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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天一大早,元嫣就派家人將各種盜得的信物送出。她在街上打探,劉府果然安然無事,連私底下都沒有探究。她呆到中午,終於得到回信,心滿意足地回到店裏。

    進門一看,牀上沒人。元嫣走到自己房間裏的幾前面,往幾下踢了兩腳,叫道:起來!午時都過了!

    几上覆蓋的帷布被蹬開,一雙腳伸出來,繃得筆直,長孫樂正在伸懶腰。元嫣將一封信函扔到几上,道:已經同意我們參與比試了!

    一隻白白瘦瘦的手伸到几上亂摸,摸到信函就飛快抽回。元嫣嘆氣道:你這跑到我房間裏來裝死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啊?幸好我晚上睡得沉,否則總有一天非被你嚇死不可!

    在嫣姐旁邊,我才睡得熟嘛。長孫樂聲細如絲,懶洋洋地道,十六,那便是五天後?這麼急?元嫣道:是啊,因為元家人早都過了,所以偷偷地報上去,確定了時間,還把我們矇在鼓裏。幸好你只用一晚上就完成了,否則可就真冤大了。丫頭,很不錯嘛,你越來越厲害了呢!

    長孫樂心道:厲害麼?兩個人當然厲害。他的行動幾乎跟我一致,為何能先知道花的所在?難道他在做這兩件事前先摸了底,再一起做?

    突然腳上一緊,元嫣抓住她的腳踝,將她強行拖出小几。陽光照在臉上,長孫樂長聲慘叫,抓扯頭髮,在地上滾來滾去,隨即被元嫣一腳死死踩住。元嫣把幾件衣服扔給她,喝道:快起身,跟我出去!

    做什麼?

    出去逛街呀,來京城十幾天了,都在為你打點,我都還沒好好逛逛。這裏是籤壺鼎盛之地,什麼秋原老字號的矢、十里晉的壺統統都有,啊,我可等不及了!

    長孫樂嘆了口氣,元嫣別的毛病沒有,偏極愛投壺,幾乎每日必投,每投必賭。昨天晚上跟錢三爺賭時聽到消息,説是英國公李績七十一歲壽誕就要到了。英國公素喜投壺,據説壽宴時會舉辦投壺賽事,消息一出,已經有好多投壺高手正往這裏趕,想要湊這熱鬧。

    好啊!元嫣興奮得直搓手,天下的投壺高手們都來就好了!

    長孫樂和她打開包裹着投矢布囊,一支支取出,先通體摩娑,比較粗細,再眯着眼看矢身的走向、木紋的密集鬆弛,甚至於漆的厚薄均勻看了良久,長孫樂看得眼也酸了,忍不住道:嫣姐,看這些有什麼用啊,論手上的功夫難道你還怕誰不成?

    記着我的話。元嫣曲指一彈,側耳凝聽投矢震動的聲音,未了鄭重地道,高手過招,手上的功夫固然重要,然而投矢本身卻往往是致勝的關鍵所在,斷不可小瞧。昨天在得月軒輸了錢三爺一千五百兩,約好了今日就在這裏再戰,豈可馬虎?

    長孫樂道:你做得再好,有什麼用呢?少爺説了不許拋頭露面,不許惹人注目,更不許與人賭鬥。你要是真惹出麻煩來,少爺又不知要想什麼古怪方法來折騰你了。元嫣聽了,放下投矢默然不語。長孫樂知道説錯話了,悶着頭幫她篩選。元嫣突地眉毛一挑,説道:折騰?我沒想到呢。這幾年來,他眼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如果真能讓他想着法子地折磨我,那至少會正眼看我一下了,哈哈,豈不是好?

    她起身走到窗邊,大聲道:啊!看見太陽我就生氣,夜晚快些來吧!我的手好癢,我的心好煩呢!

    長孫樂喃喃地道:果然,元家沒有正常的人。

    話雖這樣説,元嫣卻也不敢玩得出格。晚上在大廳之中,眾目睽睽下,她心情大好地玩起了把戲,或是五六支不中,突然連中六支,或是前三支後三支不中,中間全中,不一而足,總之要讓錢三爺每次都贏。圍觀者只看見錢三爺一輪輪地全中,大把大把收錢,除了讚揚錢三爺的技術外,也對元嫣明知不可勝而投之及擲金如土的大手筆甚是欽佩。

    錢三爺心中卻越來越驚異。他自問連投一百支,最多投失兩三支而已,但要像元嫣這般進與不進極有規律就不大好辦,這是湊巧還是她故意為之?

