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國公生怕她真是于謙之女,一拿下了,問出口供,只怕自己的兒子也受干連,所以口口聲聲指她冒認,恨不得早早將她送走,故此叫她“快滾”,這實是給她指明一條“生路”,好讓她自己“落台”;陽宗海明知她是于謙之女,但礙於沐國公的面子,卻也不敢即時動粗,順着沐國公的口氣罵她冒認,哪知於承珠絕不領會這個情,只見她柳眉一豎,朗聲説道:“我爹爹扶持明室,獨挽狂瀾,赤膽忠心,天人同仰。我有這樣的爹爹,正是極足誇耀的事情!何用羞慚?何須怕認?只有你們,不理蒼生疾苦,但知途君之惡,那才真是愧對我的爹爹!”這幾句話説得正氣凜然,沐琮心底裏其實甚是仰慕于謙,聽了這話,做聲不得。陽宗海諸人,勃然變色。於承珠傲然不懼,“哼”了一聲,又道:“其實在座諸人,誰不知道城隍廟中的神像乃是我的爹爹?你看此信!”將王鎮南奏稟皇帝的密信,倏地掏了出來,遞給沐琮。
王鎮南面無人色,説時遲,那時快,只見人影一閃,咕咚一聲,王鎮南剛剛站起,便給於承珠摔倒在地上。於承珠“嗖”的一聲,拔出青冥寶劍,站在沐國公的身邊,冷笑斥道:“你們敢不讓沐國公看這信麼?”
洪巖道人與陽宗海的武功均足以制止於承珠,但被於承珠先用説話迫住,竟是不敢動手!霎時間,氣氛緊張之極,筵席前劍拔弩張,大家都在偷偷地瞧着沐國公的面色。
沐國公把信看完,心中又驚又怒,驚者是皇帝竟然對自己不放心,原來這個王副將軍竟是皇帝派來,暗中監視自己的!怒者是王鎮南竟想暗中陷害,想削掉他沐家在雲南的權柄!但他究竟是老於官場,飽經世故的人物,看了之後,神色不變,淡淡説道:“王副將軍,你看此信,居然有人敢冒你的筆跡,信中所説,荒唐之極!”
此言一出,王鎮南、陽宗海等為之大喜,知道沐國公有所顧忌,不敢破面決裂。王鎮南這時早已爬了起來,胸脯一挺,大聲説道:“蒙公爹推心置腹,不信瀾言,小將感恩戴德。這信不必看了,撕毀便是。只是這小妖女膽敢冒小將的筆跡,興波作浪,背後必定有人,還請公爹追究!”王鎮南説這番話的意思,言外之意,也是為沐國公掩飾,將於承珠罵作“妖女”,大家都不敢指明她是于謙的女兒。
於承珠怒氣上衝,冷然傲笑,緊握劍柄,只聽得沐國公輕輕説道:“不錯,是要追究!”陽宗海等候多時,就是要沐國公説出此話,立刻一躍而前,大聲喝道:“小妖女快從實招來,是誰人指使你的!”摟頭一抓,用擒拿手的絕招,突施猛襲,於承珠早已豁出性命,陽宗海身形一動,她的寶劍已搶先出招,只見寒光疾閃,電射奔去。三朵金花亦同時出手!
忽見洪巖道人身形驟起,攔在陽宗海的面前,大袖一拂,金光一閃即滅,於承珠所發的三朵金花,全部被他捲入袖中,無聲無息。洪巖遣人哈哈笑道:“好劍法!”隨手抓起一隻象牙筷子,將於承珠的寶劍一撥,只聽得“側”的一聲,寶劍插到擅木桌上,深入數寸,於承珠緊握劍柄,用力一拔,洪巖道人的象牙筷壓在她的劍上,也不見怎麼用力,於承珠竟是拔不出來!洪巖道人有意在沐國公面前顯露驚人的武功,暗用內家真力,將於承珠的寶劍壓住,卻並不即動手傷她,哈哈笑道:“小妖女,叫你開開眼界,你服了嗎,快快説出,你背後究有何人?”
忽聽得水榭外面也有人縱聲長笑,聲如龍吟虎嘯,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洪巖道人心中一凜,只見一個書生已走了進來,朗聲吟道:“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焚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是于謙最出名的一首詩,傳誦全國,經這書生一唱,更顯得聲情沉烈氣縱橫!聽到耳中,令人依然自慚,凜然生懼!
