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逢清晨,她總是喜歡騎着那匹神駿的白馬,穿過那條建築雄偉,路面寬敞的大橋,到大橋彼端呼吸郊野清鮮的空氣。
她叫海飄。
她自從出生以來,一直都住在海星堡,海星堡是她的家,也是海家世代相傳下來的祖業。
在北武林,人人都知道海星堡背山而建,位居險要之地,再加上鞏固的城堡,森嚴的守衞,數百年來,除了傅三魂之外,誰也沒有本領闖進這一座堡壘。
傅三魂是五個年前的武林第一高手,他闖堡並不是為了與海星堡有什麼冤仇,而是為了賭博面已。
結果,傅三魂闖堡成功,在兩個時辰之內,連闖七關,直殺進海星堡最後一座大廳。
本來他還要面對海星堡第十一代堡主海飛濤的決戰,但海飛濤卻寧願認輸,也不願與傅三魂交手。
他認為這一戰倘若發生,無論是誰勝誰負,都是一件值得遺憾的事。
海飛濤愛惜名譽。
無論是自己還是別人的名譽,他都同樣愛惜。
他知道傅三魂心高氣傲,絕對不容許自己失敗,而海飛濤也是同一類型的人。
與其交手戰敗,不如不戰認輸。
也許別人同樣會認為海飛濤是敗了,但他自己卻並不認為如此。
他只是認輸,而不是真的戰敗。
所以,他覺得自己仍然不敗。
自從傅三魂闖堡成功之後,海星堡的聲名一度低落,有人甚至認為海星堡只是虛有其表,實際上卻是不堪一擊。
但等到那些與海星堡素有仇怨的幫會相繼襲堡失敗之後,武林中人才真正發覺到,海星堡的實力仍然極為龐大,絕對不容別人輕侮。
至於傅三魂的例子,是不足為訓的。
世間上又有多少能及得上傅三魂呢?
傅三魂闖堡的事,距今已整整五十年了。
那時候,海飄還沒有出世。
直到她出世之後,海星堡在江湖上的聲名,又不知比昔日高漲了多少倍。
這裏雖距離海星堡已超過一里,但就算是在方圓五百里範圍之內,都是海星堡勢力所在之地,所以,她每天黎明來到這裏,是極其安全的。
其實,海星堡的空氣也同樣清新。但她卻總是喜歡到外面逛逛。
但每逢她離開海星堡超過十里,就一定給四大螞毫不留情的抓回去。
四大媽是四個年紀己超過五十歲的婦人,她們都是海飄的褓母。
這四個婦人分別姓項、蘇、孔、陶,所以,海飄也分別稱她們項大媽,孔大媽、蘇大媽和陶大媽。四大媽之中,最慈祥和藹的是項大媽,最兇惡的是蘇大媽,最漂亮的是孔大媽,而武功最高,也最不近人情的就是陶大媽。
所以,海飄最喜歡的還是項大媽。
孔大媽雖然漂亮,她年輕的時候必然是個美人,但她的臉孔卻比冰山上的冰雪還冷,所以海飄對她始終存有一份懼畏之心。
但無論是項大媽也好,蘇大媽也好,又還是孔大媽抑或陶大媽,她們都很疼愛海飄的。
這一點,海飄卻從來都沒有懷疑過。
她自幼就沒有了孃親,她的起居飲食,全都由四大媽日以繼夜的小心照料。
直到今年,她已超過十八歲,四大媽才沒有形影不離的跟隨着她。
海飄的父親容許她有較大限度的活動自由,是基於三種因素……第一:女兒長大了。第二:女兒的武功已有所成。雖然還未放心讓她到外面闖蕩江湖,但對付一般武林人物,憑她的武功已是綽綽有餘。第三:在海星堡方圓十里之內,外人根本就無法進入,所以海飄每天清晨之行,四大媽沒有隨同護駕。也沒有遭遇到任何人的阻止。
便方圓十里的範圍,在海飄的眼中看來,實在是太細小,太細小了。
她要求父親帶她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別的地方究竟是怎樣的。
但她的父親卻以海飄年紀幼小為理由,非要等到二十歲的時候,決不帶她到外邊亂闖。
為了這件事,海飄一直鬱鬱不樂。
她曾懇求項大媽帶她出去,但項大媽不肯,連項大媽都不肯,其他三大媽更不必提了。
自由!
