”孟堅給他氣得髯眉倒豎,罵道:“怪不得人家罵你是江湖敗類,武林人妖,衝着我武威鏢局的縹旗。你要放肆,那可不成!”郝飛鳳將摺扇扇了兩扇,大笑道:“就是你老子出馬,也得給我留下。你招子(眼睛)放亮一點,憑我這把鐵扇,要你這三十六個女娃子並不過份。”孟堅瞥了一眼,見那扇子烏漆漆的閃光,“哼”了一聲道:“原來你還是鐵扇幫的,那更好了,我就憑這杆姻袋,鬥鬥你那把鐵扇。”
鐵扇幫是長江以南的一個秘密幫會,幫主尚雲享有一身驚人的武功,可是手底極辣,黑白兩道全不賣帳,碰到財物就要攔截。郝萬鳳窮途落魄,曾去投他,他本待不收,不知怎的,卻給郝飛鳳迷惑往了,終於讓他做了幫中的一個香主。郝飛鳳也就是靠了鐵扇幫的名頭,才能重回舊地,再立門户的。
孟堅年雖四十,可是一向靠着乃父聲威,保鏢以來,從未與硬手動過真力真槍。而他那鐵煙桿打穴的功夫,也的確算是一門絕技,因此久而久之,他也自以為可以稱雄一時了,今日見着這三個魔頭,雖然不無顧忌,但一給他們擠得下不了台,也自動了真氣,煙桿一指,便待撲上。
郝飛鳳輕輕一閃,並不接招,笑道:“你要和我動手呀,那可還差着點幾,三弟來把他拿下,背後一個粗豪漢子,應聲而出,右手單刀,左手鐵盾,攔祝合堅喝道:“我倒要看你孟家的打穴功夫!”這漢子正是三魔柳大雄。
孟堅心頭火起,更不打話,鐵煙袋當胸打去,柳大雄舉盾一邊,煙鍋噹的一聲打在盾上,未燒完的煙絲,給碰得直飛出來點點火星,倒濺回去。柳大雄單刀在盾下倏地攻出,斬孟堅手腕。孟堅武功也非泛泛,手腕一頓,鐵煙桿橫裏一蕩,把單刀蕩了開去,大喝一聲,斜身滑步,煙鍋已自向柳大雄背後“魂門穴”打去。柳大雄反手一迎,煙鍋碰在盾上,他順着這擰身之勢,刀光一轉。反取中盤。盂堅連跳兩跳,才避開這招。
桂仲明和冒浣蓮伏在路旁,看這兩人廝拼,只見孟堅如怒獅猛搏,鐵煙袋點打敲劈,可總打不着敵人的穴道,柳大雄以鐵盾掩護單刀,帶攻帶守,打得十分激烈,再打了一會,孟堅漸漸落在下風。本來論功夫技業,他和柳大雄原不相上下。只是柳大雄是個劇盜,見過許多陣仗,孟堅和他一比,可就差得多了。打到分際,柳大雄左手盾牌虛幌一招,身形向下一撲,單刀繞處,直向他下三路斫去。孟堅霍地道步,鐵煙桿“倒打金鐘”,指向敵人背脊“天樞穴”,柳大雄大吼一聲,身形暴起,鐵盾“橫託金粱”,用力一磕,石手單刀,順着煙桿,向上猛削,孟堅若不撤手,手指非給削斷不可。桂仲明伏在路旁,見到孟堅危急,偷偷地對冒浣蓮説:“且待我助他一下,冒浣蓮未及攔阻,桂仲明已倏然出手,一枚金環,逕自飛去。這枚金環,打得正是時候,柳大雄看看得手,忽聽得“當”的一聲,單刀已給金環盪開。收刀一看,只見刀鋒也被碰損,缺了一個小口。孟堅莫名所以,拖着煙桿,踉踉蹌蹌的道了幾步。
桂仲明暗器打得十分神妙,兩邊的人又全都注意孟堅和松大雄的廝鬥,竟然沒人知道暗器從何而來。柳大雄橫刀舉盾,高聲喝道:“哪個不要臉偷襲大爺的站出來,咱們明刀明槍決個勝負。”
孟堅幸得這一枚金環,保了武威鏢局的聲威,情知自己不是人家對手;拖着煙桿疾退。郝飛鳳撮唇打了個胡哨,只見一騎健馬,倏地衝去,馬上人往下一跳,攔着孟堅,笑嘻嘻地道:“孟少鏢頭,你別走!”這人是江北三魔中的第二魔沙無定,也是剛才策馬探鏢的人。