洪巖道人喝道:“你是誰?”那書生笑道:“我就是你所要追究的背後之人!”洪巖道人的筷子不由得一鬆,於承珠拔劍而起,歡聲叫道:“師父!”這書生竟然是四海聞名,被武林公認為天下第一劍客的張丹楓!
這一下當真是變出意外,頓時間水榭中靜得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沐國公面色大變,拱手説道:“張先生到來,有何指教!”張丹楓道:“聽説你要責罵公子,我看他給於謙建廟造像,做得很對啊,那是我叫他做的,所以特來為他向公爹求情,公爹若要責備,責備我好啦。”
沐國公強笑道:“張先生説笑了!”急忙面向劉公公説道:“這位張先生曾任過小兒西席,雖然為時不過一月,但他的博學才情,我是無限欽佩的。張先生名士風流,喜歡説笑,還望劉公公包涵。”於承珠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沐小姐的閨中掛有自己師父的手書,原來師父竟然做起沐公子的先生,想起師父做事的出人意表,心中暗暗好笑。
張丹楓在路過昆明之時,偶然見到沐磷,覺得他是一個可造之才,談話投機,便收了他做記名弟子。張丹楓其時已知道大理白族與朝廷之間的糾紛,因此他收沐磷為記名弟子,其中還另有一番深意,沐國公哪知道他是天下聞名的張丹楓大俠,但覺他博雅融通,確實對他欽佩。張丹楓在公府中只留了一個月,便匆匆走了。當時沐國公還非常惋惜呢。
而今沐國公見了陽宗海給他看的畫像,這才知道是張丹楓,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霎時間轉了好幾遍念頭,初時想裝作不認識張丹楓,但又怕張丹楓被陽宗海所擒,供出和他的兒子的關係,想來想去,只好替張丹楓掩飾。但望張丹楓不要自己説出名字。陽宗海這些人要給自己面子,料他們不敢公然叫破!
張丹楓彎指一彈,側目腕視,微笑説道:“劉公公,別來無恙啊。昆明四季如春,在此賞花飲酒,比起胡疆雪地,那真是天淵之別了。”原來這個姓劉的太監,就是在土木堡之役時,與皇帝祈鎮同時被也先俘虜過去的,因他曾與皇帝同受災難,故此如今才被重用。那劉公公訥訥説道:“張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張丹楓道:“皇上善忘,想不到劉公公也一樣善忘,劉公公回到京中,請問問皇上,還記不記得我在瓦刺和他説過的話,那件狐皮裘子。想來皇上也早已拋掉了。”當年祈鎮被囚,張丹楓去探望他,曾送一件白狐外套給他禦寒,這個劉太監正是當場目擊之人,聽了這話,做聲不得。
沐國公道:“張先生喝醉啦!”張丹楓端起大杯,一飲而盡,仰天大笑道:“離猿屈子幽蘭怨,豈是:舉世沉迷我獨醒?哈哈,只怕醉的不是我,而是當今皇上,和你們這一班人!”此言一出,舉座失色!張丹楓毫不理會,侃侃説道:“只怕皇上扣劉公公都忘記了!舊事本來不該重提,但這件舊事,提一提卻有極大好處!想當年於閣老派雲狀元和我恭迎皇上回國,皇上曾信誓旦旦,説是若能重登大寶,必當做個堯舜之君。想不到皇上覆位,不到十天,就把於閣老殺了,這樣的自毀長城,豈能保沒有第二次土木堡之役!豈不令天下的忠臣義士寒心!哈哈,沐國公,我可不是説笑!小公爹替於閣老建廟造像之事,雖然不是我代他籌劃,但他確是聽我説過於閣老的忠烈事蹟,才起了心意的。請你們捫心自問,像於閣老這樣的忠心赤膽,重造乾坤朝大志臣,死後難道不配為神?你們若敢毀他的廟,焚他的像,只怕天地不容,人神共憤!
