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長生波瀾
江浪原本心懷戒備,這下變故雖極突然,也不太過驚慌,剎那間真氣流轉全身,隱約中見得左前方似有一段柱子,幸而林煙翠遺下的斬月刀正在腰間,當即揮出銀鏈纏住柱子,人也借勢飛了過去,懷中冰涼,恰是抱住了一根大石筍。這時兩眼一片漆黑,心下反而雪亮。
原來這水潭下是一個天然的大溶洞,潭底翻板機關巧依地形而設,雖然簡單,卻製作得極是精妙。那翻板恰能托住滿滿一潭水,一旦超出重量,機關便被觸動,翻板上受力稍有不均,立刻便會傾側。當時林煙翠剛剛解衣下水,江浪就忽然動情狼狽逃開,等她走到潭心觸發機關,他已跑得老遠,根本沒有聽到那異樣的水聲和她一聲短促的尖叫。待他迴轉,機關早就回復原狀,潭中又積了大半潭水,若等潭水注滿他才發現她失蹤,再要想找出這個機關可就難了,因那水潭清可見底,一目瞭然,更讓人想不到其中會有古怪。
他心有所備,又借了斬月刀銀鏈之功,這才在瞬息間脱困,而林煙翠自是在萬分驚駭中身不由主地裹在一汪清泉中直墮下去。他棲身石筍上,過得一會兒才聽得泉水入水的聲音,暗暗舒了口氣,幸得下面也是水,若是實地,這麼高急速跌下,不死也必重傷。
他溜着石筍滑下,這時眼睛適應了洞中光線,依稀看出腳下是面大陡坡,坡上隱隱綽綽還有不少高矮粗細不等的石筍,溶洞另一側則是亂石嵯峨的山壁。他摸索着順坡而下,坡腳是一條暗河,彎彎曲曲地伸了出去。他心念一動,抱起身側小半截裂斷的石筍,估摸着潭水自上墜落的方位,嗵的一聲,投入了河中。但聽奇怪的軋軋聲響起,石筍着水處水花翻動,一物緩緩冒出水面,竟是一口長方形的巨大鐵籠,籠下兩根粗如手臂的鐵柱將鐵籠托出水面便即不動,方才投入的那截石筍赫然便在籠中,頂端鐵柵已然合攏。江浪咂了咂舌。這上下兩個機關遙相呼應,當真萬無一失,人在驚慌失措中自高空墜入水中,勢不免都有些暈眩,哪想到還有大鐵籠張口而待?一受碰撞,鐵籠立即合攏升出水面,人雖不死,困在如此結實的鐵籠中,縱然武功高強之人,也只能乖乖就縛。
他縮身一根粗大石筍之後,不一會兒,便有嗒嗒的腳步聲沿着河邊而來,走得近了,卻是個身材矮小的男子,頭綰道髻,着一件暗沉沉的道袍,看不清面目和年紀,胸前有鬚毛飄動,想必年紀已不輕。他腳步輕快,顯得頗為興奮,待看清了鐵籠中是截石筍,罵道:師父説天意今日只得一寶,果然言下無虛。你個臭石頭、爛石頭,你便是頭野豬野羊也好啊,你苟道長一個月沒吃肉了。邊罵邊搬動岸邊一隻絞盤,鐵籠軋軋移近岸來。
江浪聽了這幾句言語,心神大大不寧,九九容貌美絕,落在這些久居山洞的妖人手中,無異於羊入狼窩,只怕即刻便會受辱,若是遲了片刻而相救不得,豈不要悔恨無窮?他情切關心,一縱而出,陰暗裏如一條淡煙,苟道人剛道自己眼花,後頸上一麻,頓時口舌僵硬,全身如泥。江浪一手扣住他後頸提在半空,低聲喝道:要死就點頭,要活就搖頭!苟道人驚駭無已,幸而頭腦還算清楚,勉力微微搖頭。江浪道:先前天上掉下那寶貝呢?手上微松,苟道人覺得舌頭勉強能動了,説道:寶貝在師父身上。
江浪腦中一炸,頓時便想將這道人當頭拍爛,他定了定神,道:帶我去找你師父。他眼中兇光大盛,這苟道人常年在洞裏少見外人,膽子甚小,吃吃道:師父很喜歡那寶貝,一見就就
江浪心內如焚,哪裏能聽他説完,一拳砸在他左臉上。苟道人悶哼一聲,噴出半口牙齒,血流了滿臉。他未曾吃過這等痛苦,又驚又痛,幾欲昏去,江浪內力一衝,他神志稍復,伸手顫巍巍地向前指着,嘴裏含混亂響,已經説不清言語。他指的方向正是河邊道路,江浪提着他飛奔而前。
