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平有很多種玩法,去小河溝捉魚,到樹上掏鳥蛋,用三個磚頭搭成一個小機關捉麻雀。滬妮就屁顛顛地跟在了秋平身後,忘了今天的不愉快。
他們首先去教室後面的平地上檢查了秋平做的機關,磚頭裏的幾顆米飯還沒有動過,那塊平地上放了許多那樣的機關,不光有秋平的,還有別的小孩的,但他們都自己記得是誰的,從來沒有弄混過。機關還在那裏,一無所獲。
他們又去了田邊,滬妮吵着要冰,田裏的薄冰不知道融化了沒有。滬妮喜歡把冰含在嘴裏,冰冰涼涼的感覺很是舒服。
在一個背靜的地方,秋平從包裏掏出一個雞蛋。滬妮嚇了一跳:偷的?秋平得意地笑了一下説:考了雙百,媽媽獎的。
滬妮就欣喜地從秋平手裏接過了帶着體温的雞蛋。
煮得粉粉的蛋黃放進口裏一抿就化了,香香的。滬妮小口小口的品嚐着。然後把還剩了一大半的雞蛋遞給秋平,秋平滿不在乎地拒絕了:你吃!我才不喜歡吃雞蛋呢!
滬妮就嚥下嘴裏的雞蛋説:我也不喜歡吃雞蛋!
兩個人僵持了幾回,秋平就小小地咬了一口,説他真的吃不下。滬妮就一點一點地小心地吃着,站在樹下,等着已經爬到樹上掏鳥蛋的秋平,頭上,凌亂地插着黃色的小野花。
媽媽開始嘔吐,並且還吃不下飯,那個被叫做爸爸的男人露出了很難見到的笑臉,還偶爾地跟滬妮説點柔軟的話。
在劉富來不在的時候,滬妮看着媽媽一次次地從家裏唯一的一個立櫃上跳下來,一遍又一遍。媽媽的臉越發地蒼白起來,連嘴唇都開始發紫。看到門後面的滬妮,媽媽顫抖着聲音説:出去!媽媽的眼睛盯着滬妮,滿是狠意,凌亂的頭髮被汗水帖在臉上。
滬妮嚇跑了,又不放心地跑回來,媽媽又一次重重地跌了下來,血從褲子裏滲出來,滬妮看到媽媽筋疲力盡地躺在那裏,喘着粗氣,面無人色,但她居然笑了,帶着一些恨恨的表情笑了。
那天那個男人把媽媽一頓好揍,滬妮看得驚心動魄,嚇得屁滾尿流。還沒有等秋平來找她,她就哭喊着向她的温暖所在跑去,厚厚的衣褲讓她跑得踉踉蹌蹌,路上的坑哇絆了她一跤,人拋出去老遠,穿得厚,身上沒摔到,卻把額頭和手心磨破了。正當她趴在地上哭得被一口氣憋得半天沒一點音的時候,一雙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然後那聲慘烈的“哇……”才浩然地衝出了她的喉腔。
秋平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塵,滬妮依舊哭着,臉憋得通紅,脖子青筋暴露,悲傷欲絕。
秋平沒有説話,把滬妮背了起來,他的身量也還很小,蹲下再起來的時候,他憋紅了臉。
滬妮哭了很久,還太小的心開始知道痛,但她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秋平家裏可以這樣安安靜靜,為什麼自己的爸爸媽媽卻老是一天打到晚呢。
秋平的媽媽給滬妮擦着紫藥水,眼睛裏含着淚光,嘴裏發出幽幽的嘆息聲。秋平的爸爸在後面遞着紗布。
那天是除夕夜。
豐盛的晚飯吃得並不塌實,滬妮已經開始知道心疼自己的媽媽,那個沒有給她太多關愛的媽媽。
秋平把屬於自己的煎雞蛋放進了滬妮的碗裏,滬妮留着,和自己的那一個,她給媽媽帶回去。
滬妮帶回去的食物全被劉富來吃了。
夜裏,那張木板牀依舊有節奏地響起,沒有媽媽的掙打聲和罵聲,只有那個男人粗粗的喘息和夾雜着的咒罵。滬妮揪緊的心稍微的放鬆了一下。
滬妮頑強地成長着,童年有許多的樂趣,野地裏的牽牛花、蒲公英,山上的野果,田間漫天飛舞的蜻蜓和蝴蝶,用蜘蛛網和竹竿自制的捕蟬的工具,還有自己孵化的蠶,養到它飛出繭殼,在紙上留下黑黑的小蛋。還有秋平掏的鳥蛋和捕獲的麻雀,秋平從地形複雜的山壁上給她摘下的從來沒見過的小花,和秋平一起去到很高的山上,挖回來種上的杜鵑花或麥冬草,都帶給了滬妮很多的樂趣。