才解困厄,又遇強敵;孟堅正在心慌,猛然間大車隊中,也飛衝出兩騎健馬,孟堅一看,卻是那兩個黑瘦漢子,這兩個漢子下馬叫道:“孟爺請道!”其中一人赤手空拳便去強搶沙無定手中的大槍。另一人也以赤手空拳,迎上了道來的柳大雄。
孟堅驚異得幾乎喊出聲來,這兩漢子就是當日請他來保鏢的人,當時他們自稱是一個富户的管家,名叫陸明陸亮,是兩兄弟,倚靠南京另一個武林崩輩的面子,來央求武威鏢局保鏢的。孟堅看他們骨瘦如柴,當時還暗笑怎的這個富户如用“煙精”來作管家,根本就料不到他們身懷絕技。
這兩人一出手竟是北派的鷹爪功夾以擒拿手,十數招一過,看得孟堅目定口呆。沙無定的大搶,長七尺有餘,一簇血擋四面裁張,足有斗篷大小,挑扎撲打,虎虎生風,論功力比柳大雄還強許多,但陸明只憑一雙肉掌,已是足以抵敵。沙無定一搶緊似一槍,兀是刺他不着。那邊的陸亮獨戰柳大雄,竟然欺身直進,硬用空手人白刃的功夫,去搶柳大雄的串刀,不過片刻就佔了上風。
孟堅在一旁看得倒吸涼氣,心中嘆道:“休了,休了!這兩人身懷絕技,我卻一點也看不出來,還誇大口,作保縹,傳出豈不笑折別人牙齒。今番縱保得着這支縹,也折了名頭!”看兩人越打越烈,鷹爪功擒拿手,招數精奇,自己見所未見,越看越怪,不禁皺眉想道:“這兩人功夫遠在我上,怎的顛倒請我來做保鏢,若不是存心戲弄,一定內有隱情。”
這時刻,兩對廝殺,功夫也已分出強弱。沙無定招熟力沉,還自抵擋得住,柳大雄的單刀在酣戰聲中,卻競給陸亮一把掄去,只剩下一面鐵盾,且戰且退。赦飛鳳相貌像個女人,功夫卻極利落,輕輕一縱,攔在陸亮面前,鐵扇一指,直點陸亮面門,左邊一立,輕輕向上一託,陸亮雙肩一晃,急忙倒縱出去,郝飛鳳這招名叫“顛倒陰陽”,與擒拿手有異曲同工之妙,胳膊苔給他一託一拗,這條手臂就算賣給他了。
郝飛鳳救出了柳大雄,尖聲怪氣地叫道:“二弟請退下。”沙無定力刺三槍,把陸明迫過一側,撤槍疾退,氣喘吁吁,站在郝飛鳳身邊。
陸明陸亮並肩站立,郝飛鳳展開鐵扇,扇了兩扇,怪聲笑道:“陸家兄弟真好功夫,我不自量力,要請兩位一同指教!”陸明陸亮都是心頭一震,想道:“人妖”真個“神通廣大”,我兩兄弟早已退出江湖,他竟一口就能喝破來歷。
郝飛鳳鐵扇一指,又洱尖聲叫道:“兩位陸師父不肯賜教麼?”陸明、陸亮大怒,左右一分,雙雙撲上,喝道:“今日定要擒你這個人妖!”郝飛鳳嘻嘻一笑,滑似游魚,在兩人掌底鑽了出去,説道:“你們有這能耐?”反手一扇,就和兩人鬥上了。郝飛風扇子使開,也是一派點穴家數,但卻比孟堅的打穴厲害許多,他身法又極其輕靈,一把扇子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全是指向兩人的致命穴道,他左手也不閒着,右手扇子打出,左手跟着就是一掌,用的竟是刀劍招數,這種怪招,陸家兄弟還是初次遇上。幸得他們的鷹爪功擒拿手也有了相當火候,而且相互配合,威力更增,郝飛鳳這才不敢過份迫近。
三人走馬燈似的廝殺了一百來招,赦飛鳳怪招層出不窮,陸家兄弟拼命支持,兀是守多攻少。桂仲明看了許久,搖搖頭道:“這兩個漢子要糟。鷹爪功擒拿手原是利於攻而不利於守,他們給敵人迫得要撤掌防守,只怕沒多久就要落敗。”
果然再打一陣,兩兄弟毅然狂叫,往後便跑。但郝飛鳳招法比他們更快,身形一起,又絆着他們。口中叫道,“二弟三弟,你們去搶大車!”