    錢三爺偷偷觀察,見元嫣投中固然歡喜,投不中也確實惱怒,神情不像假裝。跟着元嫣來的那瘦小丫頭呆呆坐着,一臉瞌睡未醒的樣子,似乎疲倦得連動也懶得動。只有當元嫣跺腳惱道:咦,又輸了!她就面無表情地從袖子裏摸出錢契,命小二去隔壁錢莊換銀子來。

    兩個時辰過後,錢三爺贏了近三千兩銀子。那丫頭不知是何居心,吩咐小二換的銀兩最大不得超過二十兩,此刻錢三爺面前已經堆起一座半人高的銀山,而二樓走道里跟賭的銀兩也已聚集了一千多兩。滿店的人都擁到了大廳觀看,無不嘖嘖稱奇。錢三爺的手終於開始發抖。他越發覺得此女子深不可測,否則哪有每次都投得如此規律?他投進了六支,終於在第七支上投歪,跟着的幾支也紛紛歪出。本來寂靜的人羣頓時議論聲四起,有的説是錢三爺累了,有的説他喝多了,也有人嘆息他其實是怕了,誰看見輸了三千兩銀子卻仍然興致高漲的女子都會如此。

    元嫣拍手道:三爺讓我呢,不贏可對不起三爺。説着笑嘻嘻地投矢,進一支,偏一支,又進一支,如此輪替,十三支投完,剛剛比錢三爺多進一支。人們終於爆發出掌聲,為元嫣今晚第一次贏喝彩。

    小二在那堆銀山裏仔細稱出一百兩銀子,放在長孫樂面前的小几上。長孫樂揉着睡眼道:賞了。

    錢三爺面如土色,走到元嫣身邊低聲道:敢問姑娘是何方人士,為何故意戲弄在下?元嫣笑得越發燦爛,説道:我就是想跟三爺玩玩,輸贏何足掛齒?三爺還繼續麼?錢三爺道:還沒戲弄夠麼?到此為止吧。姑娘承讓,我錢三記住了,後會有期。説完一拱手,轉身離去。店老闆見賭局終於散了,長出口氣,一面吩咐小二送客打烊,緊閉店門,一面親自點算銀兩,一一封存起來,盤算着如何平平安安交到錢三爺手裏。

    一刻之後,人羣漸漸散去,元嫣和長孫樂仍坐在二樓喝茶,店老闆清算完了銀兩,過來小心侍候兩位財神。一名小二忙着收拾大堂四角的投壺。當他走到最後一個投壺時,忽聽有人道:等等,我也想來投一支呢。

    元嫣一怔,探身俯看,只見一位瘦高的男子正走出樓道的陰影。店門早已關閉,小二不知他從何進來,一時發愣。那男子走到投壺邊,屈指一彈,聲若金玉,不禁點頭道:好壺。花紋雖然濃豔,聲音卻像是蜀中大邑的白瓷這是流出來的貢品吧?小二道:客官,我們打烊了元嫣朗聲道:等等!閣下好眼力,敢問有何指教?

    男子道:在下説過了,只想來投一支矢。説着躬身端起投壺,嘩啦一下,將小豆悉數倒出。小二剛要阻止,元嫣喝道:給他矢!

    那男子道:多謝。他將投壺放在大堂中央,慢吞吞後退兩丈,小二遞過幾支矢,他只拿了一支,説道:夠了。

    他始終略躬着身,看不清他的臉,只覺他舉手投足甚是從容得體。長孫樂隱約覺得這身影有些眼熟,湊到元嫣耳邊輕聲道:好厲害的步法,嫣姐小心。元嫣哼道:我倒要瞧他能做什麼!

    那男子將矢在手裏掂了掂,道:不知道姑娘一矢賭的多少錢?

    店老闆高聲道:十兩一支,十輪開場!

    那男子掏出一把碎銀,放在桌上,道:在下這裏只有十兩,就跟姑娘賭一支吧。説着手一送,投矢應聲入壺。由於插投矢的小豆沒了,投壺裏咚地一聲響,那投矢被反彈而出,不偏不倚又飛入男子手裏。

    長孫樂瞪大了眼:這是什麼投法?元嫣咬着指頭不語。

    男子道:這便算一輪了,是麼?元嫣邁步走下樓梯,一面道:好,你若再投三次中的,就算我輸了。男子道:姑娘太客氣了。一邊説,一邊將矢投入壺裏。那投矢彷彿長了眼睛,在壺裏一彈,又飛回男子手中。這一次長孫樂看清楚了,他投入壺中的角度與旁人不同,是衝着細長的壺喉內壁去的。要讓矢彈出倒不難,難的是剛好讓矢能反彈回他的手中,看上去好像用繩子繫着矢身一般自然,這般手勁與技法委實可怕。