這番話義正辭嚴,沐琮禁不住手顫腳震,驚惶之極,加又興奮之極!賈知皇帝冤殺于謙之事,稍微正派的大臣,都是心心不憤,只是這股冤鬱之氣,在專制皇權之下,卻不敢有半點發出來。而今經張丹楓痛快淋漓地一説,説到了沐琮的心裏,無異替他吐出了一口鬱氣,他不知是被張丹楓嚇住還是有意讓他盡情傾吐,竟然沒有制止他的發言。
好半晌劉公公才定了心神,訥訥説道:“妖言惑眾!”沐國公忙叫道:“快扶張先生出去,給他請醫生看!”張丹楓冷笑道:“妖言惑眾,哼,今日你們若不容我把話説清,誰敢碰我一下,就休怪我不留情面!”洪巖道人嗔目喝道:“你是什麼東西?怎敢如此放肆!”張丹楓大笑道:“你是什麼東西?皇上也不敢如此問我,你膽敢放肆!我張丹楓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你待怎地?”沐國公一聽他自報姓名,嚇得面無人色,心中暗叫“糟了。糟了!”一時間沒了主意,忽聽得陽宗海哈哈大笑起來!
沐國公一怔,道:“陽總管何事好笑?”陽宗海道:“天時不正,這位張先生大約是患了失心瘋了。想那張丹楓與小弟並稱天下四大劍客,武功何等了得?這位張先生分明是一位文弱書生,哈哈,他竟敢冒張丹楓的名頭,此事豈不大為可笑!”陽宗海明明知道是張丹楓,但卻口口聲聲説他假冒,目的就是替沐國公掩飾。正與剛才指斥於承珠冒名的用意相同。
張丹楓雙服一翻,冷冷説道:“你就是陽宗海嗎?”沐國公忙道:“這位正是大內總管陽大人。”張丹楓道:“我不管什麼總管不總管?陽宗海,我來問你,是誰封你做劍客的?”陽宗海道:“嗯,那是江湖朋友在小弟面上貼金。張先生,話説只該張丹楓才能問我。”張丹楓大笑道:“不錯,我就是要問你,你有什麼本領,憑你也配與我並稱四大劍客?哈,哈!我看你才是假冒劍客之名!”陽宗海道:“你還要冒認是張丹楓?好,你既然自從是張丹楓,總得露出一兩手劍術。”洪宕道人接口説道:“不錯,你若贏得我手中的長劍,我就認你是張丹楓!”
張丹楓笑道:“別忙,別忙,我得先教訓教訓這冒名劍客的無恥之徒!陽宗海,你若能在我手內接上十招,我就由得你名列四大劍客。”陽宗海恃着有師叔在座,故此敢公然叫陣,他本意是一上場就請師叔出手,不料卻給張丹楓用説話擠得下不了台,不由得心中恐懼。但隨即想道:“張丹楓縱然厲害,我豈不能接他十招?”硬着頭皮答道:“好,那就請張先生亮劍!張先生是國公的西席,兄弟又累來敬重讀書的人,張先生既然有此雅興,小弟理當奉陪,咱們彼此點到為止,免得叫公爹不安心。”此話聽來,似乎是陽宗海暗示有意讓他,仍然把他當作教書先生看待,其實卻是向張丹楓套交情。
張丹楓喝道:“廢話多説什麼?亮劍!”陽宗海拔劍跳出場心,於承珠拔出青冥寶劍道:“師父,你的劍。”張丹楓哈哈笑道:“對付這顆,何須用劍?”岸上垂柳,覆蓋荷塘,有幾枝直伸到水檄外邊,張丹楓隨手摺下一枝柳枝,緩緩走出,道:“陽大總管,這是你成名的好機會了。你只要在我的柳枝之下,能接十招,你這四大劍客之一的座位,就算穩了。”
這一下合座皆驚,尤其是國公府中的那幾個武士都睜大了眼睛,覺得張丹楓未免太過狂妄。沐國公見陽宗海滿面殺氣,手中長劍抖動,嗡嗡作聲,心中想道:“張丹楓這豈不是自己送死麼?”心中愛惜張丹楓的才學,大是不忍。但隨即想到,陽宗海不肯叫破,那已經是給了自己面子,張丹楓不死固好,死了對自己也沒有什麼,一場與叛逆有關連的事情,倒可以完全遮蓋。因此沐國公躊躇再三,終於沒有出聲攔阻。
這時張丹楓已與陽宗海面面相對,張丹楓輕舉柳枝,拂一拂身上的風塵,笑道:“承珠,你給我數清楚了。”
陽宗海至不濟也是個大內總管,四大劍客的稱號,也享了十多年,如今竟受張丹楓這樣地蔑視,這一氣非同小可,對張丹楓的畏懼頓時化為怒火!即算張丹楓手中使的是青冥寶劍,他也要豁出性命一拼,何況張丹楓手中握的只是一根一折即斷的柳枝!