行得一段,便是十餘丈高的懸崖,河水順壁衝下,又蜿蜒而去。石崖一側鑿有石級,既窄且陡,繞一個大彎轉到崖腳,眼前驀地開闊。原來此處竟是極為寬闊的一片石灘,石灘一邊斜斜伸入暗河。那暗河依着洞腳緩緩流動,水面越流越低,直至鑽入一處洞腳不見,想是其下另有河道,河水由此出去。石灘高處建着一溜小房,苟道人道:那就是一語未畢,腦袋一扭,頸骨折斷,立時死去。
江浪本非嗜殺之輩,只為林煙翠受了重大侮辱,下手便不留情,扭斷其頸後手使巧勁一拋,屍身悄無聲息落在了遠處一塊山石後。他急似星火、輕若風絮地飛掠過去。當中一屋微有光芒,人語之聲自內傳出,一個男子聲音道:師父已經拿到玉髓,那姑娘反正也沒甚用處,不如就賞給徒兒吧。聲音聽來年紀不輕了,語氣中卻大有撒嬌之意。
但聽另一個並不甚老的男子聲音斥道:你懂什麼,三寶合一之時,正需要一名處女。那徒弟又道:既然如此,徒兒不破她身子也成,徒兒實在是打熬不住了。那師父嗤鼻道:回來不到一個月,就打熬不住了?為師可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洞裏熬了一輩子。那徒弟道:師父這一熬,丹爐聖火不熄,三寶合一之日,便是功德無量之時。
江浪此時已知林煙翠並未受辱,心神大定,聽得對方言語出奇,便耐下心來聽其絮叨。他不知這師徒功力深淺,怕被知覺,只在數丈外伏身而聽。那老道嘆息一聲,道:當年丹爐生火之日,為師還是年方七歲的小道僮,到如今發蒼蒼,齒搖搖,也不知道這外面花花世界、萬丈紅塵到底是什麼光景。現如今是哪一個做皇帝啊?
那徒弟道:還是朱家人坐江山,現在的皇帝名叫朱厚照,年紀不過三十歲左右。聽説這皇帝四月初就擺駕南巡,徒兒本想從他那裏取來蘭精送給師父,不曾想那日觀裏忽然來了一男一女兩個魔頭,將徒兒打下山崖掉入江中,若非徒兒命大,這一回就見不到師父了。老道哼道:早叫你別修那採陰補陽之法,果然讓人看不過了吧,可惜你師祖一手所建的玄妙觀,叫你這好色貪淫的東西給毀了!江浪心下雪亮,那徒弟道人必是雲抱朴!想起那三女死狀之慘,想起林煙翠傷心之淚,暗想:當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雲抱朴一陣吃笑,求道:師父,你就發發慈悲,讓徒兒解解饞吧。老道終於不耐道:行了,莫搖了,纏得人心慌。去吧去吧,不過,師父點在她右臂上的守宮砂若是不見了,為師就拿你來熬燈油,正好這陣子少有獵物,燈油就快不夠了。雲抱朴喜道:多謝師父。師父放心,男女之樂法子多的是,未必定要出去!出去!老道將他言語喝斷。
颯颯然衣袂聲響,一個瘦瘦高高的道人快步出房,走向最左首那間屋子,開門進屋。江浪悄悄跟了過去,聽得屋裏嗒嗒兩聲,便有光亮搖曳升起。那老道隔着幾間屋子喝道:不是叫你省着油莫要點燈麼?雲抱朴大聲道:師父糊塗,這等美人兒不在燈下細看,還有什麼樂趣?老道被弟子斥為糊塗,竟不以為忤,想是認為徒弟言之有理,不再開腔。
雲抱朴心急火燎地也不關門,燈光剛起,江浪便見林煙翠躺在正對屋門的一張石板牀上,想是身受禁制,不言不動。她身上小衣猶是濕的,身體微微顫抖。這洞中寒氣逼人,與外面暑熱直是兩重天,她既是發冷,又是驚憂憤怒,兩眼怒視,並無懼意。她不知此老道便是她誓要將之碎屍萬段的雲抱朴,雲抱朴那日慌里慌張躲到牀底,也沒看到她和江浪的面貌。
他手執油燈,移動燈光將她上下照看,嘴裏連連讚歎道:這才是真正的寶貝,百年難遇的活寶貝、好寶貝,要有這樣的美人兒相伴,修神仙、求長生才有趣味他正自嘮叨得有趣,眼前一黑,油燈忽然熄了,卻是門外江浪施展彈指神通之法打熄。他勁氣彈出時無聲無息,雲抱朴竟未察覺,罵了一聲,又到石案上摸索火刀火石。江浪悄悄掩進房去,一指點在他腰下。這一指非比尋常,勁氣並不盡數滯封在穴道上,一部分蜿蜒上行,連他腦後啞門穴也被封住。雲抱朴全身一麻,就此定住。