她覺得自己最需要的就是自由!
她要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看看海星堡之外的世界!
(二)
穿過那片已給積滿白雪的木林,海飄來到了一鏡湖的東岸。
潮水早已結冰,它不再象是湖,而是象一片冰原。
從冰湖岸再走三里,就超過海星堡方圓十里的範圍。
她真想飛過去。
但當她想起每次被四大媽抓回去的時候,那種滋味可真不好受。
她每次“失手被擒”,最少會被父親把她關在房子裏悶上整整十天!
她看着已經結冰的湖面,緩緩下馬,然後又幽幽的嘆了口氣。
就在她嘆氣之後不久,她背後也忽然響起了一個人的嘆聲。
海飄驚然一驚,立刻轉身嬌喝一聲:“誰?”
她一轉身,就看見了一個人,還有一杆槍。
一張臉孔英俊的男人。
一杆尖鋒鋭利的槍。
槍尖竟然不偏不倚,正指着海飄的鼻尖!
對海飄來説,這─剎那間所發生的事,實在足以她畢生以難忘。
自從她懂世事到現在,從來沒有被任何人這樣子對付過。
在海星堡,除了她父親和四大媽之外,其他人就算吃了豹膽熊心,也絕不敢對海小姐無禮,當然更沒有人敢用武器來對付她。
但這裏仍然屬於海星堡的範圍,卻居然出現了這麼一個不明來歷的男人,用一杆可惡曲尖槍來威脅自己。
幸好海飄雖然是金枝玉葉,卻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
她自信父親傅授的飛星九絕劍法,可以對付這一個男人和這一杆槍。
她背上的一把飛星劍已脱鞘而出,她的人也在剎那間連續使用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步法,把對方的槍尖輕巧的閃避開去。
一片晶瑩的劍影,如靈蛇般卷向槍客的咽喉。
她這幾劍看來毒辣非常,但實際上她並非志在殺敵,面是先求自保。
她做得很對,面且出劍的方位和步法都絕對沒有任何錯誤。
就算她的父親在旁,也不能有什麼挑剔。
可是,她這幾劍發出之後,才驀然驚覺槍客根本已不再原來的位置。
她一向自負身法奇快,但這時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八個字的確絕無半點差錯。
她的反應極快,一經發覺不對勁,左手已向後撒出一蓬銀針。
果然,那槍客已經到了她的身後,面這一蓬銀針,恰好正向他的胸前罩射而至。
假如海飄的後腦長有眼睛的話,她一定會以為槍客已絕對無法閃避得過。
但事實卻又並非如此。
銀針來勢雖然又快又兀突,但槍客突然大喝一聲,那些銀針竟然就立刻紛紛跌落地上。
昔年傳説張翼德喝斷長板橋,是否屬實,不得而知,但槍客用力喝跌銀針,卻令毒飄不禁為之芳心一震。
但隨即她卻暗歎槍客愚蠢萬分,這裏是海星堡的地方,他此一巨喝,無疑告訴剩人這裏發生非常事故,當海星堡高手趕到的時候,他這個麻煩可就大了。
槍客喝跌銀針之後,立刻道:“你再胡來,可別後悔!”
海飄心中更是生氣。
分明是他在胡來,但居然反而指責自己,這倒變成怎樣的世界?
但她也不由暗暗敬佩對方武功高強,而最令她為之怦然心動的,就是這個槍客具有一股男性的魅力,雖然明知對方不懷好意,仍然不希望他被堡中高手所擒。
海星堡律令森嚴,這槍客擅闖此地,已是非同小可的大罪,如今竟敢對海小姐冒犯,更是非殺不可的罪名了。
但無論怎樣,她現在還是保護自己要緊。
刷!刷!刷!刷!刷!刷!刷!刷!刷!
她父親傳授給她的飛星九絕劍法,果然不愧是獨步江湖的絕技,她一連發出九劍,每一劍攻的都是對方必救之處,大有槍客稍有些微的疏忽,都非要傷在海飄的劍下不可之勢。
哪知槍客又輕易的把這九劍全數化解,而且還搖頭嘆息:“像你這種武功,又怎能在外面行俠仗義,替天下蒼生除暴安良?唉!看來我還是找錯人了。”
海飄怒道:“不知死活,再看本小姐的第十劍!”
她這第十劍,是飛星九絕劍法中威力最強大的一招:萬星歸流!