    他就這麼一次次投着,每一次射入壺口的角度、力度沒有任何變化,矢就一次次飛回。投壺一開始咚咚響,十次之後,變成空空空的聲音,再投幾次,忽聽哐啷一下,投壺裂成數塊,散落在地。

    大堂內眾人從未見過這種投法,個個張口結舌,呆在當場。只有元嫣拍着手道:好!好技藝!只聽聞武帝時的郭舍人能投矢而返,凡百次不漏,是為驍,沒想到今日竟能親睹。只不過閣下仍然算錯一步,用此重矢投,投壺可受不了。

    男子道:是。本該用竹矢的,來得匆忙不及攜帶,讓姑娘見笑了。

    元嫣忽地覺得這笑聲恁地耳熟,走近那人,問道:敢問閣下是那男子抬起頭,露出一絲微笑:嫣姐姐,不認識小弟了麼?

    元嫣怔了片刻,眼圈一紅,顫聲道:五弟,竟然是你

    小弟是上個月來的長安,今天聽説長安城新來了位投壺女傑,我猜就是嫣姐,果不其然!這位是長孫姑娘吧?在下文哲有禮了。

    長孫樂奉上茶,文哲站起身恭恭敬敬接過,讓長孫樂渾身不自在。元宗何時有這麼個弟弟?但見元嫣對他甚是親熱,更讓她摸不着頭腦。

    元嫣道:妹子不知道呢。這是你五哥,三奶奶的心肝,雖然在元家排行最末,卻最是和善體貼的人。

    長孫樂恍然大悟,元宗的爹本是四兄妹,只是三姑娘早年嫁與弘農文氏,遠離中原,也從不摻和元家族內之爭,所以極少聽到她的消息,只知道她育有一子。她仔細打量文哲,的確與元宗完全沒有相同的地方。元宗瘦得跟猴似的,他卻天庭飽滿,目光如炬,嘴角始終微微翹起,説話做事無不謙和得體。元嫣尚未滿二十歲,那麼他最多才十七、八歲,卻儼然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

    元嫣拉着文哲道:三奶奶身子骨還好麼?都快八年沒見過你們了。讓姐姐瞧瞧嘖嘖,弟弟都長這麼大了!那一年在洛陽見到你時,還拖着鼻涕呢!文哲冷淡的眼光立即變得親切,畢恭畢敬地道:是,讓嫣姐掛念,真是罪過。孃親身體還好,她也惦記着你和元伯。其實年前我們曾回過清河老家,才知道你們三年前就搬到江州去了。這幾年父親官拜雲中經略副使,舉家遷往雲中任職,往中原更不易了。

    元嫣道:原來如此。你怎麼這個時候到長安來?我聽説你一早襲了都尉之職,是上京來出仕的麼?

    不然。家父在宦場多年,看透了許多事,一直不許小弟與官場有交往。小弟來京,是為着別的事情。文哲品了口茶,順手放下,長孫樂見他放茶的手顯得格外沉穩,心中一動。文哲見她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的手,便把手腕一翻一勾。長孫樂腦中驟然閃過昨晚那黑衣人與她交手的第一招,不禁啊的一聲叫出來,隨即又飛快捂住嘴。

    元嫣道:怎麼了?

    長孫樂搖頭不語,漸漸的耳根後都燒起來。文哲道:長孫姑娘定是想起在下是誰了。雖然在下早對姑娘有所耳聞,但仍是十分詫異,沒想到姑娘將元家的掌法輕功練到如此境界,不簡單呢!

    元嫣奇道:你們見過?在劉大人府?

    文哲點點頭,元嫣一拍手道:啊!我真是糊塗!原來五弟也是回來參加比試的!文哲道:參加比試談不上。嫣姐也知道元家的情況,有二哥三哥在,其他人又豈在話下?只不過小弟在弘農瞎學了些不入流的功夫,想要回來見識見識中原正宗武學。

    元嫣道:我曾聽你二姨説過,你在弘農師從弘法寺德普大師,再有三奶奶傳你元家功夫,想來一定了得。這可太好了!有你參與,二少爺他們一定更加難過,哈哈!