只見劍光一閃,陽宗海一招“排雲駛電”,震得嗡嗡作響,這一劍他使盡內家真力,端的是勢挾風雷,迅猛無倫。張丹楓笑道:“虛有其表,失之凝練。”腳步不移,陽宗海那一劍卻擲了個空,張丹楓柳枝一舉,只聽得“唰”的一聲,一根柔枝竟然抖得筆直,居然帶着寶劍出鞘的嘯聲,柳枝一晃,已點到陽宗海的面門。陽宗海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張丹楓的確名不虛傳,內功的精純,確是到了通玄之境。逸柳枝一刺,勁退不亞利劍,若給他剁中,麪皮勢必戮穿。
於承珠盈盈笑道:“第一招!”陽宗海一招“橫流在揖”,長劍一架,以攻為守,好不容易才將張丹楓的攻勢化開,張丹楓柳枝一拂,似左似右,虛實不定,來勢變幻無方,陽宗海連用幾種身法,剛剛擺脱,張丹楓第三招又到,陽宗海嚇得魂飛魄散,但他到底是一流高手,臨危不亂,百忙中使出帥門絕技的救命神招,反手一削,長劍一個盤旋,守中有攻,居然把張丹楓連授兩招的攻勢一齊消解,而且還刺了一劍,張丹楓微微一笑,柳枝側地在他劍背一擊,陽宗海震得虎口麻痛,長劍盪開,只聽得張丹風笑道:“這兩下子的劍法尚可一觀,但封閉雖嚴,破綻還是有的,這還算不得上乘的劍法,你再看我這連接的三招!”這時於承珠已數到第五招了。
只聽得張丹楓説道:“我這接連三招,第一招分花拂柳,連刺你左右兩肩井穴,第二招馮夷擊鼓,戮你的咽喉要害,第三招白虹貫日,直刺你的胸膛!”張丹楓邊説邊做,直似老師教學生一樣。陽宗海幸得有他的指點。使盡平生所學,第一招“用虛式分金”的陰柔劍術卸開張丹楓的攻勢,第二招用“鐵門閂”攔擋胸前,第三招想盡方法卻無可抵擋,只好用一招“雷電交轟”,以最剛猛的劍勢反擊,希望憑着手中利劍削斷他的柳枝,心中想道:“我以這樣兇猛的反擊之勢,拼着與你兩敗俱傷,料你也不敢放肆搶攻。”依劍學的道理,他這三招還真算得是解拆得宜,中規中矩。
於承珠一口氣數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心中想道:“呀,可惜,可惜我師父若不將招數説破,這三招他焉能抵擋了?現在只有兩招了,陽宗海拼了性命,全力反擊,十招之內,只怕未必能將他打敗。”心念未已,忽聽得“轟”的一聲,一個人影從窗口飛出,那水榭四面臨水,窗上都鑲着玻璃,這一下直撞得碎片紛飛,人人走避!
隨即聽得撲通一聲,浪花四濺,陽宗海那龐大的身軀,已跌下荷塘!原來陽宗海使到最後那一招“雷電交轟”,用盡全力,忽覺敵人攻來的勁道兒完全消失,長劍被張丹楓的柳枝輕輕一帶,這一下正是內家的“四兩撥千斤”的絕技,高手比拼,最忌的就是“無的放失”,攻勢突然無着,陽宗海這一下猛衝之勢,被張丹楓趁勢一牽,等如大石滾下斜坡,更有人在後面推了一把,哪裏還能煞住,因而身軀飛了起來,直跌下荷塘才止。
張丹楓笑道:“能放能收方近道,武功處世一般同,承珠,這是第幾招了?”於承珠吁了口氣,叫道:“第九招!”張丹楓臨窗叫道:“陽宗海聽着,從今之後,不准你再用四大劍客的名頭!”
