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美人仇重
江浪回去後,連夜到馬太平那裏具了案,只不過他親眼目睹的玄妙觀慘案變成了事後為他發現的兇案現場。玄妙觀其餘道士怕擔干係,早就逃得乾乾淨淨,他也不虞謊話露餡。馬太平聽完了,自又派人勘察現場、取證收屍不提。
這一夜,一向沾枕即睡的江浪輾轉難眠。他手上握着一枚精巧的紅玉雕成的楓葉,那是當年他取自林霜紅頸中的遺物,此後從未離身,玉葉的那一點温潤就像林霜紅的靈魂,温柔而憐惜地觀照着他。
他十三歲那年於決鬥中除去了道貌岸然、惡行多為的武林盟主孟不凡,江浪二字就響徹了整個江湖。他身負林霜紅、卓凌風兩大高手的畢生內力,功力之高,在江湖中已難逢對手,可是他年紀既小,又兼天性放達,卻也沒將這武功聲名放在心上。林霜紅經歷之慘曾令他抑鬱傷感了一陣,可是年少的心向往的是海闊天空、歡聲笑語,它天生就能抵抗那些有害情緒的侵蝕。時光如清風流泉掠過,留在心裏的,只有那樣温柔的笑容,那樣真摯的關懷。
他隱姓埋名地四處浪跡,只當自己是個普通少年,有時向人乞討,有時替人幫工,十四歲時在一家有名的書院充當僕役,大半年下來不免多認得許多字,一時他聽厭了書生們的叨叨聒語,又堵着耳朵狂奔而去。其後不久,在一個無名的荒山谷裏,他卻一過就是三年。
那三年的山居生活起因於一條奇異的小紅蛇。那日午間,他在那山谷裏剛烤熟了一隻山雞,還沒來得及咬一口,突然一條三尺餘的紅蛇自腳邊飛快滑過,一下射入了丈餘外一塊巨巖下的縫隙裏。他並沒看出那小紅蛇是受到追擊而覓地藏身,好奇之下,便去搬動巨巖。他使足了勁兒,那巨巖雖然山丘似的半陷在地裏,仍給他軋軋推了開去。小紅蛇暴露出來後,急得團團亂轉,突然飛起身來,哧溜一聲鑽進了一隻長長的竹筒。江浪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身邊多了個灰衣老者。
竹筒上繫着草繩,灰衣人塞住竹筒後,將其背在了肩上,好奇地打量着江浪,自是驚訝於這少年一身罕見的功力。江浪發了性,説小紅蛇是他搬開石頭找到的,必要灰衣人還來。灰衣人也很執拗,堅稱小紅蛇是他所豢養,適才只是不慎給它溜了出來。一老一少嘴上爭論不清,很快就訂下比武奪蛇之約。江浪內力雖然極深,武功卻粗陋,三兩個回合就敗在了灰衣人手下。他橫了心大放厥詞,三言兩語就將灰衣人説成卑鄙無恥、強取豪奪之徒。灰衣人武功雖高,卻頗有些呆性,竟被江浪言語僵住,無可奈何之下想出了一個法子,由他傳給江浪武功,二人再公平交手。
灰衣人拙於口舌,所授的武功又很精深,江浪又愛打岔胡鬧,是以三個月後,江浪從灰衣人那裏只學全了一套掌法。江浪迫不及待,二人再次交手,第十一招上,江浪又敗了,可是灰衣人取勝的那招偏生是沒傳過他的,他仍然不服。接下來,時間一晃就過了三年,這三年當中自然又有多次爭鬥,雖然每次仍是灰衣人取勝,不過勝得一次比一次艱難,他沒傳過江浪的武功也越來越少。
就在江浪十八歲那年的秋天,他學完了灰衣人的所有武功,比武日期定在了九月初六,但這天他們沒有交成手,因為機靈無比的紅蛇小火龍又溜了,這一次它溜得很遠,藏得很隱秘,江浪陪着灰衣人找了七八天,仍沒有找到。他喪失了耐性,但小紅蛇對於灰衣人卻似有極為特別、重大的意義,灰衣人説什麼也不願放棄。江浪看着他焦頭爛額的模樣,突然心軟了,宣稱他不再來爭奪小火龍了,灰衣人找到了就歸其所有。
他自行甩手出山,精神煥發地、迫不及待地投入了火熱的生活。他閒蕩了一陣,適逢南京府衙招募人手,當時他的肚子正餓得咕咕響,就報了名。捕頭馬太平親自挑中了他,於是他有了生平第一份正式職業捕快。他十分力氣只使了三分,便很快自眾捕快中冒出頭來,馬太平點撥了幾回,他就躋身七小名捕之列。他已經長大成人,用的雖是本名,卻沒人將他與當年那個江浪聯繫在一起,何況事隔多年,那些舊事沾滿塵埃,已經湮沒在了潮起浪湧永無休止的江湖中。
