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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一語動心入關尋子 只言犯忌旅店傳奇

    玉嬌龍陪着香姑從李大爺家接走孩子,再馳回艾比湖村落時,己是深夜,阿倫早已守候在柵門旁邊,見她倆來時,便忙打開柵門,把她倆迎回家去。玉嬌龍雖然在馬上整整奔馳了一天,在沙漠上又經歷了一場爭鬥,但她卻仍顯得精神爽爽,英氣勃勃,毫無半點倦容,香姑則已經感到不支,神情也顯得十分疲憊。玉嬌龍看到她那情景,笑着説道:“你且説説,是你比我耐得粗,還是我比你受得磨?”香姑笑了。笑裏既帶有幾分讚許,也帶有幾分嗔怪,説道:“你呀,連一點小事都不肯服輸,真不知你哪來那麼一股子韌勁!”玉嬌龍不僅毫未露出一絲兒得意之色,反而略帶淒滄他説道:“香姑,你哪知道這兩年來我所受的苦,連心上都磨起了繭,更何況這一身四體!”香姑立即斂了臉上笑容,散去身上倦意,走到玉嬌龍身旁,緊緊地偎依着她,充滿痛惜他説道:“姐姐,我知道,你一定受了許多別人連想都不敢想的苦和難,我真不知你是怎樣熬過來的。”玉嬌龍強忍住滿心的悲楚,説道:“聽艾彌爾説,你跟哈里木他們在一起,也吃了不少的苦頭!”香姑:“我苦只是苦在皮肉,你苦卻是苦在心裏;我苦裏有甜,是心甘情願,你有苦難言,只會怨命怨天!”玉嬌龍默默不語了。香姑又説道:“一年來,羅大哥和哈里木到處尋訪你的下落,卻是渺元蹤影,把我們的心都焦碎了。別看羅大哥那麼一條天塌下來都不怕的鐵打漢子,只為到處尋你不着,也變得悶悶不樂,連他那支已有多年不唱的歌兒,也改腔換調地又哼起來。許多弟兄都疑你已不在人世,我和羅大哥卻偏偏不信,羅大哥説,你武藝超絕,又很精細,決不會落入誰的手裏。可見羅大哥畢竟和別人不同,他是深知你的。”玉嬌龍:“你又是因何不信的呢?”香姑:“我也説不出個道理來,只是不相信你已經死了。我不信命,只信自己的心,我的心從沒想到過你死,只想到你還會來。”玉嬌龍被香姑這帶着稚氣的純真逗笑了。香姑急了,又説道:“你別笑,我的心是不會騙我的。就説今天,我被押着剛一上路,心就動了動,想到一定會有人來救我。烏都奈他們果然來了,當烏都奈他們危急時,我的心又動了動,突然想到了你。我想:只有你了,你只要沒有死,就會來的。你果然就來了。興許我和你的心,本來就是相通的。”玉嬌龍收起笑容,陷入一陣沉思。接着,她把別後兩年多來自己的遭遇和辛酸,一一地告訴了香站。她雖講得從容平淡,也隱去了一些她認為不該講的和不願講的事情,香姑卻聽得人了神,不時還情不自禁地發出幾聲驚歎,甚至還忍不住為她低聲啜泣。玉嬌龍講完後,又對香姑説道:“這些事我只告訴了你一人,你要把它蒙在心裏,緊緊守住口,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説去。”香姑:“難道連羅大哥也不能告訴?”玉嬌龍點了點頭,臉上隱隱露出一絲淒涼的神色,説道:“不用告訴他了。這都與他無關,我是自作自受。”香姑發出一聲嘆息,搖了搖頭,也就把話轉開,談了一些自己回到西疆來後的景況。在敍述中不斷地誇哈里木是如何的機智、勇敢,對自己又是如何的體貼、恩愛。她談得眉飛色舞,談得句句連心,字字動情,既不矯情作態,也不掩愛藏羞。玉嬌龍默默注視她,靜靜地聽她訴説,只有時嘴邊掠過一絲淺笑,有時又微微皺皺眉頭。香姑又説,為了哈里木,她不但已經學會了騎馬,還學會了幾路刀法,只要能和哈里木在一起,再苦她也不怕,就是死她也願意。香姑説到情意真切處,玉嬌龍突然打斷她的話,間道:“你隨他們到處流竄,經常投林隱穴,哪還容你恩愛!難道你竟能和他們雜處?!”香姑吃吃地笑了,説道:“姐姐,到什麼山頭便唱什麼歌!到了那種境地也就由不得你了。住林子也罷,宿崖洞也罷,管它白天黑夜,管他人少人多,我們照樣挨在一起。不這樣也不行啊,你不知道夜裏露宿有多冷。兩人偎在一起,你暖我,我暖你,誰也離不開誰,再冷也睡得甜甜的。這不就是恩愛麼,我看比睡在房裏還親熱些。”