洪巖道人面似寒水,跳出來道:“待我來領教你的玄機劍法!”伸出一雙象牙筷子,往張丹楓的柳枝上一挾,洪巖道人是赤城子的師弟,年曉雖然比玄機逸士小了二十年,論起輩份,卻是和玄機逸士一輩,比張丹楓高出兩輩,張丹楓只使柳枝,他焉能用劍,這筷子一挾,正是他想與張丹楓賭鬥內力輸贏。
張丹楓笑道:“小的不行,老的也來了麼?”身形略一晃,柳枝倏地移開,洪巖道人還道是他避戰,一雙筷子運足內勁,再挾過去,説時遲,那時快,只見張丹楓的柳枝一卷,喝道:“換過劍來!”連於承珠也看不清楚她師父用什麼手法,洪宕道人那雙筷子又已脱手飛去,射出窗口,跌下湖心。
以張丹楓的內功而論,其實和洪巖道人乃是伯仲之間。但他修習的是正宗心法,卻比洪巖道人較為精純,更兼他和陽宗海交手在前,知道了赤城道人這一派武功的路子又故意驕敵,趁着洪宕道人狂攻猛襲之際,輕輕一個以逸待勞,立刻奏功。
陽宗海這時己爬了上來,濕淋淋地走到師叔跟前,手捧長劍,遞給洪巖道人道:“師叔,請用劍!”陽宗海跌下荷塘,長劍居然還未曾脱手,也算難得了。洪巖道人輩份太高,近年亦已不用劍與人對敵。這時他筷子脱手,尷尬之極,陽宗海又道:“請師叔用劍!”洪巖道人“哼”了一聲,終於把長劍拿起,張丹楓側目斜睨,柳枝輕拂衣裳,意態悠閒之極!洪巖道人面上火辣辣的,叫道:“張丹楓,你也換過劍!”自張丹楓來到水榭,這是他們第一次直呼其名。沐國公聽了,面色大變。
張丹楓笑道:“好,你現在不説我是假冒了吧?承珠,你給我再折一技柳枝來。”張丹楓雙手各執柳枝,微微笑道:“洪巖道人,你是赤城子的師弟,我若只用一根柳枝,大是不敬。現在我用兩根柳枝,對你一柄長劍,咱們彼此都不吃虧!”其實兩根柳枝,如何能抵得住一柄長劍?張丹楓這話,固是自高身份,但亦是給洪巖道人圓了面子。
洪巖道人悶聲不響,鬥雞也似地緊緊盯住張丹楓,猛地喝道:“小輩無禮,看招!”喇的一劍,分心直刺,張丹楓笑道:“老前輩,這一招用得不錯,比你的師侄高明一倍!”似贊似諷。柳枝一起,左右交叉,洪巖道人心中一凜,張丹楓這一招看似輕描淡寫,但卻妙到毫巔,洪巖道人若削他左手的柳枝,自己右方就要露出空門,半邊身子的十八處大穴便全在他右手柳枝的籠罩之下,若削他右手的柳枝,左方的空門,亦是同樣受到威脅,洪巖道人迫得退劍自保,他的劍術得過師兄的苦心教授,這一下由攻改守,變招奇快,確是一等一的高手功夫。
張丹楓笑道:“老前輩數十年寒暑之功,在此一招悉見。你已得了上乘武功的秘奧,可惜僅是登堂,未曾入室。回去再與師兄切磋,可能自創劍派。我對你有厚望焉!”這番話更是似贊似諷,直似塾師批學生的文卷。洪巖道人給張丹楓氣得幾乎炸了心肺,但高手比鬥,哪可動怒,洪巖道人滿肚皮的怒火,只好自己抑住,凝神對付張丹楓兩根柳枝!
片刻之間已鬥了十招,但見張丹楓的兩根柳枝縱橫飛舞,矯若遊龍,每招每式,都是出人意外,配合得妙到毫巔!洪巖道人雖然有一柄長劍,竟是被張丹楓的兩根柳枝牽制得只有招架之功,漸漸連招數也遞不出去。本來洪巖迢人那柄長劍使開,一丈五六的周圍都在他劍光的圈子之內,越鬥圈子越小,到了十招之外,圈子已縮到七尺以內,洪巖道人劍氣消臧,黯然無光。
於承珠看得心神俱醉,想道:“原來雙劍合壁的最上乘劍法,一人也可使用。”玄機逸士所創的雙劍合壁的劍法,變化精微,無與倫比,但正因為這套劍法太過複雜深奧,分心便學不好,所以玄機逸士當年,教自己門下兩個最得意的弟子,謝天華和葉盈盈,每人只教半套,謝大華傳張丹楓,葉盈盈傳雲蕾,四師徒的雙劍合壁,天下無敵!張丹楓聰明絕頂,又得了玄功要訣,和雲蕾婚後,潛心苦研,鑽悟出一人便可使雙劍合壁的絕學,只以劍法而言,已勝過他師祖當年,也正因此,張丹楓才敢以兩根柳枝,抵敵比自己高出兩輩的洪巖道人的長劍。
再鬥了十招,洪巖道人的長劍僅能封閉門户,氣喘之聲,合座皆聞。陽宗海從一個武士手中搶過一柄青剛劍,大聲喝道:“叛逆身份已明,不擒何時?”隨着喝聲,有十多人進入水榭,有的武士裝束,有的道士打扮,原來都是洪巖道人帶來的赤城派門下弟子,他們沒資格和沐國公同座,故此適才被招待在外面,由國公府的武士陪他們宴飲。如今都被陽宗海召喚了來。這水榭地方寬廣,但多了十多個人,亦已把通往岸邊的路圍得水泄不通。
沐國公大為不悦,但處此情形,只好由自己的幾個武士護着,倚壁觀戰。
但見陽宗海把手一揮,這十多個人立即搶進水榭,各自站好方位,排成了一個鐵桶般的劍陣。洪巖道人跳出圈子。站在劍陣的中心,張丹楓微微一笑,又舉起柳枝,輕輕拂拭自己身上的塵士,笑道:“久聞赤城派的劍陣頗有妙處,今日得觀,何幸如之!”