可是,她這一招劍法剛施展了一半,她的腰間忽然就覺得一陣麻軟,上半截身子登時不能動彈了。
槍客淡淡一笑,道:“海小姐,得罪了……”
海飄又驚又怒,可是她的穴道已被槍客所制,別説要對付他,就連張聲呼救也來不及。
那可惡的槍客,竟然接二連三把她的“靈台”、“氣海”、“百淮”,三穴點住,而且最後還用閃電般的速度點住了她的啞穴!
海飄唯一還能活動自如的就是一雙腿,可是,在如此實力懸殊之下,她的雙腿蹬來蹬去又有什麼用?
槍客從她的手中把飛星劍插回鞘內,然後把她挾在肋下,策馬向湖的西岸狂奔而去。
海飄恨不得再長出八隻手臂,每一隻手臂都力大如猩猩,然後又用力地把這個槍客象臭蟲般捏死。
但她只是在想而已。
就算她真的長出八隻猩猩般的巨臂,又是否會把這個槍客捏死呢?
(三)
槍在馬頸旁。
人在馬鞍上。
郎如鐵策馬飛奔,他右手握着英雄槍,左手挾着北武林的第一號大美人,他現在的舉動,已足以震撼整個武林,當然也將會惹起無限的風波。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還有半里,就已超越海星堡十里範圍之外,但郎如鐵已看見這條路的前面,最少已有三個人在等着他。
假如海飄的嘴巴還能説話,她一定會立刻尖叫高呼:“蘇大媽!”
可是,她現在什麼也叫不出口,卻只能眼巴巴的任由這個可惡的槍客把自己象是木偶般搬來搬去。
“沒你娘烏興,居然撒野撒到姑奶奶頭上來了!”
蘇大媽就是一個這麼可兇惡的婦人,她的嘴巴本來就長得象一隻大野豬。
但大野豬絕對及不上蘇大媽這個人危險。
大野豬隻會撞人,咬人。
但蘇大媽卻隨時隨地都可以把任何人的身子撒開一片一片,然後,再用一雙快刀把碎肉剁成肉醬。
這並非誇大其辭,五年前北極三魔的老大施無極,就遭遇到這種可怕的懲罰。
當然,施無極作惡多牆,他得到這種報應也是罪有應得的。
但蘇大媽倒底不過是個女人,她竟然能夠狠得下心腸,使出這種殺人手段,也實在駭人聽聞之極。
蘇大媽兇惡無比,已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事,但郎如鐵,看見了她的時候,神態仍然是那麼鎮定自如,彷彿蘇大媽就算再兇惡百倍,也不過是一支困在樊籠裏的老虎而已。
蘇大媽雙刀亮出,左二十三,右三十七,兩把刀的重量居然有六十斤。
郎如鐵見狀,卻淡淡一笑:“好大的氣力,可惜高手過招,並非鬥牛比力,否則在下已不戰先敗。”
蘇大媽怒喝一聲:“你是哪裏來的混蛋?”
郎如鐵把手中鐵槍一揚:“你可認得這杆槍?”
蘇大媽“啐”了一口:“老孃怎會認得無名小卒的兵器!”
郎如鐵聞言,微微一怔,但隨即嘆道:“也許在下的確是個無名小卒,但這杆槍卻絕非無名之槍。”
蘇大媽一聲巨喝,揮刀衝了過來:“老孃不管你有名無名,先砍掉你的腦袋再説!”
她衝上前的時候,在她身後的兩個綠衣婦人卻已無聲無息的一齊出手。
左一蓬綠光,右一蓬金光,直向郎如鐵的身上罩去。
她們投鼠忌器,當然不敢無的放矢,否則誤傷了海飄,這條罪名她們就算再長出八十顆腦袋也擔當不起。
蘇大媽在兩名綠衣婦人掩護之下,刀勢更是兇悍潑辣。
她的刀法,就像她的人,令人望而生畏,但郎如鐵卻不怕。
再兇的母獅子、雌老虎,他已領教過不少。
就在綠光與金光同時罩向郎如鐵的時候。兩條人影巳如箭般急升。
這兩條人影就是郎如鐵和海飄。
海飄是身不由主,郎如鐵若能把她帶到九霄殿,她也只好乖乖的跟着他去。
郎如鐵不是孫悟空,他當然沒有一個勁鬥翻到十萬八千里的本領。
人總是人,現實總是現實,神話裏的故事,只能發生在神話故事裏。
就在這一剎那間,海飄忽然覺得臉上有點發熱。
從來都沒有被任何男人這樣擁抱過的,更沒有嘗試過被人擁抱着跳來跳去的滋味。
對她來説,現在的經歷,真是無法想象的。
蘇大媽又是一聲大喝:“還不放下小姐,老孃把你碎屍萬段!”
