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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第一人

    我忽然覺得有點緊張。

    自我有記憶以來,聽聞最多的便是這個人的故事。陰山每個月都會有專門的弟子到師父所居之風幽憩,向她彙報武林動態,而每次師父都會在最後問一句蕭左最近在做什麼?,有他的消息時她不見得如何欣喜,但沒他的消息時她卻會悵然若失。

    師父為人冷漠,喜怒不形於色,而她對此人的明顯關注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讓我覺得很好奇。直到有一次師父喝醉了酒,拉著我的手呢喃說:既生風,何生蕭

    那晚,我知道了事情的一切由始,以及師父對蕭左的複雜心態他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擊敗過她的對手,在怨恨的同時,卻對他又有著難言的欣賞。(有關蕭左、宮翡翠和風纖素他們的故事,詳見前傳《風煙引》)

    因此,在我十八年生命中,蕭左是唯一一個讓我好奇不已的人物。我曾經不止一次的想象,這個讓師父一生難忘、被江湖中人稱為武林第一人的男人,究竟是什麼模樣。

    而今,他就在外面,和我僅一簾之隔,我卻忽然覺得有點緊張,站在簾前,不知是否該貿然出去相見。

    猶豫間,聽得蕭左夫婦在外說笑了幾句,然後財伯的聲音插了進去:城主,夫人,有位姑娘在偏廳等候多時了,是不是先見一見?

    呀,姐姐!我怎的把姐姐給忘了!這是蕭諾的聲音,聽上去已經往我這邊跑來。

    我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要見到他了終於要見到了。

    諾兒,哪個姐姐?你跑那麼快乾嗎

    宮翡翠猶在喊著,我面前的門簾已被人一把掀開,我深吸了一口氣,甫抬眼便望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瞳仁中。

    那是一雙奇異的眼睛,乍見仿若沉靜的湖水,深處卻又似隱藏著無數旋渦,好象一不留神便要將人吸進去我忙挪開目光,轉而打量那雙眼睛的主人。

    他已不再年輕,但是那種飄如流雲的風流蘊藉、那種逸如秋水的瀟灑倜儻,卻足以令人忘卻他的年齡。

    蕭左!

    只有蕭左才會有這樣的風姿,或者說,只有這樣的風姿才襯得上那樣一個傳奇人物。

    我怔怔的凝視著他,他也只是笑笑的看著我,一時間我們都不曾言語。

    片刻,宮翡翠首先開口:這位姑娘是

    我回過神來,向前走了幾步,正欲自報家門,蕭諾已搶著道:娘,這個姐姐叫風晨曦,金大叔說她是故人之徒。說著,拿出金一斗交由他保管的錦帕。

    宮翡翠接過,只瞧了一眼臉色就變了,迅速抬臉看向蕭左,道:你、你看看!是

    蕭左卻只是看著我,笑道:三十年未見,風總管你師父,可好?

    他未見錦帕已知我來歷,顯然百里城與百里客棧之間必定另有更快捷的聯繫途徑,使他早就知道了一切。

    我向他施了一禮,回道:家師素來體弱氣虛,身體一向不大好。不過她老人家常說,人活一世,只要把心放寬,便可得安康。

    她真這麼說?宮翡翠燦若星辰的眸中倏的劃過一絲異彩。

    是的。我淡淡道,師父還說,勝負成敗皆命數使然,與人無憂。

    宮翡翠沉默下去,半晌,忽把頭一抬,看著蕭左遲疑著道:你還要帶她去那個地方麼?看在纖素姐姐面上,可不可以破例?

    不可以。蕭左把手放到她肩上,輕輕拍了拍,你先吃飯,我們去去就回。

    繼而轉向我道:跟我來。

    語畢轉身先行,我愕然之下,也只得向宮翡翠點點頭跟了上去,聽見蕭諾在身後道:娘,爹帶這位姐姐去哪兒?