江浪摸到牀頭,彎下腰對着林煙翠臉面吹出一口熱氣。林煙翠大驚,兩行又羞又急的淚水奪眶而出。江浪與她劫後重逢,滿心歡喜實難抑制,對她又是衷心喜愛、渴慕已久,這時便老實不客氣將她摟入懷中,低頭往她臉上吻去,接觸之處濕漉漉的,情知是她的淚水。他本想跟她輕薄一下,讓她着急,這時心中忽地軟了,湊嘴到她耳邊吐氣般道:九九。林煙翠這才知道是他來了,心頭一酸,眼淚更是洶湧。江浪就勢在她耳上親了親,左手扶她坐起,右手貼住她背心靈台穴,內力化作楊柳風,輕輕柔柔地吹入她督脈中。
督脈在背之中行,百會、大椎、啞門等要穴均在此脈之上,此脈一通,身不僵直,口能言語,是以江浪先由此入手為她解穴。他內力深厚,尋常點穴法往往禁不起他兩下衝決便能打通經脈,可是這時他內力剛至大椎穴便即受阻。他怕力猛傷了她,內力只微增一分,那大椎穴處的阻力卻也增了一分,增至二分,則彼隨增。如此過得片刻,已感到林煙翠身子微微痙攣。他頹然罷手,知道這等奇門手法所點之穴若不得其法通解,往往會令身受者吃苦受損。他扯過牀上薄被將她蓋住,摸到火刀火石點了油燈,見雲抱朴炯炯瞪着一雙大眼,怒從心起,抬手打在他頭頂,低喝道:我媳婦的穴道怎麼解?説出來我饒你一命。
他這一打下去,便有一絲內勁疏通了雲抱朴啞穴。雲抱朴嘴一張,卻是連聲大呼師父。那老道並不搭理,房中傳出悠悠長長吹笛子似的鼾聲。他臉色一變,怒道:又是未時三刻了麼?老牛鼻子每日這一覺當真風雨無阻、雷打不動!他氣急敗壞,江浪也覺好笑,不想那老道貪圖瞌睡,連外敵上門、徒弟呼救也不管不顧。雲抱朴氣惱之餘,倒也識相,忙含笑道:這位女施主是被我師父制住的,只有師父才解得了,否則,這位女施主日後便都是這般模樣了,這叫人豸。
江浪料是實情,心想只有等那老道醒來再作道理,便道:你師父幾時才醒?雲抱朴道:快了,師父每日未時三刻死睡一刻鐘。這是我師父獨門修身之法,這一刻鐘內,任是山崩地裂也不會醒轉。江浪嗤笑道:什麼修身之法,明明是送死之法,他死睡時旁人拿刀割了他腦袋,可不是活活睡死了麼。
雲抱朴道:你是外道人不知究竟,死睡之時,神歸意藏,全身皆化為玄氣,似實似虛,任你多快的刀,也砍他不到。我師父修了百餘年,十年前才修到這等境界。江浪實難置信,道:你師父多大年紀?雲抱朴道:誰耐煩去算它?反正燕王攻佔南京、三寶失散那一年,我師父正好十五歲。燕王便是後來的明成祖,當時建文帝在位,因削藩而觸怒眾親王,其叔燕王朱棣以清君側為名起兵,三年後攻佔南京,時至今日,其間歷八帝一百一十餘年,若依雲抱朴所言,其師已有一百三十多歲。
江浪正咂舌不信,隔壁那吹笛般的鼾聲在一個高音處突然消失,雲抱朴大喜叫道:師父醒了!叫聲中充滿幸災樂禍之情。江浪大感不爽,飛起一腳,將他踢出門去。便在他一個瘦長身體當門掠過之時,江浪眼前一花,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道站在了近前。石屋的門寬不過兩尺,雲抱朴當門飛出,幾乎沒把門遮完,這老道人是如何越過他進來的,江浪沒有看清,只覺老道的身軀彷彿是須臾由小變大的一般。
他進洞之後,舉手殺苟道人在先,彈指擒雲抱朴於後,那老道人言語行事頗有些神神道道,江浪自不免心存輕慢,此時見了對方這等若神若鬼、匪夷所思的身手,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
老道相貌也不甚老,只是頭髮拖到腳後跟,鬍鬚垂在雙膝前,顏色灰不灰、白不白的,想是常年不曾梳洗,糾結成了一股一股。他身材不高不矮,長着一個蒜頭鼻,一雙黃豆般大的灰眼睛,笑眯眯的,整一個邋遢古怪的乞丐道人。他打量江浪,微笑道:小夥子骨骼清奇,相貌俊逸有出塵之態,天生當是我道門中人,既入玄天洞來,不如就在洞中陪老道修煉不死仙丹如何?