還有大雨過後,秋平會帶了她去村外的大核桃樹下,撿有可能被雨打下來的核桃,拿回去,在青石板上把核桃的那層青皮磨掉,幾個核桃,就把人的手和嘴都弄黑了。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還會撿到被風吹下來的沒長毛的小麻雀。他們把它帶到秋平的家裏,用廢布給它做個窩,餵它吃飯粒。但它總是不吃,只張了嘴慘烈地叫着,叫得滬妮和秋平張皇失措,忙不迭地去給它挖小蟲,它依舊不吃,依舊慘烈地叫着,最後就死了。秋平和滬妮都很傷心,他們用一個小火柴盒把小麻雀的小小屍體裝上,埋在了那棵玫瑰花樹下。
他們還會去河邊去尋找漂亮的鵝卵石,尋得非常地認真,找到一大堆鵝卵石,有的有大饅頭那麼大,然後兩個人都覺得太多了,就開始精簡,挑剩下的一些滬妮寶貝一樣地裝在衣服袋裏,一回家那些鵝卵石就被滬妮給忘了。
滬妮的友好是隻給秋平一個人的,在很小的時候,滬妮就聽見同村的小孩叫她野種,剛開始她不知道野種是什麼意思,慢慢的,她從他們惡意的笑裏知道那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有一次,她也證實了那句話確實不是一句好話。那次她和秋平一起,清平家去鎮上趕集,買了肉,照例地來叫滬妮過去吃飯。秋平依舊牽了滬妮的手。幾個鼻涕和灰都糊在臉上的衣服髒得結了板的男孩指着滬妮,臉上帶着那種惡意的笑叫着:“野種!野種!”秋平默默地又走了幾步,突然轉身就向那個叫得最響的男孩撲了過去,一陣好打。滬妮看着幾個人打秋平,嚇得哭了往秋平家跑,跑去告訴秋平爸説他們在打秋平。
鼻青臉舯的秋平被領了回來,不許吃飯,對着牆壁跪在了板凳上。滬妮小時候是哭大的,看着秋平跪着,心疼的不行,但是大人是威嚴的,她不敢説什麼,只有哭,面前香噴噴的回鍋肉沒有激起她的一點食慾。秋平媽嘆着氣再一次要求秋平爸:“你不要把孩子嚇到了。”
秋平被解放了,坐在飯桌前開始吃飯,滬妮不哭了,覺得回鍋肉真香,油順着的下巴流下來,她看了秋平一眼,秋平的下巴上也滴着油,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就悄悄地笑了一下。秋平媽感慨地摸了滬妮的頭説:“小小人兒,還知道心疼人。”
從此滬妮對村裏的孩子有了敵意,他們再這樣叫她的時候,滬妮會翻白眼給他們看。但是滬妮覺得這樣是不管用的,他們笑得更歡,叫得也更響,於是滬妮採取了革命性的行動,撿了一塊石頭向他們砸去,石頭軟軟地打在一個衣服沒有紐扣的男孩身上,男孩很威嚴地過來給了她一巴掌,用他有着厚厚污垢的黑黑的手。滬妮被激怒了,她踹了他一腳,旁邊的小孩叫嚷着,那個男孩也激怒了,他狠狠地給了滬妮一拳,很疼,滬妮本來想不哭,但她還是哭了。她又給了男孩一腳,然後又捱了一拳。
秋平來了,像神兵天降,又是一場惡仗,秋平依舊的鼻青臉舯。他們都不敢回家,躲到村外面的柳樹下面。村裏有高一聲低一聲的:“滬……妮!秋……平!”他們聽着,秋平扯了幾根柳樹條下來,坐着編花環。滬妮到處地尋找黃色的小雛菊,然後交給秋平,看着秋平手中的花環漸漸成型。有幾次滬妮都忍不住想回去,她已經好餓了,但看看秋平的臉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滬妮的肚子很不爭氣地叫起來,秋平的也叫了起來。秋平把花環戴在滬妮頭上,叫滬妮坐好,然後就去不遠處的蘿蔔地裏拔了兩個蘿蔔。吃完蘿蔔,卻更加地思念起有油香的飯菜來,蘿蔔是撈油的。
秋平帶了滬妮偷偷地潛回了村,去檢查捕麻雀的機關,一個機關倒塌了,有一隻麻雀被關在了裏面。就在他們揣了麻雀準備出村的時候,秋平被他爸爸一把抓住,滬妮一下就嚇哭了。
這次秋平爸沒有罰他,把兩個小孩帶回家,秋平媽就把已經涼了的飯菜熱了,是蘿蔔乾和炒四季豆,還把那隻麻雀煮了端上來。秋平把那碗麻雀放在了滬妮的面前,很香。滬妮小點小點地吃了一隻腿和一點肉,就把碗推到了秋平的面前,説:“我吃飽了。”秋平又把碗推了回來説:“我早吃飽了。”
碗在桌子上來回了幾次以後,秋平媽把麻雀一分為二,一人碗裏放了一塊,把湯也分了兩份放在兩個人的面前。然後拍了滬妮的頭説:“乖!”