    財伯搶著道:老奴賭他們去了鮮見林。這是賭金十兩。

    財伯,你又來了

    穿過抄手遊廊,屋宇依山而建,晨霧繚亂間,像行走在水天邊緣。碎石小徑別有情趣,以不同顏色拼湊出不同圖案,兩旁種著低矮灌木,蒼翠欲滴。路的前方是道拱門,門上無鎖,只用紅色絲線繫了個結。但等我走到門前時,才發現那個結複雜之極,並不好解,而同時我看見門上掛著一塊匾額,匾額上寫的正是鮮見林三字。

    果被那財伯猜中,蕭左帶我來了這裡,可是,這裡又有什麼玄機?

    蕭左伸手拆解紅結,手指靈巧純熟,帶著獨特的韻律,更像舞蹈。誰知他剛解開便用更快的速度結回去,然後轉頭道:你來。

    我怔了一下,遲疑上前,對著那結看了許久,然後將眼睛一閉,腦海裡回憶著他剛才拆解的動作和步驟,等我回憶完畢,再睜開眼睛時,結已被我解開。

    蕭左眼中露出讚賞之色,微笑道:很好。

    他推門,烏木拱門應聲而開,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的碧色竹林,再見竹林。

    竹葉上霜露凝珠,天地一片幽靜,像是連露珠滑落在地的聲音都能聽的見。而其中一些修竹上,竟或插或掛著許多兵器,其中大半為風雨侵蝕,已殘舊不堪。

    蕭左走到一杆竹前,拔出了上面插著的那把劍,在所有裸露著的兵器中,惟獨這把的劍刃依舊光華清冽如泓靜水,不見絲毫鏽跡。

    我不禁嘆道:月出沉水,英雄是誰想不到十五年前名揚天下但卻忽然間消聲匿跡的沉水劍竟然失落在此。

    蕭左目光閃動,道:說是鮮見林,其實也是解劍林。康詠先生不肯解劍,我也只有請他將劍永遠留在此處。他手臂一揚,沉水劍劃出流星般的璀璨光芒,再度插回竹身上。

    一路行去,所見的盡是名兵利器,每樣兵器身後都有著江湖一則傳奇,而蕭左卻放任它們在此風吹雨打,毫不愛惜。

    見我神色有異常,蕭左問道:你可是為這些劍感到可惜?

    不。它們不是我的劍。

    你只在意自己的劍?

    不錯。

    你是天生的劍客。蕭左笑了。

    笑聲中,他帶我來到一間小屋前。名副其實的小屋,長寬不足五步,連我來時的馬車車廂都比它大。

    蕭左彈了彈屋旁的竹子,屋門即開。屋裡空空,什麼都沒有。蕭左又彈了下竹身,只聽一陣響動,地板自動移開,露出個地道入口。

    沿臺階下去,是條長長的石道,撲面一股寒氣,如置身冰窖,而身後咯咚一聲,地板又合上了。

    這麼隱蔽的地方,蕭左帶我來,他分明知道我過目不忘,難道就不怕我來意非善?

    石道盡頭是處石門,蕭左自右向左將門推開,我走進去時狀似無意的搭了下石門,發覺它厚達尺餘,在我的兩成力道下依舊紋風不動。

    一路行來,三處機關:第一處紅繩取巧,第二處竹枝取智,第三處石門取力。要想連過三處走到這裡,的確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門內石壁上嵌有水晶燈,燈光全都聚焦在一處雕花檀木長几上,橫架著一把劍。劍鞘如墨,紫金吞口,雖未出鞘,但劍氣已盛,我只覺眉睫處一片冰寒,呼吸都緊了起來。

    蕭左凝注著這口劍,眼睛裡的光更亮了,一字字道:你同你師父一樣博聞強記,對江湖事如數家珍,你可知這把是什麼劍?

    我微微一笑,道:蕭城主自幼練劍,後又以劍成名,至今已有三十餘載,如果有人說你不是真正的劍客,恐怕誰都不會相信,是不是?

    蕭左笑道:恐怕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真正的劍客,都只愛自己的劍,是不是?

    這本就是劍客的通病。

    所以我淡淡的得出結論,這把劍定然是驚鴻劍無疑。

    蕭左棄那麼多名劍於野全然不顧,卻惟獨對此劍視同拱璧,光守護機關就用了三重,足見此劍的重要性。一個劍客,只會對自己的佩劍如此珍視我相信我絕對不會猜錯。

    蕭左再度笑了,道:那麼,你可知驚鴻劍是把什麼劍?