玉嬌龍皺着眉,鄙夷地説道:“成何體統!男女露宿,又和那麼一些人雜處!”香姑雖不介意,卻也並不退讓,説道:“姐姐,你別輕賤羅大哥那班弟兄,他們可比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更講禮義了,我和他們食同地,居同林,朝朝夕夕,風風雨雨,也相處一些日子了,他們話説得粗,笑也笑得野,可他們眼裏沒有邪,心裏沒有鬼,卻把我這個嫂子當成他們的親姐妹。你和他們在一起,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只有一百個放心的!就以今天烏都奈等兄弟的行為來看,你也該相信我説的話是真的。”玉嬌龍的心被攪亂了。她並不以香姑的這番話為然,但她又感到香姑説得確也真切。一瞬間,羅小虎那張憨厚而英俊的面孔,那坦率而略帶嘲諷的眼神,以及他那班弟兄的面容、神態,都閃現在她面前。她這才猛然驚異地感到,從那閃過的一雙雙眼睛裏,的確沒有看到過一雙像肖衝、田項、魏雄、巴格、格桑等人那樣的眼神。她想:難道這些馬賊竟會是聖人所説的“胸中正”的人?!玉嬌龍沉默一會,忽然變得無精打采起來,説道:“香姑,天已快亮,你也該歇息了。”玉嬌龍只假寐片刻,天剛一亮,她便起牀來了。台奴抱着雪瓶來到房裏,雪瓶一看到玉嬌龍,便伸出雙手,連聲叫姆媽,向她懷裏撲去。台奴在旁説道:“公主昨日一天不歸,大黑時孩子思念公主,哭得十分傷心,我都急得無法,你在外就一點沒感到心動?”玉嬌龍把台奴的話聽成是在對她抱怨,只“嗯”了一聲,説道:“我帶回一個女子,也是個苦命的姐妹,我留她在這裏住些時候,你休向外説去。”台奴也不多問,只是連連點頭,唯公主之命是聽。玉嬌龍忽又説道:“你等會去把拉欽叫來,我有話要對他説。”台奴:“拉欽大叔有事出門去了。”玉嬌龍:“到哪裏去了?”台奴:“精河。”玉嬌龍:“去精河何事?”台奴:“他走得很匆忙,只説是去看個朋友,説不定哪天才回來。”玉嬌龍不由心裏一動:“他莫非是去找小虎?他莫非也是馬賊?”台奴出去一會兒,香姑便起牀來了。她來到玉嬌龍身邊,伸手抱着雪瓶,仔細地將她審視了一會兒,説道:“這孩子真俏,兩隻眼睛玲瓏極了,只是既不像你,又不像羅大哥。”玉嬌龍並沒有把孩子被換的事告訴香姑,她聽了香姑的話後,只是默默不語。香姑又去到牀邊,抱起她的孩子來到玉嬌龍面前,説道:“姐姐,你看這孩子,別人都説她又像我又像哈里木,説簡直是我倆一個巴掌拍下來的。”玉嬌龍本來早在昨天就已經注意到了,可她還是又埋下頭去,將孩子仔細地看了看,説道:“果然是像,像極了。”香姑親了親孩子,欣慰地笑了。玉嬌龍的心卻隱隱作痛起來。她驀然想起台奴適才所説的那句話來,不覺間香姑道:“香姑,你不在孩子身邊時,遇上孩子哭得傷心,你心裏會不會動?”香姑毫不遲疑地説道:“當然會動。我是孩子的娘,孩子是從我心上掉下來的肉,自己的肉總是連着心的,哪能不動?”玉嬌龍半驚半疑地問道:“真會動?!”香姑斬釘截鐵地説道:“會動。有次我在外面正挑着水,猛然感到心裏直動,耳邊也似乎聽到了孩子的哭聲,趕忙擱下水桶,跑回房裏一看,見孩子跌下炕來,鼻裏淌着血,正哭得悽慘,像這樣的事還有多次,靈極了。”玉嬌龍不再説話了,慢慢地轉過頭去,呆呆地凝視着遠遠的天邊,臉上現出了悽慘的神情。過了一會兒,她用手撫着自己的胸口,低聲喃喃地説道:“我的天!我的心也常動,該不會是孩子發生了什麼事情?!”香姑己覺察玉嬌龍神情有異,忙輕輕走到她的身旁,低聲説道:“姐姐,你怎麼啦?你一定還有什麼事情瞞着我的。”玉嬌龍回過頭來,沒吭聲,眼裏卻已噙滿了淚水。香姑仍像過去那樣,移過身去,把臉貼在她的肩上,充滿真誠地説道:“姐姐,你有什麼不可以告訴我的呢?過去那麼苦澀的果兒都同嚼過來了,還有什麼不能同吞的酸果!”玉嬌龍那顆孤冷的心,久已沒有得到過這樣的體貼和温存,她不禁感到一陣微微的顫動,噙在眼裏的淚水也湧了出來。接着,她才把自己在涼州道上的客店裏如何艱難產逡,產子後又如何被方二太太偷偷換去,自己又如何冒雪去追,以及在祁連山中尋子不得所引起的悲痛,等等,一一告訴了香姑。