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積雪已經融化,大地又露出一片綠色。天空萬里無雲,太陽光顯得特別耀眼。河北雖然已是仲春季節,但風裏仍帶着透膚的寒意。在通向容城的驛道上,駛着一輛輕便兩輪馬車。馬車上簾垂幔掩,遮閉得嚴嚴實實,一望而知車裏坐的是位女眷。車前駕座上,趕馬的是位神情飄逸、丰姿俊秀的少年。這少年身穿一件翠綠絲錦棉袍,腰繫鵝黃絲編寬帶,腳套青色貢呢軟底短靴,頭上戴頂風塵翻檐氈帽。少年面色玉潤,細長的兩道劍眉下閃着一雙星朗般的眼睛。一來因他這身打扮詫眼,二來由於他相貌驚人,因而一路上招來許多注目,引起不少評談。就是一些老走江湖的術士和一般慣於趨附的清客,也難猜出這少年的來頭和身份。這少年不是別人,就是於半月前因抗命拒婚從府裏私遁出來的王嬌龍。車裏坐的正是香姑。原來,玉嬌龍那天趁着五鼓城門剛開,便驅車出城,她怕父親發覺後派人來追,不走通衙大道,只從僻靜道路駛去。一路上,她和香姑約好,二人假作夫妻,她改姓春,名春龍,要香姑改稱她為龍哥。開始,香姑不甚習慣,曾幾番在客店飯館失口誤呼“小姐”差點露出馬腳。經過幾天改口呼喚,漸漸地也就成了自然。玉嬌龍逃出玉府,原想帶着香姑回到西疆,不想剛離京城,心裏又徘徊起來。她所慮怕的倒不是那八千里路的關山險阻,而是她為之違禮抗命決意離家投依的人可已回到西疆?若是那人尚還流落中原,自己隻身異域,無親無靠,抬頭是綿綿的天山,低頭是無際的草原,落到那般境地,自己情何以堪?想到這些,於是,她將疆繩一帶,撥轉馬頭,又改向南駛去。香姑在車裏問她去到哪裏?她只應了兩字:“滄州!”天晚投店,直至安寢以後,香姑才低聲問道:“你為何要去滄州?那兒難道有什麼可靠去處?”玉嬌龍默不作聲。她這時的心緒連她自己都理不清楚,又怎樣對香姑去説呢!過了片刻,她才答非所問地説道:“怎麼?你不想去?你不喜歡滄州?”香姑嘿嘿地笑了一陣,然後緊挨過去依偎着她,説“‘嫁雞隨雞’,不管你到哪兒,我都隨你去。”在去滄州途中,到了霸縣,不料香姑因受風寒,競生起病來。玉嬌龍只好在客店裏羈留下來,一面請醫給她診治,一面讓她好好將息。這店主也是伶俐人,見玉嬌龍出手大方,便經常到她房裏來問需問缺,獻上殷勤。不料於閒談中,玉嬌龍竟從他口中探出一樁使她聽了魄動心驚的消息來:半月前,店裏來了個自稱姓仇名雙虎的漢子,身材十分健壯,長得虎虎有威,他與一蒙古馬販同住一間房裏。那蒙古馬販身邊有匹上等好馬,全身白色,長得極為神駿,不料被縣裏把總徐雄看中,強行用賤價收買,馬販不肯,爭論起來。徐把總大怒,帶領一幫奴僕兵丁前來佔奪,仇雙虎義憤不平,挺身相助,打散了奴僕兵丁,殺了徐雄,護着馬販,向保定方向去了。玉嬌龍聽到這一消息,知那仇姓漢子定是羅小虎無疑,頓時間,擔憂、惦念、悵惘、神馳一齊湧上心頭,她恨不得立即縱馬趕去,追上他,和他並轡馳騁,與他同甘苦共患難,走遍天涯海角,也心甘情願。玉嬌龍在客店裏再也呆不下去了。但為了香姑的病,她還是強忍熬着,直等到又過了十來天,香姑已覺勉能上路時,玉嬌龍這才又帶着香姑,撥轉馬頭,取道容城,向保定方向駛去。玉嬌龍駕車奔馳在通向容城的驛道上。她一心只顧向前迫趕,也無意去觀賞來往行人和道旁景色。因此,不管行人怎樣注視她,指議她,她都置若罔聞,無暇顧及。一路馬不停蹄地趕了八十餘里,直至太陽已經斜照晃眼,這才想起車中香姑恐已飢渴,便忙舉手遮眉向前望去,見前面不遠處,路旁有一村舍,門前懸有酒旗,料是可以打尖之處。於是,她催了一鞭,直向前面村舍馳去。那村舍確是一處賣酒人家,取名“醒又來”。除賣酒外,還備有饅頭包了等供過客充飢的食物。村舍離道旁約五六丈遠,門前是一塊地壩,周圍栽了十餘株粗大的楊柳和榆樹。