江浪沒想到他竟然説出這麼一番話來,嘻嘻一笑,道:老神仙看錯了,在下一心一意求的是升官發財,想的是榮華富貴,每日裏攜妻伴妾,吃喝玩樂,快活自在勝過神仙,實在不想為求來日之不死而舍眼前的歡樂。他隱隱擔心這老道會強要自己為道,是以將自己説得鄙俗不堪。
老道嘆道:世人如蚍蜉,只知朝生,不知暮死,只追求剎那的享樂,卻捨棄長生不死之極樂,當真可憐可笑。既然如此,你入我洞來,是為了這個小姑娘麼?江浪道:正是。她是在下未過門的媳婦,我二人成婚在即,沒想到遊山之時誤入神仙洞府,請老神仙解去她身上禁制,在下不勝感激。老道怫然變色,道:既入則入,何來誤入?這小姑娘於老道有大用處,放她是提也休提。你既不肯束髮為道,那就在我洞中充個雜役便是。
江浪本想好言善罷,到此地步,一股怒火直衝上來,冷笑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老道士不想為善,在下便來除惡!他惡字出口,右手一張,便即動手。二人之間相距不過七八尺,江浪這一掌以天無量之勢劈出了八成內力。他武功大成之後,從未在人前施展過全部修為,連抓捕當時最扎手的巨盜李鐵花,他也只用了五成內力和一記招式。這老道身手詭異,又經雲抱朴一番渲染,江浪這才使上他最拿手的無量神掌,且出以八成內力。剎那間,但聽風雷之聲滾滾蕩蕩,那老道倏地飛了出去。
江浪鬆了口氣,暗想:這老道也不過是念頭還未轉完,便見老道站在了門口,簡直就像從來沒有動過一根腳趾頭。他心中一凜,喝聲好老道,左掌仍是天無量之勢拍出,九成掌力排山倒海洶湧而出,老道身形再次飛起,江浪也在同時飛身而上,右掌地無量的絕招隨之拍出,所使內力已達十成。但見老道在這兩記一道強似一道的掌力摧送之下,像狂風中的一片落葉,飄飄悠悠、翻翻卷卷、無所控制地拔高飛遠。江浪的身形則如穿透旋風的利箭般準確、犀利地射向半空,雙掌齊出,掌法乃是無量掌中的第三式人無量。那招式精妙博大,含十二成內力,但見變幻無極的掌影如狂飆縱橫奔騰,聲威絕倫,實已達他全部修為的極限!
空曠的山洞中,內力破空橫蕩之聲轟鳴不已,石牀上的林煙翠,倒橫在院裏的雲抱朴都覺眼前震顫不休,胸口窒悶不已。這兩掌送出,那老道嗖地不見了。江浪又驚又怒,適才這連環數掌威猛無儔,那老道卻像是一兩棉花般輕飄飄毫不受力,縱被壓在山嶽般的掌力下,棉花依舊是棉花,並無半點損傷。他全神貫注,不敢稍有鬆懈,對此前所未遇的大勁敵,他心中發顫,因為他不再是一個人、一條命!
那雙掌產生的震波漸漸止歇,老道忽然出現在了江浪頭頂上空,他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神仙騰雲駕霧想必就是這滋味!他那長長的鬚髮在半空裏狂亂地舞動,破爛道袍下露出兩條瘦如干柴的小腿,看起來醜陋不堪,卻又有種懾人心魄的妖異力量。他於大笑中落在江浪身前,笑道:小夥子內功不錯,再給老道來兩掌,老道還想嚐嚐神仙滋味!