江浪其實頗有些喜歡這個職業,不僅能掙錢吃飯,而且很刺激,很精彩,也受人尊敬,當然最重要的是有馬太平這樣的直屬上司。馬太平脾氣不錯,對屬下很寬容,若有人捅了婁子,他能背的都背到了自己身上,所以七小名捕對他都很服氣。以江浪身負的內外功夫,只要稍有野心,一舉成名不成問題,然而兩年多來,他都一直很滿足於現狀。
老二韓威曾經帶他到萬花樓,説要讓他變成真正的男子漢。款待他的是一個風情萬種的美貌妓女,女人膩笑着脱掉他的上衣,一眼看到了他頸中青絛上綴着的紅玉楓葉,她撒着嬌要他送給她,這句話卻將半身麻木的他驚醒過來,剎那間,他好像看到了林霜紅那雙澄澈温柔的眼睛,忽然推開女子穿好衣服大步離去。他的純情自不免在眾捕快口中受到善意的嘲笑,可卻因此得到了馬太平的青睞,成為他心中的東牀人選。馬太平對他的關照也多了起來,七小名捕中的其餘諸人都漸漸領會了馬捕頭的用心,只有江浪本人懵懵懂懂。
也許林霜紅在他心中的烙印過於深刻了,她不僅是他少年時的偶像,她為救護他而不惜一死的的情誼更令他常懷一瓣感念的心香。林煙翠是她至死仍牽掛的親妹妹,他本當竭盡所能去照護她,但他怎麼也想不到,她就是一月來令整個南京城惶恐不安的要犯!
他是捕快,本來應該將她捉拿歸案的,可是,當他接觸到她那刀劍般鋒利、冷鋭的光芒,他就不自覺地迷糊了,惡人多死一個,天下女子便少受一分欺辱,他甚至覺得,她説的也不算錯。她受傷不輕,失血又多,他真後悔就那樣放她離去。
江浪迷迷糊糊睡去後醒來,已過了辰牌初刻衙門點卯時間。他就在衙門附近的皂角巷租住了一對王姓夫婦的一間空屋子,他嘴甜手散,老王夫婦年老無子,倒把他像親子侄那樣來照顧。王大嬸扯住江浪,逼着他喝下一碗豆漿,這才放他去了。
他狂奔到衙門,大門倒是開着,只沒有半個人影,問值夜的老薑,也説卯辰之交開門後,江浪是第一個到的。那時衙門裏並無休息日之説,所以江浪奇怪之至。他獨自等了大半個時辰,仍無人來,百無聊賴之下,決定親到馬捕頭府上問個明白。
馬家的千金馬惜香正在院子裏練功,她學的是家傳武功,使的也是軟鞭,只不過她的軟鞭長不過七八尺,使動開來,俏生生的也不像狂蟒,而像靈蛇。她雖不確定父親的心思,與江浪卻是極熟的,見他跨進門來,嬌喝道:來得好!小蠻腰一擰,那鞭子就嘶嘶卷向江浪。江浪逗她高興,故意大呼小叫、張皇失措地東奔西逃,馬惜香興致勃勃地揮鞭猛追,看來好像隨時都能捲住他了,偏偏就差那麼一分一釐。沒過多久,她氣喘吁吁地停下來,翻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撅起了嘴。
江浪嘻嬉笑道:爹呢?馬惜香怒道:你説誰的爹?江浪啊了一聲,笑道:自然是我們的馬捕頭、你的爹呀。馬惜香使勁板臉,到底忍俊不禁笑了出來,自知失了姑娘家的矜持,扭頭進屋去了。
她一陣風般消失,忽又從門邊探出頭來,眨眼道:你扮兩聲狗叫,我就告訴你我爹他們哪去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臉兒紅撲撲的,江浪心中一動,也不覺得丟臉,當真汪汪叫了兩聲。
馬惜香忽有些害羞地低了低頭,糯米細牙咬了咬唇,道:昨天深夜,我爹帶人搜城去了,他跟我説,你若來問,就讓我告訴你,準你休養半個月,俸銀他也會照發給你不如你陪我去莫愁湖划船吧,反正你也不用上衙門。她説話間早又蹦到了江浪面前,兩眼裏滿是企盼。江浪笑道:你扮兩聲狗叫,我就陪你去。馬惜香豎起眉毛呸的一聲,一沖走了。
