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雪瓶一覺醒來,窗外天已大亮。她想起昨夜情景,恍如仍在夢中。她正要披衣下牀,窗外忽然傳來了羅大伯和她母親談話的聲音。那聲音雖然很細,可在這異常寧靜的清晨,卻還是聽得真切。
羅大伯:“德秀峯這番入疆,雖不知受何所遣,但我料他此來定與西疆眼前的局勢有關。”
母親:“德秀峯一向為鐵貝勒王爺所器重,過去即曾在軍機處行走。此人頗有膽識,又極幹練,他若確為查訪西疆軍務而來,對你可能有利。只是……”她母親話音到此忽又停住。
羅大伯:“沒想到羅燕也隨他來了。算來他們應已到達塔城。我已決定趕去塔城見見羅燕,我和她一別又快近二十年,心裏也真想念她啊。”
母親:“塔城地險人雜,偵騎細作混處其間,你去恐有不便。”
羅大伯:“那兒有我許多兄弟,量也無妨。”
話音稍停片刻,又聽她母親説道:“讓雪瓶隨你一道去如何!這孩子倒也精細,又認識燕姑。”
羅大伯:“你有病,身邊也需要人照料,還是我一人前去好了,不會發生什麼差錯的。”他話音停了停,又説道,“雪瓶這孩子也真討人疼愛!她已經長大成人,你下山後,也該為她留意留意啦!”
母親:“我進關去,一半也為的是她。”隨即,母親便把話題拉開了。
春雪瓶坐在牀上側耳傾聽着。當她聽到羅大伯和母親的這後兩句談話時,她的心突然一陣劇跳,臉上也頓覺熱辣起來。羅大伯要母親為她“留意留意”,母親又説她進關一半是為了自己;羅大伯那“留意”二字的含義她已經隱隱懂得,而母親進關去尋的卻又是自己的弟弟,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春雪瓶又陷入一陣迷惑之中。她正俯首沉思,母親進房來了。她抬起頭來向母親送去嬌羞的一笑,見母親正帶着些兒詫訝的神情注視着她,春雪瓶感到有些慌亂,忙説道:“母親,昨夜風寒,你該沒涼着身子?”
母親並未答理她那關切的問候,卻反問她道:“你半夜到林裏去過?”
春雪瓶微微一驚:“去過。我怕母親受涼,特給你送支貂氅,見母親睡得正香,未敢驚動,便又折回來了。”
母親只欣然一笑,便不再説什麼了。
春雪瓶不解地問道:“母親,你當時睡得正熟,怎知我來過?”
玉嬌龍日視着覆在被蓋上的貂蹩,説道:“這貂氅我原放置枕邊,見已被移動,便知你來過丫。”
春雪瓶將嘴一一嘟,不服地:“單憑動了貂氅,哪能就此推斷,母親定是見我來了,才故作假寐的。”
母親笑了:“怎會如此。昨夜風寒,我就料定你會來的。”
春雪瓶一拍手:“母親,這興許就是兵法上説的‘知已知彼’吧!”
春雪瓶這一説,竟把母親也逗得開心地笑了起來。
春雪瓶正要掀被下牀;當她剛剛伸出手去,忽又停住,轉臉對母親説道:“母親,昨夜半夜你也一定回屋來過。”
母親含笑不答。
春雪瓶:“這貂氅我折回屋時原是放在木椅上的,母親怕我倦睡受涼,卻來給我加覆上了。”
母親似笑非笑,凝目而視,説道:“你這才是單憑推斷得知的。”
春雪瓶有些懊喪地:“而且還是過後方知。真枉了母親還誇我精細呢!”
母親微微一詫:“適才我和你羅大伯説的話,你都聽到了?”
春雪瓶:“聽到了。”
母親沉吟片刻,説到:“那位德秀峯來西疆何事,你與他同行時,聽他談起過沒有?”
春雪瓶春雪瓶:“他雖未提到過他來西疆幹什麼,但我卻已猜出幾分來。我看這多半與羅大伯的事兒有關。”
母親不覺一怔:“你是怎麼猜出來的?”
春雪瓶:“一路上,就是那位德秀峯,曾多番向我打聽羅大伯的情況,問得可仔細啦!”
母親:“他問了些什麼?你又説了些什麼?”
春雪瓶:“他問我可知羅大伯的為人,我告訴他説,羅大伯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漢,孝義雙全的大丈夫’。他還問及羅大伯是否有率領馬賊在烏倫古湖一帶抗擊外寇來犯的事。我説這是千真萬確。還説這是全西疆的人都知道的。那位德秀峯聽了我的話後,他也説了這樣的話:‘那半天雲雖是馬賊,確也是條漢子。’他身為朝廷官員,如不是為查訪羅大伯的事而來,向我打聽這麼詳細幹什麼。”
母親顯得十分關切地:“那位德秀峯可還説了些什麼?”