江浪心口發冷,只覺這老道已非人力所能剋制,厲聲冷笑道:憑你也當得了神仙?瞧你那付腌臢樣,一身陰溝般的臭氣,神仙也會羞於與你為伍!老道士心心念念欲圖神仙,江浪此言正是故意觸其之怒。那老道聞言一愕,道:你懂什麼!沐浴之際全身毛孔大開,最易損失元氣,老道所煉玄功三大戒律之一便是不得沐浴。他雖言之鑿鑿,到底有些氣沮,瞧向地上的雲抱朴,道:為師當真既醜且臭,半點也不像神仙?雲抱朴竟然不給其師圓場,皺眉道:徒兒在玄妙觀少有回來,便是有一次被師父臭得吐出了隔夜飯。師父這模樣若是像了神仙,那神仙也是要掉眼淚的。
江浪雖在嚴陣待敵,聞言亦不禁哧哧而笑。那老道舉袖在鼻前使力一嗅,突然臉上顏色變幻,竟好像爬上了紅暈,跟着咕咚一聲向後便倒,跌下後一動不動,也不知是給自己臭昏了,還是羞得過了頭。江浪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心想哪裏去找這樣的師徒!
老道絕倒在地,片刻過後,突然高高彈起,落下來已騎在雲抱朴身上,一掌一掌猛擊他面門,在他連連慘叫中,老道聲音嘶啞、渾身哆嗦着咆哮道:你這爛心糟肺、忘恩負義的臭雜毛!老道做了你幾十年師父,就受了你幾十年的骯髒氣!你道老道當真是泥菩薩,任你奚落嘲笑?若是老道的正經徒弟還在,哪裏用得着你這夯貨!若非老道身邊人手短缺,怕打跑了你沒人效力,老道早將你這張臭嘴撕得稀爛,把你那顆黑心搗成粉碎,再將你一身臭皮爛肉熬成燈油!他惡狠狠地咒罵,雙掌劈里叭啦打個不休,雲抱朴一張臉早就血肉橫飛,牙齒和着血一粒粒噴了滿地,很快就哼也哼不出了。這老道雖然古怪,卻一直顯得滑稽有趣,這時歇斯底里一番發作,江浪也大大意外。想來這老道一生困於此處,內心也像這山洞般陰沉沉、冷冰冰地深不可測。老道罵完打完,跳起來揪起雲抱朴道髻喝道:趁早滾遠些,莫讓老道一怒之下打死了你!手一抖,雲抱朴就像一塊石頭般飛了出去,穿破黑暗,直飛上了極遠處的高崖。
老道豆眼中射出兩道寒光,劍一般戳在江浪臉上,笑道:小夥子不聽話,我先揪下你左耳!他人在丈餘外,話方落音,一隻滿是污垢的右手已經掠過江浪面門直奔左耳,快到難以形容,幸而江浪早就全神戒備,全身真氣充盈鼓盪,反應奇快,身形閃動,於千鈞一髮之際避了開去。老道本來自恃出手必中,咦了一聲,喝道:左耳過來!江浪腳踩逍遙遊輕功步法,瀟灑似行雲流水,偏又奇幻莫測,但不論他如何變換身形位置,老道一隻右手始終緊追他左耳。他擺脱不掉,既驚且怒,老道始終差了毫釐,只氣得哇哇亂叫,左耳之聲吆喝不斷。
二人追追逃逃,老道行有餘豁,江浪卻因功力始終保持在巔峯狀態而漸感力不從心。幸虧那老道執拗,必欲先取其左耳,若是正面交手,江浪早就不敵。二人繞着石灘奔了一圈,又奔向石灘下坡處時,江浪靈機一動,奮力加速,縱身一躍,箭一般射入了那道暗河中。他落水時因用力過猛、速度過快,水花濺得既高且遠,幾乎掀起了半條河水。老道本能地往後急縮,待得水花落下,沿石灘流歸河中,江浪已在下游十餘丈外,頭頸露在水上,笑道:左耳在這裏!他終於擺脱附耳之手,笑得極是快活。
老道打着赤足,連腳底也不願沾上水漬,飛起身來,魚鷹般掠向江浪。他瞬息逼近,江浪早斜裏猛擊一掌,削起一片水幕。老道身子竟不轉折變向,端端地倒飛回去,當真是趨退自如。他腳尖微微着地又騰起,向左橫躍了三四丈,跟着後退三尺,又是向右疾奔五六丈。他這般亂騰亂跳,江浪眼裏只見七八個老道東起西落,知道是其身法過快,肉眼看去,便如有許多個一模一樣的老道同時在各處閃現。他一時不明所以,待得猛地省悟,頭頂一黑,老道指尖已觸及他左耳邊緣。
原來老道故作特異,看似胡亂蹦跳,實則藉機接近了江浪,再施以神鬼莫測的突襲。江浪身手再快,此時已不及拍水反擊。老道手既及耳便要揪之下來的瞬間,長鬚一緊,已被江浪雙手緊緊攥住。原來老道一身修為雖然神乎其神,畢竟少與人交手,缺了臨敵經驗,只顧捉人耳朵,渾忘了他身子凌空,長鬚飄垂,便是個天大的破綻。江浪隨機應變捉須在手,喝道:你不動我不動!