郎如鐵笑道:“就算我把她放下,恐怕還是會給你撒開一片一片的。”
蘇大媽嘿嘿冷笑,雙刀揮舞更急。
但郎如鐵槍花抖動,竟然憑一臂之力,就把蘇大媽的雙刀格退。
蘇大媽和兩個綠衣婦人當然不肯放過郎如鐵,但郎如鐵一經格退蘇大媽雙刀之後便棄馬挾着海飄,施展輕功飛逸而去。
海飄不但劍法不錯,輕功更是堪稱一絕!
但直到現在,她卻覺得自已所學的一切,根本就是不堪一提。
比起這個陌生的槍客來説,她實在是相差得太遠,太遠了。
蘇大媽在江湖上總共有三個外號,其中一個外號是“飛天雌虎”。
她的飛虎追風步法,早在十年前便已名動江湖,堪稱輕功一絕。
郎知鐵挾着海飄飛奔,形勢上當然及不上蘇大媽。
但蘇大媽追了十里之後,她終於呆住了。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最後,她根本連郎如鐵和海飄在什麼地方都看不見。
這一下,蘇大媽可急死了。
她平時兇巴巴的,但到了這個時候,竟然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海飄不見了,這實在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她怎樣回去佝海星堡主交待呢?-又羞又憤,竟然橫刀自盡!
(四)
四野無人。蘇大媽這一刀向自己胸膛上大力砍下去,可説是抱了極大的決心。
但她沒有死,一顆小小的石子,把她那柄三十七斤重的大刀震開逾尺。
蘇大媽的臉色變了。
她當然知道自已這一刀的力量有多大,但這一顆石子竟然把大刀震飛,實在是一件令人難以想象的聲。
接着,她又聽到了一把聲音從背後響起:“郎如鐵雖然可惡,但他絕對不是個淫賊,你又何必這樣緊張呢?”
蘇大媽轉身喝道:“誰?”
她一喝之下,仍然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跡。
但她知道,附近一定有人,否則那一顆石子和説話的聲音又是什麼東西發出的?難道是神?又難道是鬼?
但蘇大媽從來都不相信鬼神這一類的東西。她認為世間上只有兩種人,那是死人和活人。
能夠用石子把三十七廳重大刀震開的,當然不會是個死人。
但她的跟前,卻連死人和活人都沒有一個。
人在何處?
她媽忽然省起了一個人的名字,不由脱口叫道:“是雪中雄?”
雪地中倏地響起了一個人響亮的笑聲:“正是老夫。”
蘇大媽眼前一亮,只見雪地上忽然冒出了一張臉色蒼白的臉,但是頷上鬍子卻殷綠如火的老頭兒。
蘇大媽嘆了口氣:“虧你是海堡主的老朋友,何以看見海小姐被人擄走,還呆在雪地裏不聞不問?”
老頭兒哈哈一笑。
“倘若擄走海小姐的是別人,老夫自然會去追趕,但郎如鐵這小子,倒是不怕呀!”
蘇大媽跺了跺腳,道:“你真是他媽的越老越混賬,將來有什麼事情,由你負責。”
老頭兒搔了搔腦袋,哈哈一笑:“這種事居然要由老夫負責,哈哈,滑稽!滑稽!真他媽的滑天下之大稽!”
但無論他們在説什麼,郎如鐵和海飄都已聽不見。
他們的人已在遠方。
每逢清晨時分,海三爺總是捧着一壺熨熱的酒,坐在海王廳中央的那張太師椅上,慢慢的斟,慢慢的喝。他喝的酒並不猛烈,就算不懂喝酒的人也不容易喝醉。
但這酒很香,這正是海三爺喜歡喝這種酒的最大理由。
這一天,他剛斟滿的第一杯熱酒,並沒有灌進他的肚子裏,而是淋在另一個人的頭上。
這人赫然是蘇大媽!