地壩上增擺了幾張桌子,專供一般眼睛閒不慣喜看熱鬧的客人飲酒聊天之用。這時,地壩右邊靠近路旁,正好有五六個漢子坐在那兒縱聲笑謔,豪飲大嚼。這幾個漢子年紀雖然不等,但一個個都生得結實強壯,身邊都帶有兵器。地壩旁邊的柳、榆樹上,還拴有五六匹毛色不同的坐馬、他們既非軍官裏的官兵,也不是衙門裏的捕快。乃是保定城裏幾家鏢行裏的鏢頭夥計,剛剛保送了一對批財貨去山東回來,路過這兒打尖,正乘酒興笑鬧取樂。地壩左邊靠內處,有株合抱大的柳樹,樹下也坐有一個漢子,他既不飲酒,也未買食,只以背靠樹,用一頂破舊的草帽覆着眼臉,似在那兒打盹。玉嬌龍駕着馬車飛馳而來。到了村舍前面,勒馬停車,跳下駕座,絲毫不去察看周圍動靜,對坐在右桌上的那幾個漢子,更是連瞟都未瞟半眼,便大模大樣地徑直走過地壩,進入酒店去了。那幾個漢子卻一齊向玉嬌龍叮來,一時間,他們真被她的這身打扮和相貌驚得呆了。那幾個人有如見了生人的家鵝一般,呱啦呱啦地亂叫起來。有的猜説她是京城裏出來的“相公”;有的硬説她是誰家班裏的“旦角”;有的疑她是拐良私奔;有的説她是送婦回門。幾人乘着灑興,聲粗話野,又説又笑,毫無忌憚地東猜西疑,評頭品足。這些浪言謔語也斷斷續續地吹進了玉嬌龍的耳裏,她雖然心裏怒惱,只因一意想着趕路,也就強忍怒火,不去理他。她匆匆買了幾個包子,並向店家要過一碗葱湯,返身出店,遞給車上香姑。她自己則站在車旁,等候香姑進食。那幾個漢子歪脖抖眼,直向玉嬌龍身上瞟掠,口裏仍在不停地説些不堪入耳的話來。香姑喝完了湯,伸手出簾,將碗遞給玉嬌龍。玉嬌龍便又匆匆進店還碗去了。右桌上席的那位漢子瞅着馬車對另幾位漢子説道:“瞧這後生都長得這般標緻,那車裏的婦人更不知怎樣令人消魂!誰有膽量去挑開車簾,讓大家瞧瞧,今天這桌酒菜錢,算我認了。”坐在下方一個二十五六來歲的漢子,反披羊皮,相貌極為彪悍,毫不在意地説:“這有何難。只挑簾瞧瞧也不算漢子,誰再添得一罈酒,一腿羊,看我拉她出來亮亮。”幾個漢子狂興大發,不住在旁帶賭帶激,你一言,我一語,一場作惡便算賭定。玉嬌龍還過碗,返身出店,剛跳上駕座,那下坐漢子站起身來,將羊皮披衣抖落座上,便邁步走到車前,斜乜着眼對玉嬌龍説道:“你怎捨得把一個美人兒關藏在車裏。牽出來咱弟兄們瞧瞧也損不了一絲兒的!”邊説邊伸手去撩車。玉嬌龍怒極,還不等那漢子的手觸到車簾,便舉起馬鞭向他手腕揮去。隨着一聲慘叫,那漢子便護着右腕蹲了下去。接着又是一鞭落在他的背上,只見層層衣服一齊綻開,背上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血口。桌上那幾個漢子一齊操起兵器撲了過來。還不等玉嬌龍呼喚,一柄劍便已從車簾裏遞了出來。玉嬌龍抽出寶劍,跳下駕座,那幾個漢子已經撲到跟前。為首那條漢子手握一把帶環大刀,猛地向玉嬌龍頭上劈來。玉嬌龍並不用劍去迎,只閃身躲過。第二個使護手鈎的漢子卻趁此運鈎直取她的頸項。就在這一剎那間,另三個漢子也同時圍了上來。玉嬌龍見他們人多,不敢輕心,一咬唇,用劍拔開鈎端,順勢送出一劍,還不等那漢子來格,忽然反腕一抖,那劍尖閃成數道寒光,直向那漢子手腕點去。那漢子一聲慘叫,護手鈎隨着右手一齊落到地上。玉嬌龍趁此一閃跳至壩上,拉開身手,運劍直取為首那個漢子。那漢子見使護手鈞的漢子負傷,心裏不免有些慌亂,一面鼓譟同伴,一面舞刀來迎。王嬌龍和他鬥了幾個來回,正想尋個破綻將他刺傷,不料那三個漢子卻竄到她左右和身後來了。一時間,四隻手,四般兵器,一齊向她攻來。玉嬌龍雖然身手矯敏,已覺有些情急。她將心一橫,瞅住右旁使潑風刀那漢子一絲破綻,猛然翻身斜刺一劍,趁他縮手去擋時,忽又挑起劍尖,直向他咽喉刺去。那漢子急忙一閃,雖算躲過劍鋒,一隻耳朵卻已被削落。那漢子被驚得魂飛魄散,護着傷處,跳到一旁去了。