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秋平做好早飯,看著他出門,快樂的樣子動搖著滬妮的決心,但是,她已經別無選擇了。門輕聲地關攏,從此,他就走出了自己的生活,像一場放完的電影,像天空突然燃燒完的煙火,來不及嘆息,已經灰飛煙滅。悲傷無法遏制地翻滾。滬妮跑進臥室,收拾著自己的行李,趁著秋平父母還沒有晨練回來,趕緊地逃掉吧。痛苦歡樂,都讓它灰飛煙滅吧,她的生命註定了失敗和孤寂,也許從一出生就已經決定了這樣的命運,無力抗掙,只有選擇逃避,逃離,和幸福揮別,和愛人揮別,帶著空洞的軀殼逃離,這次離開,沒有山頂佇立的堅定的少年,他們不再會有相逢的奇遇,他們再也不會相遇了……
行李極其的簡單,沒有秋平,別的東西還有什麼意義呢。
放上兩封事先寫好的信,慌張地奪門而去,臨走,沒有忘記把鑰匙放在客廳的茶几上。伴隨滬妮狂奔的,是思維裡漫天盤旋的尖叫的黑鳥,裂人心肺的疼痛……
秋平是被父母通知回去的,眼前的一切,都讓人不相信滬妮走了,她只帶走了一些衣服,因為匆忙,沒有來得及把自己的東西全部帶走。但是兩封信讓人明白,她真的走了。
看過信,秋平癱坐在沙發上,秋平父母也都亂了方寸,不斷地自責。“她怎麼一點東西都不帶,一個女孩子,這樣出去,怎麼好?”
秋平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只想著柔弱的滬妮,像只小鳥一樣衝進天空的滬妮,他珍愛的滬妮,許久,他才緩緩地說:“媽,滬妮是個柔弱的女孩,她好可憐!”話沒有說完,眼淚卻掉了下來,他站起來,向門外走去,開始了他的尋找。
秋平媽捏著手裡的信紙,上面要他們多陪陪秋平,幫他走出這一段的陰影……
秋平媽渾濁的眼淚流了出來。
經過了多少天的尋找,滬妮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了一點消息。秋平端著碗,在父母焦慮的注視下扒拉了幾口飯,他已經明顯地憔悴了,但在父母面前,還是要強顏歡笑的。放下碗,眼睛就盯住了電視,裡面有滾動播出的尋人啟示,尋找滬妮的。還有幾家報紙,滬妮平時愛看的報紙上,都登了尋人啟示。一個多月過去了,沒有一點消息,但“放棄”兩個字是絕對不提的,人的精神被摧跨,心靈被掏空的時候,支撐他的就一定是信念,。他要找回滬妮,在兩年前的颱風季節,他們在天橋上相遇,他們就註定了不會分離,他一定可以找回她,他不能不堅信。
清水河,瀰漫著垃圾臭味的老街盡頭,一棟兩層樓的破舊老樓,樓下是一對四川來的夫妻,在下面十幾平米的房間裡開了一個小店,賣串串兼米粉。從旁邊的木樓板上去,是三間狹小的房間。
其中的一間出租屋裡。沒有空調的房間鬱悶燥熱,熱騰騰的空氣在頭頂、四肢周圍緩慢地遊動。滬妮坐在窗前唯一的桌子前,手裡燃燒著一隻劣質香菸,夾菸捲的兩根手指已經被燻黃了,過量的香菸讓人有要嘔吐的慾望,還沒有食慾。頭髮上和身上都散發著難聞的汗的味道,這些,對滬妮來說都無所謂了。生命又回覆到只有生命本身,而且,很徹底地回覆,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絕對。唯一的寄託,是面前的一隻筆和厚厚的一摞紙,什麼慾望都沒有了,都死掉了,都灰飛煙滅了,惟獨剩下了傾訴的慾望,和血管裡流動的鮮血一樣滾燙狂熱,勢不可擋。但這次的寫作已經絕對不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出路,就是傾訴,就像面對小言時的傾訴。世界靜得可怕,因為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
