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琳格格一笑,説道:“不是我嘲弄你,是你自己嘲弄自己。人必自侮而人後悔之,這句話難道你還不懂嗎?你自作自受,現在還未後悔嗎?”年羹堯默然不語,馮琳面色一轉,忽然一本正經的説道:“若然你能記着鍾恩師的教訓,你也不至於有今日!”年羹堯不覺一怔,只聽得馮琳緩緩説道:“以前的事,我全都知道了,你家曾收容過我,這一點我該感激。”
年羹堯一怔道:“你都記起來了?”馮琳道:“都記起來了。你小時候也強橫霸道,但對我尚還不差。”年羹堯喜道:“是啊!我一向把你當作親妹妹一樣,對任何人都沒有對你那樣好,你知道就好了。謝謝你來看我,我年羹堯他日縱然碎屍萬段,得一知己也可無憾了。”馮琳突然一陣冷笑,旋又沉痛説道:“可是你越大就越壞,壞到不可收拾!哼,你還記不記得,你要把我送給皇帝,好保障你的功名?我不依從,你就暗中偷下毒手害我,不是我的李治哥哥救我,我這條小命早已完了。什麼親妹妹?你不怕引起我的噁心麼?”
年羹堯面上一陣紅一陣青,低頭説道:“嗯,我知錯了。”馮琳道:“你對我不好,這也還罷了,最不該的是鍾恩師費盡心血,培你成材,你卻引狼入室,將他害死!若非你已是難逃一死,我今日便要為本門懲治奸徒!”
年羹堯忽地抬起眼睛,道:“哦,原來弘法大師所説的無極派傳人便是你邊個小丫頭。”馮琳眉毛一揚:道:“怎麼,我不配麼?”年羹堯道:“你安心做吧。我這麼大的富貴功名,全都丟了。難道還會與你爭區區一個掌門的位置麼?”馮琳雙眉緊皺,搖了搖頭,道,“我真還未見過至死不悟的人,開口富貴,閉口功名,你口説不在乎,其實在乎得很。呂姐姐曾對我談論過你,説你本來算得是個人材,只是被‘名利’二字所斷送了。我以前還不大懂,現在看來,真真不錯。”
兩人交談片刻,天色已經大白,西湖上漁舟曉唱,隱隱傳來了採菱的歌聲,李治遠遠的吹了一聲口哨,馮琳道:“嗯,我該走了!”年羹堯豎起耳朵,忽道:“誰和你同來?”馮琳道:“你管這個幹嘛?”年羹堯道:“是不是那個叫做李治的小子!”馮琳憤然説道:“什麼小子?他比你好得多!”提高嗓子應道:“嗯,李治哥哥,我就來了!”
年羹堯面上露出一種奇異的神情,忽然問道:“琳姑娘,你還記不記得,以前咱們的園子裏有一個池塘,池塘裏養有一對鴛鴦,你小時候,個子不夠高,要我抱起你來看池塘裏的鴛鴦戲水。”馮琳心中一動,卻沉着面道:“你盡説這些無聊的話兒幹嘛?”