玉嬌龍是一字一淚,説得柔腸寸斷;香姑是邊哭邊罵,聽得恨恨連聲。玉嬌龍剛一講完,香姑便向她懷裏的雪瓶瞪了一眼,忿忿地説道:“那姓方的女人既然那樣歹毒,你還養她這孩子幹啥?”玉嬌龍不由一怔,卻將雪瓶抱得更緊了,忙又説道:“這不關孩子的事!雪瓶已是我的女兒了。和親生的一樣,比親生的還親。”香姑瞥了玉嬌龍一眼,立即心平氣和下來,她俯下身來,望着雪瓶説道:“啊,的確不關你的事,你也怪可憐的。我姐姐才是你的親孃,她會疼你的,我也會疼你的。”雪瓶突然綻出一朵笑容,笑得甜甜的,把玉嬌龍和香姑心裏剛湧起的一團悲痛也驅散了。過了片刻,香姑忽又問道:“姐姐,這事你告訴過羅大哥沒有?”玉嬌龍搖搖頭。香姑想了想,説道:“不告訴他也好。你放心,這事我誰也不説。男人們不奶孩子,別人的肉是貼不上心的。”玉嬌龍默然片刻,忽又憂傷地説道:“祁連山那麼荒涼,孩子又落到了山賊手裏,也不知他是否還活着。”香姑:“剛才你不是還説過:你也常心動?!”玉嬌龍點點頭。香姑:“孩子一定還活着,你心動,就是他和你還連着心的,”玉嬌龍突然轉過臉來,眼裏閃着亮光,緊緊盯住香姑,説道:“我要重進玉門關,踏遍祁連山巔,把我失去的孩子尋找回來。”香姑毫不猶豫地説道:“對,去把孩子找回來。這麼揪心的事,虧你竟忍了一年多!”玉嬌龍委屈地説道:“不是我忍心,你也不想想,一年前我是什麼處境!我孤身一人,又贅着雪瓶,哪還分得開身?”香姑:“雪瓶你就交給我帶好了!你打算幾時動身?”玉嬌龍:“明天。”香姑:“好!我就住在這裏,等你回來。”玉嬌龍立即將台奴叫到房裏,只説自己要出去走走,把家裏的事託付給她,又指着香姑對她説道:“我把這位香姑妹妹留在這裏,讓她給你做伴,如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情,可以多和她商量。”台奴惶惶不安地説道:“公主一定要走,可否等拉欽大叔回來後,告知他一聲再走?要不,他會怪罪我的。”玉嬌龍:“又是你那拉欽大叔!他到精河去,為何不也來告知我一聲?!”台奴囁嚅地説道:“拉欽大叔究竟是男子漢,見識多,又是一村之長。”玉嬌龍有些惱了:“不管他是什麼,這裏的事得照着我的意願辦,我的事得由我自己做主!”台奴見玉嬌龍己有怒氣,不敢再吭聲。香姑忙上前去温聲對台奴説道:“台奴嫂逡,你放心,拉欽大叔回來時,我自會對他説去。”台奴這才寬下心來,抱着雪瓶出房去了。玉嬌龍等台奴離房走遠,才向香姑道:“你也認識拉欽?”香姑:“沒見過面,但我知道他。他和羅大哥是患難之交,與哈里木,艾彌爾。烏都奈感情都很好。”玉嬌龍:“他也是個馬賊?”香姑想了想:“要説他是,也就是;再説他不是,也就不是。像他這樣的人多的是,到處都有,是很難分的。”玉嬌龍笑了笑,也就不再問了。晚上,香姑幫着玉嬌龍收拾上路的行囊,忽然翻出一套她過去曾經穿過的男裝。香姑抖開衣服,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偶有所觸地説道:“姐姐,你這番入關,何不也扮成男妝!”玉嬌龍:“為何要扮男妝?”香姑瞅住她,説道:“你單身遠行,路上那麼亂,你又長得這麼俊,會惹人注目的。扮個男人就會省去許多麻煩。”玉嬌龍不以為然地説道:“我何須借男人的皮囊來雄自己!過去我扮男妝,是為着好玩,那時礙着近在京畿,不得不掩人耳目。自從我在漢江邊發覺自己已懷孕那天起,我就羞於再借男子的衣冠來掩自己的面目了。”香姑不解地:“為什麼?為什麼懷了孩子就不願再扮男妝了呢?”玉嬌龍:“香姑,我也説不清,你是很難體察這種心境的。”香姑搖搖頭,也就不再多問了。第二天一早,玉嬌龍帶着寶劍和行囊,跨上大黑馬便上路了。這時已是初秋,西疆正是天高雲淡、涼爽宜人的季節。玉嬌龍穿了一身暗紅色衣褲,外罩一領黑麪藍裏披風,鞍上斜掛她那柄寶劍,左右搭着行囊。她這番因身邊並未帶着雪瓶,純是輕騎趕路,因此,一路上更顯得英姿颯爽,神情灑脱。那大黑馬也是養息多時,分外膘肥力健,不管碎蹄怒步,都是勢若游龍。玉嬌龍逶迤行子,不到兩日便已過了烏蘇,直向昌吉投去。