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內,安國公府。
承平堂上安國公沐郅閔正大發脾氣,跪的下人們,雙股戰慄,顫顫兢兢的道:公爺,小的確實找不到二公子,通府上都找過了。另一名家人掰着手指頭數道:小的找過了吹紅樓,御鳳台,夢鶯軒,還有
夠了,我要你把綺楚河上的下作地方全報一遍嗎?
還有,二公子常來往的朋友那兒也找過!
哧!旁邊一位二十多歲的錦衣公子搖搖扇子曬笑一聲。我倒不知道我們家老二,除了什麼樓呀,軒呀的以外,還在別處有了朋友?
沐郅閔皺皺眉頭,沐霈,我要你去和你叔爺他們一起會議新來的消息,你跑這兒晃個什麼。北方形式如此危貽,你們個個怎麼都還跟沒事人一般!
沐霈冷笑:別找不着正主兒就把火往我這兒撒。我急什麼呀,反正這家裏有個天大的才子頂着,輪得着我這等閒人操心麼?只可惜呀,人家可一點也不把你這點小小基業放在眼裏,瞧把我們的老爺子急的喲呵!
沐郅閔正待發作,可一想沐霈説的原也沒錯,自已確是把對沐霖的氣到處亂髮,不由重重嘆口氣,狠狠地喝道:算了,回後堂去。
推開後堂的門,裏頭正吵個不休,這回蠻族大舉進攻,正是我們的大好良機,我們正該趁他們無力南顧,北上奪下遠禁城,報我們多年的大恨!
北方若亡,蠻族長驅直下,我等又安能多活幾日?
你是説我們要助雲行天?我們這多年來受他們的鳥氣還少了?他們和蠻族有多大分別?
你真覺北方人和蠻族沒什麼區別?
也不是,只不過蠻族若攻過來,我們自是不敵,雲行天若勝,後顧無憂全力南攻,我們也一樣完蛋,反正,我們沐家的日子只怕是到頭了。
沐郅閔聽到此處,不由心煩,自從銀河一戰傳來,沐家眾將議來議去,就是這麼幾句,他心道:我們沐家在南方几十年的基業,真就到頭了?或許,沐霖他肯爭氣一點,唉
沐郅閔正在心中哀嘆,卻見一名待衞撞撞跌跌的跑進來,手中拿着一物,因沒料到有人站在門口,差點就撞在了他身上,他喝道:怎麼了?怎麼了?是蠻族攻到了京都了?還是雲天行打過來了?不成體統!給我站好了!
那待衞慌忙立定,大聲道:報公爺,有人投貼求見。説着將手中的拜帖遞了上來,沐郅閔拿過來一看,上面赫然寫三個大字雲行天。
安國公府是五十年前蠻族火焚京都後重建的,當時就是京都第一府,比皇宮還氣派,後又經多代翻修,描金畫彩,瞧上去極是壯麗,初到京都的,少有不去安國公府前轉轉的,沐家為求親民之譽,也並不驅逐。
此刻,府前就站着兩個初至京都的遠客,其中一人,身着南方人常穿的葛衫,戴一頂逍遙巾,負手細看大門兩側名家題字,甚是閒適自在,另一個人高馬大的壯漢穿着北方的對襟翻毛襖子,一邊猛擦臉上的汗,一邊咒罵,他媽的國公府,架子還挺大,帖子進去這會子了,還敢讓雲帥在這兒等着。
稍安勿燥,魯成仲,我早就讓你換上南裝,你又不肯,這下了熱吧。不速之客到來,主人定要先準備一下,才好迎客。瞧,這不來了麼?
大門洞開,兩列盔甲鮮明,手執幹戟的將士齊步走了出來,隨着一聲口令停下,右足重重一頓,分立兩側。沐霈迎了出來,向雲行天一抱拳,道:雲帥遠到而來,有失遠迎,請。
雲行天笑道:那裏,不速之客來的冒昧。是沐二公子麼?