年羹堯道:“想起這些小時候的事情,我真是後悔得很。”馮琳低聲説道:“後悔已經遲了!”年羹堯嘆了一口氣,作出欲説還休的樣兒,馮琳道:“你還有什麼話,趕快説吧!我真的要走了。”語調漸轉柔和,年羹堯道:“我但願能再和你同在一處。想我幼讀兵書,多少懂得些行軍用兵之道,你們他日若舉義師,我願作毛遂自薦。”馮琳心中一動,心道:“年羹堯自是一個將才,若他是真心誠意的話,倒也未嘗不可考慮。不如待我和李治哥哥商議,看是如何?”馮琳低首沉思,年羹堯又道:“你不相信我麼?”馮琳抬起頭來,和年羹堯的眼光觸個正着,忽而心中一凜,只覺年羹堯的眼光中似乎含着無限奸詐,絲毫不能令人信賴,年羹堯又嘆了口氣,道:“嗯,你真是不信我了?”馮琳道:“你能後悔很好,但這事我不能作主,待我見了呂姐後再替你説。”年羹堯道:“那就不必説了。”馮琳舉步欲走,年羹堯又叫道:“琳姑娘,還有一件小小的事情。”馮琳轉身道:“什麼事情,快説!”年羹堯道:“你不是做了無極派的掌門嗎?那麼這把劍你應該拿去,這是傅師祖當年用的寶劍!”馮琳道:“是啊,我本該追繳回師尊的遺物,怎麼倒反忘了!”走到年羹堯跟前,伸手接劍。不料年羹堯趁她雙手伸出,胸前門户大開之際,倏然駢指一戳,“得”的一聲,正正點中她胸口的“璇璣穴”,這“璇璣穴”乃是人身死穴之一,若被點中,立刻身亡。
原來年羹堯自知必死,一切絕望,已近瘋狂,慣不得世界和他一同毀滅,尤其聽馮琳兩次提起“李治哥哥”,更是又妒又恨,心中想道:“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既不能為我所有,我也就不能讓她為別人所有。我的武功雖失,點穴的方法卻還記得,何不將她殺了,然後再行自刎。”
不料馮琳的穴道雖被點中,卻只是身軀搖晃了兩下,並不如年羹堯所願,倒地身亡。原來點穴的功夫,必須配以指頭的勁力,力透指尖,才能使敵人的血流突然停止。年羹堯武功已失,只有平常人的氣力,而馮琳的內功已有道詣,若然遇着高手,點正穴道,那自是無法挽救,而今不過等於被普通的人,湊巧在穴道上戳了一下,雖然一陣疼痛,卻是安全無事。
馮琳被年羹堯出其不意的用力一戳,呆了一呆,立刻明白了這是什麼一回事情,氣得玉手一揚,拍拍兩記耳光,把年羹堯打跌地上。年羹堯目露兇光,“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兩顆大牙。馮琳氣得説不出後來,過了許久,才迸出一句話道:“你,你,你真是天下最狠毒的人!”伸手取了年羹堯的寶劍,拔出半截,忽又聽得李治催走的口哨之聲。
馮琳盯了年羹堯一眼,恨恨説道:“我不殺你,你也沒有幾天活了!”飛身追上李治,李治道:“天色已經大白,太陽也快出來了,你還不走,你看那邊已有人來了!”
馮琳默不作聲,隨着李治飛快出城。一口氣跑到郊外,李治道:“不是我不讓你和他多説,我想年羹堯既被貶到此處看守城門,雍正這廝説不定會派有高手暗中監視,若有閃失,豈非不值?”馮琳放慢腳步,忽然説道:“李治哥哥,你能原諒我麼?”李治笑道:“我若是胸襟狹窄之人,也不讓你單獨和他見面了。”馮琳面暈紅潮,低聲説道:“不是這個。我是説,是説……嗯,我老實對你説吧,我今朝在將見年羹堯之時,還有點惋惜之情……”李治不待她説完,便笑着接道:“他本來是個人材,卻誤入歧途,自尋毀滅,我也為他惋惜呢,還有什麼值得提的?”馮琳道:“現在,我卻一點也不惋惜他了!”説話之時,面色非常嚴肅,和她平常頑皮的樣子不大相同,她像一下子長成了“大人”,懂得了許多事情似的。李治奇異的看了她一眼,對她的話意,似明白又似不大明白,只輕輕的點了點頭,卻也不再多問。