滬妮開始安心地品嚐碗裏醇香的食物,依舊一小點一小點,她看秋平也吃得專心,三下兩下的,就把肉全吃光了。滬妮就把自己剩的放進了秋平碗裏,秋平有些惱了,又給她夾回去説“快吃!”就起身把自己的碗拿去洗了。
媽媽和那個男人依舊頑強地撕打着。每一天的夜晚,是滬妮最難受的時刻。是不是每家的大人都會這樣?滬妮不得而知。但男人的怒罵里加進去了幾句話:媽的!想離婚?沒門!
快樂和痛苦攙雜着,滬妮深陷其中,欲罷不能。
暑假,媽媽帶了滬妮回了一次上海,那是滬妮第一次去媽媽常常提到的上海,一個令滬妮心存敬畏的城市。
上海好漂亮,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漂亮,滬妮的心裏不能想象的出的漂亮,高高的樓,大大的房,寬寬的馬路,還有滬妮從來沒見過的汽車。上海的女子都特別的漂亮,白皙的皮膚,嫩得像豆腐似的。這樣比起來媽媽就算不了什麼了,媽媽雖然也有細瓷一樣的皮膚,但一看就是經過過風吹雨打的,已經沒有了那樣的嬌柔。秋平的媽媽就更算不了什麼了。
滬妮和媽媽去了就住在外婆家裏。滬妮知道媽媽以前就生活在這裏。
外婆家是筒子樓裏的一套,窄窄的兩間房,廚房在樓道的盡頭,那裏有好些爐具,這層樓的人都在這裏做飯。廁所在樓下,是個公用廁所,洗澡就用一個大盆在自己家裏洗。外婆家的裏面那間住着小舅舅,媽媽和滬妮就在外面外婆的牀邊搭了一個小小的行軍牀。
滬妮知道媽媽和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小舅舅常帶回來的那個長着細眯眼塌鼻子的清瘦女人連正眼都不會看一眼滬妮和媽媽。還在飯桌上看了天花板説:房子本來就夠小的了,將來我們有了小孩還不知道到那裏去給他搭鋪呢!
滬妮的媽媽沒有説一句話,外婆摟了滬妮,嘆着氣,晃一晃,晃一晃的,差點沒把滬妮晃睡着。滬妮不喜歡這裏了,這裏連説話都不敢大聲。
回去的第二天,媽媽就拿出一件粉色的襯衣,領子尖尖的,大大的,腰身小小的,很是好看。媽媽把這件衣服穿上,再穿了一條藏青色的很合身的褲子,一雙半高根的白色涼鞋,平時凌亂的頭髮用手絹蓬鬆地系在腦後。滬妮從來沒有看過媽媽這樣的漂亮。平時的媽媽都是灰頭土臉的一副模樣。
媽媽帶了滬妮,當然,滬妮也收拾得很是乾淨漂亮,滬妮甚至穿了一條從來沒有穿過的素色碎花裙子。滬妮有暗暗的緊張,她感覺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走進了一個很氣派的大門,滬妮已經學過上面的字:上海市XX區文教局。媽媽告訴傳達室的大爺找誰誰誰,再填了一張表格,就進去了。
滬妮一直屏住了呼吸,她第一次來這樣好的地方,不由得不緊張,而且,媽媽也在緊張。
到了一間辦公室,裏面坐了兩個人,一個年紀大一點的男人和一個年紀小一點的男人。滬妮看到那個大一些的男人看到她們的時候眉間抖了抖,然後他緩緩的口氣叫那個年輕的男人去什麼地方把材料拿回來。
年輕的男人一走媽媽就叫滬妮叫爸爸,滬妮愣住了,不光是滬妮愣住了,就連那個男人也嚇了一跳,他慌忙地從辦公桌前站起來,擺了手説:不要這樣,這樣影響不好。媽媽一副橫了心的樣子説:你就看在我們過去的份上幫我一把吧。説着,就要滬妮給男人跪下。滬妮張皇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滬妮從小就從別人的口中知道自己的爸爸不是那個她叫着的爸爸,那會是眼前這個嗎。她細細地打量那個英俊挺拔的男人,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這個人是她的爸爸,而不是那個滿嘴黃牙的整天打媽媽的那個人,但是,是如果可以選擇的話。
因為那個男人平靜了下來,很官腔地説有條件一定會解決的,現在還排了那麼多更具體的人在這裏,都是要解決的,但是要慢慢慢慢來,不能給誰搞特殊。
媽媽的眼睛裏湧出了淚花。她低低地説了一句:你有種!就拉了滬妮走了。
滬妮知道,這個人不是她的爸爸。
第二天,滬妮就隨媽媽離開了上海。
上海給她的印象緊張而擁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