為首那大漢,怪叫一聲,又掄刀直砍過來;身後那漢子也奮力來攻;左邊那漢子也料刺裏從下路用棍掃來。玉嬌龍一躍躲過棍,架住帶環大刀,可對從後面直向她背心搗來的柳葉刀尖,其勢已經閃躲不及了。正在這危急之時,忽見一團白晃晃的東西直向那漢子的面門飛來。那漢子趕忙閃身一讓,他手中的刀也縮了回去。玉嬌龍趁三人愣住的一瞬間,回身一劍削傷那漢子臂豚,倏地抽劍翻身,使出石破天驚劍路,嗖嗖嗖,一連三劍閃電般地詢為首那漢子刺去。可憐那漢子僅僅躲過第一劍,第二劍匣刺穿了他的鎖骨,第三劍又刺穿了他的左腕,他只哼了兩聲,便跌坐到地上去了。剩下那個漢子忙向壩邊逃去。玉嬌龍殺得興起,哪肯饒他,縱身追上,在他後腿上狠狠地砍了一劍,這才回過身來,鄙夷地看了看那幾個受傷坐地、狼狽不堪的漢子。她猛想起適才當她正危急間那突然飛來的器物,不禁好奇地向四周探望過去。只見地壩那邊大柳樹下站着一人,兩手抱胸,不聲不響地在那兒冷眼旁觀。他頭上草帽戴得眉低,帽沿幾乎遮住鼻樑,面孔也看不清楚。玉嬌龍心想:“難道是他?”她正想上前動問,猛然想起:這樣作豈不是讓他和這些漢子結下仇恨!她站在那兒略略猶豫一下,便回身走到車旁,跳上駕座,揮鞭催馬疾馳而去。太陽已經西斜,原野上吹來一陣帶有泥土香味的涼風。玉嬌龍經過一場殺鬥,她一怒之下,一連傷他六人,頓覺氣消恨解,心裏不禁有種痛快淋漓的感覺。被剛才的一場殺鬥嚇得心驚肉跳的香姑,也不顧迎面吹來的陣陣寒風,探出半個身來,不停地向她追問剛才生事的前後經過。玉嬌龍正和香姑問答間,忽聽車後傳來一陣緊驟而清脆的馬蹄聲。那蹄聲越來越近,玉嬌龍立即警覺起來,忙叫香姑放下車簾,她也暗暗留神身後動靜。隨着已經靠近的蹄聲,忽見車旁出現了個身跨黃馬背背一頂破舊單帽的漢子。那漢子縱馬趕過馬車,在驛道前約五十步遠的地方停下馬來,勒馬昂頭,擋住馬車去路。玉嬌龍覺得有些詫異,忙收疆停車抬頭望去,她頓時驚得張大了眼睛,心頭感到一陣緊縮,猛然間,在她面前出現的,竟幾乎使她錯當成她正在茫然追趕的羅小虎了。她不由閉下眼來,停了一瞬又重睜開,再仔細看去,只見馬上漢子那雙斜插入鬢的眉毛,那對滾圓閃亮的眼睛,以及眼裏隱隱含着仇恨神情,這些都和羅小虎相似極了。略有所異的地方也被玉嬌龍很快地就辨認出來了;那副因下垂而顯得冷酪的唇角,那仇恨中含有幾分警狡的眼神,以及右邊太陽穴上那條長長的傷疤。玉嬌龍看到這些,才暗暗地喘過一口氣來。同時,她已從他的衣着和那頂破草帽上,認出了他就是適才站在酒店地壩邊那個漢子。馬上那漢子也把玉嬌龍打量一番後,這才翻身下馬,來到玉嬌龍馬頭前站定,將拳一抱,説:“請足下下車,我有話説。”玉嬌龍見他衣衫破舊,風塵僕僕,説話卻這般文雅,不覺又是一驚。但她仍端然未動,只應道:“有話就消講來。”那漢子:“適才酒店門前之事,原是那幾位朋友的不是,懲戒他們一下也是應該。只是足下也未免過於任性手狠,目中全然無人,我在一旁看了不服,特地趕來請教,欲與足下見個高低。”玉嬌龍聽了好生奇怪,真不解這漢子究竟是個何等心性。她不禁問道:“適才投來那個器物,可是你晴中相幫?”那漢子猶豫了下,不覺失笑,説:“什麼器物,不過一個饅頭,説不上相助。”玉嬌龍:“當時你既暗中相助,現在卻又説不服,豈不令人難解。”那漢子:“當時他們仗恃人多,就是以眾暴寡,足下勢孤,義當相助。足下自恃藝高,一連傷他四人,已轉弱為強,若論他們所行所為,不過酒後輕狂,雖有傷風化,卻罪不至死。足下已傷他四人,意猶未足,卻對那使帶環刀的漢子連刺兩劍,連已敗逃的最後一人也不放過,未免過於手毒心狠。我為此不平,來尋足下,請一見高低,好讓足下也知道江湖也有江湖的道義。”玉嬌龍沒料到那漢子竟然説出這大一番道理來。她好奇地打量着這漢子,總覺他有些古怪,她想笑,卻又不便笑出來。她突然又感到這漢子有些像燕姑,她不禁問道:“你姓甚名誰?”