    文哲正色道:嫣姐,你覺得二伯四叔他們可能讓我參加的麼?你們隱居江州,雖然很多事瞞過了元家,很多事卻也不知道了。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有傳聞説昭陵之約規則又有改動,不再只限定單對單的挑戰,而可以多人配合。你仔細想想這層意思。

    元嫣茫然地搖搖頭。長孫樂倒抽口冷氣:事情大了。

    文哲瞧她一眼,點頭道:不錯。也許這一次的事遠非上次那樣,僅憑一人之力就可完成。二哥三哥兩個早就商量好了,如果贏了一個封侯,一個為族長,豈不快哉?試想,元家還有誰能像他們那樣搭檔?我就想在家族內比試時會會兩位哥哥,切磋武藝,其他的不敢奢望。

    元嫣與長孫樂對望一眼,心中都在驚道:糟糕!這可如何是好?元嫣結結巴巴地道:五、五弟,你這話可、可有根據麼?

    當然有,其實小弟今日來,就是想對嫣姐説此事。文哲站起身,拱手道,我不便拜會大哥,希望嫣姐把這話轉告。大哥的心意我也很明白,但這一次真的沒有機會成功,他委曲求全了這麼久,又何必急在一時呢?小弟還有事要辦,就此告辭了。

    元嫣忙道:你住在何處?姐姐若有事想找你怎麼辦?

    文哲道:我奉師父之命,住在大興善寺,嫣姐若要找我,可到寺裏來尋便是。嫣姐留步,小弟告辭!

    直到客棧大門的關閉聲傳來,元嫣才一屁股坐倒,面色慘白地道:難怪二老爺這麼爽快就答應了,原來他是做個順水人情而已!

    長孫樂卻正在想心事。連續兩晚遇到的原來是元家外戚,難怪自己想不到。可是他在行動時極隨意的一個人,怎麼當着面如此謹言慎行,舉止不俗,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人似的?

    忽覺元嫣使勁搖着自己,她忙道:嫣姐,急什麼呀,還只是傳説而已。即便如此,我一個人做兩人的事不就成了?元嫣湊近了長孫樂,眼睛幽幽發亮,説道:我、我們便是兩個人,是不是?

    是是啊

    我會幫你的,丫頭!元嫣急切地道,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的,所以請一定要完成少爺的心願,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嘎嘎

    長孫樂抬頭往上看,在極小的天空範圍內搜尋那隻大雁,等了半天都沒瞧見。一旁的元宗冷冷地道:別動。

    長孫樂當然知道不能動,她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早上卯時正,東面天空白如魚肚,他們就上了一輛沒有窗户的車。從延平門出發,歷經三個多時辰,趕至驪山九慧寺,又爬了半個時辰的山路,到達聽惠亭。從這裏起,他們再一次進入密不透風的小轎,不知往山上走了多久,待得下轎時,已身在這僅數丈見方的帷幕裏了。

    灰色的帷幕高達兩丈,遮蓋了周圍一切,連樹都看不到一棵,只有東邊看得見一處山頭,辨不出是在驪山的什麼地方,但相信絕對不是尋常遊人可至之所。帷幕內鋪滿細軟的草蓆,正中放一張幾,一套茶具,除此別無他物。

    帷幕四角各坐一名侍從,臉上戴着玉石面具,身着灰色長袍,右手持劍,一言不發地看着外圍。瞧他們的身板架勢就知道非是尋常侍者。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嘴和鼻只是簡單地刻畫了幾根線條,四名侍衞一動不動,讓長孫樂很是疑心這真的是四具木石傀儡。

    從未時到酉時,每過一個時辰侍衞就輪換一批,幾名戴着面具的侍女輪流上茶和點心。元宗瘦得像乾屍,也真的不吃不喝。長孫樂又渴又餓,頭都暈了,但元宗不説話,她就死忍着不動。

    元宗直到昨天夜裏才與元伯到達長安,從那時到現在,他總共説過的話用一隻手也數得出來。長孫樂知道今天對他來説很重要,而每當重要時刻,他便愈加沉默乖僻。他不出聲,長孫樂就越發不自在。

    忽地,只聽幕外響起沉重的腳步聲。腳步聲一直向帷幕走來,元宗低聲道:記着,不要多説話。長孫樂忙道:我明白!