酒是孔大媽親手替海三爺熨熱的,近年以來,這幾乎是她每天清晨例必要乾的工作。
海三爺就是海星堡堡主。
他每天都喝酒,從來都沒有把酒淋在別人頭上的習慣。
尤其是四大媽,他對她們一向都很客氣。
但現在海三爺已變成了一座火山。
一座爆發中的火山。
在海星堡,從來都沒有人見過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右手的食指幾乎已指在蘇大媽的鼻子上:“你練的獅虎十九刀縱橫北武林,怎會連一個無名小卒都對付不了?”
蘇大媽平時兇巴巴的,但現在卻簡直變成了一條可憐蟲。
也許她比世間上最可憐的可憐蟲還可憐百倍。
她垂下了臉,恨不得地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深坑,好讓她馬上跳了下去。
海三爺平時也絕不是遇事慌張,頭腦昏亂的人,但此刻海飄被人擄走,他的心情實在是惡劣得可以。
他氣得團團亂轉,忽然下了一道命令:“無論是誰能把小姐找回來,賞銀十萬兩!”
十萬兩並不是一個小數目,常言有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一着誰也不能説海三爺做得不對。
但他的命令剛發出,居然立刻就有人嫌少!
“海小姐金枝玉葉,十萬兩這個數目未免太少了。”
海王廳並不是人人都能來去自如的地方,斗膽敢在海王廳裏説出這種話的人,世間上更是難以找得出多少個。
海王爺扳起了臉孔,哼了一聲道:“老混蛋就只懂得胡説八道,也不怕教人心煩。”
海王廳外倏地出現了一個白衣老人,他就是人稱雪中雄的江湖怪傑杜冰鴻。
杜冰鴻雖然年紀已有一大把,但為人諧趣樂觀,有他在座的場合,保證絕無冷場。
雖然不少人認為杜冰鴻這個老頭兒未免跡近胡鬧,但卻是誰也不敢在他的面前説出來。
原因很簡單,杜冰鴻雖然行事荒誕不經,古里古怪的,但他武功奇高,無論是誰開罪了他,都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當然,世間上也有絕不怕杜冰鴻的人,海三爺就是其中之一。
十萬兩銀子絕不是個小數目,但杜冰鴻卻居然還嫌不夠。
海王爺忍不住問他:“你認為本座應該懸賞多少才算合理?”
杜冰鴻淡淡一笑,道:“你給別人十萬兩已足夠有餘,但若要打動老夫,卻得增加一點。”
“增加多少?”
“十萬另一兩。”
海三爺寒着臉:“這算什麼意思?”
杜冰鴻哈哈一笑:“不算什麼意思,總而言之,老夫的價錢,無論如何都要比別人多一點,否則,就算老夫碰見海小姐,也絕對不會插手相救。”
海三爺冷笑:“倘真如此,你還算是個人嗎?”
杜冰鴻笑道:“老夫什麼都象,就是不象個人。”
海三爺哼一聲:“混蛋!”
杜冰鴻道:“混蛋也好,混牛混屁也好,老夫的價錢是十萬另一兩。”
海三爺終於冷冷道:“你有把握?”
杜冰鴻笑道:“這種事誰敢説有把握?只能説是碰碰運氣而已。”
海三爺又沉下了臉,冷冷道:“如此祝你好運。”
杜冰鴻嘆了口氣,緩緩道:“老夫好運,你也好運,怕只怕大家都交上了黴運,那才烏龜請狗吃屎,活該之至!”
海三爺左手按着錫酒壺,“波”的一聲,酒壺忽然爆裂。
他們能找到海飄嗎?
海飄又在哪裏?
海飄是個很秀氣,很漂亮動人的少女,無論任何男人看見她,都會覺得很甜密,很舒暢。
但郎如鐵盯着她的眼光,卻象是盯在木象上一樣。
如此美麗動人的少女,在他的眼中看來,彷彿和平常人也沒有什麼分別。
這裏是─個小小的山谷。
谷中桃花盛開,就象美麗少女的微笑,同樣可愛。
海飄很美麗。
但她的臉上沒有微笑。
她臉上的神色,是很不愉快的。
雖然她早就渴望能逃出海星堡,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
但她現在並不是逃出海星堡,也不是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
而是給一個陌生的男人,把她當作是木偶般搬了出去。
她的眼神不但不愉快,而且還忽然有點黯然神傷之色。
什麼事令她黯然神傷?