沙無定、柳大雄一聲吶喊,率領百餘幫匪,狂風一般卷將過來。郝飛鳳尖聲叫道:“只要人,不要貨,算留給盂老頭子一點面子。”孟堅氣得焦黃了臉,掄鐵煙袋拼命敲擊,混戰中沙無定一槍將他的煙桿挑上半空,旁邊的幫匪拋出絆馬索,將他絆倒,柳大雄雙手扣住他的脈門,將他縛在路旁的樹上。其他護車的壯漢,雖然也有武功,怎禁得幫匪人多勢眾,轉瞬之間就給迫到一隅,眼睜睜地看着沙無定、柳大雄領着幫匪,撲奔大車。
桂仲明和冒浣蓮伏在路旁,離大車約有十來丈遠。冒浣蓮本來屢次禁止桂仲明出手,這時見幫匪拉開大車絨峯,裏面少女尖聲哭叫,不禁柳眉倒豎。桂仲明道:“這幫賊人欺侮孃兒,咱們揍他!”冒浣蓮一躍而起,叫道:“好,你對付那兩個頭領,我去趕開匪徒。”
桂仲明解下騰蚊寶劍,如巨鳥騰空,幾個起落,已是落在車隊之前。十多個幫匪舞動刀槍,上前攔阻,桂仲明圓睜雙眼,大喝一聲,騰蚊劍向前一抖,銀虹疾吐,把十多把刀槍全都削斷,沙無定見狀大掠,斜刺裏一槍刺出,桂仲明一個旋身,又是一聲大喝,寶劍起處,只聽得“咔嚓”一聲,沙無定四十二斤重的大槍,也給折斷了,震得他虎口流血,拖着半截槍急忙奔命。
在桂仲明大顯神威之際,冒浣蓮也已趕到現場,那些幫匪正在撕絨幄、砸車門,冒浣蓮揚手就是一大把奪命神砂,宛如灑下滿天花雨。那些幫匪也都是老於江湖的了,一中暗器,只覺又麻又癢,有人叫道:“這是毒砂於!”冒浣蓮一聲冷笑,玉手連揚,喝道:“不是毒砂子你們也不知道厲害!”幫匪發一聲喊,四下奔逃。冒浣蓮雙眼滴溜溜的一轉,只見第三輛車上,還有幾個幫匪,站在車頂,他們已搶出幾名少女,用作掩護。冒院蓮大怒,放下神砂,拔出佩劍,一躍而上,劍走偏鋒,捷似靈貓,嬌叱兩聲,兩名幫匪中劍撲倒,冒浣蓮一腿將他們從車頂掃下,挺劍便奔第三名幫匪,那名幫匪將挾持着的少女向前一推,冒浣蓮手腕倏翻,劍鋒左傾,向空檔奔去,劍法迅疾異常,本意這名幫匪也易了結,不料一劍刺去,只聽得“當”的一聲,碰了回來,原來是刺在上面盾牌上。
這名幫匪是柳大雄,他領頭搶上中間的大車,砸開車門,只見六名少女美豔如花,眼都呆了。他看了一陣,將其中最美的少女挾出,冒浣蓮已搶了上來。他捨不得放開,竟然在車上負隅頑抗。
冒浣蓮連刺數劍,都被柳大雄巧妙擋開。他挾少女為質,以鐵盾掩護,冒浣蓮武功雖比他強,投鼠忌器,急切間卻是奈何不得。柳大雄見冒浣蓮一劍緊似一劍,應付也感為難。驀然間他抓起少女拄外一搶,以進為退,引開冒浣蓮的劍,哈哈大笑,往後一躍便侍翻下大車,那料笑聲未絕,後心忽然一陣劇痛,不由得雙手鬆開,人也像斷線風箏一樣跌了下去,原來桂仲明在追趕沙無定時,百忙中回頭一瞥,見冒浣蓮尚在大車上與人拼鬥,隨手發出一枚金環,打中了柳大雄後心穴道。
冒浣蓮正自氣紅了限,也待挺劍躍下大車,那少女剛好落下,她只好插劍歸鞘,以手接下,輕輕撫拍少女,説道:“姐姐受驚了!”那少女驚魂稍定,發覺自己在男子懷中,急忙雙手一推,那料手所觸處,卻是軟綿綿的一團東西。
冒浣蓮揚砂拒敵,拔劍救人,緊張中竟自忘記了自己易欽而並,是個“男兒”,給少女一觸,才猛的醒起,急忙放開了手,在少女耳邊低聲説道:“姐姐,你別聲張,我和你一樣,是個女人。”
那少女襝衽致謝道:“多謝姐姐救命之恩。”冒浣蓮紅着臉説道:“你別叫我姐姐,我就領你的情了。”那少女也算機靈,急忙換過口道:“多謝公子!”冒浣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怎樣來的?這些姑娘是你的姐妹嗎?”那少女眼圈一紅,答道“我叫紫菊,是蘇州城的歌女,給人買來的,這些姑娘,我早先都不認識,聽説也是買來的。”冒浣蓮還待再問,忽見下面亂成一片,幫匪四下奔逃,桂仲明向她大聲呼喚。
那邊,桂仲明在發出金環,打倒柳大雄之後,再向前追,幫匪畏懼寶劍,紛紛躲避,郝飛鳳放開陸家兄弟,趕了過來,也兀自鎮壓不住。
郝飛鳳未見敵人,陡見劍光,心裏一驚,已覺冷氣森森,寒光劈面。他仗着身法輕靈,連避三劍,自知不是對手,待第四劍斬來時,急忙向後一躍,鐵扇子唆地出手,迎着劍鋒掃去。
桂仲明正殺得性起,忽聽得劍尖嗡嗡作晌,火星亂飛,十幾枝短箭向自己飛來,他雙足一點,平地拔起三丈來高,寶劍在半空劃了一道弧形,把那些短箭掃斷,這才輕飄飄落在地上。只這樣被擋了一擋,郝飛鳳已到河邊,撲通一聲,借水而逃。原來這手是郝飛鳳救命的絕招,那把鐵扇子藏有機關,給寶劍截斷後,十幾條鐵扇骨,都化成利箭,向敵人發射。他以往曾有幾吹被俠義道追殺,就是仗着這手絕技,得以死裏逃生的。幸好桂仲明武功深湛,要不然還真避不開這突如其來的暗器。