    幕門掀開,一名全身鎧甲的武士大步走入。他的頭盔上飾着四根赤金鹿角,一張齜牙咧嘴的赤金面具遮住面目,重甲將身軀四肢完全覆蓋。這本是重騎兵的裝束,通常需三名侍從協助穿上,要極高大的大宛馬才能馱住。他的靴子上泥跡漫過了腳踝,想來外面的泥地根本承不住這身重量,但走起來卻毫不費勁,好像穿的只是普通布甲。

    元宗和長孫樂一起深深伏下身去。重甲武士簡單地問道:下跪者元宗耶,長孫氏耶?聲音透過赤金面具,顯得冰冷沉悶。

    正是小民等。

    重甲武士身後一名侍從立即奉上一卷絹畫,他飛快打開,比着畫上的人物仔細看了兩人半天,點頭道:嗯。人已到齊了,隨我來吧。

    兩名侍從用黑漆木杆抬起元宗的輪車,亦步亦趨地跟在重甲武士身後,長孫樂走在元宗身旁,扶着車的扶手。元宗的手忽覆上她的手背,竟在微微發抖。長孫樂偷眼看他,見他臉上神色倒是自若得很。後來元宗似乎察覺到她一點也沒有顫抖,默不作聲地把手抽回去了。

    長孫樂在心裏嘆口氣。

    出了帷幕,走入長長的同樣被灰色幕布包圍的小道,幕布之外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中。他們向着一處山頭進發,走了兩裏多,進入一片密林裏。四名手持燈籠的侍從在林中等候,另有一名身着白袍的人袖手站在前面。他們亦都戴着面具,只是白袍人的面具最為精緻,鼻子嘴唇刻畫得極細緻,幾如真人。見他們來,那白袍人道:這便是元宗一系麼?

    重甲武士行禮道:是!屬下已經驗明身份。

    白袍人不再説什麼,掉頭領路,重甲武士恭敬地跟在後面。四名侍從各自排在隊列前後四方,四盞燈籠晃晃悠悠,勉強照亮林間小路。

    沒有人説話,哪怕咳嗽聲都聽不到,只聽見腳踩在厚厚的落葉與草地上的聲音,間或也有林中的鳥叫與蟲鳴聲。一片漆黑中,身旁幾個人的臉上卻反射着白玉般的光輝,如鬼魅一般,長孫樂心中首次升起了一絲怯意。

    轉過一片山石,眼前明亮起來,只見道路陡然寬闊,路面上鋪着整齊的青石,兩側的帷幕也由灰色換成印着巨大雲雷紋的白布。路旁每隔兩丈就有一名鎧甲侍衞手舉火把,長孫樂飛快瞧了一眼,心中默唸道:四十四人。

    四十四支火把將四周照得通明,然而仍然聽不到任何人聲。道路盡頭是一座巨大的帳篷,由厚重的牛皮做成,頂部和側面裝有二十六面青面惡獸銅盾,既是象徵威嚴的飾物,亦是防備箭矢攻擊的屏障,周圍架着十八隻火盆,火光熊熊,照得帳篷四周沒有一絲陰暗處。

    至少有五十名鎧甲侍衞矗立在帳篷四周,前後排成三排,第一排持長戟,第二排持刀,最後一排則是由衞國公李靖所創、至今仍威震西域各國的巨弩弓,發射的箭矢可以在三百步內射穿突厥騎士的鎖甲。按這樣的佈置看,在更深的林子中,不知還有多少士兵在巡視和警戒。

    長孫樂看了,怯意更盛。她雖不通兵法,但當年蘇定方攻破西突厥沙陀羅可汗時,曾跟隨爺爺和光祿卿盧承慶赴蒙池都護府,任命阿史那彌射興昔亡可汗之位,見到過真正的中軍本帳。這樣的陣勢跟中軍本帳唯一不同的就只是缺少一杆帥旗而已,別説有人行刺,就算真來幾百上千人,只怕也衝不到帳篷裏去。

    將要前來宣命之人究竟是誰?元嫣説此人幾乎跟衞國公李靖齊名,思來想去,總不過兩三人而已長孫樂偷偷瞧了元宗一眼,只見一向桀驁不馴的他面色凝然,顯然也被深深震撼了。離帳篷十丈遠,立有兩個小的帷幕。那白袍人道:兩位,請進去更衣吧。

    兩名侍從抬着元宗進入右邊的帷幕,兩名侍女則將長孫樂引入左首帷幕。長孫樂脱下全身衣物,取下飾物,其中一名侍女解開她的髮髻,細細摸了兩遍,才用一根繩簡單地替她紮好。那侍女摸到她額頭上時,她還真有點緊張,為了避免被朝中之人認出她的身份,特意貼了一塊假面,稍微墊高額頭。不過那侍女並未察覺。