馮琳走後,年羹堯捧着被打腫的半邊臉,掙扎着坐了起來,這時他胸中空空洞洞的,神經也似乎麻木了,早晨的冷風颳地吹來,年羹英打了一個寒顫,雙手俸着頭顱搖了幾搖,喃喃説道:“大約我真的錯了?”摸摸頭顱,向天狂笑,大聲叫道:“大好頭顱,被人取去,豈不可惜!”楚霸王烏江專尋刎,猶是英雄!我豈可不如他?今日是天亡我也,既是必死,我又何必再活着讓人凌辱?”雙手俸着頭顱,突然向城門一撞。
頭顱未觸城門,忽然被人抱着,年羹堯掙扎不得,睜眼看時,卻是韓重山和天葉散人,只見這兩人面青唇腫,樣子很是難看。原來他們追趕印宏與關東四俠,卻遇着弘法大師,一頓禪杖將他們打了回來。
韓重山和天葉散人見年羹堯的樣子,更覺難看,韓重山道:“喂,你的鬍子和眉毛被誰剃了?我們走了之後,有誰來過?”天葉散人瞥見車辟邪的屍身,也問道:“是誰殺的?是你,還是敵人?”年羹堯哈哈大笑,大叫道:“都死了乾淨!”韓重山冷笑道:“皇上還不許你死呢!”年羹堯大叫道:“你們不許我做楚霸王?呀!我連楚霸王也不如了!”手舞足蹈,語無倫次,天葉散人道:“年羹堯瘋了!”韓重山輕輕一推,年羹堯毫無反抗的力量,傾僕欲倒。韓重山吃驚道:“連武功也沒有了!”天葉散人道:“年羹堯既然成了這個樣子,咱們還是趕快把他押回京師去吧。”韓重山點了點頭,當日就用八百里快馬加緊,飛報皇帝,第二日便押他上京,有他二人押解,年羹堯就是想自殺也不成了。只是一路上胡言亂語,有時候呼喚兒子,有時又大叫馮琳。
年羹堯狂性大發之時,馮琳已離開杭州五六十里,馮琳並未料到他會發瘋,想起他醜惡的樣子,還是覺得一陣陣噁心。李治一點也不問她見年羹堯的經過,只是一路用説話逗她開心,馮琳漸漸也有説有笑了。
李治馮琳此行的路線,是想從浙江西入安徽,折入河南,迴轉邙山,兩人腳程甚快,日頭未落,已到天目山區,正轉入山路,忽聞得山谷下有嗚嗚怪嘯、暗器嘶風的聲音,馮琳叫道:“血滴子!”李治登高一望,道:“原來是關東四俠被圍住了!”馮琳看了一看,道:“咦,還有方今明和陳德泰呢,咱們下去救他。”兩人拔劍疾奔而下。
原來弘法大師懲戒了年羹堯後,在回程中又打走了韓重山與天葉散人,印宏和尚本來是同關東四俠一同來的,而今事情已了,便和住持同回福建少林寺,關東四俠則往邙山找甘鳳池和呂四娘。
至於方今明和陳德泰則是在途中相遇的,方今明自那次在雪魂谷惡戰之後,與陳德泰一道養傷,成為好友,這次方今明來找年羹堯,要為“故主”報仇出氣,陳德泰阻他不住,只得趕來接應,方今明被車辟邪趕走,垂頭喪氣,夜出杭城。陳德泰迎着他問道:“怎麼,見着了年羹堯沒有?”方今明嘆了口氣道:“見是見着了,但這個仇我也不再想報了。”陳德泰以為他是吃了敗仗傷心,正想出言相慰,方今明道:“年羹堯説得不錯,十四貝勒並不值得我為他賣命!”陳德泰奇道:“年羹堯説了些什麼?你相信他了?”方今明道:“我不相信,他昨晚説的卻不容我不相信。”將年羹堯所説的,關於十四皇子的陰狠手段,以“旗”制“漢”等等惡跡轉述出來,陳德泰大笑道:“我們以前勸過你,你不聽。想不到年羹堯倒做了你的教師了。”方今明頹然不語,這也難怪,他發現了十多年來,他要盡忠的“主子”,競是全不值得盡忠的人,也就難免傷心了。
兩人在路上遇到關東四俠,提到前往邙山之事,方今明慨然説道:“好,我也去!”陳德泰笑道:“你去做什麼?”方今明道:“和你們一起去報仇呀。”陳德泰道:“你又説這仇不再報?”方今明道:“這回不是為十四皇子報仇,是為我們漢族自己人報仇呀!我以前恨極雍正這小子,現在也恨極他,但以前之恨和現在之恨又不同了!”陳德泰點點頭道:“這個我明白,你不用多説了。”