陽宗海與一眾同門擺好劍陣,全神凝注,只等師叔下令發動。對張丹楓的冷嘲熱諷,竟不敢答半句話。張丹楓轉面向着於承珠,笑道:“這一戰總得半個時辰,你在這裏,已無事情,你先走吧。若見黑白摩訶,替我問好。你不必等我去找你了,你們可先到大理,我最多遲你們一日便趕回來。”
張丹楓這幾句話説得輕鬆之極,看來這劍陣雖是聲威嚇人,卻全不在他的眼內。於承珠實在捨不得離開她的師父,但轉念一想,師父吩咐,必有道理,而且自己既已知道黑白摩訶到了,也該回去找他們。
於承珠道:“那未弟子先走了。”拔劍出鞘,便往外闖,張丹楓笑道:“收起劍來,不要嚇亂了他們的陣勢。”於承珠怔了一怔,眼見這劍陣長劍如林,心道:“難道我走出去,他們便不阻擋?我赤手空拳,怎能抵敖十幾枝利劍?”但她素來信服師父,師父既如此説,她便無所畏懼,立即把青冥寶劍插入鞘中,緩緩地走出水榭。果然那些赤城的門下弟子,無一人士來攔阻。但見他們都似石像一樣,站在原處,動也不動,看情形,就是有人打他們一記耳光,他們也不敢移動腳步。
原來這劍陣最講究方位的配合,張丹楓知道陽宗海擺這個劍陣,正是以全力來對付自己,料想他們一定不肯為於承珠而亂了陣腳,故此才敢放心叫於承珠空身走出。他叫於承珠先走,正是為了保護她。因為劍陣若然發動,自己無妨,於承珠只恐難以脱身,自己也不能全神應付了。
於承珠剛走上岸,便聽得叮叮噹噹的劍擊之聲,回頭一看,但見水榭內滿是劍光人影,於承珠非常想回去觀戰,但終於還是聽師父的話走了。
晚風輕拂,於承珠只覺精神爽快,心中甜美,這兩日來她雖然吃過許多苦頭,但卻出乎意外地碰到師父,這時她才忽然想起,敢情就是師父將她救出水牢,越想越對,除了師父,別人哪能有這份本事?她真想回去問問師父,但這時她已走入城中,將近客店了。
於承珠心道:“小虎子不知多記掛我呢。黑白摩訶也不知來了沒有?”回到客店,只見外面牆壁,自己所留的標記仍在。於承珠興沖沖地走入房中,叫道:“小虎子!小虎子!咱們的師父來啦。”房間內無人回答。
於承珠大為不悦,心道:“小虎子怎的這樣會玩,守候兩天也無耐性,真得好好地教訓他一頓。”她還以為是小虎子一人偷偷出城去玩。誰開小虎子的房門一看,但見衣被凌亂,似乎是小虎子從睡夢中被人驚醒,便突然跑了。於承珠吃了一驚,忙叫店小二來問。
只見店小二戰戰兢兢地走到跟前,囁囁嚅嚅地説道:“小店只管客人食住,矢了東西,可不關小店的事。”於承珠道:“什麼?失了什麼東西?”店小二道:“昆明城中久無盜案發生,這次偏偏在小店發生盜案,真是意外。小姐要不要請我們掌櫃的陪你去報案?”