    等她換上一襲素白的衣服走出來時,發現元宗也已換了衣服。他那蠟黃的臉縮在白衣裏,更顯病態。

    走到帳篷前,侍從和侍女們紛紛退下,那重甲武士也走入兩側的防守陣裏,長孫樂驚訝地發現他只是其中極普通的一員,還有比他更威猛巨大的武士。長孫樂閃過一個念頭,只覺這宣命之人並非真的怕人刺殺,只是想借這樣的氣勢以示天威,讓前來參賽的人心存恐懼,一來更加效忠任命,二來也決不敢泄露秘密。想到元宗之父也許正是見識了天朝的威嚴與恐怖,正當風華之年,因身懷干係天下之秘密,憂懼交集而亡,她心中莫名升起一絲悲涼。

    白袍人道:請進吧。

    兩名侍從拉開厚厚的幕布,長孫樂忙對他施了一禮,推着元宗的輪車進入帳內。裏面燈火通明,地下鋪的地毯又厚又軟,有股子波斯薰香味兒。帳篷正中有個略高的平台,四周則擺放着小几、銅燈燭。長孫樂還沒來得及打量仔細,就有人道:宗兒,你終於到了。你們兩個,還不快叫大哥?

    長孫樂感到元宗全身一緊,卻聽他笑着道:二叔、四叔,你們來得可真早。小侄見過兩位叔叔。

    靠西的兩張幾後坐着四人,自然就是元宗的二叔元慶、四叔元德和二弟元義、三弟元兆了。長孫樂跟着元宗六年,一直隱居在江州,今天才是第一次見到清河元家族人。

    只見元慶又幹又瘦,長着吊晴眉、山羊鬍,樣子極樸素,身上的衣服雖然華貴,但瘦削的雙肩明顯撐不起架子,怎麼看都覺得猥瑣。他兒子元義卻肩寬體胖,一雙虎目炯炯有神,他老子在客氣地喊元宗,他的眼睛上翻,鼻子幾乎翹到天上去。

    元德則寬額厚唇,看上去更有大家門閥子弟之風,説道:宗兒,過來讓四叔瞧瞧!這都多少年沒見到你了?上個月我見你娘時還説呢,你雖然身患殘疾,到底也是元家子弟,清明時節回來祭祭祖也是應當應份的嘛。別過幾年自己姓什麼都忘了I

    他身旁虎頭虎腦的元兆老老實實拱手道:大哥好。

    元宗朝東面指指,長孫樂立即推着他走過去。元宗道:四叔,恕小侄不敢近您老人家的身。侄兒至今記得您老見我殘疾時驚愕的臉,還有那句豈非妖孽的話,實在不敢以殘廢之身而辱四叔之目。至於説到祭祀祖宗,侄兒更是慚愧得緊。不過自我爹去後,咱們元家這麼多年都沒有族長,剩下些猢猻們各奔東西,俱都散了。還是等由大家公推一人出來主持族內大事之後,再談祭祀的事吧!

    元義哼道:我爹這麼多年主持祭祀,已是元家公認的族長了。對了,你這殘廢之軀早就背棄元家,躲到江州去了,哪裏知道這些事。

    元慶笑着道:義兒,別亂説話。這位便是長孫姑娘麼?久聞其名了,宗兒,你們很是般配嘛,什麼時候完婚?這婚姻大事,二叔替你作主了!

    元義大聲對元兆道:嘿,我聽説高額馬臉,多是剋夫短命之人,果然般配得很,哈哈,哈哈哈哈!元兆跟着大笑。

    元德皺起眉頭道:住嘴!這是你們未來嫂子,不得無禮。不過,宗兒呀,你別怪四叔多嘴,關心則亂,也顧不了那許多閒言雜語了你還是要好生將息自己呀!你瞧瞧你的臉色,跟死人似的。嘖嘖,四叔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別像你爹那樣,春秋鼎盛的就去了。

    元宗笑道:哪裏有那麼容易?我爹好容易光大家門,其他人想着法的敗壞,十幾年了,這不也還沒敗光麼?兩位叔叔放寬心,你們二位身子骨硬朗,看得到子子孫孫敗光的那一天。

    元義赫然起身,怒目而視,元慶元德兩個老傢伙神色沒有一丁點兒變化。元兆道:嗯,大哥説得沒錯,我父親身體還硬朗得很元義怒道:閉嘴!元兆素來怕元義,忙乖乖住嘴。

    長孫樂聽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地譏來諷去,唾罵詛咒,背心一陣陣發冷。她突地有種古怪的念頭,好像自己跟這家全不沾邊,沒有任何關係。可是為何自己會站在此處?真是奇怪

    元宗端起几上一杯酒,道:侄兒借花獻佛,敬二位叔叔。等會兒交代下來,少不得各自爭鬥,若是誤傷了兩位弟弟,還請多包涵。

    元義嗤笑道:瘸子,你傷得了我?大咧咧坐着,臉朝一邊。元慶和元德都舉起杯子,元兆先舉起杯,忽見元義對自己怒目而視,又趕緊放下。元慶道:宗兒所説不假。呆會兒大家各憑本事,都是為國為家,少不得有兵戎相見的時候。幹此一杯,各自保重吧!