江浪離了馬府,在街邊吃了一碗鴨血粉絲。他心裏怪怪的不是滋味,馬太平撇開他去搜城,又讓他休養半月,顯然是對烏衣巷口之事耿耿於懷。合城捕快傾巢而出,林煙翠重傷在身,她能不能躲過羅網?他跳起身來,邊跑邊反手擲出幾枚銅錢。
他奔回衙門時,老六顧西正在門外,見了江浪奔至,反迎上來拽他到一邊低聲道:馬大人讓你在家養傷,你又跑來作甚?江浪哼道:我正要去問他,我到底傷在哪裏。顧西道:吳知府在裏面升堂,他正不待見你,你這般進去,又讓馬大人為難了不是?江浪道:他倒費心替我遮蓋。顧西竊笑道:你是馬家的準女婿,他不遮蓋你遮蓋誰?
江浪伸手截他一指,道:吳大人升堂作什麼?抓住那女兇犯了?顧西道:昨夜馬大人親自去了玄妙觀,細細看過現場,斷定那女兇犯受了傷,於是連夜召了我們以玄妙觀為中心向八方搜索,我跟老五一組倒沒發現什麼,馬大人親領的那一組卻發現了時隱時現的血跡。血跡在秦淮河下浮橋處不見了,雖沒捕到那女兇犯,但在橋南金粟庵卻抓到了一個女子。
江浪暗暗鬆了口氣,道:什麼女子?跟那女兇犯有關麼?顧西點頭道:可不是,就是殺了喬大用那小子的凝光樓妓女俞碧溪,她為那女兇犯所救,自然脱不了干係,咱們忙了這一月,總算案情有了突破。
二人距衙門有數十步之遙,此時清晰聽得門中傳出來女子的慘叫,顯然正在刑訊追問女兇犯的行蹤下落。顧西又道:俞碧溪嬌怯怯的,未必熬得住刑,緝兇破案應當就在這兩日了。馬捕頭悄悄讓我等在門外,叫我跟你説,玄妙觀的事他心裏有數,這件事你就別再插手了,回家好好養息。
江浪心中一凜,馬太平此言顯然是已經看破了玄妙觀之事另有隱情,他沒來追逼真相,反而幫他圓場,這份情意當真不薄。江浪無話可説,自回住處。捱到下午,終是放心不下,遮遮掩掩地又溜進了衙門,笑嘻嘻地跟值班的老三、老四打個招呼,便直奔衙門後暫時收押人犯的牢房。
韓威正同幾名衙役在外間擲骰子賭錢,瞥他一眼,搖着骰子哼道:你來幹什麼?那女子受了重刑,沒得又引你大發善心。江浪賠笑道:我閒不住,來瞧瞧熱鬧。她招了麼?韓威道:這娘們兒骨頭賊硬,拶子斷了兩副,還是一問三不知。他一把下去擲了個豹子,忙着收錢,也不理會輕輕走進牢房去的江浪。
牢房中間是條走道,兩邊用鐵條分別隔出了四間監牢,其餘的都空着,左首最裏一間的地板上倒卧着一個披頭散髮、滿身血污的女子。受過刑的人犯江浪見得多了,原本不放在心上,可是這女子拶斷了兩副拶子也不招供,卻叫他心生敬佩。十指連心,許多江洋大盜受得住棍棒板子,卻受不了一副小小的拶子。俞碧溪刺死喬大用在衙門受過審,江浪自是認得,她姿容原很秀美,只是受過酷刑之後,面無人色,容顏憔悴,昏然不醒,一雙手紅腫破爛直至見骨。
江浪心中微微一酸,開門進去,摸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給她敷上。藥粉沾肉生疼,俞碧溪醒了過來。她黯然無神的眸子瞧着江浪,忽道:你們來硬的也好,軟的也好,總之,我什麼也不會説的。她氣息極弱,説完這兩句,又閉上了眼。
江浪湊嘴到她耳邊,以極輕極細的聲音説道:那姑娘姓林,二十歲年紀,愛穿白衣,相貌生得極美。她用的兵器很特別,名叫斬月刀。俞碧溪霍然睜開眼來,滿臉駭異。江浪微微一笑,低聲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摸出一隻小瓷瓶,倒出兩粒茶褐色的小丸子,道:這是兩粒固本培元的藥丸,你若信得過,就張嘴吃了。
俞碧溪微一沉吟,依言張嘴吞下了丹丸,藥一入腹,須臾自腹中升起一股熱氣,暖洋洋地湧向四肢百骸,一時手上疼痛大減,腦中亦漸覺清明。她低聲道:你這麼做,就不怕擔干係麼?明早又會提我上堂,左右不過一死罷了。江浪道:那日你刺死喬大用,到底為了什麼?