她這番趕路,並未改道繞行,只沿大道前進。一路上,來來往往,多是走親趕集的當地老百姓,偶爾遇上一幫販夫商客,也多是集隊成羣,面有戒色。古道上呈現出一派蕭疏的景象。玉嬌龍看到這些情景,知道定是格桑等頭人還在縱部為盜,才使這條過去十分昌榮的古道,變得這般冷落。她一路策馬而行,每到一處,大家都不禁對她側目而視,有的人感到驚疑,有的人對她欽羨,也有人見到她立即露出敬畏的神色,趕忙躲了開去,玉嬌龍也不去理踩他們,只是飢餐暮宿,從容進發。不數日,她已來到昌吉城下。玉嬌龍本想穿城而過,順便看看這座當年父親常去點兵,並稱之為兵家必爭之地的古城,但剛一馳近城門,卻又猶豫起來,惟恐故人認出,又生枝節。玉嬌龍正在遲疑,忽見城門旁邊牆壁上貼着一張佈告,佈告上畫着一人圖形,環目虯髯,相貌十分獰惡。玉嬌龍注目一看,見圖形上那雙圓睜着的眼睛也正在凝視着她。她心裏不禁怦然一動,忽然間,她似乎還看到那雙圓睜着的眼睛眨了一眨,並閃出一種略帶嘲諷的神情。玉嬌龍吃了一驚,忙策馬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張懸賞佈告,人形圖下大書“懸賞緝拿馬賊魁首羅小虎”十一字。左旁詳書羅小虎的年歲,身材,相貌徵狀,以及罪惡行徑,末尾寫着:“有生擒來獻者,賞銀千兩,良馬十匹;斬首來報者,減半賞給。”玉嬌龍一邊看着,一邊不覺悚然驚心,再將圖形仔細一看,見他畫得雖然獰惡,卻也有些神似。她看着看着,突然間,她從那張懸賞佈告上似覺感到一種屈辱,不禁傷心起來,心裏忿忿地説道:“呸,難道羅小虎的身價才值你那十匹馬和一千兩銀!”她明知懸賞越重對羅小虎將越不利,但她卻寧願官府將賞銀懸為萬兩,讓自己去為他的安危揪心,而不願忍受這種作踐。她認為這是一種羞辱,是一種貶低!她由於心懷怨忿,原想迸城看看的興致也索然下來,便勒轉馬頭,穿人城邊的林問小道,沿着城垣向東南方向行去。那條林間小道雖然緊靠城邊,卻顯得十分幽靜,路上長滿青苔,平時好像很少行人。玉嬌龍走了一段,忽聽前面傳來一陣碎亂的馬蹄聲,她忙舉目望去,見有六七騎官兵正策馬走子。玉嬌龍既不下馬,也不讓道,悠然策馬徑向那幾騎官兵走去。眼看已是馬頭迎着馬臉了,兩方都無避讓之意。幾個官兵驚詫地看着玉嬌龍,把她的全身上下連同大黑馬都打量了一番。玉嬌龍只端坐馬上,凝神靜態,冷冷地注視着那幾個官兵。立在面前的那騎官兵微偏着頭,瞅着玉嬌龍問道:“看你不像本地人,為何正路不走,卻走到這林間小路上來了?”玉嬌龍:“我要趕路,圖個捷徑。”前面那騎官兵:“穿城更捷,你為何不進城去?”玉嬌龍:“我不愛熱鬧,圖個清靜。”立在最後的一騎官兵大聲地對他前面幾個官兵説道:“我看這女人有些可疑,好好盤她一盤,休要輕易放過。”立在前面那騎官兵緊緊地盯着她,問道:“你從何處來?”玉嬌龍:“天山。”“到何處去?”“祁連山。”立在後面的另一騎官兵對他的同夥説道:“聽説馬賊幫裏從關內弄來一個女人,長得十分標緻,經常出來做眉眼,還曾在烏蘇殺了我們兩個弟兄。這女人也長得俊俏,一看就不像安分人,且將她押回營去,等肖大人回來審問後再作處置。”玉嬌龍聽那人語涉香姑,又提到肖準,心裏不由一怔,已隱隱升起了怒意。但她仍沉下氣來,只靜靜地坐在馬上,看他們如何動作。立在前面的那騎官兵又將玉嬌龍打量一番,説道:“我看你確像馬賊派出來的耳目,且隨我等到軍營去再説。”玉嬌龍帶愠地説道:“你怎能信口雌黃,憑的什麼?”立在前面的那騎官兵斜目瞅着玉嬌龍,輕挑地説:“就憑你騎的這匹馬和鞍旁帶的那柄劍。還有你這副迷人的模樣。”玉嬌龍惱了,喝道:“你敢輕薄我!”説完將大黑馬一帶一夾,大黑馬立即騰起頭來,將兩蹄懸在空中,向前面那官兵的馬身直撲下去,那馬受驚,連忙向後一退,前一匹撞後一匹,後一匹又擠後一匹,頓時,官兵的幾騎馬便亂作一團,立在前面的那騎官兵,被驚得險些兒跌下馬去。他又驚又忿,不禁惱羞成怒,突然拔出腰刀,指着玉嬌龍喝道:“你敢戲弄爺爺!”隨即一刀向玉嬌龍馬頭砍來,玉嬌龍迅即將繮繩一帶,讓過刀鋒,不料那官兵第二刀又到,直向玉嬌龍迎面劈子。