她想起了什麼事?
當他們來到這一個小小山谷之後,郎如鐵第一事就是把海飄所有被點住的穴道解開。
海飄立刻把飛星劍拔出。
飛星劍是一把好劍,這把劍已在他們中央築起了一幅高不可攀的高牆。
郎如鐵忽然冷笑。
“難道你還以為自己的劍法可以殺了我?”
海飄咬了咬牙,道:“雖然我的劍法殺不了你,但即可以殺了我自己。”
驟然聽來,她説的話好像很可笑。
但實際上她的説話並不可笑,而是可怕。
郎如鐵假如不太笨,當然會明白海飄的意思。
但郎如鐵既未感到她説的話可笑,也沒有覺得她説的話可怕。
他只是輕輕的揮了揮手,道:“最低劣的劍法也可以殺了自己,這一點不用你提醒。”
海飄咬牙道:“你若以為我沒有勇氣自盡,那是大錯特錯。”
郎如鐵忽然笑了,道:“任何人都會有一時衝動的時候,但你若在這個時候死掉,不嫌太可惜一點麼?”
海飄的眼睛有點紅了。
她大聲道:“我寧願死在自己的劍下,也總比落在你這種淫賊手上好得多。”
“淫賊?”郎如鐵一呆,接着道:“我什麼時候變成一個淫賊了?怎麼這種事竟然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海飄撇了撇嘴,道:“你別裝模作樣,你若不是個淫賊,怎會無緣無故把我劫到這裏?”
郎如鐵嘆息一聲,道:“你豈非一直都希望離開海星堡?我現在是助你一臂之力的呀,想不到狗咬呂洞賓,看來我還是把你送回海星堡算了。”
海飄咬着牙,道:“不勞相送,只要你不纏着着我,我自會回去。”
郎如鐵悠然一笑:“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海飄一怔。
郎如鐵又接道:“你可知道這裏距離海星堡有多遠?”
海飄也不知道。
郎如鐵伸出了八支手指,淡淡道:“這裏已非海星保勢力所及的範圍,這裏距離海星堡最少超過八百里。”
“八百里?”海飄不相信:“就憑你的輕功,竟然在這麼短暫的時間內走了八百里路?”
郎如鐵淡淡道:“時間不算短了,而且咱們也並不是一直都用腿走路。”
海飄一楞,問道:“難道我們曾經騎過馬?”
郎如鐵笑道:“當然。”
海飄悚然一驚,又道:“怎麼我竟不知道?”
郎如鐵道:“你曾一度昏厥,又怎會知道自己曾坐在一輛馬車之上?”
海飄竭力回意,終於想起,自己的確曾經一度錯厥過去。
但她是怎麼會昏厥的?
當她昏厥的時候,這個陌生的男人是否曾對她有什麼不軌的行動?
郎如鐵彷彿已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的事:“你儘管可以安心,我早已説過,我並不是個淫賊。”
海飄瞪了他一眼:“誰曉得你懷的是什麼心眼?”
郎如鐵突然笑了:“你現在是否還要獨自回海星堡?”
海飄咬着牙,毅然道:“當然,不管這裏是什麼地方,就算這裏距離海星堡十萬裏,我爬也要爬回去。”
郎如鐵嘆息一聲:“好志氣,可惜在這種地方,就算你想走十里路,也很不容易!”
海飄不再理睬他。
她暗中提聚內力,發覺自己的內力運行並無異樣,心中又安定了一點。
郎如鐵又道:“你真的要走?”
海飄轉過身子,連看都懶得看他了:“當然,本小姐説走就走,以後你一輩子也休想再見得着我!”
她的聲音越説越響亮,好像真的肯定郎如鐵以後永遠都不能看到她似的。
郎如鐵沒有再挽留她。
當女人要走的時候,且讓她走。
郎如鐵好像一點也不再關心她,居然索性閉上眼睛,躺在雪地之上……
(四)
十八年來的夢想,終於成為事實。
海飄終於衝破家族的高牆,來到了外邊的世界。
但當她想起自己是怎樣才能“闖出來“的時候,又不禁為之啞然失笑。
對於那個神秘,來歷不明的槍客,她雖然感到對方非常唐突,而且禮貌也不怎樣好,但他卻使她的夙願成為事實。
他是誰呢?
他為什麼要幹這種傻事?