沐霈眉梢動了一動,道:在下沐霈。是沐家長公子。他把一個長字咬的極重。
原來是長公子,難怪!雲行天似笑非笑的瞟了一眼兩側閃亮的兵刃道。沐霈心中不快,也不多説,便把手一讓,意似讓雲行天從刀刃間過去,魯成仲正待發作,雲行天揮手止住了他,昂首走了進去。
承平堂上,自沐郅閔為首,沐家眾人依序而坐,見一個二十七八歲身量高長的漢子在兩側兵刃中漫步走來,如行於花木之間,腰間並無寸鐵,卻讓人生出這千餘將士亦無力傷之的感受。他身後緊跟一壯漢,目帶煞氣,手按腰間凸起之物,也不知怎的竟沒人敢收了他的兵刃。
沐郅閔迎下堂來,道:雲帥到來,沐家蓬壁生輝,來,待本公為雲帥介紹一番。
便引雲行天見過沐家諸人,眾人與之一一見禮。引見完畢,雲行天不由露出失望之色,怎不見二公子,是不屑與我雲某相見?
沐郅閔苦笑一下道:哪裏,小兒不在府中,正着人去尋呢。只不知,雲帥為何突至京都,事先竟不知會一聲,也好讓小兒在府中迎候大駕。
雲行天笑道,我此來是為宣旨而來,恭喜國公,不,是安王爺,皇上打破我朝數百年來異姓不封王的陳規,為褒獎沐氏多年鎮守南方之忠義,特封沐郅閔為安王,世襲罔替!請王爺速擺香案接旨!雲行天説着從懷中捧出一卷布帛,那明黃顏色,分明正是聖旨!
沐家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説不出話來。沐郅閔不動聲色道:還有呢?還有?雲行天恍然道:是還有,以遠江以南為沐家藩地,如何?沐郅閔這回不得不為之動容,在名義上,沐家一直是幸朝臣子,這幾年與雲行天交涉,總被他以奉皇命的名義,弄得很惱火,如今雲行天竟作出這樣的讓步,那就是認同了沐家在南方的治權!沐郅閔擺手示意,雲帥請上座?
雲行天坐上客位,魯成仲貼身待立。沐家眾人齊視這二人,目光中敵意頗濃。畢竟這幾年來,雙方雖未正式交戰,但磨擦不斷,多是沐家吃虧,傷亡甚眾。立時便有一員小將跳出來,怒喝:雲賊,你來的好,看我為兄弟報仇!便是一劍刺了過來。魯仲成大吼一聲,尤如平地起了個霹靂,袍子一揚,便見一道青光閃過,那人手中長劍頓時落在地上,只覺一道青刃逼在喉前,他驚慌一閃,不妨摔在地上,一把腰刀正抵在他的胸口。雲行天喝道:魯成仲住手!
魯成仲不情願的收回刀來,傲然卓立,向四下裏一望,道:敢傷我家大帥者,先過我老魯這關!沐家自有人上來扶起那少年。沐郅閔冷然道:魯將軍手中這刀好象不是中洲之物?
安王爺好眼力,此乃蠻族四貝勒哈爾可達之物,哈爾可達為魯將軍所擒,此刀便為他所有。此話一出,四下裏發出一陣驚噓聲,其時銀河之戰雖已哄傳天下,但細節尚鮮為人知,沐家這才知曉擒獲蠻族皇子的竟是此人。眾人看魯仲成的神色,也不由得鄭重了許多。
魯將軍之勇武,我等是見識了,只是,雲帥此來,是執此蠻族兇器顯威風來着?
自然不是,雲某此來,有一求,請王爺賜準。
喔?不知雲帥有何求老夫之處?
銀河一戰想來安王爺已是知曉了,當知蠻族大舉入侵迫在眉睫,雲某望安王爺以中洲萬民大局為重,與我結盟共抗蠻族!
好笑,好笑,沐霈冷笑道:雲帥以一紙虛銜使想要我們沐家上下做你的手下麼?
雲行天高聲道:自然不是,雲某怎敢!這盟主的位子自是安王爺的。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沐郅閔也怔了一下,道:雲帥過謙了吧?