玉嬌龍忙又將身一閃,就在這一瞬間,只聽“唰”的一響,玉嬌龍亦已拔出寶劍,還不等那官兵收住刀勢,玉嬌龍揮劍一擊,那官兵手裏腰刀早已飛出一丈開外。其餘幾騎官兵也竄到路旁,舉起腰刀,從兩側圍了上來。玉嬌龍不慌不忙,覷得準切,刀到劍迎,只見劍鋒閃繞,一剎那間,便有兩騎中劍落馬。其餘幾騎官兵驚呆了,瞪着她,只是不敢上前。最先動手的那騎官兵,大睜着一雙驚奇的眼睛望着玉嬌龍,間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玉嬌龍收劍人鞘,做然説道:“我乃天山春大王爺。”那官兵一聽,眼睛睜得更大了,臉上露出驚愕和畏懼的神色,過了很久才説出一句話子:“果真有這樣的事情!”玉嬌龍也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愣住了,緊盯着他,冷冷地説道:“什麼樣的事情?”那官兵趕忙翻身下馬,恭立一旁説道:“這一年來,各部都在傳説,西疆出了個天山女王爺,日夜巡遊各地,專門除暴安良,去年在昌吉西北草原上,一怒斬了巴格!昨夜烏蘇偵騎來報,説格桑在古爾圖沙漠上又碰上女王爺,也被殺傷。他們都還以為這多半本是馬賊所為,他們為顧全臉面,才造出個天山女大王爺來。不想……女王爺果然就在眼前。”玉嬌龍這才明白過來,心裏也不禁吃了一驚。她沒有料到自己為救達美與巴格爭鬥時,只因一時情急,胡謅了個天山春大王爺,竟會傳播全疆,背後不知他們還胡謅了一些什麼奇聞異事出來!玉嬌龍冷冷地笑了笑,説道:“我也不願輕易擅開殺戒,爾等務宜改惡向善,休要再犯在我手裏!”幾個官兵只是諾諾連聲,玉嬌龍將大黑馬一帶,徑直趕路去了。玉嬌龍到了迪化,見天色尚早,也不在城裏停留,徑直打馬穿街,繼續往東行去。直至天已將晚,方在一個小鎮上停下馬來,找了一家客店投宿。客店店主姓文,年紀雖只四十子歲,卻已兩鬢生霜,滿臉皺紋,一望而知是個曾飽經憂患的人物。玉嬌龍一跨進客店,文店主趕忙親自上前迎接,把她安置在一間潔淨的上等房裏。玉嬌龍剛放好行囊,文店主捧着號簿進房來了。他彬彬有禮他説道:“請問女客尊姓芳名?”玉嬌龍:“姓春,名龍。”文店主:“請問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玉嬌龍:“從艾比湖子,到玉門關去。”文店主露出驚訝的神色,説道:“女客獨自一人走這麼遠的路程?”玉嬌龍漫不經心地説道:“從這裏到玉門關,不過兩千里路程,都是驛道,站站住有巡邏,一人走又何妨?”文店主搖搖頭,感慨地説道:“現在不比五年前王大人鎮守西疆的時候了。那時,雖有馬賊為亂,但不擾百姓,這進關的驛道上,到處設有軍營,旅途也很平安,可自從王大人奉調回京後,一切都變了,各部爭奪牧地,各自逞強,各懷叛意,一些頭人乘機四處擄掠百姓,這條進關的驛道,也很難走了。”玉嬌龍聽他兩次提到王大人,又是説的五年前鎮守西疆的政績,使她如墜五里霧中,弄不清他提的是誰,便又困惑地問道:“文店主説的是哪個王大人?西疆五年前哪有什麼王大人?”文店主眼神遊移不定,語言含糊地説道:“就是五年前身任西疆邊帥,坐鎮烏蘇的那位……那位大人。”玉嬌龍更是驚疑萬分,困惑不解地説道:“烏蘇……邊帥……那明明是玉大人,怎會説成是王大人了呢?”文店主神情立即變得有些緊張起來,趕忙壓低聲音説道:“女客,這個玉字在我們這裏犯忌,是誰也不敢説的。你要説,就把它説成王字好了。”玉嬌龍更不解了,説道:“姓玉的就姓玉,怎能改為王!若説犯忌,玉門關也應改為王門關了。”文店主已由緊張變成了驚惶,忙央求道:“女客別再説了,會鬧出禍事來的。”玉嬌龍也從文店主那驚惶的神情裏感到一陣悚然。她覺得其中定有蹊蹺,好奇心也猛然熾烈起來,一定要探出個究竟方才稱意,於是她強隱去自己那急迫的神態,也放低聲音,徐徐地説道:“文店主,適才都怪我直言犯忌,不管有什麼災難都由我一人承擔,只是務請將這字犯忌的由來説與我聽聽,以解我心中的疑慮。”文店主還是連連搖手,説道:“女客休再提起這事,你要間也向別人問去。”説完,便忙收起號簿出房去了。玉嬌龍正在納悶,店小二送飯進房來了。