沙無定最先逃跑,卻及不上郝飛鳳迅捷,剛剛奔至河邊,桂仲明揚手一圈金環,將他後腦打裂,登時斃命,幫匪呼嘯,沒命奔逃,桂仲明顧不得追趕,先自回來尋覓冒浣蓮。
冒澱蓮聽得呼喚,跳下大車,順手一劍,挑開孟堅的縛繩,盂堅淤紅了臉,在道旁拾起那根鐵煙袋,低聲道謝,敲燃火石,狂吸旱煙,掩飾窘態。
陸家兄弟周圍檢視一番,只有兩輛大車,被砸爛車門,撕破絨幔,其他全無損失。急忙拱手向桂、冒二人稱謝,請問姓名,他們心中極其駭異,尤其對於桂仲明的武功,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看桂仲明年紀不過二十來歲,但劍法和暗器精妙,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桂冒二人未及答話,孟堅忽在背後冷冰冰他説道:“兩位陸大爺,這趟鏢我們退了。此去北京已是坦途,用不着我來保,也不需要我來保。”陸明將他一把拉住,急忙説道:“孟鏢頭,這是怎麼説的?全仗貴鏢局威名,我們才能從蘇州一直平安至此。在這個地方,雖然遭了一點挫折,勝敗也是兵家常事嘛。咳,莫非你怪我們兄弟兩人,我們替你賠罪。”説罷兄弟兩人雙雙作揖。孟堅尷尬得很,可又不能再發脾氣,桂仲明也上前來勸,孟堅嘆口氣道:“兩位陸大爺武功真高,這兩位達官武功更高,武威鏢局得保聲名,全靠你們,回去我就稟告家父,把鏢局歇了。然後再酬謝各位。”他這説的可是真話,他眼見今日諸人,武功一個比一個高,不禁心灰意冷,再不想吃這口江湖飯了。
兩陸微微一笑,將事揭過,桂冒二人,隨便捏了個假名,寒暄幾句,也待告辭走小路。陸家兄弟拖着不放,力勸他們一道,同路進京,桂仲明瞧了冒浣蓮一眼,冒浣蓮忽慨然説道:“既然兩位這樣熱心,咱們就叨光託蔭吧。”兩陸大喜,立刻讓出兩匹馬,修好大車,就請桂冒二人一同上路。
一路上兩陸拿話套問桂冒二人,冒浣蓮機靈得很,含糊應過。她拿話套問兩陸,兩陸也含糊應過,問得緊時,只是答道:“到了京城,我兩兄弟自當請尊駕到我主人家中,賠罪道謝。”冒浣蓮知道“交淺言深”,乃是江湖大忌,也就不再追問下去。至於孟堅,則一路默不作聲,興趣累然,雖然滿腹疑團,卻不願開口説話。
走了十多天,到了北京,桂仲明見城牆高峻,西山巍峨,‘營殿連雲,屋宇相比,端的是雄偉壯麗,’氣象萬千。他久處深山,幾曾見過如此景象。正自心胸舒暢,眼花撩亂之際。忽聽得孟堅冷冷問道:“陸大爺,鏢已押到京城了,請問在哪裏交卸?”陸明揚鞭一笑,説道:“納蘭相府!”
孟堅吃了一驚,反問道:“納蘭相府?”陸明又微微笑道:“正是納蘭相府。”孟堅沉着眼道:“那麼兩位是相府的教師爺了。”陸明陸亮同聲説道:“不敢!”孟堅心中憤怒,口裏可不敢説出來。陸明何等老練,早已看出,急忙陪話道:“不是我兄弟倆故意戲耍老哥。這是我們相府師爺的主意,我們只是依令而行。”冒浣蓮問道:“那麼這三十六位少女,也是相爺買的了?”陸明道:“正是”相府的師爺叫我們出面,央求南京的童鏢頭,轉請貴鏢局保護,就是怕路上出麻煩,所以借你們的鏢旗鎮壓一些不三不四的小強盜。”孟堅“哼”了一聲,想道:“原來你們只是把我們看做紙糊的姜太公,頂看不頂用,只可用來嚇小鬼的,真正碰到硬把子,還得你們兩兄弟出陣,所以你們不動聲色地跟在車旁。只可惜真碰到硬把子時,連你們倆也抵擋不住。”他撥轉馬頭,拱拱手道:“按規矩,我們該到鏢主家裏交卸,但相府門高,我輩校厚可不敢進去。兩位教師替我們美言一句,這鏢你們自己去押回吧,我孟堅領情。説罷,對桂冒二人,再深深一揖,表示謝意。不聽勸阻,撥馬便走。他心中對二陸和童鏢頭都很不滿,只是深深感激桂冒二人。
桂仲明見他負氣而行,心中暗道:“這人倒也是個血氣男子。”他拉着冒浣蓮正想告辭,陸明卻又上前攔阻道:“這次多得兩位兄台出手、小弟交淺言深,如兩位兄台尚未有落足之處,就請到相府裏去謀個差事如何?”桂仲明怫然不悦,幾乎就要發作,不料冒烷蓬卻是喜形於色,連聲笑道:“多謝兩位教師爺關照,我們也不客套推辭了,若然得在相府安身,那可是求之不得!”桂仲明猛然會意,立刻裝出笑容,連聲道謝。