那漢子:“這,足下無須知道。我也不想請教足下的姓名。”玉嬌龍從他的話語裏感到一種傲氣,心裏有些不高興起來。又一打量,見他身旁並未帶有兵器,不禁詫異地問道:“你既趕來和我較量,然何不帶兵器?”那漢子笑了笑,伸手從腦後衣領裏抽出一柄刀來。那刀不過一尺五寸長,厚背薄口,沉甸甸的。玉嬌龍不覺又是一驚。她真沒料到,這漢子不僅相貌極似羅小虎,就連他手裏的那柄刀,也和羅小虎使的那柄刀一般模樣。她懷着一種好奇和莫名的衝動,提劍在手,跳下座來,指着離道旁約百餘步遠的一處草坪説:“走,到那兒比去。”二人來到草坪,相互離開十餘步遠站定,也不再答話,那漢子將刀一抱,説了聲“請”,便擺開架式,等候玉嬌龍攻來。玉嬌龍雖己端平了劍,但卻只站在那兒,並無進攻之意。她直到這時也還沒有明白過來,為什麼要來這麼一場較量,彼此無仇無怨,那漢子臉上也無怒氣,自己也並不情願和他廝殺,難道江湖上那些男兒漢就常常這麼無緣無故地拼殺起來、那漢子見她遲遲不願動手,説話了:“今天是我找足下較量,我可以先讓足下三劍。”玉嬌龍:“我也可先讓你三刀。”那漢子也不再謙讓,只説了聲“從命”,掄刀在空中揮了兩下,隨即一縱一探直向玉嬌龍項上劈來。玉嬌龍伯又碰上寶刀,不敢用劍去格,只閃開刀鋒,縱身斜跳開去。那漢子也不緊逼,只將刀又向空飛旋一圈,突然取獨劈華山招式向玉嬌龍頭上砍來。玉嬌龍一閃又躲了過去。那漢子趁勢猛一收刀,伏身近地,回子一刀直飛玉嬌龍腰際。王嬌龍拔地騰空,刀鋒擦腳而過。三刀躲過,玉嬌龍轉退為進,全用刺路,力運劍尖,轉動手腕,只見一柄劍閃成無數劍鋒,有如驟雨般地直向那漢子刺去。那漢子不慌不忙,避虛迎實,只聽刀劍碰擊之聲有如無數珠墜銅盤,給曠野平添異趣。二人盤旋進退,鬥了三十來個回合,雙方都在備用心機,但卻均無相害之意。一個是久闖江湖的好漢,仗着兩隻鐵臂,一柄刀使得如雷似電;一個是身懷絕技的奇人,恃着一本秘傳,一口劍運得泣鬼嚎神。二人彼此試探着又鬥了幾個來回,玉嬌龍已看出那漢子刀法雖無特別奇絕之處,卻也十分穩練沉着,毫無浮華架式,確是下過一番功夫,受過真傳來的。她因無意傷他,一直未使出書上那些奇險路數,只是和他周旋,想從他的刀法中察出與羅小虎有無相似之處。二人已經鬥了三十多個回合,玉嬌龍已經感到有些厭倦了。於是,她忽然將劍路一變,使出她在西疆鬥敗羅小虎的那套石破天驚的劍法來。只見她將身於略一後退,驀然伏身,將劍一抖,撩起幾團亮花,趁那漢子略一遲疑,猛然側身,虛實莫測地“嗖嗖嗖”一連三劍向那漢子上中下三路刺去。那漢子竟也一連擋住兩劍,第三劍到時,他已撥攔不及了。他不覺失聲“啊”了一聲,玉嬌龍早已全神凝貫,當劍尖已經刺破他臍間衣服時,突然停住劍鋒,翻腕一挑,平擊在那漢子的手腕上。只聽“當”的一聲,那柄刀已脱落在地。玉嬌龍上前一步,用腳將刀踏住,似笑非笑地注視着那漢子。那漢子卻並無羞慚之色,只帶着驚訝的神情慨嘆道:“就憑這一招,足下已可走遍幽燕了!”玉嬌龍並不去理他這話,卻驀然問道:“你可是姓羅?”那漢子猛然一驚,不覺後退兩步,眼裏頓時閃露出懷有故意的光芒,冷冷問道:“足下何人?此問用意何在?”玉嬌龍已經完全明白了:這漢子正是羅豹。她按捺注心頭的喜悦和激動,並不答話,只用劍將地下的刀挑還給他,微含羞澀,情不自禁地舉起手來向鬢邊一撫,當她的手無意中觸到頭上的氈帽時,她的臉不禁一下泛起紅暈。那漢子眼裏合着的敵意消失了,只驚異地打量着她。玉嬌龍默然片刻,正容説道:“羅豹,你聽着:你哥哥羅虎已回河北,二十多天前,他在霸縣殺了把總徐雄,逃向保定方向去了。你快去尋他。你妹妹羅燕,現在京城阜城門內德秀峯家。”説完,她轉身邁步徑向停在道旁的馬車走去。那漢子愣了一會,突然好像猛醒過來一般,快步趕上前來,攔住玉嬌龍的去路,急切地哀懇道:“請問足下竟是何人?