玉嬌龍見他年歲不大,人也伶俐,就和他聊了幾句後,便又向他問及這事。店小二畢竟年輕,也是憋不住話的,猶豫一會,終於把事情的原委講了出來:去年初夏,從關內來西疆的人都紛紛傳説,出了玉門關忌談玉字。因去年有幾個從河北來的人,出了玉門關後,一路上説起京城裏發生的一些事情,其中有兩人談起了許多姓玉的隱私,就在當天夜晚,這兩人都突然死去,身上也毫未發現傷痕。以後又發生幾次類似的事情,一時弄得風聲鶴唳,相互誡禁,出了玉門關,誰也不敢再説個玉字。這事雖也傳到這個鎮,可人們並未深信。直至去年深秋,客店裏來了兩個後生,他二人乃是從京城裏結伴同來,原是到昌吉軍營去省親的。二人在店裏喝了幾杯酒,便談起京城玉姓的事來,左一個玉,右一個玉,句句話裏都離不開個玉字。一個同住在客店裏的老頭聽不過了,好心前去勸誡他二人,説:出了玉門關不談玉,談玉會犯忌的。二人不但不聽,反怪那老頭多事,説他是蠱惑人心。不料二人當晚就死在牀上了。這事很快傳開,自此以後,不但這店裏,鎮上,就連東去玉門的驛道上,來去的旅客,誰也不敢再談個玉字。玉嬌龍聽了店小二這番談話,真是料所未料,她邊聽邊感魄動心驚。她原以為自己那金蟬脱殼之計安排得天衣元縫,奪神鬼之機,從此可以客隱西疆,悠然自主,哪料到竟還留下餘波萬頃,回浪千重,她愈想愈感世事的難測,愈想愈覺惕然驚懼。她停了停,仍又好奇地間道:“你真相信説了這玉字準有災禍?”店小二:“那兩個後生的事情是我親眼得見,不能不信;但我要是全信,也就不會和你談這麼多了。”玉嬌龍默然片刻,説道:“你可知那兩個後生究竟説了些什麼?”店小二壓低聲音,説道:“那大我正好在旁給他二人添萊送酒,他二人談的話我也斷斷續續聽到一些,好像在議論一個什麼玉小姐的風流事,還説那位玉小姐學有妖法,借跳崖逃遁,找她的如意郎去了。”玉嬌龍的心猛然一陣劇跳,她強鎮住自己已經有些驚亂的情緒,又問道:“你可還記得,當時上前勸誡他二人的那位老頭,是怎樣一個人物?”店小二毫不思索地説道:“是個瘸腿老頭。”玉嬌龍在問他這話之前,雖然已經隱隱料到幾分,可還是不禁暗暗驚叫一聲:“啊,果然是他!”頓時,心裏感到一陣陣莫名的驚悸和煩亂,使她再也無法安靜下來,她不再多説什麼了,只草草地用過晚飯,等店小二收拾起碗筷出房去後,便吹熄了燈,躺在牀上,思前慮後,把自己近年來的所行所為,一一地進行了思忖。她仍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是周全而隱秘的,並無什麼疏漏之處;但又是怎樣引出這些流言來的呢?她又想到:這一年來,幸而自己潛蹤隱跡,幽居在艾比湖畔。要是投身馬賊,與羅小虎並騎闖蕩,還不知要傳出一些什麼聳人聽聞的蜚語來。萬一風聲又傳到京城,玉門聲譽,父兄的處境,將何以堪!玉嬌龍不覺出了身冷汗,暗暗自誡:今後更宜韜光養晦,不能有一舉之失,一念之差。玉嬌龍在牀上輾轉反側,直至深夜方才勉強人睡。也不知睡了多久,猛然間,她被一陣無端的驚悸擾醒過來。玉嬌龍趕忙凝神一聽,房內房外一片靜寂,毫無一點異樣跡象。黑暗中,只感到自己的心在撲撲直跳,一種莫名的煩躁,競使她再也無法安枕。玉嬌龍正在暗自驚詫,猛然想起台奴和香姑説過的那番話來。她立即閃起一個念頭:“這莫非就是心動!這莫非就是孩子傳來的呼喚!”玉嬌龍再也睡不下去了,趕忙披衣起牀,點燃燈,把行裝收拾停當,天剛一亮,她便喚來文店主,付了房錢,牽出大黑馬,匆匆向東趕去。玉嬌龍一路曉行夜宿,快馬加鞭,不過半月,便已入了玉門,又進了嘉峪關,來到肅州城外。她在路上已經打聽到方塹仍在肅州州官任上,為了小心謹慎,她也不走馬進城,只在城外備了一些乾糧,便又打馬直向祁連山馳去。這時已是仲秋,祁連山嶺上重嶺,峯外有峯,透迤綿亙,蒼蒼莽莽,氣勢磅礴,玉嬌龍策馬直至最高峯下,尋了一條打柴小徑,向山上走去,她開始還偶爾能見到一二個樵夫,越向深處走去,越顯得荒幽,漸覺斷了人跡。她牽着大黑馬,翻過重重山嶺,穿過道道崖壑,時而云遮霧繞,時而露雨濛濛,玉嬌龍艱難地在山中搜尋了六七日,卻不曾見到一縷炊煙,更未看到一個人影。白天斬棘開路,晚上依崖半睡,真是苦不堪言。