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到家的時候滬妮帶着些許的欣喜,這個地方讓她覺得非常地親切,熟悉的氣味,泥土帶着牛糞還混着植物的氣味,閉着眼都能看到的景色,還有秋平,她幾天沒有見到的夥伴。
回到家就朝秋平家裏跑去,她這才發現沒有禮物給秋平。每次秋平回來都會給她帶一點東西,或是一些零食,或是一本小人書。
滬妮站住了,悻悻地朝自己家裏走去。滬妮已經有了許多細密的心思,她已經十一歲了。
家裏的氣氛更加地暴烈起來,碗給摔了,能砸的東西都在房裏跳來跳去,摔得壞的,就壞了,摔不壞的,就在地上蹦幾下,發出或響或悶的聲響。滬妮開始哭了去拉扯,她已經長大了。
家裏來了許多的人,秋平和他媽媽,秋平來站在滬妮的旁邊,他已經十四歲了,像他爸爸一樣長成了一個挺拔英俊的小夥子,他已經開始注意和滬妮之間的距離,因為村裏一般大的小孩已經在開始謠傳他們兩是“兩口子”了,初長成人的秋平已經朦朧地懂得羞澀,懂得避嫌。但是他還是要來的,一直都是他在保護滬妮,他不能不來。
秋平的媽媽勸滬妮的爸爸媽媽冷靜一點,然後村支書也來了。
那個被叫做爸爸的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當初她挺了大肚子,沒辦法了,我給她揀了破鞋!媽的,一個娃都沒有給我留下就想走,還有沒有良心!
媽媽也清白了臉歇斯底里地叫:我受夠了!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大家就把兩個人拉開,村支書説話了:滬妮她媽,這就是你不對了,咋能好了傷疤忘了本呢,狗娃子有啥不好,你咋説離就要離呢……
滬妮啜泣着看着漸漸平復下來的人們,“爸爸”被村支書他們拉走了,説去家裏喝兩盅去。媽媽和滬妮去了秋平的家。
圍坐在桌前。媽媽忍不住地長噓短嘆,拉了秋平媽媽的胖手,説着自己這些年的知己話,滬妮安靜地坐在一旁,撲閃着她紅腫的眼。她很脆弱,她已經很害怕看見父母的吵鬧,她的神經已經脆弱得像驚弓之鳥,她的悲哀一觸即發。
秋平和他爸爸把飯做好了,滬妮覺得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餐飯。和媽媽還有秋平一家,和和睦睦地吃了一頓飯。滬妮在家吃飯是怎麼也不會有這樣的感覺的,家裏吃飯從來不在桌上吃,菜都擺在灶台上,盛了飯,夾一點菜,媽媽就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吃,爸爸就蹲在門外,邊吃邊和路過的人説幾句粗俗的笑話。
天黑了,滬妮牽了媽媽的手回家,滬妮牽得小心翼翼,生怕這短暫的平靜和幸福一下就沒有了。
躺在牀上,滬妮緊張地捏着被子,她把眼部以下都藏進了被子裏,緊張地聽着隔壁的動靜。
滬妮的心疼起來,疼得有些麻木。
滬妮使勁地捂了自己的耳朵。
“爸爸”一聲悶悶的嚎叫把滬妮嚇得眼都瞪大了,接着又是一聲嚎叫,再一聲,一聲比一聲微弱,一聲比一聲接近死亡的信號。滬妮瞪大了眼看着屋頂上看不到的蜘蛛網,等待下面的撲打,可是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空曠的黑暗,和無邊無際的寂靜,看不見的蜘蛛網輕悠悠地隨着風一晃,一晃。滬妮不安地等待着。
滬妮爬起來,慢慢地推開那扇門。
滬妮看到昏暗的燈光下,赤裸着身子的媽媽安靜地坐在牀頭,手裏拿着那把她切菜用的刀,滿刀的血,媽媽的手裏,身上也全是血,滬妮媽笑了一下,淡淡的,説:滬妮,媽媽終於解脱了。
滬妮接着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男人,血肉模糊。血還在從他的身體裏流出,散發着腥臭的味道。
有人過來敲門,然後透過那扇窗户看到了裏面的駭人情景,驚呼一聲,尖叫着:滬妮她媽殺人了!滬妮她媽殺人了!在村裏沒命地跑起來。
滬妮媽像粽子一樣被人捆走了。
滬妮穿着褲頭和背心站在那裏,沒有哭。她看着她媽媽被人又推又搡地弄上了一輛拖拉機,然後看着那個男人被人像扛死豬一樣的給扛了出去,男人沒有親人,驗了驗身,當夜就挖了坑埋了。
滬妮被秋平牽了手,乖乖地跟在後面去了秋平的家。小村莊沸騰了,人們帶點惋惜更多是帶點興奮地談論着這件事。滬妮麻木着,她不知道,也不相信發生了怎樣的事情,她像一個輕飄飄的幽靈一樣被秋平牽了手回去,一路上,什麼都沒有想,就當這是一場奇異的夢,第二天,夢醒了,媽媽和那個男人還是那樣的爭吵着,還是那樣的撲打着。
夢終究沒有醒來。
滬妮最後一次看見自己的媽媽,是在那片滿是鵝卵石的河壩,那裏是執行死刑的刑場。