於是方今明和關東四俠等一行人同往邙山,卻不料雍正佈置嚴密,除了派道韓重山、天葉散人和車辟邪等人監視年羹堯之外,又派有哈布陀率領一班血滴子在通往杭州的各處要道和山隘險要之處巡邏,兩下相遇,眾寡不敵,關東四俠這一班人被逼下山谷,憑着地形,負隅惡鬥。
哈布陀是清宮的第一流好手,厲害非常,更兼那十多名血滴子也都是上上之選,所用的暗器“血滴子”(血滴子即因所用暗器喻名)尤其厲害,玄風等人武功雖高,被困在山谷之中,卻是突圍不出。
正在吃緊,忽聞得山上一聲叫喊,李治馮琳雙劍齊下,哈布陀又驚又喜,叫道:“是琳貴人!”將血滴子機括一開,拋出去直取玄風,反身一躍,舞流星捶來捕捉馮琳。馮琳笑道:“你現在還想來欺負我嗎?”把手一揚,一柄飛刀,閃電飛去,在半空中與哈布陀所發的血滴子相碰,雙雙落地,先解了玄風之危,再迎戰哈布陀。
馮琳得了無極派的真傳,武功已是大非昔比,只見她不慌不忙,寶劍一招“力劃鴻溝”揮了半弧形,竟然將哈布陀的流星錘蕩過一邊,哈布陀吃了一驚,心道:“這丫頭怎麼敢硬接我的神力?”振臂一舞,流星錘呼的一響,從左到右,攔腰橫擊,馮琳寶劍一縮往裏一粘,又把哈布陀兇猛的攻勢解開,哈布陀更是奇異,當下不敢大意,以一錘護身,一錘迎敵,緊追馮琳。
其實馮琳的功力,還是比不上哈布陀,她接了兩錘,胳膊痠痛,幸而所使的乃是傅青主當年所用的寶劍,雖比不上游龍斷玉,也是五金的精華所煉,才不至被錘頭打折,若然哈布陀一路強攻,馮琳還真抵擋不住。而今哈布陀半攻半守,正合馮琳路數,馮琳的無極劍法剛柔相濟,守備得十分嚴密,更兼馮琳通曉各種旁門的武功,招式奇多,溜滑之極,哈布陀在五七十招之內,竟然奈何她不得。
這時,李治也已躍入敵人叢中,他的劍法乃是白髮魔女這一派的嫡傳,奇詭辛辣,天下無雙,幾個照面,就給他刺傷了兩名血滴子,玄風等人精神大振,發一聲喊,同時反擊!
哈布陀被馮琳絆住,血滴子失了主腦,攔敵人不住,玄風左劍右拐,橫敲直掃,激戰中一劍削掉了一名血滴子的天靈蓋,一拐又打折了一名血滴子的脛骨,朗月禪師也用酒浪噴瞎了幾名血滴子的眼睛,血滴子紛紛大呼,奪路奔走。
哈布陀見不是路,急忙舍了馮琳,鎮住陣腳,大聲叫道:“放暗器!”霎時間只見滿空鐵球飛舞,發出慘厲的嗚嗚怪叫之聲,馮琳叫道,“來得好!”左右兩手,各發六柄飛刀,將十二個“血滴子”暗器撞落地上,這奪命飛刀,以小克大,借力打力,在半空撞比自己體積大的暗器之法,乃是無極派的獨門絕技,當年鍾萬堂就曾仗過這門絕技脱出血滴子的重圍,馮琳施展出來,得心應手,十二個“血滴子”落地,還有幾個則分別被玄風李治等打落,可是這樣的一陣忙亂,哈布陀也率領那班血滴子退出谷口了。
玄風讚道:“好一個飛刀絕技。”馮琳微微一笑,道:“聊以贖當年誤傷之罪。”馮琳初出道時,曾用飛刀誤傷過“四俠”中的陳元霸,所以有此一言。玄風大笑道:“這點小事,我們都早已忘記了,虧你還記得!”陳元霸也笑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後輩的英雄兒女,比咱們強得多了。”
一行人談談笑笑,同往邙山。玄風問道:“你的姐姐呢?”馮琳道:“她兩年前和唐曉瀾同迴天山去了。”朗月禪師道:“你們兩人相貌之似,真是世間少有。若不是你剛才先説了那一番話,我們也不知道你是馮瑛還是馮琳。見了你,我們就想到你的姐姐,可惜她遠在天山。”馮琳黯然説道:“我也想念她呢。可惜路途這麼遙遠,想託人捎個信也不方便。若然她得知年羹堯失勢待斃之事,不知該如何歡喜呢!”