於承珠焦急之極,忙道:“閒話別多講了,快説強盜偷了我們的什麼東西?”店小二道:“強盜諭了你那匹白馬!”於承珠這一驚非同小可,叫道:“強盜偷了我的寶馬?”店小二道:“不錯,你的弟弟追賊去了。”
於承珠旋風一樣地急忙奔到馬廄去看,但見馬廄外蹄印仍留,排成兩行,馬廄中自己那匹照夜獅子馬果然不見了!於承珠奔出數里,見蹄印隱沒在效外的田野之間,這才回去。店小二正守候在馬廄旁邊,見於承珠如此着急,又口口聲聲説是“寶馬”,心中甚是恐懼,生怕於承珠要他們店家賠償。
於承珠稍走心神,問道:“是什麼樣的盜馬賊?”店小二道:“昨晚大約是四更時分,我們聽得小爺大喊,趕出來時,賊人已把馬偷走了。小爺跑得真快,他衣服還未放得整齊,便去追那個偷馬賊,轉眼之間,就不見了。”
於承珠靜了下來,細心一想,大為詫異。心道:“我這匹照夜獅子馬只聽師父師母和我三個人的命令,旁人休想騎得了它。等閒的盜馬賊只怕未曾走近,就要給它踢翻,難道這偷馬賊竟是一個武功極強的高手?呀,不對,不對,即算他武功極強,足以制伏龍駒,但我這匹照夜獅子馬必然掙扎,怎的蹄印卻又並無凌亂的跡象。難道是師母來將它牽走?師母素性端莊,她絕不會和我開這個玩笑!師父現在沐國公府中,更不會是他了。天下尚有何人,能夠盜走我的寶馬?而又今它乖乖順從?”想痛腦袋,兀是百思不得其解。
店小二道:“於姑娘,你要不要報案?”於承珠愠道:“還報什麼案?呀,失了這匹馬叫我如何趕賊人?”店小二忽道:“於姑娘,你失了坐騎,不必心焦,有一位客人留下了一匹馬給你。”於承珠大奇,道:“什麼客人?”店小二道:“是兩個外國人,一男一女,衣服華麗,男的能講咱們的雲南話,他們走了不久,他説他認識你,聽説失了白馬,就將一匹坐騎留下了。”於承珠心道:“原來是段澄蒼和波斯公主來過了。”忙道:“他們呢?還有什麼人和他們同來?”店小二道:“就是他們兩個人,看他們行去匆匆,似是有什麼急事。一聽姑娘不在這兒,留下坐騎便走了。”
於承珠心道:“段澄蒼和波斯公主途中受到國公府武士攔截,無怪他們不敢在昆明城中久留了。”段澄蒼留下的這匹馬,乃是阿拉伯名馬,雖然還不及“照夜獅子”,但亦是難得的良駒。店小二將那匹馬牽了出來,於承珠一躍上馬,問道:“賊人向哪個方向走?”店小二道:“南方!”於承珠一言不發,立刻催馬飛奔,在暮靄蒼茫中,出城南去,店小二驚愕不已,想道:“這姑娘好奇怪!”於承珠不向店家索償,店小二抹了一額冷汗,心中如同放下一塊大石。其實當盜案發生之時,他已被嚇得昏頭昏腦,那方向乃是亂指的。
於二承珠心愛那匹“照夜獅子”馬有如性命,雖然明知追趕不上,仍然存着萬一的念頭,希望自己那匹寶馬,不聽賊人驅策,會在途中相遇。於承珠這一策馬疾馳,直到天色全黑,才到家農家投宿,第二日一早,又爵策馬追蹤,口路之上,也碰到四五個騎客,有的是粗豪大漢,有的是上了年紀的老頭,有的像是跑江湖的女子,每個都好像形跡可疑,但他們騎的都不是“照夜獅子”馬,於承珠有事在身,無心理會。
正在策馬疾馳,忽聽得背後蹄聲得得,一騎馬如飛趕上,於承珠回頭一望,只見騎在馬背上的乃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穿着一件粗布衣,像個質樸的莊稼漢,這少年見於承珠回頭,古銅色的臉上現出一圈紅色,湘湘説道:“姑娘,你是一個人趕路麼?”於承珠道:“怎麼?”那少年道:“我也是一個趕路,此去滇南,路途不靖。咱們不如同走,彼此有個照顧,你看如何?”於承珠滿肚皮不好氣,要不是見這少年樣子老實,不似存着壞心,她真想抽他一己馬鞭,當下冷冷説道:“我素來不喜歡與人同步,多謝了。”馬鞭在空中猛抽,噼啪作響,胯下的阿拉伯黃膘馬放開四蹄,不久就把那少年撇得不見了。