那是一個冬天,沒有雪,沒有雨,只是風颳得嗚嗚的嚇人。到處也都沒有了綠意,田地裏都是荒蕪的一片,樹也光禿了,沒有一點生命的顏色。
秋平一家人不讓滬妮去看。秋平爸媽請了兩個人打點後事,就讓秋平在家陪滬妮。
那天滬妮一直在哭,她實在是想媽媽,太想了,她知道今天媽媽會去那裏,她和秋平常去撿石頭的那裏,村裏已經貼滿了的告示,上面有一把紅色的叉子劃在媽媽的名字上面。滬妮哭了央求秋平。
秋平忍着自己的眼淚,嘆氣,很艱難地掙扎,父母的叮囑,滬妮的央求……最後秋平帶了她去了。
她穿着紅格子的夾襖,和黑色的棉褲,厚厚的棉鞋,天冷的厲害,她把脖子和半張臉藏進了那條綠色的圍脖裏。秋平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衣棉褲,腳上是一雙請學生家長做的棉鞋。少年的眼睛裏已經蒙上了憂鬱和擔心,秋平緊緊地拉了滬妮的手,擔心會出現失控的狀況。其實滬妮的心裏想的不是很明白,她在心裏迴避着一些問題。可是她很久沒有看見媽媽了,這個她相依為命的人,她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了,滬妮很想她。她知道媽媽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回來給她做飯洗衣服了,因為她“犯法”了。
滬妮和秋平早早地就到了,那裏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全都冷得縮了脖子,把手揣進了袖口裏。他們帶點興奮地暗暗談論着滬妮的媽媽,這是他們平淡生活的一點調料,是一潭死水裏的一點漣漪。過後,一切都會風平浪靜,除了偶爾茶餘飯後的談論,就不會再有滬妮媽這個人了。
但是對滬妮來説就不是這樣了,她只有這個媽媽,只有這個人和她相依為命,不捨不棄。母女的血脈是相連的,滬妮陷入了極大的恐懼和痛苦裏,直到現在滬妮依然懷有些許幻想,直到現在滬妮依舊不承認媽媽會在這裏被“正法”。
夾在人羣中,滬妮看到一輛大卡車開了過來,上面站着她的媽媽,那個曾經風姿卓越的女人現在被五花大綁地捆成了一個粽子,蒼白的臉上沒有了一點生的跡象。背後還插了一個豎着的牌子,旁邊是兩個女解放軍提着她。
滬妮哭了起來,沒有盡頭的悲傷和恐懼,她覺得很心疼,撕裂的疼,粉碎的疼。滬妮用有些顫抖的聲音高叫着:媽媽!媽媽!
車上低着頭的女犯人像被馬蜂叮了一下一樣的抬起頭來,看着向前撲來的滬妮,她的眼睛裏流出了眼淚。滬妮被秋平拽住,秋平的爸爸過來抱住了她。
滬妮哭着,問:媽媽!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滬妮媽把頭仰了起來,抑制着她滾滾而出的眼淚,然後看着滬妮微笑了搖搖頭。
槍響以後,滬妮媽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滬妮倉皇地哭着,驚慌失色,媽媽到底怎麼了!滬妮看到有血從她媽媽的身上流出來,流在乾枯的鵝卵石上。異常鮮豔而悽愴的紅。媽媽曾經烏黑水靈的眼睛,突然地灰暗了,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灰暗,沒有一點光芒地看着遠方,沒有盡頭的荒蕪世界……
從此,滬妮的媽媽只存在於幾張黑白照片,美麗高雅的女人,微笑地看着滬妮,在黑白照片裏,陳舊的很好的陽光下面,安詳地微笑。
滬妮要走了,小舅舅來接她。
滬妮沉默地站在那裏,她已經沉默有些天了,從她媽媽走了那天開始。
行李放在她的腳下,小舅舅和秋平的爸媽在説一些話。秋平回去,又走過來,手裏拿着一本《格林童話》,滬妮在他家裏看過許多遍的書。秋平把書遞過來,滬妮接住了,至始至終沒有一句話。其實滬妮是很想給秋平説些什麼的。
滬妮一直都低着頭,沒有看秋平一眼,那個牽着她的手,帶着她去到一個温暖所在的英俊少年,就這樣離開了她的生活。
就要去上海了。媽媽那樣嚮往的地方,但她永遠也去不了啦。未來是未知的,是全新的,是陌生的,是沒有一點安全感的,是冰冷的,但生活已經不容選擇。
馬車慢慢地在路上移動,刺骨的風把這個荒蕪的世界推向了荒蕪的極至。滬妮低着頭坐在馬車上,手裏緊緊地握着那本《格林童話選》。滬妮突然感到了什麼,她抬起頭來,四周沒有一點生命痕跡的世界,荒蕪的田地,光禿禿的樹幹,灰白的天空,一個荒蕪蒼涼的世界。一個英俊少年奔跑着,向着滬妮坐的馬車要去的方向,山頂上,少年站住了,看着滬妮的這個方向站着。滬妮看着他,回過身看着他,看着他變成了一個小點,然後被另一座山頭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