老道就憑右手拇食二指揪住江浪耳朵而支撐住身體,江浪若拼着左耳受傷,便可將他拖入水中。老道大駭,不敢稍動,求道:耳朵我不要了,好徒孫,乖徒孫,千萬別壞了你師祖爺爺百多年的修行。江浪也不知他徒孫、師祖地亂説什麼,喝道:當真洗個澡,未必便壞了修行!老道驚道:洗不得,洗不得!你太師祖爺爺説得清清楚楚,練成這門玄功,全身上下無一罩門,任憑刀劍內力也傷害不了,只是見不得水,若是洗一回澡,少説也會泄掉三分真氣。
江浪心想:老道士蠢笨無比,便是泄了三分真氣,這世上也沒人是他對手。他卻不知,這老道百多年來嚴守戒律,畏水如死,又豈肯一旦破戒。説道:不洗澡也行,你必須解了我媳婦穴道,毫髮無損地送我二人出去。老道連聲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你是老道嫡親的徒孫,老道本就沒想當真傷害你。你,你快鬆手,咱們上岸説話。他身在水上,終是膽戰心驚。江浪道:誰是你徒孫?把話説清楚了,咱們再上去。
老道閉上眼睛,不去瞧身下水流,道:你打老道那幾下無量掌,你逍遙遊的輕功身法,都是本門功夫,星雲傳你時,沒跟你提過師祖爺爺麼?江浪轉念想到山谷中傳他武功的灰衣人,喝道:星雲是誰?老道説道:剛才那道士只比雜役強些,只學過一些皮毛功夫,老道真正的徒弟乃是五十年前收下的弟子星雲,他相貌有些像呂洞賓,左邊眉梢有一粒綠豆大小的紅痣,大約十年前他舍我而去,説是給為師尋找火龍珠,唉,不知他找沒找到,老道真有些想念他了。
江浪心中一凜,心想:呂洞賓什麼模樣我沒見過,不過,那灰衣人生得道骨仙風,左邊眉梢確有一粒綠豆大的紅痣,我説他怎麼呆頭呆腦呢,原來是玄天洞出去的道士,只沒穿道服。他那條紅蛇也就叫小火龍。遂問道:火龍珠是什麼?老道説道:那火龍乃天下罕有之物,靈異非常,其頸七寸處,便是龍珠所在,是這火龍吸天地萬物之靈氣所結。火龍體形極小,常人看來便是一條小小紅蛇,必須百年以上火龍所結之珠才有神效,可解百毒,亦可延年益壽。
江浪這才恍然,何以灰衣人要將小火龍視若珍寶。他終是不願這瘋癲顛的老道自稱其師祖,道:星雲前輩傳過我武功,但並非我師父,你休要徒孫、徒孫的亂叫了。老道滿臉失望,道:難怪你的內力真氣並非我玄門內功,不過星雲既傳了你武功,也是你與我道門有緣,老道勉強也可算你半個師祖,老道求你幫個忙,你可情願?他若恃武要脅,江浪未必答應,但聽他求懇中大有淒涼之意,想到一個人一生便在這黑洞裏企求長生,縱然長命百歲,卻甚是乏味,便道:我若辦得到的,答應你便是。
老道解了林煙翠身上禁制,三人在石室中相對坐下。江浪見九九裹着一件道袍,不禁瞅着她微微發笑。林煙翠想到自己狼狽之狀盡被他看了去,伸手到他腰後,兩指狠狠掐下。江浪吃痛,只不動聲色,也伸手到她腰際,內力輕吐,她腰內便如遊進了一條毛蟲,蠕蠕上下。她咬牙切齒,撐得手腳痠軟、全身微抖,不一刻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冷冰冰的山洞石室中響起這串輕倩清脆、甜美歡快的笑聲,一時竟如天光照了進來。江浪早忘了面前坐着個豆眼圓睜的老道士,手上不歇,喝道:還不討饒?林煙翠笑得喘不上氣了,嘴裏仍是死硬,嬌軀東倒西歪,亂如風中花樹。
老道觀望一陣,愕然道:男男女女在一塊兒,當真這般有趣麼?江浪正給九九的嬌笑嫵態撥弄得暗自心癢,聽了這話,臉上一熱,訕訕收回手來。林煙翠滿面緋紅,咬着嘴唇一時不知如何自處,明眸一橫,便衝老道嗔道:把玉葉兒還來!明明是我家傳之物,憑什麼搶了去?還給安個玉髓的名兒,説什麼它是三寶之一、本來就是你的?