於承珠暗暗好笑,猛地想道:“這鄉下少年看來身上並無值錢的東西,即算路途不靖,他又何懼?莫非他貌似老實,卻是壞人麼?想了一會,“呸”了一口冷笑道:“即算是壞人,他不惹我,我又何必理他。”
於承珠依着南方的指向,見路朗行,直至黃昏時分,仍然沒有見看自己那匹白馬,心頭冷了半截,這才醒悟自己的想法太幼稚,心道:“這樣追蹤,不是辦法,不如到大理去等候師父。”抬頭前望,只見無數石峯,層層羅列,有的孤峯峭立,有的如障屏連,就像地面上突然湧起無數玉徇,於承珠心道:“前人詠桂林的風景,有詩云:水似青羅帶;山如碧玉徇。怎的這奇景雲南也有。”於承珠博覽羣書,地理圖籍之題,也曾涉獵,細細一想,猛地想道:“莫非這就是前人稱為‘天開異境’的石林?”這才記起石林的確是在雲南省潞南縣的,與大理已是背道而馳。
於承珠縱馬走近石林,抬頭一看,只見頭頂一塊懸空的大石上果然題有“天開異境”四個硃筆紅手,旁邊還有“大造奇觀”“大氣磅礴”“鬼斧神工”等等讚歎的題句,望入“林”中,但見萬户千門,陰森可怕,於承珠想道:“古人遊記中説:石林刀户千門閉,不亞武侯八陣圖。若非有當地士人向尋,切不可孤身擅人。看來不是誇大之辭。”又想道:“難得到此,不遊一趟,豈非遺憾。反正不差在這一天,明日再問路去大理,也還未遲。”
當下找一家農家投宿,這裏是彝族地區,士人特別好客,對於承珠殷勤招待,捧出他們待客的上品土產“乳扇”,那是用羊乳或牛乳做成的一種食品,有一股臊味,於承珠甚是不慣,但還是吃了幾塊。吃了晚飯,於承珠問那主人識不識石林中的道路?主人道:“識是識得,不過現在不好去了。”於承珠道:“為什麼?”主人道:“聽説林中有盜匪的巢穴,前年有人帶兩個漢人入內遊覽,從此不見。我們都不敢去了。”於承珠怒道:“竟有此事?天下奇景,豈容匪徒佔據,你帶我去,我替你們地方除此一害。”那主人雙手連搖,道:“使不得,使不得,休説姑娘只是一人,就是千軍萬馬,他們在裏面先佔了地利,也是有去無回。”於承珠見這主人如此害怕,不願強抱所難,心中悶悶不樂。
吃了晚飯,新月初上,於承珠獨出村邊漫步,主人家要陪她,於承珠推辭了,士人不善説辭,見於承珠堅執要獨自出外走走,只好由她。主人家又千叮萬囑叫於承珠只可在村邊散步,不可走得太遠,於承珠也點頭應允了。
村外有一個小湖,湖邊也有平地湧起的石峯,倒影入湖,奇麗無倚,於承珠心道:“前人遊記中説,石林中也有湖,名為劍地,想來那裏的風景當更勝此。”不覺心漣搖搖,不知不覺移步走向石林。
忽見有兩條黑影從側掠過,距離於承珠約有十餘丈之遙,於承珠是練過暗器的,眼力特別鋭利,在月色黯淡之下,仍然聽得出他們的去路。石林外面有個大草坪,大草坪中也有幾石峯,上面如樹交河,如傘如蓋,那兩條人影就鑽進下面洞中,不久又見兩條人影入內。
於承珠心道:“莫非這些人就是黨匪。”那幾個石峯並不高,小巧玲瓏,宛如盆景,於承珠藝高膽大,跑了出來,施展上乘輕身功夫,悄無聲息地飛身掠上石峯,從石隙縫中張目望下,但見黑影綽綽,只分別得一人似是個女子。
只聽得一個聲音説道:“董老大,你可看清楚了,點子就只是孤身一人?”“點子”乃是黑道中的“黑話”,指盜黨所要動手對付的人客,於承珠心道:“果然是盜黨在這裏商量謀財害命之舉。我既在此,豈可不管?”那被叫做董老大的人説道:“千真萬確,就是點子一人。”再聽下去,可令於承珠大吃一驚。正是:
仙境那容狐鼠佔,乍聞黑話最驚心。
欲知後募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