何以知道我哥哥和妹妹的消息?”玉嬌龍:“這你就不用問了。還是快去尋你哥哥要緊。”她正欲邁步抽身,不料那漢子竟突然跪倒在她面前,眼裏滾下兩行珠淚,哀求道:“足下何人?何以識我哥哥?務懇相告。”玉嬌龍見他這般情切,想到他兄妹身世,心裏也悲楚起來。頓時間,她眼裏也含滿了淚水。她不覺伸出手去想扶起他來,但手剛伸出,卻又趕忙縮了回來。她耳邊響起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她一時不知所揩,只好跳到一旁,温聲説道:“羅豹兄弟,你請起來。我只能告訴你:我和你哥哥在西疆相識,我和他是……心心相照的朋友。請別再強問我的姓名,這你以後自會知道的。”羅豹是個歷盡風險的機警人,再也不便探問,揮淚站起身來,將拳一抱,説:“多蒙兄台指點,咱們後會有期,我尋我哥哥去了。”説完,他快步走上驛道,翻身上馬,一揮鞭,那馬放開四蹄向保定方向絕塵而去。玉嬌龍目送已經去遠的騎影,心裏感到一陣無比的喜悦。叫她怎能不高興呢!她不但於無意中為羅小虎找到了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同時也為羅小虎眼下危難的處境送去了一分平安。她不禁合起雙掌,暗禱他弟兄得以重逢聚首。夕陽已經西下,驛道上行人漸稀,平原上遠村近捨己嫋起炊煙。玉嬌龍還痴立道旁,在那兒遙望馳神。香姑已經等得心急,探出身來催她起程。她這才回過神來,向着車旁走去。她剛上車坐定,香姑打趣地問道:“打了半天還不累,呆在路旁想什麼?玉嬌龍半玩笑半認真他説道:“在默誦一首詞:“‘……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香姑笑着説:“什麼‘斷腸人’不斷腸人的,我看不如改成‘餓腸人在天涯’的好。你已一天未吃未喝,也該找個地方投宿吃飯了。”玉嬌龍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也覺得有些餓了。”説完,又驅車向前趕去。一天一天的過去,柳樹從抽芽到發葉,天氣也漸漸地暖和起來。玉嬌龍漫無目的地駕着車,在保定周圍一帶游來蕩去。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裏,她從霸縣到容城,又由容城到徐水,以至清苑、高陽,她幾乎把保定府所轄的地方都走遍了,卻沒有一個所在能夠讓她安靜下來。她的心情總是顯得不安和焦躁,人也一天天地清瘦下去。香姑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心裏也覺奇怪,卻又不便問她。一天,天已黃昏,她和香姑已經在一個小鎮的客店裏住了下來,剛洗過臉,正要開飯時,她突然心神不定地又催着香姑上路。香姑略帶驚訝和抱怨的神情説:“看你像是掉了魂似的!天都快黑了,還到哪兒去呀?”玉嬌龍卻興沖沖地説道:“聽説江湖上有些人,白天不便露面,專乘夜裏趕路,我想看看這些人去。”香姑奈她不得,只好又隨她上車,任她闖去。玉嬌龍在離家出走之前,本已將她在西疆時如何向高老師偷偷學藝,高師孃為人如何險惡等都告訴了香姑,只是對她和羅小虎的事卻隱諱下來隻字未提。香姑是個精細人,她總覺玉小姐還有事瞞着她。但她心裏究竟還藏着點什麼,她卻也不很清楚。每當她一思忖着這件事情時,不知為什麼,她便老是想起她半年前曾在花園裏約仇大哥深夜相會的事來。就是那天在去容城的道上,那位騎馬漢子前來攔車的事,香姑在車裏也看得清楚。開始她也暗吃一驚,竟把那漢子認成是仇大哥了。後來她二人又去草坪比武,離開草坪時那漢子給玉小姐跪了下來,以及那漢子離去後玉小姐那失魂落魄的情景,這一切切都在她心裏引起猜疑,她覺得這些似乎都與那位仇大哥有關。