春雪瓶:“他還向我談起玉帥。”她偷眼看了看母親,“還對我談起十八年前羅大伯大鬧北京的事來。”
母親眼裏掠過一道亮光,嘴唇也微微顫抖了下。接着,她又淡淡地一笑,説道:“你羅大伯十八年前進關報仇,確曾在河北大鬧過一陣子,不料竟因此引出許多流言來,我看多是些無稽之談和不實之説。”
春雪瓶凝思片刻,喃喃自語般地説道:“我想也是無稽之談!哪裏會發生那樣的事呢!”
屋裏忽然陷入一片沉默。
恰在這時,窗外傳來羅大伯的聲音:“快出來吃飯吧,日已高懸,還要收拾下山哩!”
春雪瓶隨即穿好衣服,和母親一道跨出木屋,見門前土階小桌上早已擺好菜餅,羅大伯已坐在桌旁等候多時了。春雪瓶望着羅大伯歉歉地一笑,緊挨着母親身旁坐下,三人便開始吃了起來。春雪瓶一邊吃着餅,一邊不停地瞟着眼睛打量着她母親和羅大伯。
她見羅大伯只顧埋頭吃餅,顯得有些悶悶不樂的樣子;母親又已恢復了平日的神態,正容端坐,舉止不徐不急,顯得凝重矜持。春雪瓶不耐這無端的沉寂,一揚頭,衝着羅大伯問道:“羅大伯,你來接我母親下山,你何不把我母親送到艾比湖去。”
羅小虎:“我還要趕去塔城,我只能把你母女送到烏蘇界內。”
春雪瓶毫不鬆口:“烏蘇離艾比湖不遠,你送到艾比湖後再去塔城也不為遲。”
羅小虎抬起頭來瞬了瞬玉嬌龍,隨即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説
道:“艾比湖是你母親的天下,你問問你母親,她能容我犯境嗎?”
春雪瓶還想趁機撮合這兩位在她看來是應該同住一起的親人。她正要開口,卻碰上母親向她投來責怪的一瞥。春雪瓶只好嘟着嘴,不吭聲了。
羅小虎吃完餅,站起身來,對玉嬌龍説道:“我去把馬備好,你和雪瓶趕快收拾收拾,只帶走一些隨身衣物就行了。”
玉嬌龍也跟着起身回到木屋,一會兒便把必須隨身帶走的衣物包好,春雪瓶也用革囊裝上一些乾糧進屋來了。母女二人又在屋裏逡巡一遍,檢點一下有無遺漏的東西。説來也怪,這些粗製得不成形狀的桌椅用具,平日在玉嬌龍眼裏,雖然離它不得,卻也並未看重,此時此刻,在她看來,似乎都覺難棄難捨,依依戀戀。春雪瓶心裏也自另有一番感觸:若在平時,一聽母親説要帶她下山,她都感到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哪還會顧及這些傢俱和木屋,今天她要隨母親離開這裏了,這裏的一切東西卻都使她倍感親切起來,心裏也感到沉沉的。母女二人又默默地在屋裏站了一會,才邁步踱出屋外,羅小虎已將馬備好等在林邊了。
旭日已升上樹梢,陽光從幹隙裏斜下來,把幽暗的林子透映得一片碧綠。夜霜又化成露珠,懸垂葉上閃閃欲滴;晨霧已變成薄紗,繚繞林空縹緲未散。這天山晨景,玉嬌龍和春雪瓶早已看慣,若在平時,她母女二人只從中領享着寧靜和安謐,靜謐裏還帶些兒索寞和孤悽;可在這時看去,這靜靜的林子卻顯得鬱鬱葱葱,充滿生機。春雪瓶看着看着,不禁驚呼道:“啊,母親,我怎麼直到今天才看到,這兒的景色竟是這般的迷人!”
玉嬌龍略帶憂傷地:“景生於情,這門前景色,每到夏天,年年歲歲原都是如此的啊!”
春雪瓶回頭看看木屋,又凝望着那一片樹林,不禁依依地説道:“也許將來有一天我還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
玉嬌龍眼裏掠過一道驚愕的亮光,隨着亮光的熄滅,眼裏忽然變得更加黯淡起來。她將手裏的劍和包裹遞給雪瓶,説道:“你去把這劍和包裹掛放好,我去去就來。”她説完話就轉身回木屋裏去。
春雪瓶隨即走到林邊,將母親的劍掛在大黑馬鞍旁,包裹系在鞍後,然後又走到白馬身邊也掛上她的劍和革囊。她很快地便已收拾停當。她抬起頭來向木屋那邊望去,見母親還留在木屋裏尚未出來。她有些焦急地向羅大伯看去,見羅大伯正站在大紅馬身旁,雙肘曲擱鞍上,默默向木屋外邊注視着,眼裏閃露出一種困惑和不安的神情。春雪瓶受到羅大伯那不安神情的感染,也不禁自語般地叨唸道:“母親怎的還未出來?”