但看他的樣子,一點也不象個傻子,既然不是個傻子,他乾的當然也不是傻事了。
海飄想了又想。忽然看見山谷外,果然有一輛馬車。
這一輛馬車,顯然就是那個陌生,神秘的槍客的。
她現在的確很需要一輛馬車。
假如,這輛馬車並不是他的,她就算冒偷竅的罪名,也會把它駕駛,佔為巳用。
但她知道這輛馬車是屬於他的,所以,她不要。
她寧願自己走路,也不願意駕駛他的馬車。
前路茫茫,她應該往哪裏走呢?
當她感到飢餓的時候,已是黃昏。
整天沒吃沒喝,當然難免感到飢餓。
她忽然看見遠處冒起裊裊炊煙。
她看見了一個小市鎮。
等到她越走越近的時候,才發覺這個市鎮原來並不小,剛才她只不過看見這個小市鎮的一隅而已。
這個市鎮是什麼名字?
這個鎮有供應吃喝的地方嗎?
醜臉八郎在荊家鎮最少已超過三十年子。
荊家鎮雖然名為荊家鎮,但這裏姓荊的只有五個人。
當然,這五個姓荊的都不是尋常人,在荊家鎮,他們幾乎擁有一切,包括荊家鎮每一個人的性命在內。
醜臉八郎在三十年前是孤兒。
那時候,他除了身上的一襲破棉襖外,唯一最值錢的就是腳上的一雙破鞋子。
可惜無論是破棉襖也好,破鞋也好,其實都是絕不值錢的東西。
雖然他還有一雙手,但他的手除了抹鼻滌之外,又還能幹些什麼?
他似乎命中註定要餓死在街上了。
但他沒有餓死。
因為當他支撐不住的時候,剛好就倒在丁家飯鋪的門前。
丁家飯鋪的老闆姓丁,別人都叫他丁不倒。
在三十年前,丁不倒已六十多歲,他除了養了一支既不吠,也絕不咬人的雄狗之外,唯一最使得他關心的,就是竹籠裏的幾支雀鳥。
自從醜臉八郎倒在他門外之後,在他以後的日子裏,最關心的就是這個相貌奇醜的孩子。
醜臉八郎原本姓什麼,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開始懂事的時候,已在街上流浪,過着乞丐般的生活。
他的童年的確很不幸。
直到丁不倒把他收為義子之後,他才開始了另一種生活。
這種生活是安定的,但仍然必須刻苦耐勞,每天工作時間絕不比任何人短少。
但丁不倒對他視如已出,最後還把丁家飯鋪交給了他。
當丁不倒看來可以安享晚年的時候,他卻突然在鎮上失了蹤。
直到別人找到他的時候,他身已在千里之外。
他身上最少有十三道創傷,而每一道創傷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無論丁不倒是給誰殺死的,這件事已成為過去。
沒有人再提及這一宗慘案,就連醜臉八郎也絕口不提。
現在,醜臉八郎已成為丁家飯鋪的老闆,他今天已快四十歲。
快將四十歲的醜臉八郎仍然被人稱為醜臉八郎,但也有人叫他丁八,因為他的義父是姓丁的。
正如每天的黃昏一樣,醜臉八郎親手把飯蒸好,然後又在砧板上切菜。
他把滷牛肉一片一片的仔細切好,然後用純熱的細膩的手法把它疊在一支碟子上。
這是他每天例行的工作。
但忽然間,碟子碎了。
碟子當然不會無緣無故的碎掉,令到碟子破碎的是一錠金子。
這一錠金子最少超過二十兩。
黃橙橙的金子,除了白痴痴和瞎子之外,有誰看見了它會不怦然心動?
但醜臉八郎卻真的象個白痴,雖然他看見了這一錠二十兩的黃金,但循最關心的卻居然還是那支已經破了的碟子。
這一支碟子。是丁不倒最喜歡的一支,因為這是醜臉八郎在十五歲時送給他的壽辰賀禮。
雖然這份賀禮並不名貴,但丁不倒已很滿意。
現在,碟子碎了,醜臉八郎的臉登時拉得比馬臉還更長。
但當他抬起頭向門外望去的時候,即發現另一個臉孔更長的人。
這人並沒有故意把臉孔拉長,而是他的臉孔本來就比尋常人最少長了半尺。
那一錠二十兩重的黃金,就是這個長臉漢子擲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