但玉小姐越是隻字不提,她也就越更不敢動問。香姑每想到這些,她都感到一陣委屈,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心想:“玉小姐呀玉小姐,你連心都不讓我看,還説我是你的心腹!”這時雖已是孟春季節,可到了夜間卻還是寒透膚肌。特別是黎明前的濃露,幾可浸透行人的衣服。玉嬌龍駕着車,在漫漫寂靜的驛道上行走了一夜,隱隱展現她眼前的時而是一望無際的荒草,時而是夾道的壠坎,時而是陰森的叢林。一路上,除了偶爾碰上一二個錯過村店而被迫夜行的販夫或因急事趕路的旅客外,伴着她的就是噠噠的蹄聲和噹噹的鈴響。這在白天趕路時聽來倒沒什麼的聲響,而在曠野的靜夜裏卻顯得那麼淒涼。玉嬌龍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夜,直至天亮後才來到一個村鎮。馬已經疲憊不堪,香姑也被顛簸得全身有如骨散一般。找了家客店住定以後,香姑連飯也不想吃,倒上牀便沉沉睡去。玉嬌龍卻仍是毫無睡意,又到街頭鎮後去察看一番,才若有所失地回店休息。從這以後,一連多天,玉嬌龍總是夜行晝宿。香姑伯她磨壞身體,也曾苦苦勸她,可她偏是不聽。香姑拗她不過,也就隨她去了。一天夜裏,玉嬌龍從安川動身,駕着馬車向保定方向趕去。行到半夜,前面出現了一片茂密的樹林,乘着朦朦的月色看去,只見墨濃濃的一片,令人莫測幽深。玉嬌龍來到林邊,不覺也停馬猶豫片刻。香姑看了心裏害怕,説裏面可能伏有強人,央求她等候天明再過。不料香姑不説強人還好,她這樣一説,玉嬌龍一咬唇,揮鞭竟向林中闖去。那林裏盡是參天古樹,枝葉茂密得不見一點星光。馬把頭埋得低低的,几子全用鼻子探路。摸索了約莫兩個時辰,才算穿出樹林,面前又出現了一片遼闊的沼澤地帶。道路兩旁全是人高的蘆葦。風吹葉響,蘆影移搖,似覺處處伏有魑魅,真比林中一片漆黑還更令人悚怖。走着走着,來到一條河邊,卻只見一河滔滔的波滾,不見了路。原是夜來突泛春水,淹沒了堤橋,斷了去路。前是河水,後是蘆林,玉嬌龍進退不得,只得住馬停車,等候天明。不料人靜神馳,一陣難堪的倦言突向玉嬌龍襲來。她便趁此躲入車內,緊偎着香姑,一會兒便閉上了眼晴。也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她忽然感覺到一縷淡淡的亮光射了進來。她一下警覺到車簾被人挑開了。玉嬌龍猛喝一聲:“誰?”喝聲剛落,她已撥劍護身閃了出來。只見車旁有一人影,連退連應:“是我。我是羅豹。”玉嬌龍略一定神,猶帶餘驚地問道:“原來是你!你從何來?為何深夜在此?”羅豹警覺地向車上看了看,説道:“一言難盡。請問車上坐的是兄台何人?”玉嬌龍並未答話,遲疑片刻,跳下車來,用劍住車旁一指,兩人便向那邊沙灘走去。在離車百餘步遠之處停立下來後,羅豹低聲説道:“我遵照仁兄指點,在保定周圍打探我哥哥下落,一直毫無蹤跡。不料昨日在保定,從一位在府衙當差的朋友處,獲得一個消息,説兩月前在霸縣殺死徐把總的那漢子,已在雄縣落網。雄縣衙門詳文到府,保定府官疑他即是曾在德州晝闖公堂劫殺州官孫人仲的羅虎。特行文雄縣,命將人犯解來保定候處。雄縣縣衙已於昨晨起解,料計當於今晨路過前面樹林,我特從保定連夜趕來,準備就在林中動手,救我哥哥。”玉嬌龍聽到這一消息,心裏猛然一怔,不覺暗暗叫苦,寒透身心。心想:“攔路劫奪,豈不是公然和官府作對,這簡直是種反叛行為,那還了得!”她忙又急切地問道:“除攔劫外可還有別的辦法?”羅豹:“還可乘夜劫獄,可已來不及了。”玉嬌龍:“怎的來不及了?”羅豹:“保定乃京城咽喉之地,朝廷駐有重兵,府衙內捕快巡邏中強手不少,等他解到那裏就更難得手了。”玉嬌龍:“你就孤身一人前去?”