羅大伯立即放下雙手,直起身來,説道:“我去看看去。”他剛走了幾步,忽見玉嬌龍的身影在窗前一閃,隨即便跨出房門向林邊走來了。春雪瓶早已暗暗留意到了:母親的臉色發白,唇邊隱隱掛着一絲冷笑;手裏並未攜有餘物,腳步也顯得有些匆忙。她不覺暗自嘀咕了聲:“母親這是怎麼啦?”
玉嬌龍逕直走到大黑馬身旁,攀鞍上馬,回過頭來對羅小虎説道:“你來帶路,如何?”
羅小虎欣然上馬,正要揚鞭,忽聽春雪瓶驚呼一聲:“木屋着火啦!”
羅小虎舉目向木屋望去,見窗口已冒出股股濃煙,火舌時隱時現地在濃煙是繚繞。羅小虎回過頭來瞅着玉嬌龍,困惑不解地問道:“你這是為啥?!”
玉嬌龍淡淡地説道:“去意已決,還留它何用!”
羅小虎十分惋惜地:“這又不比霸王渡河,何須破釜沉舟!留下這間木屋給那班逃亡至此的弟兄避避風雪,也是一樁功德。”
玉嬌龍冷冷地説道:“這是我和雪瓶棲居過的地方,豈容那些滿身汗蝨的漢子前來污玷!”
羅小虎搖搖頭,悶聲不響。
春雪瓶只輕聲嘀咕了句:“這都怪我啊!”
木屋裏的火焰越燒越大,屋頂上已經竄出條條鮮紅的火舌。
玉嬌龍坐在馬上,木然不動地凝視着那正燃燒着的木屋,火光映照在她那玉白的臉上,閃耀在她亮亮的眼裏,她望着望着,忽然間,從她的眼角里掉下兩顆大大的淚珠。
春雪瓶輕聲對身旁的羅小虎説道:“羅大伯,該起程了。”
羅小虎也不答話,只用力將繮繩一帶,又猛揮起一鞭,大紅馬有如受驚一般,騰起四蹄,飛也似的向山下馳去。大黑馬也不等主人催動,迅即放開四蹄緊緊跟在大紅馬身後。春雪瓶約住白馬,等母親和羅大伯也馳出一箭之地,又回過頭來,滿懷深情地環視一下週圍景色,這才跨上馬,縱馬隨後趕去。
天山本無路,徒步攀登已屬不易,更不用説馳馬下山了。可羅小虎卻毫不在意,仗着胯下的大紅馬,仗着他二十年歲月在鞍上所磨練出來的馬術,還仗着他那一往無前、睥睨一切的氣概,他縱馬當先,逢坡衝坡,逢林穿林,逢崖走崖,逢澗跳澗,時而如風馳電掣,時而似虎躍龍騰,只見蹄濺沙翻,直向山腳馳去。玉嬌龍也毫不示弱,凝神注目,提繮勒馬,忽如燕子穿楊,忽似驚鴻掠影,在後緊隨不捨。不過半日功夫,二人便已馳下山腳。羅小虎這才回過頭來,充滿驚佩地説道:“沒料到你馬術竟達到如此境地!”
玉嬌龍淡淡地一笑,説道:“別人能達到的,我也能達到。”
羅小虎又抬頭向山腰望去,問道:“怎不見雪瓶人影?”
玉嬌龍:“她也許早已下到山腳了。”
羅小虎半信半疑,又拍馬向前面一片樹林穿去。剛出樹林,見雪瓶果已停馬撫鞭等候在那兒了。他打量了下春雪瓶和她那匹白馬,頗感驚訝地問道:“你怎會來得這快?”
春雪瓶:“我路熟,走捷道,所以先到了。”
玉嬌龍瞅着雪瓶:“你怎不隨在羅大伯和我身後?”
春雪瓶:“我見羅大伯一個勁地朝着險處闖,就仍走我的捷道去了。”
玉嬌龍:“你膽怯了?!”