當日俞碧溪殺人後,只是供認了殺人屬實,卻緘口不提緣由,江浪一直感到好奇。然而不管她有什麼緣由,官府也只是判個斬立決。俞碧溪道:妓女殺死嫖客,只為了不甘受辱,試問天下有誰能接受這樣的理由?她微微冷笑,雖在自嘲,卻有一股不折不屈的傲氣流露出來,神情氣質之間倒頗有些林煙翠的影子。
江浪心中微凜,鄭重道:你告訴我,我能接受。俞碧溪眼中忽然濕潤,輕輕道:我原本生在官宦人家,十五歲那年,我爹犯了事被處斬,家被抄了,男的罰為奴,女的賣為娼。我一心尋死,老鴇用盡家法也無法,沒奈何答應了我做清倌人。我會彈琵琶,也作得幾首歪詩,五六年來,也給凝光樓掙了不少銀子。那一日,姓喬的來到樓上,説要聽我彈琵琶,他仗着喬太監的勢力橫行慣了,老鴇得罪不起,非要我接。我鐵了心潔身自好,倒也不懼,可是沒等我彈上半曲,姓喬的就撲上來扔了我的琵琶扯破我的衣裳。他不管我據理相斥、掙扎反抗,説女人進了這窯子就得千人騎萬人跨,什麼清倌人紅倌人,通通是母狗。我抓破了他的臉,他幾拳將我打倒在地,説先破了我,再讓整個凝光樓的男人免費來樂一樂。他爬在我身上,我感到身上壓的是毒蛇,是野獸!我已經是掉進深淵、落進泥坑的人了,這惡魔還要剝去我最後一分尊嚴!我抓起散落在手邊的金簪,狠狠一下刺進他的頭頂心
她蒼白的臉爬上了激動的紅暈,眼裏的火苗又亮又熱,那雙白骨嶙峋、滿是血污的手痙攣着、抽搐着。江浪但覺喉頭哽住,啞聲道:殺得好!換作是我,也必先殺這惡賊!俞碧溪閉上雙眼深深呼吸。她服下丹丸後精神好了許多,但這番言語又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韓威在外吆喝幾句催江浪快走,他沒有理會,韓威倒也沒進來。
俞碧溪睜開雙眼,慢慢道:我明知一旦墮身娼門,這一生從此就算毀了,世人不將妓女當人,可是,我卻不能讓自己沾上泥污,死也不能!頓了一頓,悽然一笑,道:本來我只道自己遭遇甚慘,跟小鳳妹妹一比,卻也不算什麼。你知道庫鈔街上那個賣唱的小鳳吧,那時候她哀求,呼救,哭喊,慘叫,二十幾個人眼睜睜看她被三個惡徒強暴,卻沒有一個上去阻止!她救了小鳳回來,小鳳已經瘋了,可是即使她瘋了,也承受不起這樣的人世。第二天夜裏,她跳了井,我們把她葬在庵後,我看見她在墳前握着斬月刀,發誓殺盡天下欺凌婦孺之人她握住的是刀鋒,鮮血從她手心裏一串串滴下來
江浪明白她口中的後一個她是指林煙翠。他突然想起了玄妙觀前她站在羣道血泊中的樣子,想起她對着那三具女屍掉下的眼淚,一股痠痛自心靈深處冒湧上來那女子,她是如此鋒利,又是如此脆弱!他掉過頭,不叫俞碧溪看見他眼中的淚光,低聲道:今晚別睡着,我來救你。
他立起身,大步出了監牢,經過韓威時,突然飛起一腳踹翻了賭錢的桌子。