但她一心要尋回被換走的親生兒子,仍咬緊唇,毫不退縮地向重山深處走去。山勢越來越高,天氣也越覺寒冷起來,出現在她面前的已不是蒼鬱的森林,而是皚皚的白雪。又過了兩天,玉嬌龍突然咳嗽起來。身上不斷地感到陣陣驚寒,咳嗽也越來越劇。她知道自己是發病了,不禁倚馬寒林,傖然欲淚。玉嬌龍正惶然四顧問,那大黑馬忽然長嘶一聲,接着便聽到林中響起一聲沉悶的怒吼,隨即便見一隻巨大的黑熊向她撲了過來。玉嬌龍吃了一驚,趕忙拔劍在手,緊緊地注視着那熊的來勢。大黑熊撲到離她前面僅幾尺的地方,忽又立起身來,站在那兒怒目張口,不停地發出一聲聲令人寒慄的怒吼。玉嬌龍正想一劍刺去,驀然發現它背上中了一箭,那箭雖未致命,卻己深深插進它的肩背裏。她不禁驚愕萬分,知道這射熊的人也定在這林中。大黑熊吼叫一陣,見玉嬌龍仍擋住它的去路,突然發出一聲怒吼猛撲過來。玉嬌龍早已覷得確切,一劍向它項下那團長着白毛的心窩刺去,大黑熊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隨即便撲倒在地上了。她剛剛在熊毛上擦去劍上的血跡,忽又見不遠處的一株大樹旁出現了一老一少兩個人影,正在懷疑地打量着她,臉上露出畏懼的神色。玉嬌龍忙插劍人鞘,招呼他二人道:“二位請過來敍話。”那一老一少畏畏縮縮地走了過來,站在大黑熊的屍體旁邊,閃着兩雙疑詫的眼睛,看了看大黑熊,又看了看她,只不吭聲。玉嬌龍見那老者年約五十開外,手裏握了一柄鋼叉,滿布皺紋的臉上,顯出一種忠厚的情性;那少者不過十六七歲,手裏挽着一張弓,長得十分健壯,憨厚的臉上,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玉嬌龍把他二人注視片刻,才問道:“二位可是獵户?”老者:“是的。”玉嬌龍:“是山裏人,還是從外面進山來的?”老者:“是從山下來的。”少者囁嚅地補了句:“官家逼着我爹獻熊膽,我和爹是出於無奈才進山來獵熊的。”玉嬌龍已從少者的神情話語裏察聽出他可能是把自己認成什麼人了,又探詢地問道:“你二人就不怕黑山熊怪罪?”老者惶懼地向四周看看説道:“我父子確是迫不得已,好在死熊尚在這裏,就獻給寨主,只求放我父子出山就感恩不盡了。”玉嬌龍笑了笑:“老者不必多慮,我也是有事才進山來的,與黑山熊並無瓜葛,這熊你抬去就是。”老者更是驚詫萬分,忙説道:“姑娘,你怎敢獨自一人闖進這祁連山裏來了!幸好黑山熊已躲到那邊青海界內去了,不然,怕你就只有來路沒有去路了!”玉嬌龍的心不禁往下一沉,忙又問道:“黑山熊何故要躲?躲的是誰?”老者:“聽説去年正月初一,一夥外來的馬賊,在涼州道上搶了肅州州官大人的親眷後,帶着全部金銀財物連同官眷獻給黑山熊去了。方大人大怒,多次調派大隊官兵迸山清剿,黑山熊立腳不住,只好拔寨翻山,躲到青海界內去了。”玉嬌龍望望白雪皚皚的羣峯,問道:“可有通向去青海的小路?”老者:“小路雖有一條,卻只有暑天可通,一到秋天,積雪已厚,是無法上去的了。”玉嬌龍舉目四望,眼前但見萬壑千山,蒼茫一片,不禁黯然神傷,芳心欲碎。老者見她默然元語,面有戚容,問道:“姑娘,你有何事,一人進山?”玉嬌龍回過神來,略一沉吟,説道:“我哥哥數日前進山打獵來了,一直未歸,我進山尋他,不料走迷了路,恰在這裏遇上老伯。”老者:“怪道姑娘刺熊身手那般敏捷,原來也是出身獵户人家。”接着他便用手指給她下山的小路。一直拘謹地站在一旁的那位少者,這時也走上前來説道:“這一帶山勢如盤,極易迷路。去年初春,也有二人被迷在山裏,困了兩大,後來也是遇上我爹,才將他二人帶出山去的。”老者有觸於懷,回憶起當時情景,不勝感慨他説道:“那二人確也可憐,其中一人還是受了傷的、當時正是大雪封山,要不是被我碰上,他二人準沒命了。”玉嬌龍心裏一動,問道:“是兩個什麼人?因何受了傷的?”老者:“兩人都是外地口音,也不知是幹什麼的。其中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瘦得像只猴!一個三十掛零,身體長得很壯實,只是腿上帶了刀傷。