雲行天道:論起爵位威望中洲無人堪與安王爺相提並論,沐家久為國之重鎮根基之固更非雲某可比,今日幸室存亡之難就在眼前,只有王爺這樣的重臣才得以凝聚人心,統領我等共創大業!
沐郅閔是老於政事的了,雲行天居然如此謙卑更讓他領會到雲行天此來的決心。他沉聲道:只不知雲帥所謂的結盟有哪些條款?
只有三條,雲行天道:其一,各位已知,我等不日將與蠻族一戰,大家同為中洲子民,與蠻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往日有些小隙尚請置於一旁,容我軍民安心對敵。有得罪的,如方才那位仁兄,雲某在此告罪。雲行天站起,向四下裏作了一揖。
沐家眾人便有冷笑的,平日欺負人也欺負的夠了,就這麼容易便算了?雲行天並不理會,徑自説下去,這第二,因對蠻族一戰,恐費時日久,故欲向南方購糧五十萬石,以高價。以高價,不知是何等高價?發話的是名師爺,方才沐郅閔引見過,正是籌辦錢糧的高總管,雲行天看過去,朗聲道:石米五兩,沐家人一時無言,這確是極高的價,況且今年豐產,奸商壓價,前一陣子,地方官員正為穀賤傷農而犯愁。那高師爺道:雲帥可出得起這等高價?這可是一大筆銀子。
雲天行神情凝重,各位若知我每年向蠻族進貢的錢財,就會覺得這根本不算什麼。我雲某就是有地大的銀子,也寧分於南方百姓同享,而不願奉於蠻族。當下便有人心中算道:我們每年貢給蠻族的也不比這少,是了,若是雲行天贏了的話,這筆開支,從此便可省去。
這其三,為防蠻族屠殺百姓,我欲遷怒河以北百萬婦孺入南方,望王爺體諒天上有好生之德,加以收容。上百萬,沐家諸將幾乎不相信自已的耳朵,差點要以為雲行天瘋了。且不説這百萬婦孺南方可有安置之處,就算南方確能接受他們,南遷最少也得三個月,而以蠻族五十年前入侵時的速度,這三個月的時間足夠橫掃北方,直逼遠江!而且,誰知雲行天會否在其中混入兵士,以便南侵時作為內應?雲行天真把沐家人當傻子麼?
沐霈禁不住冷笑道:雲帥憑什麼要我們沐家答應這三條?就憑你拿來的那張破紙片麼?雲帥一向待我等也並不見得有多友善,雲帥可肯發個誓,從此以後絕不越過遠江一步?
雲行天站起來道:我來之前就知道諸位會有此一問,老實説這會兒我發個誓,原也不難,只是各位難道會就此相信雲某?各位助我北方並非是為了雲某,而是為了各位自已,實為自救!
沐霈大笑,哈哈哈雲帥此來原是講笑話來着!他笑了幾聲,卻見沐郅閔對他怒目而視,大堂之上又無人響應,自覺無趣,便收了聲。
雲行天不動聲色,道:長公子以為可笑,不知各位以為如何?這多年來,遠南得以安寧,我北方軍民力抗蠻族,只怕不無微功。若是蠻族南下至遠江,那就該各位與蠻族打交道了,我雲行天雖有些狂妄,但也自知我軍與蠻族戰起來,是以十比一,不知各位以為南方將士如何?或者各位自覺可勝過蠻族?那雲某今日的話就算白説了。
一名老者突然渾身顫抖起來,滾在地上,不可以,決不可與蠻族交戰,那不是人,是魔!救命!救命!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四叔公的毛病又犯了眾人騷動一番,將他抬了出去,只聽他不斷髮出狂叫之聲,似是正身受極大苦楚。
混亂之中,一名家人跑到沐郅閔的耳邊道:公爺,二公子找到了。喔,沐郅閔一時間不知是發怒好,還是高興好,問道:他這會在那兒?二公子不知何時回來了,卻沒回房,睡在了沉香的牀上。這逆子算了,他現在幹嘛?怎麼還不出來?二公子昨夜喝高了,沉香正替他熬湯醒酒呢。沐郅閔無可奈何的嘆口氣,讓家人下去,然後轉向雲行天道:方才那位長輩,是參與過當年的蠻族焚京之戰的,受了折磨,此後就聽不得蠻族兩字。雲帥所言,滋事體大,且容我等一議,請雲帥稍息片刻來人,待候雲帥至摩雲小築奉茶!