老道口鼻扭動,道:徒孫媳,你聽老道説個掌故,若還敢説玉髓是你家的,老道就把你的舌頭拔下來。他內心到底自居為江浪師祖,發下狠話後正襟危坐,緩緩道:自有人世以來,上自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所怕者都是一樣怕死,只不過老百姓雖然懼怕,性命本就握在他人之手,縱怕也是無可奈何,而帝王將相掌江山、居高位,只因捨不得權勢富貴,其怕尤甚。當年太祖皇帝南征北伐一統天下之後,不幾年也怕起死來,秘密尋訪仙丹仙方以求長生。那時我的師尊靈姬子道長乃當世有名的得道高士,手上也確實有古傳長生不死的仙方,太祖既怕死,也怕天下人嘲笑,秘密請了我師父來到這玄天洞中,給他煉那不死仙丹。我師尊也早想依方煉丹,只是丹方上所需各種材料多不勝數,除了皇帝,天下無人能一一辦到,他得此良機,十分欣喜,一心一意修煉起來。那仙丹要先以十萬斤和田美玉煉出其髓,以八百八十八種靈蟲異獸煉出其涎,以一千九百九十九種奇花珍草煉出其精,這三樣,便是玉髓、龍涎、蘭精。有了這三寶,還要再配四種奇藥同煉,仙丹方成。僅是煉此三寶,就需耗費無數工夫,太祖皇帝終於等待不得,龍馭歸天。他把這秘密傳給其孫建文帝,後來燕王起兵造反,攻破南京,又從建文叛臣那裏知道了這個秘密。那時候玉髓、龍涎已經煉成,正是蘭精出爐之時,燕王麾下三名絕頂高手便來奪寶。我師尊當時神殫力竭,最終沒能護住三寶,可是那三人中有兩人起了異心,一執玉髓,一執龍涎遁走,只有蘭精到了燕王手中。燕王本道有了三寶便可長生,知悉情由後,便與我師訂下約定,燕王負責追索其餘二寶,我師父則保住丹爐之火不熄。三寶團圓後,仙丹一成,便與我師五五對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師父死了,燕王也死了,直到今日,老道才拿到了其中一寶。
他説書一般説完這一大篇話,長長吐出一口氣,雙目凝視林煙翠,陰森森道:徒孫媳,這回知道你家傳之物是怎麼得來的了吧,還敢説玉髓是你家的麼?林煙翠此時自然明白,當日玄天洞中奪走玉髓的便是自己祖上,聽了他滿含威脅的言語,卻感不快,正想回嘴,江浪卻怕她觸怒老道,已在她腰裏輕輕捏了一把。她連哼幾聲,終於忍下氣來,道:我便是不明白,那仙丹既有方子,照方子再煉出三寶便了,何必這麼大費周章?
老道嘆道:當年我師尊將仙方秘不示人,三寶每成一樣,便將相應方子毀去,三寶所需材料浩如煙海,每種材料的分量、成色、入爐次序、煉製時間等等,都不相同,方子一毀,我師尊自己也記憶不清,所以三寶成了名符其實的絕世寶貝。三寶合一之時所需的四奇,我師尊也是臨終之時才告訴我。這些時日來,我心神不寧,預感到三寶不日便要團聚,果然今日得了玉髓。大凡寶物都是深具靈性,一寶既然現身,便會引出其餘二寶來。徒孫啊,老道要你答應的,便是幫我找到其餘二寶。
江浪皺眉道:即使朱厚照有蘭精,那龍涎無頭無緒,卻往哪裏尋去?老道笑道:自古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只要傳出持有玉髓之言,還怕那龍涎之主不找上門來?