江浪大步走在下午的陽光下,心頭竟微微有一點寒意。很多年前,促使他去挑戰武林盟主孟不凡的那股氣又重重壓在了他的腹間,壓得他好生難受。林煙翠曾嘲諷他是閉着雙眼來看人間,其實他只是年紀太輕不夠仔細,他追捕兇犯時心裏體驗的是行俠仗義的快樂,他滿心希望能讓這人間真的變成朗朗乾坤!依着他內心的衝動,便要當場打破牢籠救走俞碧溪,誰敢阻攔,他就一腳將其踢到三山五嶽外,但是,畢竟他是一個捕快,畢竟他還是很在意馬太平的感受。
他徑直回到住處,正在門口翻曬乾辣椒的王大嬸笑道:快進去,有個漂亮小姑娘等你呢。他心頭一跳,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林煙翠。
他的房門是虛掩的,他有些慌張地輕叩兩下推開門,一個一身嫩黃紗衫的少女側身向裏睡着,細細的腰肢深深凹陷,體態輪廓十分動人。他沒想到馬惜香會來這裏找他,瞧她模樣,應已等了一陣子,竟在他牀上睡着了。
江浪的房間王大嬸天天都會清潔整理,所以他的屋子乾淨整潔,充滿健康新鮮的氣息。屋裏桌上有一盤曬乾的生花生,一杯喝了一半的涼茶。江浪拈起一粒花生投到馬惜香頭上,直投到第三粒,她才搓着眼醒來,略有些靦腆地爬起身坐在牀邊。
江浪故意扇着鼻子,怪聲道:好臭好臭,誰在我屋裏放屁了?馬惜香臉一紅,罵道:胡説八道,你才放屁了!衝上來便去揪他耳朵。江浪伸手扣住她手腕往旁邊一扭,她啊喲尖叫,眼眶頓時紅了。
江浪鬆了勁兒將她一推,哼道:沒出息的丫頭,又沒傷筋動骨,叫成這樣!馬惜香揉着手腕,大眼睛一眨,淚珠兒紛紛墜落。若在以往,江浪自會哄她,這時他心中鬱悶,反而惡狠狠道:別人拶斷了兩副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偏你生得嬌貴,什麼臭德性!他這一罵,馬惜香反而不哭了,道:你見過那個姓俞的女子了?她生得美不美?江浪冷笑道:十根手指頭只剩下白骨,披頭散髮的,只得一口氣在,你説美不美?
馬惜香道:中午爹回來心情就很不好,他説捉住了那個法場被劫的女犯,吳知府一味用刑,那姑娘竟比男人還硬氣,生生拶斷了兩副拶子,也沒有招出同夥來。爹説,風塵之中有這樣的奇女子,當真叫人敬重。明日吳知府還要親自升堂,那姑娘未必再熬得住,只怕便要喪命在大堂上。江浪,你幫我個忙,好嗎?江浪道:説來看看。
馬惜香道:我想救出那姑娘,你幫我劫獄吧。她兩眼亮晶晶地瞧着江浪,十分熱切。江浪心中一動,道:好大膽子!你爹知道了,連我也要打死。馬惜香道:我看爹也很同情那個姑娘,只不過他是捕頭,卻是無法可想。我們今晚悄悄地救了她出來,旁人只道是她同夥救的,絕對懷疑不到咱們身上。
江浪道:你為什麼想救她?你跟她非親非故,連面也沒見過。馬惜香瞪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們都當我是沒心沒肺的小丫頭,就算我心血來潮吧,總之我聽了爹的話,心裏就沒安寧過,那姑娘也不過大我幾歲,命卻真是好苦,我非救她出來不可!就算你不幫忙,今晚我也要去,不准你告訴我爹!