雲行天二人離去後,承平堂的大門關上,一名少年自側門進來,向沐郅閔行禮道:爹爹!,沐郅閔瞪他一眼,他神情坦然,毫無愧色。沐郅閔沒好氣地説了句,坐下吧。
堂下一時議論紛紛,無非為着雲行天方才所言,雖説沐霖坐下後一言不發,但沐霈總覺着這些人的話都是講給沐霖聽的,但他真在聽嗎?沐霈看他一眼,只見他神情淡漠,一幅魂遊天外的神色。每每看到沐霖這等模樣,沐霈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老實説,沐霖的才智他也是佩服的,若是沐霖當真與他爭這國公的位子,他倒也好受些,至少,這樣他們總算是一路人。可沐霖對家主之位毫不用心,卻讓沐霈覺得,自已心愛之物在旁人眼裏賤如泥土,這口氣當真讓人一念起便忍不下去。
眾人議來議去,不過是那兩句。如不助雲行天,蠻族大軍攻來誰人能擋;如助之,雲行天敗了,一切休提,雲行天若勝,挾平蠻族之威南下,豈不是割已之肉伺敵?
沐霈看不下去沐霖那渾不關已的神氣,不冷不熱的説了聲:二弟,你説呢?大堂裏一時靜了下來。沐霖淡淡地説:要我説,這其實很好算那百萬婦孺,為什麼收不得?嶺東一帶,十年前戰亂後,一直人煙稀少,這些人安置到那裏,免收賦税三年,他們安下家來未見得戰後一定要回北方,豈不是增加這邊的物產人口,有什麼不好?在這中間混雜軍士?當真可笑,當此時,雲行天把所有的兵力押在與蠻族一戰上尚嫌不夠,哪裏會這樣浪費?雲行天若勝,無後顧之憂,南下易如反掌,也不必需什麼內應。至於糧食,只要南方尚有餘糧,雲行天買的越多越好,若是從此北方依賴南糧,那雲行天要攻南就又多一道制肘。
眾人靜聽,無人異議。沐霖接着道:雲行天若敗,蠻族南下重演五十年前一戰,沐家在南方最多還能待個半年;若是雲行天勝,也必是久戰之後的慘勝,戰後休養生息,最少還要二三年,以我等現下兵力,與之纏戰個年餘不成問題,也就是説,我們還有三四年好活,各位是願活半年還是三四年?
這話如此尖鋭,眾人一時有些難受,卻又無法不贊同。沐霈冷笑道:我們的用兵天才,在雲行天面前也怯了麼?沐霖道:這也未必,我倒是寧願和雲行天打,不想和蠻族交戰。沐郅閔沉沉的道:那麼,你是説我們沐家是亡定了?沐霖站起來道:父親熟讀史書,應知天下並無不亡之國,所有能臣名將,不過略延敗亡之期,何況沐家還算不得一國。我也有法子,或可讓雲行天對南方進攻遲個十年!沐郅閔一聽忙問:什麼法子?很簡單,答應雲行天的全部要求,而後要雲行天把遠禁城交給我們!什麼?雲行天會幹麼?一時眾人譁然。
中洲的南方與北方以遠江為界,遠江北側山脈延綿,交通不便,而遠禁城坐於由禁山伸向遠江的餘脈上,此為萬里遠江最窄之處,從城南放一部吊橋下去,便可到江南岸。遠禁城過江自後便是一馬平川,與京都只有三日馬程,中間無險可守。且這處又為遠江最大的支流怒河入江口,可行大船,流速極快,運送兵力給養十分方便快捷,是為中洲兵家必爭之地。自古來從北攻南,十有九次,由遠禁始,南方防北,也以遠禁城為主,這樣要緊的地方雲行天會拱手讓出?