這老道有時瘋癲幼稚,有時卻也練達精明,江浪笑道:老道士真聰明,這句話極有見識,只是我們幫了你這等大忙,又有什麼好處?難道你會將仙丹分出一半來?老道一怔,神色變幻,兩眼空茫,喃喃道:好處?好處?突然大聲喝道:沒有壞處,便是好處!屈指一彈,朝向正是林煙翠。林煙翠身子一顫,便如打了個寒噤,身上也無不適。
江浪知他了得,這一彈又不知弄了什麼古怪,怒道:你敢傷她,老子跟你翻臉!他一怒之下自稱老子,老道白他一眼,道:我在徒孫媳心脈內射進了一段玄氣,每日此時,心口便會微微發痛,百日後疼痛加劇,若不由我親手化解,便會活活痛死。你只消在百日內找來龍涎、蘭精,徒孫媳自然沒事,現下又何必着急?
江浪怒不可遏,依得他性子,便要不顧一切與這老道決一死戰,可九九性命攸關,自己徒死無益,只得強忍了怒火。老道又道:我從一個七歲的小道僮,變成如今這模樣。百多年來,出洞看太陽的次數也沒超過十回。天意仙丹要在我手裏煉成!仙丹是我的,誰也休想染指,只有我才能長生不死!豆眼中異光炯炯,兩頰肌肉微微痙攣,神情中已有癲狂之氣。
暗河穿過洞腳,在其下積聚了一個深潭,潭與山外相通,在山崖豁口化成瀑布,飛珠濺玉地傾瀉下去。江浪和林煙翠從豁口處爬出來時,已是深更半夜。山風清涼,水聲震耳,兩個濕淋淋的人忽然緊緊相擁。
水聲嘈雜,江浪貼住她耳際,嘆息般道:這一生一世,我是再也不會離開你身邊了,如果這次我終於沒有找到你,一定會急得發瘋而死。幸而菩薩保佑,你仍是好端端的。
林煙翠嫣然一笑,道:你這麼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怎麼總唸叨起菩薩來了?江浪道:説的是,自從識得你以來,我就常常想起菩薩菩薩保佑,讓九九的傷趕快好吧;菩薩保佑,讓我再遇到她;菩薩保佑,讓她心裏有我江浪;菩薩保佑,讓我們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林煙翠偎在他懷中,心中猶如飲蜜,柔聲道:我被那老道制住動彈不得時,心中好生懊惱,為什麼沒有早些與你相識,這樣即使我死在那山洞中,也算不枉此生了。那個時候我別無他想,只是祈求再見你一面,我從來不知,原來我是這般牽掛你。
二人互訴情衷,俱感沉醉。江浪佳人在懷,漸漸又覺身上火熱,呼吸急促,不得已將她輕輕推開。林煙翠並未察覺,見他微微嬉笑若含尷尬,也是不解,心念一動,道:對了,那小水潭邊,你為什麼突然飛跑而去?
江浪臉上微熱,含愧不答。林煙翠笑道:到底為什麼?你快説呀。江浪受逼不過,粗聲道:我若不跑開,就忍不住要非禮你了!林煙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星輝之下,只見她粉玉般的臉龐瑩然有光,眼波流轉,羞態動人。江浪不敢稍動,只怕一不小心,當真便要非禮於她。
過了片刻,林煙翠喝道:閉上眼睛!瞧得人好不自在!江浪依言閉眼,忽覺一個散發着清香的呼吸挨近了嘴邊。他心中狂跳,由不得熱血奔騰,頭腦中陣陣暈眩。林煙翠本來是想親親他口唇,湊得近了,突然間一陣心虛害怕,嘻嘻一笑,扭身向山下奔去。江浪哇哇大叫,一徑追了下去。天明之時,林煙翠換上買自農家的乾淨衫褲,調了一些黃泥水塗在臉、頸、手等處,又剪了些碎髮茬沾在上唇和下巴上,江浪一看,嘆氣道:好端端一個閉月羞花的大美人,眨眼間就變成個滿臉菜色的醜小子。
林煙翠抱拳道:在下林九,皇帝面前,有賴江兄多多提攜。江浪笑道:好説,好説。二人已決定先回皇帝身邊打探出蘭精再作計較,林煙翠改作男裝,好與江浪同行。
回城去時,經過一家玉器坊,覓得一塊紅玉,江浪畫了樣子,交代了大小厚薄,不到半個時辰,玉工便打磨出來,乍然一看,與原來那枚楓葉形的玉髓頗為相似,依舊由林煙翠貼身戴着。到了府衙,已是午後,那朱厚照並不在衙中,卻是由江彬、吳錯等伴着遊莫愁湖納涼去了。二人便在附近茶樓中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