大車在京城街道上長馳而過,向相府前行。路上冒浣蓮再問相府買這三十六個少女幹嘛?陸家兄弟這時已把兩人當做自己人,不再隱瞞,告訴他們道:“這三十六個少女都是相爺暗中請人在蘇杭兩地搜買的,有些是出名歌女,但大多數是貧寒人家的標緻女兒。也難為買的人選得個個都是這樣如花似玉。至於為什麼買的,那我們可不知道了。”
列位看官,你道是為什麼買的,説起來卻有一段故事。原來納蘭容若雖是當時第一才子,尤以向名冠於全國,他的父親納蘭明珠,卻是個不通文墨,庸俗不堪的人。他仗着是宗室內親,又善奉承,從部曹微職一直升到當朝的大學士(宰相)。他見順治和康熙兩個皇帝都很注重文學,便暗地裏招納了許多文人供養在家,做了許多文章,冒充是自己做的,獻進宮去,博取皇帝歡心。納蘭容若自幼在許多人才薰陶之下,加以天資聰敏,因此年紀輕輕,便成一代才子。康熙皇帝和他年齡相差不遠,見他如此才學,寵愛異常。因此有人説,明珠之能做到大學士,得他兒子之力不少,可算是官場一件異事。
有一天納蘭明珠陪着康熙在西書房閒話,説起在莊子南華經裏的一段故事,記不清楚,叫內監取書來查,那內監錯拿了老子的道德經,康熙跺着腳罵道:“蠢蟲!”又嘆口氣對明珠道:“這班蠢物真是討厭,從來説的‘紅袖添香夜讀書’多麼有趣。朕富有四海,就是缺乏那麼幾個冰雪聰明的女孩替朕添香夜讀。想那南唐李後主,雖是亡國之君,卻有大小周後,嫺熟同章,精通音律,風流韻事,萬古流傳,朕反而比不上他呢!”明珠聽了,因事涉內廷,不敢作聲,但心中卻有了一個打算。
明珠回府之後,想起蘇杭州,山川秀美,靈氣所薰,素多美女,立刻打發家人到蘇杭一帶挑選那些體態苗條,面貌清秀的標緻女孩兒,準備收在府中,請文人學士教會詩書,琴師舞娘訓練歌舞。訓練成功之後,再偷偷獻給皇上。但明珠為了沽名釣譽,不敢公然以相府之名,請地方官派兵護送。因此,才由相府的師爺定下計策,叫陸明、陸亮兩個武土出面,轉請武威鏢局,護送來京。
陸明陸亮將三十六名少女,送到相府之後,明珠自然十分高興。但因他一心盤算怎樣訓練的事情,對陸明陸亮保薦桂冒二人,卻不耐細聽下去,隨便把手一揮,説道:“既然你有兩個朋友要進來,就安插他們在園子裏看園吧。”這個差使,等於僕役,兩陸對桂冒説及,都覺不好意思,卻不料二人一口就答應了。
桂冒二人進了相府之後,一心想見納蘭容若,好探聽張華昭的消息,不料一連兩三個月,都沒見着。看守花園,又不能隨便出去,悶得桂仲明什麼似的。冒浣蓮雖然不時安慰他,但想起吳三桂舉事之後,外頭大局不知如何,亦是不禁心焦。
春來春去,轉瞬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一日清晨時分,桂仲明被遣去監督修理園子的工人,冒浣蓮一人獨自在花徑徘徊。不知不覺,通過假山石洞,來到了園子深幽之處,只見林木葱鬱,奇花爛漫,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瀉於石隙之下,兩邊飛樓插空,雕欄繡檻,皆隱於山坳樹梢之間,景色美麗極了,也幽雅極了#喊浣蓮心中暗道:“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這話説得果是不錯!”正呆想間,忽聽得有音樂之聲遠遠飄來。她不覺循着樂聲尋去,繞過幾處假山,只見面前豁然開朗,一面水平如鏡的荷塘橫在面前,池搪上千百朵紅蓮,都已開放。四面紅蓮圍繞中,池中心又有幾十朵特別盛開的白蓮,宛如累衣仙女,立在水中央,池塘周圍有白石為欄,池上有小橋九曲,蛾蜒如帶,池中的一個小享上面有幾個舞娘翩翩起舞,亭中有一個少年公子,獨自彈琴。那幾個舞娘,就隨着琴聲,且歌且舞。
冒浣蓮妙解音律,遠聽琴聲,只覺一片悽苦情調,不禁呆了心想:納蘭容若富貴榮華已到了頂點,年紀輕輕,才名絕代人更是古今罕見,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她不覺步上小橋,向池塘中央的享子走去。走到一半,亭上歌聲嘎然而止。只聽得納蘭容若説道:“這一首不宜合唱,只宜清歌,紫菊你給我按譜唱吧。”説罷,又彈起琴來,根本沒注意到有人走下小橋。
冒浣蓮聽得“紫菊”二字,覺得這名字好熟,正思索間,琴聲已起,其聲悽苦,比前更甚,宛如三峽猿啼,駁人夜泣。一個少女,面向納蘭,背向浣蓮,按譜清歌。歌道:
“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忘?記繡塌閒時,並吹紅圃;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飄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月,觸緒還傷!欲結綢綴,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檐雨,譜出迴腸。”
歌聲方停,一聲裂帛,琴絃已斷了幾根。納蘭容若推琴而起,嘆了口氣。冒浣蓮聽得如醉如痴,心想:“怪不得我一進園子裏來,就聽得人説,納蘭公子是個痴情種子,他夫人已死了一年,他還是這樣哀痛。這首悼亡詞真是千古至性至情的文字!”她咀嚼“夢好難留,詩殘莫續。”幾句,想道:“難道年少夫妻,恩深義重,真是易招天妒嗎?”想到這裏,不禁心裏笑道:“怎的這樣容易傷感,我和仲明就是一對無生愛侶。”她想着想着,自覺比納蘭容若“幸福”多了。
這時那個歌女迴轉頭來,見冒浣蓮站在享前,忽然“咦”的一聲,低低叫了出來。冒浣蓮一看,認得她就是當日自己在大車上救出的少女,怪不得名字這樣熟。冒浣蓮急忙向她打個眼色,跨進享來。
納蘭容若聽得紫菊低叫,抬起頭來,見一個俊俏少年,衞士裝束,不覺也有點驚詫,問道:“你是誰?你喜歡聽琴?”冒浣蓮道:“我是看園的。公子,你這首‘沁園春’做得好極了,只是太悽苦了些。”納蘭容若奇道:“你懂得詞?”冒浣蓮微微一笑,説道:“稍微懂得一點。”納蘭容若請她坐下,問道:“你覺得這詞很好,我卻覺得有幾個字音好像過於高亢,不切音律。”冒浣蓮道:“公子雅人,料不會拘泥於此,主代之向,先行音樂,而後按聲填詞,尤以周美城、姜白石兩大詞家更為講究?但其辮病卻在削足適履,缺乏性靈,所以蘇(東坡)辛(棄疾)出,隨意揮灑,告成詞章,倚聲一道,大增光彩。但有時卻又傷於過粗。公子之詞,上追南唐後主,具真性情,讀之如名花美錦,鬱然而新。又如碧海澄波,明星皎潔。何必拘泥於一字一音?”納蘭容若聽得錚圓了眼!
冒浣蓮對詞學的見解和納蘭容若完全一樣,令納蘭容若驚奇的是:以冒浣蓮這樣一個“看園人”的身份,居然講得出這番話來。他不禁喜孜孜地拉起冒浣蓮的手,説道:“你比那些腐儒強得多了!怎的卻委屈在這裏看園?”冒浣蓮面上發熱,紫菊在旁邊“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冒浣蓮不自覺地把手一摔,納蘭容若只覺一股大力推來,蹬!蹬!蹬!連退三步,連忙扶着欄杆,定了定神,笑道:“原來你還有這樣俊的功夫!”他還以為冒浣蓮懷才不遇,所以故意炫露,文的武的都顯出一手。
冒浣蓮一摔之後,猛的醒起,自己已扮成男子,卻還不自覺的露出女兒本相,豈不可笑?納蘭容若又道:“我有一位書僮,也像你一樣,既解詞章,亦通武藝。你有沒有功夫?我倒想叫你和他見一見面。”冒浣蓮大喜,連忙答應。納蘭容若灑脱異常,攜着她的手,步下小橋。他是把冒浣蓮當朋友看待,以相國公子和“看園人”攜手同行,在當時可是個震世駭俗之事。
冒浣蓮見他純出自然,就讓他牽着自己的手,走出享子。
兩人走出亭子,轉過山坡,穿花拂柳,盤旋曲折,忽見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上面異草紛垂,把旁邊房屋悉皆遮住。那些異草有牽藤的,有引蔓的,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檐掛柱,索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幡屈,幽香陣陣,撲入鼻觀,比剛才的荷塘勝地,更顯得清雅絕俗,冒浣蓮讚歎道:“這樣的地方,也只有像公子這樣的人才配住。”納蘭容若驟遇解人,愁懷頓解,興致勃勃地替她解釋:那牽藤附葛的叫“藤蘿薛荔”,那異香撲鼻的是“杜若衡蕪”,那淡紅帶軟的叫“紫會青芷”這些異草之名,都是冒浣蓮在“離騷”“文選”裏讀過的,卻一樣也沒見過,這時聽納蘭容若一一解釋,增了不少知識。