    三人同時一氣幹了,對視片刻,都將杯子摔得粉碎,再不看對方一眼。自有侍女們上前收拾,重新斟酒。忽地有人慢慢踱近元宗,淡淡地道:大哥,小弟敬你一杯。

    長孫樂抬起頭來,見到一張清秀的臉,卻是文哲。他們剛才一進來就跟元慶等人明爭暗鬥,竟沒注意到文哲一直坐在旁邊。長孫樂心道:他早來了,元家人卻連提也不提他一句,顯然亦未將他放在眼裏。

    元宗全身縮在輪車裏,盯着文哲看了半晌,大聲道:你算什麼東西,也想來爭元家的族長之位?一個個也不仔細瞧瞧自己的嘴臉!

    長孫樂心裏咯噔一下,卻見元家四人頭也不抬一下,全當元宗不存在。文哲神色也沒任何變化,似早料到他會發作,説道:小弟無意爭奪什麼,只來湊個熱鬧而已。幾年不見,大哥清減了不少,敬你。説着一口乾了。元宗厭惡地別過頭。

    文哲轉身欲走,又回頭看了一眼長孫樂,只見她滿臉歉意。文哲也點頭一禮,説道:長孫姑娘,替我問嫣姐好。徑直走開。

    帳篷內一時氣氛尷尬至極。元家那四人裝作元宗、文哲不存在,彼此喝酒説話,説到元宗父親之死或他的殘疾之事,毫無顧忌;文哲自斟自飲,當姓元的都是陌生人;元宗的目光則從所有人面上一一掃過去又掃過來,當他們全是死人。

    長孫樂跪坐在幾前,聽元宗冷冷地説都死了才好。,不便接嘴,聽元義跟元兆討論自己的薄命剋夫克子相,難堪得只想鑽到地裏去。

    她咬牙忍着,別過頭,卻不經意地正好看見文哲的側面,心中一怔,就呆呆地看定了。他即便在喝酒時也坐得筆直,雙目半合,右手倒酒,左手舉杯,一飲而盡,然後雙手放在膝上,沉默片刻,又倒酒、舉杯長孫樂看了一會兒,發現他連中間停頓的時間都幾乎一致,不禁愕然。他的手臂很長,手指也極長,儘管衣袖寬大,長孫樂卻莫名地想起他抱着自己時,似乎覺得他的手臂肌肉勻稱

    如此模樣,再加上單調而極有規律的動作,她腦海裏漸漸勾勒出一具被無數絲線吊起來的傀儡,看不見的手指屈、伸、拉、提,他就跟着舉杯、張嘴、放下、又舉杯長孫樂嘴角不覺露出一絲微笑。

    她正看得有趣,忽見文哲往後挪挪,伏下身去,同時左手朝她搖搖手,又一指前方。長孫樂一怔,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大帳內變得寂然無聲,所有人都跪伏在地,只見帳門掀開,一行人正緩步走入。

    長孫樂忙伏下身,耳根如火燒一般原來他早發現自己在看他了!

    諸位,請平身。主公吩咐,禮儀一切從簡。

    多謝大人!

    元家諸人紛紛叩謝,站起身來,各自垂頭長坐幾前。幾隊侍女無聲無息地更換几上的食物酒器等物,長孫樂不敢再朝文哲那邊看,趁侍女擋在面前時,偷偷打量站在大帳中間平台之上的那羣人。

    站在左首主持宴會的仍是那名白袍人,他身後八人同樣身着白袍,但袍子繃得緊緊的,顯然其下穿着鎧甲。八人持劍而立,形成一個半圈,將中間那項小乘鸞擋在身後。

    乘鸞前垂着帷幕,隱約見得到裏面有個人影,應該就是那位主公了。長孫樂垂下頭,只見元宗放在膝上的兩手捏緊,乾瘦的手背上青筋突出,不時微微抽搐一下,顯是心中激動。她偷偷挪近元宗,在小几的掩護下把手按在他手上。元宗一振,隨即狠狠甩開長孫樂的手。

    那白袍人環顧片刻,開口道:請驗信符。他身旁一名侍衞忙奉上一隻錦盒,白袍人當着眾人的面解開封泥,從裏面取出半璧玉牒。

    元宗偏頭看了看叔叔和兄弟們,從自己懷裏掏出同樣的錦盒,雙手奉給侍衞。元慶等人臉上均現出又妒又恨的神情。

    那侍衞奉給白袍人,白袍人再一次解開封泥,打開,從裏面也取出半璧玉牒。他雙手將兩塊玉牒拼在一起,渾然合一,便點頭道:諸位可看清了麼?