天黑了,天亮了,滬妮還在寫,害怕空下來的時間,有一種可怕的慾望死死地糾纏著她,她在拼命地掙扎。實在感到了腰痠背疼,還差一點點,那些飛揚的文字終於完成了,一挪屁股,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想象著秋平,秋平也這樣把自己放在了床上,他溫熱的身體,熟悉的氣息,他令人心碎的臉龐,心裡痛得想發狂,一個在陰森的叢林中瘋狂的女子,靜靜地仰臥在鋪著舊竹蓆的床上,瞪著幽黑的眼睛,撲閃著長長的睫毛,看著屋頂上租來的天花板,到現在,還是要流離失所,在這個世界,沒有一片天空是自己的,沒有一塊屋頂是自己的,沒有一丁點兒地板是自己的。離開秋平以後,什麼也沒有了,什麼也不想去擁有了。“過去”已經牢牢地俘虜了滬妮,“未來”已經徹底地拋棄了滬妮,跌得太重,就爬不起來了。滬妮把菸頭重重地按在自己的手腕上,那裡,已經留下了幾個已經開始流濃水的疤痕。“滋”的一聲,一縷輕煙突然地冒起,還夾雜著燒焦的糊味,一陣揪心的疼痛,痛快,舒暢,但還不夠。
透過菲薄的窗簾,可以看到外面的太陽是怎樣的明媚,就像夢裡的,陳舊的陽光。滬妮再一次被一種念頭緊緊吸引,像迷路的小孩,看著叢林中一點閃爍的燈火,忍不住地想要向前。或許,就可以走出這片漆黑森林,或許,可以開始新的生命,一次美好的生命旅程。人不是有輪迴的嗎。
在以前的日子裡,不管遇到什麼樣的事,滬妮始終像朵向日葵一樣,堅決地向著太陽開放,本能地希望自己一天一天好起來。以前的滬妮輕視對自己身體自殘的人,但她現在像依賴鴉片一樣地依賴著把菸頭向自己的手腕上按去,因為她怕自己會用抽屜裡一把生鏽的工具刀割斷自己的脈搏。死亡像個嫵媚妖豔的女巫一樣,在滬妮狹小的房間裡翩翩起舞,浮在空中唱著清幽的歌。有什麼理由讓自己留下,滬妮再點燃一隻劣質香菸,她在想一個可以讓她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只有一個。但是沒有,她甚至懷疑自己,血管裡是否流著蘭色的液體,不然為什麼身體會這樣的冰涼,沒有一點生的希望。
一個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還痛失了自己的愛人的人,一個沒有前途,沒有未來,沒有歸宿,沒有激情的人,一個空蕩的軀殼,留著幹什麼呢?
樓下食物的味道不時地飄上來,那兩個不到五歲的四川小孩在尖叫著嬉戲,不時聽到他們的媽媽厲聲地呵斥他們。有親人的人是怎樣的幸福。
飢餓一如既往地襲來,卻沒有一點胃口,似乎真的沒有力氣了,沒有一點力氣來向昨天對抗,沒有一點力氣來嚮明天爭取。
生命太灰暗了。
起身,拉開抽屜,裡面安靜地躺著那把紅色的工具刀,是這個透著黴味房間裡唯一鮮豔的紅。滬妮仔細地端詳它,也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生命,突然好想要一種解脫的輕鬆,解脫,徹底地解脫。
滬妮慢慢地拿起工具刀,慢慢地把刀刃推出來,推出時工具刀發出“嘎嘎”的聲音,像醜陋魔鬼的笑聲。也許,她能夠和媽媽見面了,還有小言和漣青。死亡也許只是一個過程,為了更好的開始……
刀劃過手腕,一種異樣的快感,滬妮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嫣紅的血從手腕上的裂口處噴射出來,鮮豔悽愴,濺在稿子上,一切都結束了,痛楚,希望,滬妮的心激動地跳躍著,跳成了她生命裡最瘋狂的舞蹈。漸漸地,手麻木了,滬妮安靜地躺在床上,等待那一刻的到來。頭越來越昏,身體輕飄飄地懸浮。滬妮回到了過去,其實她一直就是生活在過去的,一個生活在過去的人,怎麼能擁有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