會的,如果雲行天不幹,他就不是雲行天了!沐霖道:只是我還有一個要緊的問題要問雲行天,若是他能給我一個讓我信的過的答覆,那我們除了答應結盟,別無選擇。
沐郅閔還是有些難以決斷,道:還是拖一拖的好,若是待蠻族已經到了西京,雲行天已是火燒眉毛時再答應,或者可以把條件叫的更高些。沐霖微微的嘆了口氣,眼中又現出沐郅閔熟悉的,厭倦的神色,道:現在還不是火燒眉毛的時節麼?雲行天不打招孤身犯險的跑來就是不給我們拖的餘地,況且,就算是在雲行天那裏要了再多的士地日後守不住那也是一場空呀!
沐郅閔想着他,心中想如果沐霖能認真點的話,沐家也許不不一定會亡於自已身前。沐霖是沐家的最亮的星。他十三歲那年在岑下城消夏,不巧碰上有敵攻城,守將陣亡。他以沐家公子的身分率軍守城,以不到敵軍一成的兵力固守城池十餘日,敵將攻的精疲力盡,被趕來的援軍殺了個片甲不留。自那以後十多年,他縱橫疆場,從未嘗一敗。
當年黎昭叛亂,十多萬大軍敗入京都,京都城破,連皇宮都被佔去,形式何等危急,可他率五千步卒回援,與叛軍巷戰,廝殺半月,叛軍傷亡過半,無力再戰,不得不退出京都。隨後一路逃竄,日暮途窮,終被剿滅。跟從他數年的那幾千老兵,被稱作石頭營,意思是説,只要有他們堅守的城關,便堅若罄石,沒人攻得破。當年他曾再三叮嚀自已,一定要尋到兩位皇子,自已一心平叛,不以為意,結果皇子們被雲行天得了去,成就了他的半壁江山。這幾年,如不是他把遠禁城中的北方軍防的死死的,只怕南方這偏安之局,早已不保。
只是,這孩子打小就古怪,從沒有人當真和他説得上話。十三四歲時,酷好佛經,曾有一次,自行剃了頭髮,若不是他娘以死相逼,而通南方的寺院都不敢收他,他或是就真出了家。自那次大鬧一場後,出家是不提了,偏又變的極為放蕩,喝酒賭錢無所不為,十多歲便成了全京都煙花柳巷之王。他那玩世不恭的樣子讓沐郅閔總覺得,那怕沐家被人滅了,他也不會皺皺眉頭。
有時,沐郅閔想,或者是因着他是次子,應由他兄長即位,這才如此吧?安國公的爵位,歷來傳長不傳賢。況且,沐霈的母親出生南方大族趙家,沐家多得他舅家廂助,而沐霖的生母不過是名歌妓。沐郅閔不是沒想過廢長立幼,這事雖説不易,但若定心去作,未嘗不成,但每對沐霖提及,他總是顧左右而言它。就如這次,銀河一戰,天下形式大變,急召他回京都,他卻一溜腳跑了出去,三天不見蹤影,沐霖呀,沐霖,你到底要我拿你怎麼辦?
一個時辰後,就在魯成仲耐不住摔了那狗尿(魯成仲語而沐家侍者反覆辯解那是最好的名茶)之時,雲行天終於被又請到了承平堂。在堂上多了一個人,而云行天一眼就看到了這個人。那是個白衣少年,不過二十二三歲年紀,面如冠玉,神清骨秀,雲行天心道:人都道沐二公子乃是世上少見的美男子,果不其然!
這位是二公子吧?雲天行不待引見便自行與之招呼,沐郅閔道:正是小兒,沐霖,上前見過雲帥!小兒尚有一事請教。
雲行天道:二公子請言。
沐霖行過禮道:據我所知,雲帥麾下諸將,多有投雲帥未久者,其間一些過去投靠過蠻族,雲帥如何可以保證,他們都會與蠻族血戰到底?