羅豹:“我在江湖上也還有幾個可以共生死的朋友,只是遠水近火,何況這等行事非同小可,我也不欲連累於人。”玉嬌龍只覺心頭被絞得一陣劇痛,她的思緒煩亂已極:自己長年朝思暮想,現在又日夜追尋的心上人,而今竟落到這般地步,哪能不救!自己就為他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但劫犯殺差乃是對朝廷的叛逆行徑,這事斷不能為。玉嬌龍真感進退兩難,她茫然無計了,只心神不定地問道:“你這去能否救得了他?”羅豹:“這隻好聽天由命了。我死倒不足借,只恐毀了哥哥。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孤注一擲了。”玉嬌龍眼前閃出了即將在林中發生的種種險惡情景,她心裏一陣緊縮,呆呆地站在那兒,幾乎喘不過氣來。羅豹仰起頭來向天上看了看,焦躁地説:“天已快亮,我該去了。”説完,他一轉身,快步向蘆叢道上邁去,一瞬間便消失在夜色中去了。玉嬌龍心煩意亂地回到車旁,香姑已鑽出車來坐在駕座上了。玉嬌龍一言不發,只在車旁走來走去。香姑忍不住了,問道:“出了什麼事情?”玉嬌龍:“那漢子的哥哥被雄縣縣衙捕去,已起解保定,今晨將從這裏經過,他準備去後邊林裏救他哥哥。”香姑:“我已猜出他哥哥是誰來了。”玉嬌龍猛吃一驚:“是誰?”香姑:“準是那個叫仇雙虎的大哥。”玉嬌龍:“你何以知道是他?”香姑:“那天他來找你打架,我在車裏就已看出,差點也把他認成仇大哥了。”玉嬌龍默不作聲了。她仍焦躁不安地來回走着。香姑忍不住了,問道:“他一個人去救怎行!雙拳難敵四手,豈不反害了仇大哥!你難道見死不救?!”玉嬌龍:“劫囚殺差就是叛逆朝廷,我家世代簪纓,一向以忠孝傳家,怎能做出這等事來?!”香姑憤然道:“什麼叛逆不叛逆的,這還不是官府逼出來的。你這次逃走,不也同是叛逆!”玉嬌龍突然停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了。過了許久,她才猛然轉身回到車旁,從車裏取出弓囊,將劍遞給香姑,説:“你快坐回車裏去,我去看看就來。”説完,便返身向蘆叢道上奔去。玉嬌龍奔回樹林時,天色已經微明。她遠遠繞開道路,在樹林中隱體藏形,留神四顧,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不一刻功夫,她來到一處樹林特別茂密的所在,正停步察看間,忽見前面不遠道旁對面的樹林裏,有個身影閃動一下,很快又躲至一株大樹背後去了。她立即就認出了那身影正是羅豹。於是,她也不再向前走去,躲在一株樹後靜靜地等着。時間在難耐的守候中過去。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光景,忽聽道路那端隱隱傳來一陣腳步聲和清脆的馬蹄聲。玉嬌龍的心也跟着緊縮起來。腳步聲和馬蹄聲越來越近,接着,便有一行人影在道路上出現了。前後約有十來名帶刀的兵士押着一個戴枷的漢子走了過來,兩名解差跟在左右,一位騎馬帶刀好以騎尉般的頭目殿在後門。那一行人越走越近,每個人的相貌都已看得清楚了。只見那漢子雖然項上戴着一副沉重的木枷,腳下拖着一副極大的鐵鏈,可他卻仍昂首挺胸,神氣凜然地走着,毫無半點戚俱之色。枷上端然露出一個巨大的頭顱,蓮松的頭髮下襯着一張劍眉大眼,滿腮虯髯,虎視眈眈的面孔。玉嬌龍不禁從心裏呼喚了聲:“天啦,果然是他!”頓時間,是崇敬,是心疼,是義憤,還是羞辱,她已難辨滋味,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湧上心來。只一瞬間,她又立即強抑下心頭的煩亂,注視着即將出現的一場拼鬥。她這時只有一個意念:護着羅小虎,萬千疏忽不得。