她跳起身就要衝出去,江浪伸手拉住了。他有些感動,沒想到這個大大咧咧、愛玩愛鬧的嬌小姐也有這樣的心腸。香香,他忽然柔聲喚道,你是個好姑娘,我很高興。
馬惜香嬌臉一紅,道:今晚三更,我到這兒來跟你碰頭,等着我啊。她兩眼裏閃爍着躍躍欲試的興奮光芒,在她這樣的年紀,或許確實需要做些破格的事情來證明些什麼。
馬惜香走在回家的路上,邊走邊輕輕蹦跳。香香,你是個好姑娘,我很高興,他説這話時,聲音多温柔啊,眼睛多明亮啊,她只要想一想,忍不住就會微笑出來。她回到家,父親已經在書房裏等着她了。
爹,我們約好了,今晚三更,我去他那兒跟他碰頭。她有些得意地笑道。馬太平道:救出那姓俞的女犯之後,你要一直跟他們一起,我會安排人手同你保持聯絡。這些事別跟江浪提一個字,知道的人多了,戲演來就不像了,那殺人不眨眼的女兇犯就不會露面。記住,自己要小心,千萬別讓人起疑。
馬惜香撇撇小嘴,道:我多聰明,爹放心好了。爹,捉到那女兇犯之後,到底是算我的功勞呢,還是算江浪的功勞呢?馬太平道:姑娘家要這功勞有什麼用?自然算作是江浪的功勞。他立了這大功,過兩年我退了,這金陵捕頭的位子就不會落到旁人家了。
馬惜香如何聽不懂父親的打趣?臉又紅了。馬太平看着女兒半羞半喜地出去後,心情複雜地嘆了口氣。
當初他看中江浪,也因為發覺了女兒喜歡這少年。他覺得這少年人聰明,品性好,武功説高不高,説低不低,卻是員福將,連獨行大盜李鐵花這樣的硬角色流竄到南京作案時,都叫他稀奇古怪地捉了回來。雖有些桀驁不馴的脾性,年輕人嘛,畢竟無傷大雅。他內心裏已把江浪當作了自家人,江浪每到家裏來蹭飯,聽着他同女兒説笑鬥嘴,心裏就覺得特別愉快滿足。烏衣巷口,江浪不顧事先不見正主、不動聲色的令諭,出手救下那嬰兒,以致一場精心所佈之局功敗垂成,那時馬太平就感到,這少年身上有些不可控制的東西,只怕會大大影響他自個兒的前程。
玄妙觀中,他從現場看出江浪所言不盡屬實。他不知道江浪隱瞞了什麼、為什麼要隱瞞,但推斷得出,二人之間必定有甚干連。起初他是真心想保全江浪,讓他置身事外。其後,俞碧溪身受酷刑而堅不吐實,吳知府破案心切一味用刑,勢必會置其於死地,當時大堂上他就決定,不如在俞碧溪這條線索切斷之前,瞞過吳知府,兵行險着,利用江浪劫獄引出那女兇犯來。其實他隱隱料到江浪會去劫獄,反而讓女兒去求他幫忙劫獄,當真不失為一條將計就計的妙計。女兒到底年輕識淺,一聽自己讓她去幫江浪立功,便就信之不疑踴躍而前了。馬太平沉吟一陣,又是一聲低嘆,喃喃道:江浪啊,引出那女兇犯後,是立功受賞,還是自毀前程,可都看你自己的了。
剛交子時,江浪就溜出去了。他擔心那一驚一乍的小姑娘會幫倒忙,決心獨自前去劫獄。他穿了一身王老爹的灰藍色粗布衫褲,從街後摸近衙門,取出事先備好的半截枕套矇頭罩下,枕套上剪了兩個窟窿,剛好露出眼睛來。他從灰衣人那裏學來的武功十分博雜,尤其一套無量神掌最為得心應手,至今未在人前顯露過,他有把握不教人識破。出乎意料的是,他剛潛至衙門外,忽見前方明淨天幕下升起一個輕飄飄的黑影,寬袍大袖獵獵而舞,身姿瀟灑,泠泠然如御風而行。
其人面目猙獰死板,紅光隱隱,卻是戴着個判官面具,雙臂間橫抱着一人,江浪眼光敏鋭,一眼認出正是俞碧溪。他又驚又奇,料不到會有人先他劫獄,眼見那人身形修長,臂長肩寬,顯是個高大男子。他立身低處陰影中看見了那人,那人卻沒見到他,眨眼間飛出衙門高牆掠向遠處屋脊。
江浪提一口氣,彈身綴在那人身後。他內力既極渾厚,灰衣人所授逍遙遊輕功又是絕妙,奔行之際竟無聲息。那人並沒察覺有人跟蹤,直向西南方而去。