我送他二人下山時,一路上從他二人的談話中隱隱聽出,好像是為了另外兩人行了什麼不義之事,起了內訌,由爭吵直至互相拼殺起來,他二人鬥那二人不過,又有一人受了傷,只好眼睜睜地看看那二人進山投奔黑山熊去了。”玉嬌龍急迫地問道:“這事發生在去年什麼時候?”老者:“正月初三。”玉嬌龍的心猛然撲騰起來,忙又問道:“老伯你可知那二人姓名?”老者:“不知道。只聽身體壯實那人稱那瘦個兒叫瘦老鴉。”一瞬間,玉嬌龍感到已經閃起的一線希望,忽又破滅,眼前只是一片迷濛,她悵然若失,心裏湧起一陣元從訴説的悲哀。突然間,她又劇烈地咳嗽起來,知道自己已經難以再支持下去了,只得低下頭來,牽着大黑馬,沿着老者指引的小路向山下走去。玉嬌龍下到山谷,順着山谷走了出去。外面便是她去年走過的那條涼州古道。她立馬道上,認出了那個谷口是她去年追趕方二大太人山尋於的那個谷口。再翹首西望,但見峯疊巒連,綿綿千里,她雖己人山十日,而足跡所到,尚不過祁連山的一角,她感到造化之巍巍,覺心力之不濟。一陣恍然之後,她望着祁連山,暗暗設誓道:“我只要此身不死,定將重進玉門,踏遍祁連山,尋回我的兒子!”隨着,她一咬唇,撥馬向西馳去。玉嬌龍正縱馬奔馳間,忽見前面彎道上轉出一人,牽着一隻駱駝,瞞跚地向這邊走來。她見那段古道狹隘,忙帶住奔馬,放慢馬蹄。等那牽駱駝的人來到近前,她一下認出了竟是黑三。她不禁喜出望外,忙叫了一聲:“黑三!”黑三抬起頭來,他立即將她認出來,眼裏閃出驚異和高興的神情,張開嘴,只説了聲:“啊,是小娘子!”隨即又低下頭去。玉嬌龍見他面容憔悴,衣衫襤樓,不覺可憐他起來,説道:“你莫非還在嗜賭?”黑三悽然道:“自從前番經小娘子規戒後,我就再也沒賭過了。”玉嬌龍:“既已戒賭,為何弄得這般狼狽?”黑三:“只為方二太太被劫之事,吃了一場官司。前番小娘子大鬧肅州,殺了領班,闖出嘉峪關去了。可官府並未放我,又將我關了數月,直至初夏才放我出來,我的腿也被折磨成了殘廢。”玉嬌龍坐在馬上,想起黑三前番知悔後對她那些好處,心裏更加難過起來。立即從身邊取出二十兩紋銀,遞給了他,説道:“否去泰來,也是恆理,你也不必過於頹喪。這銀兩拿去添置冬衣,把腿治治。”説完,也不等黑三稱謝,將馬一帶又向前馳去。不料她跑了還不到五十步遠,忽聽黑三在後面高呼道:“小娘子請轉,我還有要事相告。”玉嬌龍心裏一動,忙又勒轉馬頭,見黑三也正艱難地向她走來。直至他已走近,玉嬌龍問道:“你還有何話説?”黑三露出神秘而又略顯緊張的神情,低聲説道:“去年七月,我曾在這條道上看見秦媽,懷裏抱着一個孩子,向甘州方向去了。”玉嬌龍急忙躍下馬來,兩步搶到黑三面前,急急地問道:“你可看得真切?”黑三:“不但看得真切,她還曾對我搖手示意過的。”玉嬌龍聲音都顫抖起來,説道:“黑三,我求求你,説得儘量詳細一些。”黑三:“是這樣的:去年七月初,我趕着駱駝從甘州去到肅州,半路上,碰見前面來了一輛騾車,車內坐着一箇中年女人。懷裏抱了個孩子,我雖覺那女人有些面熟,但因見她穿戴整齊,是個有錢人家的打扮,未便多看,只站在一旁讓道。不想那兒路窄,騾車放慢下來,在騾車從我身旁經過時,我又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這下才認出了她原來是秦媽。我正要張嘴喊她,不料她卻趕忙舉起手來向我搖了一搖,又向車後指了一指,我怔住了,沒叫出聲來,車已駛過去了。我再向車後一看,見一個騎馬的中年漢子跟在車後,那漢子正閃着一雙鋭利的眼睛在緊盯着我。使我不禁連連打了兩個寒噤。我怕又惹出事來,這事我一直隱在心裏。”玉嬌龍:“馬上那漢子是什麼模樣?”黑三:“四十來歲,身體十分魁壯,相貌橫豪,敞露着的胸前有塊刀疤。”玉嬌龍抬頭東望,眼前閃現了漫漫的路,道道的河,重重的山,只感雲天無際,人海茫茫,她己是腸斷涼州,心逐天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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