馮琳可沒有料到,馮瑛和唐曉瀾這時也正在趕返邙山的途中,不過一個是從西北出來,一個是從浙江西上,彼此的路途不同罷了。
唐曉瀾經過了那場大變之後,心中甚是抑鬱,回到天山之後,沉默寡言,只是虔心練劍,易蘭珠頗感奇怪,私下裏也問過馮瑛,馮玻並不隱瞞,將一切都告訴了易蘭珠。易蘭珠嘆口氣道:“我們七劍之中,當年也曾有幾位累於情孽,連一代奇俠的凌未風叔叔也不能免。但願你們將來也像我的凌叔叔和劉鬱芳一樣,在經過許多劫難之後,化除魔障。不過這種事也勉強不得,老是放在心頭,反而苦了自己。”易蘭珠是過來人,也不用説話去勸唐曉瀾,只專心教他武藝,漸漸將他的心思引開,唐曉瀾在天山住了一年多,補習本門的武功,將以前未曾學的,全都學了。
一日,易蘭珠將唐曉瀾叫來,道:“你的武功,如今已盡得天山心法了,我今正式準你列入門牆,不再是掛名弟子了。”唐曉瀾大喜叩謝,易蘭珠道:“天山一派,代出英豪,你正壯年,未宜歸隱。明日再和你瑛妹下山,相助呂四娘和甘鳳池吧。”唐曉瀾雖是難捨,但想想師傅説的話乃是正理,於是第二日便和馮瑛拜辭師傅,再下天山。
兩人間關跋涉,重入中原。唐曉瀾雖不似兩年前那麼憂鬱,卻仍是拘謹自恃,不敢與馮瑛涉及兒女之情。
走了三個多月,經過大漠流沙,窮山惡水,兩人又回到了河南,路上聽人談起年羹堯失勢之事,傳説紛紛,也不知是真是假,兩人心情更急,恨不得立即見着呂四娘。
這日路過嵩山,嵩山上一大片燒焦了的山頭,新的樹木又己稀稀疏疏的長了起來,抽條發葉。唐曉瀾十分感慨,吟道:“枯樹逢春猶再發,江山歷劫剩新愁。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馮瑛道:“天色晚了,不如就在嵩山歇一宵吧,我也想憑弔一下那燒剩的古剎呢。”
唐曉瀾和馮瑛步上嵩山,只見一片瓦礫,被風雨磨洗,已漸漸和山上的泥土混做一團,殘磚破瓦不可分辨,上面還長起了青苔。唐曉瀾嘆道:“千年古剎,付之劫灰,可嘆可恨。”馮瑛笑指着瓦礫上的青草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何須慨嘆。”兩人沿着少林寺的遺址一路走去,在山坡上發現一間燒了半邊的破寺,唐曉瀾道:“咱們就在這裏歇宿一宵吧,嵩山與邙山相距不過三百多里,再走兩天,便可到了。”
兩人從已崩塌了大半邊的後牆,跳入破寺,摸入殿中,忽聽得有人問道:“你們是誰?”這聲音顫震急促,顯得中氣不足,但卻別具一種威嚴。唐曉瀾推門進去,只見地上燒着一堆火,旁邊躺着一個人,面上似帶病容,但雙眼張開,卻是光芒外露,炯炯有神。
唐曉瀾道:“我們是過路的客人,先生貴姓?”那人本已欠身半坐,盯了二人一眼,又睡下去,對唐曉瀾的話竟不理睬。馮瑛好心問道:“客官可是有病麼?”那人眸子半張,道:“我睡意正濃,請你們別打擾了。”馮瑛道:“若然有病,我們隨身還帶有一點丸散,也許合用。”那人道:“叫你們別羅唆,你們怎麼老是愛管閒事?休説我沒病,有病也不要你醫。”扯過被頭,蓋過頭面。馮瑛見他無可理喻,不再言語。唐曉瀾卻留神到他頭頂上有熱氣散發出來,吃了一驚,心道:“這人內功深湛,想必是受了暗傷,現在正用內功自療,咱們真不該去打擾他。”扯了馮瑛一下,兩人自在殿角靠牆歇息。