兩人一路清談,不知不覺穿過藤蔓覆繞的遊廊,步入一座精雅的清廈。這間大廈,連着籤棚,四面迴廊,綠窗油壁,羣牆下面是白石台階,鑿成朵朵蓮花模樣,屋子裏是大理石砌成紋理,門欄窗户,也都細雕成時新花樣,不落富麗俗套。四面香風,穿窗入户。納蘭容若説道:“在這望煮茗操琴,焚香對奕,當是人生一樂。”説罷拍了幾下手掌,喚出幾個書傻,説道:“上去請昭郎來。”不一會上面下來一個英俊少年,冒浣蓮一眼瞧去,正是當日在五台山相遇的張華昭,只是他比前略為清瘦,從抑鬱的目光中看出,似另有心事。張華昭見着冒浣蓮也是一呆,心想:這人面貌好似在哪裏見過,卻一時想不起她是誰來。
三人在庭院中茶靡架下,圍着一張大理石僂花桌子,盤膝而坐,旁邊水聲混淆,出於石洞,上則藤蘿倒垂,下則落花浮蕩,院子外有一叢修竹,高越短牆。蟬聲搖曳其間,宛如音樂,浣蓮道:“真好景緻。”納蘭容若見桌上有棋抨一局,未斂殘棋,忽然起了棋興,對冒浣蓮道:“你們兩人下一局如何?我做裁判。”張華昭道:“公子既有棋興,何不和這位兄台對下,讓我開開眼界。”納蘭容若笑道:“局外觀棋,更饒佳趣。”説着已把棋子擺了起來。張華昭瞧了冒浣蓮幾眼,越看越覺面熟,心念一動,拈着棋子説道:“好,侍我輸了,公子再給我報仇。”他第一步就行了個當頭炮。
納蘭容若在旁一面看一面笑,張華昭一開局便着着進攻,進中兵起連環甲再出雙橫車,七隻棋子,向對方中路猛襲。冒浣蓮沉着應戰,用屏風馬雙直車堅守陣地,着法陰柔之極,行至中變,已帶攻帶守,反奪了先手。納蘭容苦笑道:“昭郎,你這是吳三桂的戰法!”張華昭愕然問道:“怎麼?”容若道:“吳三桂這次舉事,聲勢洶湧,王輔臣在西北起兵,尚耿兩藩又在南方遙為呼應,吳三桂親自率領大兵,攻出湖北,想沿江而下,攻佔全國心臟。攻勢是猛烈極了,但依我看來,非敗不可!張華昭道:“那你是説,我這局棋也和他一樣,輸定了?”納蘭容若笑道:“那還需説?”説不多久,冒浣蓮大軍過河,張華昭子力分散,果然已呈敗相。納蘭容若忽正色説道:“按説我們嫡洲人,入關佔你們的地方,我也很不贊同。只是吳三桂要驅臃復明,那卻是不配!”冒浣蓮冷冷説道:“這不像是皇室內親説的話。”納蘭容若蹙眉説道:“看你超邁俗流,怎的也存種族之見?滿漢兩族,流出的血可都是紅的,他們原應該是兄弟。滿洲貴族,自有罪孽,可是不見得在貴族中就沒有清醒的人!”冒浣蓮暗暗嘆道:“他的父親是那樣污濁可鄙,他卻是如此清雅超拔,看來‘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話,真是荒謬的了。”納蘭容若又道:“其實,朝廷怕的不是吳三桂,而是蔽在深山中的李來亨,他兵力雖小,威脅卻大。“這次朝廷派兵去打吳三桂,分了一路兵撲李來亨,在三峽險要之地,給李來亨伏兵出擊,全軍覆沒。”冒浣蓮大喜説道:“他們打勝了!”一不小心,給張華昭吃了一隻馬,納蘭容若驚異地望她,冒浣蓮自覺露跡,急忙低下頭來用心下棋,結果因子力少了一馬,給張華昭以下風搶成和局。
納蘭容若笑道:“你的棋下得很好,現在輪到我來領教了。”正擺棋子,忽然丫鬟傳報,夫人有請,而且指定要昭郎同去。容若問了冒浣蓮的姓名(假名),拱拱手道:“我明日再派人找你。”張華昭跟着出去,冒浣蓮走在後面。忽然張華昭回手一揚,冒烷接急忙伸手接着,手指一捏,是一個小小的紙團。
冒浣蓮把紙打開,只覺一陣幽香撲鼻,上面寫着“今夜請到天鳳樓”幾個小字,色澤淡紅,紙上還有一兩片揉碎了的花瓣。不覺心中自笑:“張華昭和納蘭公開同在一起,居然沉迷得如此風雅,以指甲作筆,以花汁作墨,和我暗通消息了。”她一面笑,一面佩服張華昭心思靈敏。對奕之時,時有落花飄下,當時見他用花瓣玩耍,毫不在意,卻料不到他已看出自己是同道中人,用此來書寫文字,出手之快,令人吃驚,不但瞞過了納蘭公子,連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寫的。
冒浣蓮目送納蘭容若和張華昭二人,在家丁和丫鬟簇擁之中,從側門走回大院。她也緩緩而行,從原路走回,去找桂仲明。只覺路上碰見的人,似乎都在用着驚異的目光注視自己。
繞過假山,穿過花徑,走了一會,見桂仲明和園中的花工迎面走來,冒浣蓮叫他一聲,桂仲明卻把頭別過一邊,不理不睬。花工毫不知趣,在旁邊嗦嗦叨叨地説道:“你這個同伴要發跡了,我們的公子呀,什麼大官來拜訪他,他都懶得去見,偏偏對你的同伴要好得緊,拉他的手在園子裏走了好大一段路。老哥我看你也要跟着得意了,有什麼好處,可別忘了老朋友啊!”桂仲明“哼”了一聲,肩頭一聳,花工正搭手上來,忽然,“哎喲”一聲,跌倒地上。桂仲明轉身便跑,冒浣蓮飛步急趕,尖聲呼喚。