行得一陣,已是秦淮河畔,正是金陵所謂的風花雪月之所、金粉薈萃之地。兩岸綠窗朱户,畫棟雕樑,若在白天或晚燈初上之時,河上畫舫往來,鶯歌燕樂,熱鬧旖旎。此時夜已深,唯見河水沉沉,泊在懸樁柘架處的畫船在夜風裏輕微晃動,風裏脂粉香氣粘上鼻腔,令人醺醺然若有醉意。
橋畔泊着一隻畫舫,前艙下掛着的兩盞彩燈雖也是黑的,窗裏卻有一團煙靄似的黃黃的微光,顯然艙中有人。黑衣人的去向正是這隻畫船。
江浪隱在數丈外岸邊一棵大樹後,但見黑衣人立在水邊並不上船,只是輕輕咳了一聲。艙門隨即拉開,一個年輕女子倚在門邊輕聲道:救得俞姑娘了?表哥上船吧。黑衣人一隻右腳剛提起,且慢,卻聽一個冷淡的聲音在門中響起。那聲音和着水風鑽進江浪耳朵,他心中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默唸出九九二字。
黑衣人緩緩放下腳來,道:俞姑娘受傷雖重,性命卻是無礙。為免她多受痛苦,我已封了她的睡穴。表妹,你接俞姑娘上船吧。他語聲壓得雖低,嗓音卻極具魅力,雖不悖逆艙中人的言語,語氣卻是不卑不亢。
那被喚作表妹的女子出艙抱過俞碧溪,返身進去,很快便又出來,下船站在了黑衣人身側。黑衣人嘆息一聲,道:你有傷在身,就讓春雨送你們一程不好麼?他言語裏大有情意,艙中人卻冷而乾脆地道:湯公子救了我二人,這份恩德我自會想法回報。彼此萍水相逢,就不必相煩太甚了。
黑衣人道:我救你不過是湊巧,又豈是希圖回報?你若當真要回報,就請你移駕出來,讓我再看你一眼。他伸手摘下了面具,江浪只看見他一個衣袂飄飄的背影,雖未見其面目,感覺其人必是個英俊瀟灑的青年公子。他心中猛地泛一陣酸,暗道:你奶奶的好臭美,你道別人再看你一眼就記你一輩子了?
他遠遠地大呷乾醋,一個白衣人影當真從艙中濛濛的光霧裏走了出來。月光下,那罹傷之後弱質纖纖的少女更見冷秀清麗,正是林煙翠。她蒼白的臉上微有怒意,凝視黑衣人,道:你到底有何圖謀?這句質問帶着冷漠和不耐煩,便是江浪也大感意外。救命之恩也罷,風度翩翩也罷,柔情款款也罷,竟似沒有什麼能打動這花為肌骨雪為腸的少女的心。
圖謀?黑衣人大感訝異,苦笑不已,澀然道:姑娘認為我有何圖謀?難道在姑娘眼裏,湯逸臣竟是心懷叵測之輩?
樹後的江浪大大一震。他當然知道烏衣湯家,也聽馬太平説起過湯逸臣,沒想到劫獄者竟是此人!他看不到湯逸臣的表情,想來必是一臉無辜的自嘲和失落。一旁的表妹春雨忽道:我表哥為了救俞姑娘,不顧自己腳上有好大毒瘡,他奔波這一趟,也不知傷口毒性有沒有擴散,姑娘怎麼可以這樣説話,叫人寒心!
誰要你多嘴?湯逸臣含怒低斥,向林煙翠拱拱手,道:姑娘快走吧,總須到天明,衙門才會發覺俞姑娘越獄,姑娘此時開船,不久便能出河而入長江,一路多加小心。頓了一頓,又道,來日若有用得着湯某處,姑娘儘管吩咐,烏衣巷湯家話未説完,聲音突然啞住,江浪相隔雖有些距離,也發現他衣衫抖動,很快便抖得像是狂風中的樹葉。春雨低呼一聲,伸臂將他扶住。林煙翠冷漠的臉上忽也有了關切,微微沉吟後,毅然道:你們上船來,先回烏衣巷。
烏衣巷便在此處的下游,坐船不多久便能抵達。江浪沒有現身,直到那畫船在河道彎處不見,他才取下頭上枕套走了出來,直走到剛才泊船的水邊。他雖然沒有意識到,但他的整個人分明都充滿了黯然失落。適才林煙翠對着湯逸臣滿懷關切的表情在他腦子裏不斷重現,他心裏就像嵌了顆橄欖般不斷髮酸發澀。怔怔站了許久,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轉過身,踢踢踏踏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