過了一陣,那人鼾聲已起,外衙忽又有談笑之聲,唐曉瀾一望,只見有兩人跨牆而入,不覺啊呀一聲,與馮瑛同時站了起來。來的乃是父女二人,正是曾到楊仲英家尋仇,與馮瑛曾經兩度交手的唐金峯與唐賽花。原來自兩年前唐金峯接受了呂四孃的調解後,便帶女兒到各處散心,最近在朱仙鎮收了女婿王敖的遺骨,想帶回四川遷葬,今日經過嵩山,路無客店,也尋到這個破剎來歇宿。
唐曉瀾見是他們父女,頗感尷尬,恭恭敬敬的問安道:“唐老前輩,你好?”唐金峯鼻子裏哼了一聲:“好!”唐賽花瞪了他們一眼,手摸暗器囊子,唐金峯低聲道:“大丈夫出言必守,他們不是惡意,不准你再多事。”雖説如此,唐金峯自己也是對馮唐二人扳起臉孔,愛理不理,似乎極不願意和他們攀談。
唐賽花道:“爹,這裏還有一個人。”馮瑛道:“這位客官有病,正在熟睡,別吵醒他。”唐賽花撇了撇嘴,臉兒扭過一邊,嘴裏咕嘟説道:“誰跟你説話?”馮瑛討了個老大沒趣,賭氣再不説話。唐金峯小聲對女兒道:“那小丫頭説的也有道理,這裏不比客店,吵醒了人,不好意思。”眼睛盯着那個“病人”,臉上越來越露出驚詫的顏色。
唐賽花悄聲問道:“爹,你看出什麼門道來了?”唐金峯道:“此人身懷絕技,絕不是尋常之輩。”正想設法結納,忽聞得寺外又有腳步之聲,只聽得一個孩子的聲音先叫道:“我不住這個破廟。”接着是“啪”的一聲,好像是有人在那孩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大聲罵道:“你還充什麼少爺。有破廟你住已經算是好了,難道你還想住宮殿嗎?”另一人道:“要住宮殿也不難,總有得你住的,只恐你住不長久。”這人“嘭”的一腳踢開廟門,驀然發覺裏面有人,説話頓然煞住。
唐曉瀾馮瑛與唐家父女的眼光齊向外面注視,只見進來兩個大人,一色青衣,腰挎朴刀,作武士打扮,帶着一個衣着華麗的孩子,孩子約莫有四五歲的樣子,生得頭角崢嶸,眉清目秀,十分可愛。但卻緊閉着嘴,好像受了許多委屈的模樣。
那兩個青衣武士喝道:“都是些什麼人?”唐曉瀾答道:“過路的客人。”唐金峯卻冷冷説道:“荒山古剎,誰都可以借住,你有你住,我有我住,你管我是什麼人!”那兩名武土向他橫掃一眼,唐金峯傲然冷笑,瞪眼相對,那兩名武士見他童顏鶴髮,精神健鑠,雙目炯炯有光,顯然是內功極有造詣,相對望了一眼,輕輕罵了一聲:“好個利口的老兒!”卻也不敢多事。
那“病人”聽得吵鬧之聲,打了一個呵欠,抬起半身,露出頭來,看了那兩個武土一眼,又睡下去。行在前頭的那個青衣武士道:“讓開些兒,老爺要烤火!”唐曉瀾看不過眼,道:“這是人家生的火呢!”那武士道:“要你多管閒事!”伸手向那“病人”一推,忽地“咕咚”一聲,幾乎跌入火堆,憤然罵道:“是什麼東西絆了老子一跤?”唐賽花格格的笑個不停,唐金峯道:“強梁霸道,必遭天譴。這叫做活報應,老天爺也有眼睛。”那名武士大怒,手抄刀把,唐金峯又冷冷説道:“我是泛論,又不是説你,你要動武麼?小老兒也願奉陪!”唐曉瀾和馮瑛也都站了起來,那兩名武土見唐家父女帶着暗器青囊,唐曉瀾腰懸的劍匣,又隱隱透着寶光,心道:“這四人都是會家,看來欺負不了。”頓時軟了下來,搭訕笑道:“出門人到處與人方便,何必生這麼大的閒氣?”在近火堆的地方鋪了一張毛氈,和孩子一同躺下。