    二十年前,衞國公李靖與元、高、張家立約時,自知命不久矣,遂以玉牒為信,約定來日持有玉牒者,便是受他所託,主持昭陵之約的人。元家諸人皆拜服在地,道:信符完全吻合,我等願侍奉主公,斷無二心!

    白袍人命人收了信符,説道:清河元家身懷絕技,而世代忠心社稷,家國之福也。隱義侯為國家立不世之功,先帝嘉之,此亦為千古之譽也。雖然隱義侯不幸英年而薨,但見到元家仍然子裔繁盛,主公甚是欣慰。

    元家諸人一起叩首道:謝主公!等眾人都抬起身,元慶仍匍匐在地,重重磕了幾個頭,哽咽道:蒙聖上與衞國公、主公錯惜,我元家上下無不感激而至於涕零,而小民亦惶惶而輾轉,深恐有負所託。我等必以身報國,雖死無憾!

    白袍人淡淡地道:請免禮。爾等之心,主公自然能體會。隱義侯當年與衞國公共定之約,忽忽二十歲逝,物是而人非。然我家主公奉先帝之命,受國公之託,須臾不敢或忘。今日召見諸君,以償故念。

    一名侍女奉上酒樽,白袍人端着酒道:鄙人代我家主公,預祝諸位順利,請。

    元家諸人捧着酒樽,齊道:為主公壽!仰頭幹了。白袍人以寬袖遮臉喝了酒,側身拍了拍手,所有的侍女趕緊伏在地上,無聲而快速地倒退到大帳邊,一起轉身向外長跪。那白袍人在乘鸞前躬身行禮,乘鸞的幕簾突地掀起一角,一卷白布伸了出來。乘鸞前一名白袍侍衞恭敬地接過白布,跨前幾步,走到眾侍衞和白袍人之前,白布徐徐展落,露出一行大字:吳王夫差之鑑,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採蘋山上綺羅身這便是題目了!

    大帳內一時靜得針落可聞,七雙眼睛瞪得渾圓,死死盯着白布,一道道炙熱的眼光好像要把布都射穿,看出布後隱藏的東西來。然而白色的布上只有這麼兩句話,再沒有任何一點提示。

    眾人正看着,白袍人沉聲道:好了。那侍衞飛速捲起白布,走下平台,走到一盆火前,將白布丟入火中。

    白袍人聲音重新歸於平淡,説道:科題便是如此了。主公有言,此番比試,諸位各自勉勵,盡心為之。十五日後的戌時,無論成與不成,卿等須在聽惠亭等候覆命,謹記!眾人都叩首道:是!謹遵主公之命!

    白袍人拍一拍手,侍衞們一起躬身抬起乘鸞,跟着白袍人走下平台。元家諸人皆匍匐相送,不敢抬頭。過了良久,有人掀開帳門進來,説道:諸位,請跟我來。眾人起身跟着那名侍衞走出帳,發現適才圍繞着大帳的重甲侍衞已全都撤離,只有十來名白衣侍從等在帳外。見眾人出來,侍從們兩兩一組上前,將元家人相互隔開,再分別一批一批往外走看來那位主公對元家目前的矛盾也瞭然於心。

    元慶等人先走,誰也沒有再瞧上元宗一眼。文哲跟在後面,向元宗拱手道別。元宗毫不理會。他又向長孫樂拱拱手,長孫樂忙點頭回禮,文哲仍舊是那句話:替我向嫣姐問好。轉身走了。

    等他那一隊的火光消失在密林中,剩下的侍從才上前抬起元宗的輪車,一行人沉默地順着青石路向前。

    就要走入林中時,長孫樂突然回頭,只見身後所有的火盆已被人熄滅了,剛才那威嚴的大帳徹底沒入漆黑的大山的陰影之中,再見不到。只有帳上的幾面銅獸盾還隱隱反射着星光,提醒長孫樂,剛才短短的一幕並非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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