雲天行一笑,二公子所言極是。北方諸將中,不靠蠻族支持而可稱雄者少之又少,雲某這些年也一直向蠻族進貢。這本是個大難題,但老天賜給雲某一個絕好的機會。想來二公子也知道,我軍處死了蠻族四貝勒哈爾可達,但有點別緻的是,這是由我中洲所有大將每人一箭!親手執行!
蠻族極重血親復仇,但凡殺過親人的人蠻族永生視為死敵,五十年前的大戰中,為着死了一兩個蠻族,全城被屠的事不知有多少,是以每個殺了哈爾可達的人,絕不可心存任何僥倖,只有死戰一條路可走。沐霖點點頭,向沐郅閔示意,沐致閔清清喉嚨道:我們答應雲帥的全部要求。
雲行天心頭一寬,卻又聽得他説:只不過,為防北方戰事失利,保得南方安全,請雲帥將遠禁城交與我方防守。
雲行天心道:來了,來了。這是雲行天行前與軍帥和雲代遙商議過的底線,雖説這對今後南攻有極大妨害,但眼下只能先顧一頭,只有勝了這一戰,才需考量下一戰,況且兵力如此之緊,也沒有多餘的兵力消耗在遠禁。雲行天略作沉呤之態,便道:好,就是如此!沐郅閔聞言也有些激動起來,高呼一聲:擺香案,接旨!
接旨之後,又是歃血為盟,擺宴祝賀,一番熱鬧下來,個個都似十分親熱,方才的那等敵意如同拋到九霄雲外。宴席之上,雲行天道:多謝王爺賜宴,只是北邊軍情緊急,雲某今日就連夜起程了。沐郅閔點頭:那我們就不勸雲帥多飲了,大勝之日相會再與雲帥痛飲百盞。雲行天愕然道:王爺身為盟主自然是要來北方指揮大局,相會何須等到大勝之日。
一桌上俱靜了下來。沐郅閔心中暗罵,雲家小兒居然將我一軍。獨入北方,沐郅閔是不肯的,簡直是送上門去當人質。帶兵去,帶少了不濟事,帶多了,若是被雲行天支去與蠻族作戰,那才叫送羊入虎口呢。
雲行天見他半響無話,道:若是王爺不便去,長公子相代也是一樣。
沐霈嗆了一口酒,連咳了幾聲,把酒杯放在桌上道:還是讓我二弟去吧,他才略過人,必能對雲帥大有助益。
這個雲行天望向沐郅閔,沐郅閔道:嗯,沐霖旁人做不了他的主,只看他自已的意思。
雲行天一臉憾意道:久聞二公子是沐家第一智將,不知可懇屈駕?
沐郅閔心知沐霖是不會答應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沐霖的性子,只要水沒沒到頭上,他都懶得動一下,讓他遠離他那些鶯鶯燕燕們去寒冷荒涼的北方與蠻族打戰,那才是出了鬼了。
沐霖沒有立時回答,他握着酒杯盯着杯中輕漾的波光,片刻,他答道:多謝雲帥看重,沐霖願附驥尾,共赴國難。
眾皆驚駭,而這驚得過了頭卻是一片死寂。雲行天笑盈盈舉杯道:多謝二公子,二公子請!
沐霈這才發現原來雲行天本意就是想要沐霖去北方,心頭不快之餘又有些難言的欣悦,去吧,去吧,或是讓蠻族殺了,或是讓雲行天殺了,總之不要再回來了。他在心中這般默禱。
重光元年五月三十,沐氏受封為安王,雲沐之盟始成,此為中洲五十年來第一次得以同仇敵愾,共御蠻族。
京都城郊,山青草碧,天色如洗。大道之側,長別亭畔,雲行天手執馬繮,與沐霖話別。他們身後魯成仲牽馬而行,一名待女提籃相隨。
二公子不必遠送,請回吧!