那孩子見唐家父女與那武士針鋒相對,毫不畏懼,甚是高興,躺下一陣,忽地又跳了起來,猴兒似的一下子跳到唐賽花身邊,指着她的彈弓問道:“姑姑,你也會打彈弓嗎?前兩個月他們剛剛教我,後來又不教了。姑姑你教我好嗎?”那兩名武士同聲叱道:“不準多嘴,快回來睡!”唐賽花對這孩子十分喜愛,回罵道:“小孩子喜歡説話,又不傷了你的皮毛,這麼兇做什麼?”那武士道:“我管孩子關你什麼事?哼,你回不回來?”唐金峯忽問道:“喂,好孩子,告訴公公,這兩個人是你的什麼人?”
那兩名武士眼睛睜得銅鈴似的,兩人四眼,圓鼓鼓的瞪着孩子,那孩子張開了口,剛説出“他,他們……”幾個字,便立即收住,唐金峯嘆了口氣,道:“好,你回去吧。”唐賽花牽着孩子的手,仍然捨不得放,唐金峯道:“讓他回去,不要累他受責罵了。”那孩子本來是活潑潑的,頓然變得萎縮無神,低頭鼓氣,回到了武士的身邊。
唐金峯十分納罕,心中想道:“這兩個武士顯然不是孩子的父親,看這孩子衣裳華貴,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莫非這兩個武士乃是他家的護院或鏢師,送孩子到他父親的衙門去的?但若是這樣,這孩子又不應如此畏懼他們,這兩個傢伙也不應他如此兇法。”饒是唐金峯見多識廣,怎是猜想不透。
也怪不得唐金峯猜想不透,原來這孩子竟是年羹堯的兒子年壽(年羹堯怕他短命,所以給他取了這麼一個俗氣的名字),年羹堯託給曾靜,又派了兩名心腹的武士去監護,用意原是恐防自己失勢之後,江湖上的好漢會加害他的兒子,那料欲加害他兒子的卻不是江湖上的好漢,而是自己的心腹。
原來曾靜自那次在蒲城給呂四娘嘲罵了一頓,良心有愧,回家之後,越想越覺難過,竟然生起病來,年老體衰,纏綿病榻,雖然藥石紛投,兀無起色。匆匆過了三年,年羹堯失勢的消息傳來,曾靜撫養着年羹堯的孩子更是擔憂。不久,關於年羹堯的消息越來越壞,最後竟聽到他連降十八級,被貶到杭州去看守城門,而京中的家屬也給收禁了。這時,那兩名心腹的武土便生了異心,想把這孩子帶到京中領賞,怕曾靜不從,對他大施恐嚇,曾靜本來是個膽小的人,更兼是久病之身,被他們一嚇,竟然活活嚇死。兩個武士便帶了年羹堯的孩子,兼程趕京。但他們既怕江湖上的好漢,更怕宮中的衞士半途提截,搶了孩子領功,反治他們年羹堯黨羽之罪。所以一路上也專覓小路行走,希望入京之後,秘密出首。
卻不料這晚在古剎投宿遇着了唐金峯父女。唐賽花青年喪夫,膝下無兒,一見這個孩子,甚是投緣,極為喜愛。孩子被武士喚回之後,便喃喃咕咕的和父親商議,縱恿父親把孩子搶過來。她的理由是:既然能斷定這兩個武士不是孩子的親人,那麼就不該讓孩子被他們凌虐。唐會峯被女兒説得心動,便想去向那兩個武士挑釁。
年壽睡下不久,忽然在夢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伴着他睡的那名武士,“啪”一聲又打在他的屁股上,罵道:“小猴兒,睡也睡得不安靜,誰打你了?”唐金峯一下子跳飛起身來,喝道:“不要臉的東西,欺侮孩子。你還問誰打他,不是你打他麼?”那武士怒道:“好哇,我見你多長几歲,處處讓你,你倒管起老子們的閒事了?”