桂仲明嘆了口氣,回頭説道:“你還追我作什麼?”冒浣蓮又氣又惱又好笑,拉着他的手説道:“你這人呀,就像你的父親,你忘記我是男子打扮了嗎?他要拉我的手,難道我也要像你摔花工一樣,把他摔個半死?”桂仲明聽她説到“就像你的父親”這句話時,如中巨棒,想起自己父親因誤會而迫死養父、拆散家庭的事,立時憤火全消,但仍繃着臉説道:“我就是不高興你和這種少爺親熱!”冒浣蓮盈盈一笑,低聲説道:“你説他是哪一種少爺?他這種少爺可與別的少爺不同。”説罷把納蘭容若的行徑胸襟,細細對桂仲明剖解。桂仲明聽得連連點頭,不再言語。
冒浣蓮待桂仲明完全平靜之後,問他道:“你是特地來找我的嗎?”桂仲明道:“陸明陸亮今日從相府那邊過來,我正在監工,他拉着我對我説,昨晚他們輪值,忽然發現武林高手從四府一座樓頂一掠而過,只看那身輕功,就比他們高明得不卻多少倍,他們不敢追趕,想請我們助他一臂之力,這幾晚給他們巡視門户。你不在身邊,我拿不定主意。你説我們犯不犯得着真的給他們做看門。”冒浣蓮想了一想,説道:“答應他們吧。我們雖不是替相府看門,也要會會這位武林高手。”
説話之間,那個花工已從地上爬起,走了過來。冒浣蓮道個歉迎上去問道:“天鳳樓是不是在西院。”
花工點頭道:“正是在西院,那是納蘭公子的書房。”他睜大眼睛,瞧了瞧冒浣蓮,忽然拱手説道:“是不是公子叫你到天鳳樓當差?那可是最好的差事!”冒浣蓮笑而不答,謝過花玉拉着桂仲明各自回房休息,準備養好精神,夜探天鳳樓,訪尋張華昭。
兩人睡了個午覺,再出來時,只見園中香咽潦繞,花影繽紛,所有不是應節開花的樹,雖無花葉,也用各色綢縷紙絹及通草為花,粘於枝上,真是個花團錦簇、富麗異常。冒浣蓮拉着一個小廝問道:“怎的今天園子里布置得這樣華美?”那小廝伸伸舌頭道:“中午時分,三公主駕到,你都不如道嗎?你出園看看,那鑾輿車仗,排得多長?三公主和我們的相國夫人,交情最好,以前每個月都要來一兩次,一住就是幾天。這次不知怎的,隔了好幾個月才來。”冒浣蓮聽後,想起早上納蘭公子被夫人匆匆召去之事,大約是和三公主之來有關了。
到了晚上,園子裏的景色更美,小河兩岸的石欄,掛滿許多水晶玻璃的各色風燈,點得如銀花雪浪;綠樹枝頭,又遍綴水晶葡萄,作為裝飾,上下爭輝,水無煥彩,把園子裝點得似玻璃世界,珠寶乾坤。桂冒二人,卻是無心鑑賞,聽得打過三更,各處沉寂之後,兩人換過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展開絕頂輕功,逕自撲奔西院,找了許久,才在離雕欄玉砌的重重院落之間,看到古槐樹蔭下,紅樓掩映,上面彩紗宮燈,綴成“大風櫻”三字。冒浣蓮大喜,對桂仲明道:“你在外面巡邏,我進去探張公子。”
冒浣蓮飄身而上,在每一層樓翹出來的檐角,都停了一下,張望進去,卻是奇怪,樓房都是空無一人,直上到頂樓,方始聽見女子説話的聲音,聲調十分幽怨。
冒浣蓮貼耳在紗窗上,只聽那女子説道:“人們都羨慕榮華,帝王之家是榮華極致。我卻只知道:深宮如鬼域,度日似長年。我還算較好的了,容若自小和我玩得來,後來又和你認識,你們像一股清風,給我揭開深宮的簾幕,看到一點點外在的陽光。我的姐妹,她們更慘。名為公主,如受制於保姆,莫説父王不易見,就是嫁出之後,一生見不着附馬,也屬尋常。張公子,你就一點也不可憐我嗎?”冒浣蓮聽得大驚,悄悄用指在紗窗挖了一個小洞,張眼一看,只見壁面坐着一位旗裝少女,美豔絕俗,氣度高華。對面站着的英俊少年,正是日間所見的張華昭。心想:莫非此女就是什麼王公?怎的她會和張華昭這樣廝熟,深更時分,在高樓之上談心?正疑惑間,張華昭低低嘆了口氣道:“我有什麼辦法?”停了一下,忽然揹着公主把手一揚,一個小紙團,恰恰穿過紗窗上的小孔飛出。冒浣蓮接過,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過一會再來!”正當此際,忽聽得外面一聲清嘯。正是:
深院聞私語,中宵傳怪聲。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