    楚國劍師司徒光臨終嘔血所鑄,長三尺四寸,劍成之日,殺氣驚飛大雁,故曰驚鴻。上古名劍,自然不凡,只是此劍過於鋒芒畢露,若非絕代高手,不但駕馭不了,反為其所噬。我笑笑,道,不過城主自然是勿需為此擔憂。三十年前你護送宮大小姐和鎏金三鈷杵紋銀閼伽瓶趕赴百里城,曾三次出劍,皆為保護美人,由此滋生一段武林佳話。後來更是攜此劍縱橫江湖,無逢敵手,被推崇為天下第一劍。只有這樣的劍才配的上城主,也只有城主這樣的高手,才駕馭的了這把劍。

    蕭左盯著我,許久,緩緩道:你為何不將劍拿下來仔細看看?

    他話中似乎別有玄機,我依言照做,握住劍柄抽將出來,臉色頓時大變斷劍!

    這竟是一把斷劍,只剩下三分之一的劍刃,斷口處光滑之極。

    我看著那把斷劍苦笑:下次評劍前,我會記得先看看劍身。這是內力所震?

    是。

    我長吁口氣,喃喃道:蕭城主當真好功夫、好手段,只可惜了這把好劍

    蕭左悠然道:此劍亦非姑娘所有,何必為之可惜?

    我不是為驚鴻劍可惜,我看著他道,我是為你可惜。

    哦?

    我笑了笑,緩緩道:劍雖折,人尚在蕭城主英明過人,難道連這個道理都想不到?

    蕭左面色不變,淡淡道:我已斷劍明志,風姑娘何苦還咄咄相逼?

    晨曦不敢。我回答道,更何況,閣下為求遠離江湖是非,不惜震斷佩劍,顯然是決心已下,莫說是晨曦,就算是當今武林最有份量的人,恐怕也無法令蕭城主移志了。

    蕭左笑道:三個月前,少林得遠大師在看見這把斷劍後,二話沒說便長嘆而去。

    我將劍放回架上,道:得遠大師當世高僧,能讓他親下少林登門拜訪,想必是有大麻煩了。

    不錯。蕭左嘆著氣道,老實說,我生平最怕的就是麻煩,可麻煩卻總是喜歡找上門。

    怪不得宮翡翠問他能不能看在師父的面上為我破一次例,原來她以為我也是為了請蕭左出山而來的。我笑了笑,道:蕭城主莫誤會,晨曦此番前來絕不是給你添麻煩,而是為你解決麻煩的。

    為我解決麻煩?蕭左顯得很訝然。

    不知道城主有沒有興趣跟我賭一把?賭約就是你的麻煩。

    蕭左目光閃爍道:很有意思,繼續說下去。

    我悠然道:人人都知道,蕭城主被譽為當今武林第一人,驚才絕豔、劍法無雙。可惜世事無完美,偏偏生了個兒子是智障,叫他頭疼了十七年

    蕭左苦笑起來:諾兒他,他只是越簡單的道理越不明白而已。

    我板著臉繼續說道:但我有辦法在一個月內讓蕭三公子變得與常人無異。如果我做到了,就請城主答應我一件事,並隨我陰山一行。

    蕭左不動聲色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如果我做不到,我就留在城中永遠當三公子的婢女。

    蕭左直視著我,沉聲道:你年紀雖小,但行事沉穩幹練,武功也算同輩中佼佼者,有你永遠跟在諾兒身邊,也的確可以保他不再闖禍這個賭約很有吸引力。

    你答應嗎?問這話時我緊張的摒住了呼吸。

    為什麼不答應?他竟然回答的非常爽快,如你所說,我已事事圓滿,惟獨一個遺憾,就是小兒蕭諾。一個月時間就能消除我最大的心結,得回一個出色兒子,何樂而不為?

    一顆心柔柔放下,我揚唇而笑道:師父說你生平最喜歡冒險,只要賭注夠大,你就會答應。

    終身之約,這個賭注的確夠大。蕭左說著向我伸出手來。

    我會意的與他互擊三掌,但心裡卻悠悠盪盪,為著他那最後一句話,失卻了往日的寧靜

    終身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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