沐霖點頭道:知雲帥此時歸心似箭,我不留了。好在沐霖不日將去北方,在雲帥麾下效力,受教之日甚多沉香,拿酒來!待女從籃中取出兩隻酒盞斟滿奉上,二人執杯在手,幹!連盡三杯。
二公子值此非常之時,不計前嫌,促成結盟,此等胸襟雲某極為佩服。雲某代中洲百姓在此請過。雲行天深施一禮。
沐霖忙還禮道:雲帥不必如此,正如雲帥所言,助人即是自助。況且雲帥置身家性命於不顧,決意抗擊蠻族,此等豪氣實為中洲五十年來第一人,沐霖差遠了。
雲行天見沐霖神色極為真摯,決非客套,心中也有些感動,道:二公子以中洲大義為重,不計自家得失,也是如此呀!
沐霖笑言:還好這裏並無外人,若讓人聽見我二人這般互相吹棒,定要笑掉大牙。二人相視而笑。雲行天翻身上馬,拱手道:盼二公子早至!沐霖揮手,雲行天與魯促成飛馳而去。
公子請用茶沉香端上一杯茶來,沐霖正欲去接,沉香手顫了下,水潑在了沐霖手上。
啊,疼不疼,我這就去拿藥來。沉香花容失色。
沐霖柔聲道:沒事,沒事,你這幾天一直心神不定,想問什麼就問吧!公子你真要去北方嗎?沉香怯生生地問道。
沐霖撫了撫她的頭髮。沐霖在煙花之地,紅顏知已無數,家中反倒沒納姬妾,只有幾個大丫頭在房中伺候,這沉香是跟他最久的,平素從不多説一句話,這次定是着實忍不住了。
沐霖輕笑,道:是呀,怎麼了!喔,過會你去把高師爺請過來,把我的私產清算一下,你們幾個拿去一成,大約有每人能分千餘兩銀子,其餘的均分三千份,着李興他們替我發給跟我去北方的兵士家裏頭。
是沉香哽咽着應了一聲,還有,你們幾個拿了銀子出去尋個好人家嫁了罷不沉香撲到沐霖懷裏大哭起來,我不我永遠等着公子回來公子,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去北方,那麼遠,你不是最不喜歡打戰的嗎?
沐霖以袖為她拭淚,道:為什麼啊?為了京都有你們這樣美人呀!沉香愕然瞪着他,他悠然道:象你們這樣的美人,任那個中洲的男人都會愛護憐惜的,但我聽説蠻族都喜歡黃頭髮,全身長毛的女人,若是讓蠻族入了京都,你們不是無人寵愛了麼?殺人放火都無所謂,唐突美女可是大惡呀!
不,不是。沉香抬頭道:她眼中有一點妒意的火光在閃動,你去是為了寫那琴譜的美人,是麼?聽説這位小姐現在這不關你的事!沐霖撫着沉香的手突然停住了,聲音一下子變的冷冷的,沉香垂下頭去,不再言語。
數日後,諸事俱妥。沐霖便至沐郅閔處辭行。爹爹,沐霖前來告辭。
沐郅閔從案上的書冊上抬起眼道:你要走了麼?這麼快?不再等等了。
沐霖道:準備得也差不多了。
沐郅閔道:那就去吧,你自已多加小心,不要太逞強,畢竟在那裏是賓不是主,提防點雲行天,還有,如戰事不可為就快回來吧。
沐霖並不答,只是説:孩兒自會小心。
沐郅閔嘆道:你有自已的主意,算了剛才的話説當我沒説過,走之前去瞧瞧三夫人,她擔心你的緊,身子又不好,這幾日又病了。
是。沐霖低頭應下。
沐郅閔看着沐霖走遠,心中有一點無法言表的悲涼,方才那最後一句話,外人聽到自會覺得這是家人之間的親情關愛。然而,沐郅閔心裏明白,絕不僅僅如此。沐霖在沐家,唯一在意的就是這位三夫人,沐霖的親孃。沐郅閔心道:沐霖,沐霖,你不要恨我拿你娘來羈絆住你,沐家少不了你呀,你一定要給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