唐金峯冷笑道:“我專管閒事,你怎麼樣?好孩子過來,公公疼你!”那名武士勃然大怒,一掌推去,唐金峯早有防備,衣袖一甩,呼的一下,掃到那武士的面上,熱辣辣的不啻打了他一記耳光。痛得他哇哇叫道:“老匹夫,你作反了,吃我一刀!”抽出刀來,摟頭便斫,唐金峯呼呼兩掌,將兩名武士一齊逼開,正要出手搶那孩子,忽地裏外面響箭嗚嗚亂響,接着天空現出幾道藍色的火光,唐金峯和那兩名武士住手不鬥,只聽得響箭過後,便是嘈雜的人聲,那武士叫道:“不好,咱們給強盜包圍了!”
唐金峯哈哈大笑,道:“你怕強盜?我保護你!把孩子先交給我!”唐金峯自恃和黑白兩道部有交情,提起四川唐家的名頭,江湖上有點名氣的人無人不曉,是以傲然不懼!
外面的人大聲叫道:“是這裏了!”只聽得“轟隆”一聲,寺門立刻撞開,外面黑壓壓的堆滿了人,唐曉瀾與馮瑛大吃一驚,為首的竟是清宮的首席武士、西藏紅教的第二高手額音和布。
那兩名武士見是官軍,大喜叫道:“喂,是自己人!”額音和布喝道:“什麼自己人,報上名來!”額音和布的手下,有人認得他們是年羹堯的心腹武士,對額音和布説了,額音和布圓睜雙眼,一掃殿堂,忽冷笑道:“好哇,你們想作反了,和叛逆勾結一起,是不是想為你們的‘大帥’報仇?”那兩名武士急道:“不,不!我們是帶年……”“羹堯的孩子”幾字還未出口,已給額音和布一手一個提了起來,擲給隨從縛了,孩子哇哇哭喊,唐金峯一手搶了過來,抱在懷中。
額音和布一躍進門,喝道:“你這老兒又是何人?”唐金峯翻出繡有唐家標記、青獅為號的暗器囊道:“看你身手非凡,連我的記號也認不得麼?”唐金峯死去的那女婿王敖原在公門中當差,他自己和御林軍的統領張維也是朋友,許多有名的捕頭還是他的後輩,他以為來的是河南巡撫衙門捕盜的公差,所以倚老賣老。不料額青和布來自西藏,連唐家的名頭也未聽過,聽了唐金峯的話,“哼”的一聲,反手一抓,向唐金峯便下殺手!
唐金峯左手抱着孩子,右掌往外一揮,噼啪一聲,唐金峯身子搖搖欲倒,額音和布小臂一圈,左手一招“彎弓射鵰”,直插咽喉,右手屈起五指,便擊天靈蓋要害。這兩招是紅教中的取命絕招,十分厲害,唐金峯的功力本就不如額音和布,且又抱着孩子,更是無法抵敵,他一個“退步橫肱”,勉強化解了敵人插向咽喉的招式,頭頂天靈蓋卻暴露在敵人五指之下,看看就要給額音和布擊穿!
唐寨花大叫一聲,飛身撲上,忽聽得呼的一聲,兩條人影已先自從她身邊搶過,還未看清,只聽得額音和布哼了一聲,唐金峯踉踉蹌蹌的奔出數步,一跤跌倒地上。
正是:
荒山騰殺氣,古剎伏危機。
欲知唐金峯性命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