她整個心都縮成了一團。一行人已經快走過去了。她怨怪着羅豹為何還不動手。正在這剎那間,忽見一個人影從樹後閃了出來,如鷹隼般地直向馬上那人斜撲上去。只見刀光一閃,那人連叫都未曾叫出便栽到馬下去了。羅豹順手又在馬屁股上猛擊一刀,那馬受驚負痛,一下竄入林中去了。走在前面的幾名兵士,聽到響聲回過頭來,一時嚇呆了,還未拔出刀來,羅豹已經猛撲過去,一眨眼間又被他搠倒兩個。直到這時,旁邊那三名兵士才回過神來,忙拔刀迎了上去。羅豹趁此高叫了聲:“虎哥留神!”一場惡鬥就在羅小虎身後展開了。羅小虎聽到羅豹吼聲,心裏已經明白,他雖尚未認出羅豹,卻已知道那人是為救他而來。他忙雙腳一縱跳出路旁,想拼力撲脱木枷、扭斷手鍊,無奈雙手施展不開,一身力氣也使用不上。正在這時,前面有兩名兵士拔刀撲了過來,正舉刀向羅小虎砍去,忽然連連飛來兩支短箭,一支穿透前面那兵士的右膀,一支射進旁邊那兵士的鎖骨,刀幾乎同時落地,兩名兵士嚎叫一聲蹲下去了。接着又有兩名兵士衝上前去,衝在前面那個兵士還沒來得及舉起刀來,背上忽又中了一箭,只見他搖晃了下便栽倒地下。另一名兵士莫名其妙,正驚惶四顧間,那羅豹又砍翻一個,甩開餘下兩人向羅小虎身旁衝了過來。那名兵士嚇得趕忙跑到一邊去了。羅豹趁此為羅小虎砸開了木枷,正俯身下去準備為他砸開腳鏈時,那四名兵士合在一起又猛撲過來,羅小虎忙推開羅豹,説了聲“你別管我”,順手操起地下落刀,邁着半開的腳步迎了上去。羅豹大吼一聲,搶先向四人衝去。又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拼殺。羅小虎雙手舞刀,雖力大無窮,奈何總是不便,僅能護注自己。羅豹奮威拼殺,獨敵四人,難免顧此失彼,照前慮後,情勢十分危急。羅小虎為着護他,一時情急,竟忘了腳上還扣着鐵鏈,搶邁一步,立即絆倒在地。一名兵士忙舍了羅豹,轉身掄刀便向羅小虎砍去。羅小虎驟地一滾,讓開刀鋒,不料那兵士縱步上前又是一刀剁去。刀猶未落,忽地又飛來一箭,直插他的脅間,那兵士哼了一聲,正好倒在羅小虎身旁。羅小虎順手一刀,那兵士就再也不動了。羅小虎回頭四顧,忽見身旁樹後露出一角衣衫,他忙轉到樹後一看,卻原是兩個解差,擠在一處抖成一團。羅小虎也不殺他,命他二人將自己手腳上的鎖鏈打開,然後,有如猛虎下山一般,提刀直撲過去。只見他運力揮刀,不過眨眼之間便被他砍翻一個。剩下一人見勢不妙,連忙轉身沒命地逃向林中去了。拼鬥已經停止,林子裏又靜了下來。羅小虎回過身來將羅豹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你是誰?”羅豹機警地向受傷在地的幾名兵士看了看,説道:“這裏不是敍話之地,容後再告。”羅小虎會意地點了點頭,又向四周張望了一下,不禁詫異地問道:“來的就你一人?”羅豹點了點頭。羅小虎不禁驚砰了聲:“怪事!”隨即兩步走到剛才受傷倒地又被他一刀砍死的那名兵士旁,踢翻他的屍體,從他脅間拔出那支短箭,仔細一看,他頓時神色大變,眼裏閃出驚異和喜悦的光芒,抬起頭來張大着眼四處搜尋。緊接着,他又突然高舉雙臂,用一種略帶顫啞的聲音向林中呼喊道:“出來吧,放箭人!”那聲音發自肺腑,聲音裏充滿深信,像波浪一般地向林中散去。就在這一瞬間,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在道旁不遠的一株大樹後閃出一個人來。那人剛一露面,卻又像生了根似地在樹旁停住了,只默默地凝望着羅小虎。羅豹已經認出來了,不覺輕輕叫了一聲:“啊,是他!你西疆的朋友!”羅小虎也不答話,急忙飛奔過去,緊緊拉着玉嬌龍的手轉到樹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