春雪瓶:“羅大伯闖險是天性,母親是賭勝,我何須跟着闖來,讓母親為我分神。”
玉嬌龍嗔她一眼,“嘴利!”隨即舉起馬鞭向北一指,對羅小虎説道,“穿過這片荒野,從呼圖壁西邊斜插過去,只需一晝夜便可到達石河子了。”
羅小虎:“這一帶我比你熟。且隨我來!”他話音剛落,便一催大紅馬向北奔馳而去。玉嬌龍也縱開大黑馬緊跟在他身旁。春雪瓶仍然不急不忙地等他二人跑出半里地後,方始縱馬加鞭,隨後趕去。
三人兩前一後,一路馬不停蹄,飢食乾糧,渴飲泉水,每馳三十里,便停下馬來稍事歇息。三人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路上,羅小虎對玉嬌龍體貼温存,照顧備至,每逢打尖休息,推食讓水,拂座披衣,全都由他料理,春雪瓶總是藉故躲開,讓這兩位親人在這短短的相聚裏,多多裝進一些暖意。有時,人並未飢,馬也尚未乏力,春雪瓶卻總尋找藉口,央求停馬小憩。正當停下馬來,她卻又跑開嬉戲去了。因此,三人一直走了三天三夜才算進入石河子地界。這兒雖然偶爾也能見到一些小小的村落,但放眼望去,仍是砂礫千里,荒涼已極。三人策馬西行,向烏蘇方向進發。春雪瓶忽然發現母親已用青紗纏面,把整個口鼻都完全掩沒,眼裏也不時閃起惕然不安的神情。她感到惑然不解,想問又不便問,便向走在她母親身旁的羅大伯投去探詢的一眼。羅大伯只是笑了笑,眼裏閃過一縷略帶嘲諷的神色。春雪瓶正在猜度着,忽見羅大伯勒住大紅馬,一躍下鞍,埋頭在砂地上察看着。春雪瓶也忙約馬停蹄,埋頭順眼看去,見地下除了幾堆馬糞外,並無別物。而羅大伯在仔細察看的卻正是那些馬糞。春雪瓶好生納悶,問道:“羅大伯,你看那些馬糞何用?”
羅小虎並未答話,仍自逐一察看着那散落在地的一堆一堆的馬糞,當他察看已過,忽又抬起頭來舉目四望,眼裏露出驚詫的神色,自問自語道:“怪事,這兒怎會出現馬隊?!”
玉嬌龍微微一怔,神情也立即肅然起來,説道:“莫非是巡哨官兵”
羅小虎搖搖頭:“這裏遠離驛道,又很荒僻,官兵巡邏都是懶漢,哪會到此。”
春雪瓶:“會不會是遊騎?”
羅小虎:“遊騎意在搶劫,此地既無村落,又無牧幕,他們來此作甚。”
春雪瓶:“興許只是幾騎牧馬過路留下的,何須去多費神思,還是趕路要緊。”
羅小虎不以為然地瞪了春雪瓶一眼,重又翻身上馬,一邊策馬前行,一邊對春雪瓶説道:“闖蕩江湖,凡事都要小心在意,處順境時要時刻想到可能遇逆境;走平路時要抬頭注視前面可能出現的坎坡,這樣才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你別看那只是幾堆尋常的馬糞,可我卻已從那幾堆尋常的馬糞中看出不尋常的情況來了,這可能是個危險的兆頭,我們應提防着些兒才是。”
春雪瓶一聽有危險,精神立即抖擻起來,心裏也頓然湧起一陣莫名的歡樂。她隨即又顯得有些疑惑不解地問道:“這兆頭羅大伯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羅小虎:“這兒不是打尖之地,你看這地下同時灑下有五六堆馬糞,且是牲口在行走中所遺,可見定是馬羣。這附近都無草地,哪來馬羣!那就只能是騎隊了。”他停思片刻,又自語般地説道:“既不是官兵,又不是遊騎,那又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玉嬌龍:“人們常説遊騎,遊騎與馬賊何異?”
羅小虎:“馬賊中多是各部的奴隸和流人,專與官家、頭人作對,也只打劫官家、頭人,並不侵擾窮苦百姓;遊騎乃各部中一些傈悍好鬥的遊手牧民,他們不去侵犯官家、伯克,卻專門搶劫自己的兄弟。”
春雪瓶:“那些遊騎也真可惡,他們還不時冒充馬賊,弄得皂白難分!”
羅小虎:“遊騎經常冒充馬賊,入侵的敵寇又時時冒充遊騎,把西疆搞得人心惶惶,官府也是渾渾噩噩。”
玉嬌龍:“馬賊遊騎,同是搶劫,確也叫人難分,也無須去分個渭涇。”
羅小虎:“可在百姓們眼裏、心中,還是涇渭分明的。”玉嬌龍默不吭聲了。
春雪瓶偷偷瞟了她母親一眼,忙把話岔開,問羅小虎道:“羅大伯,你可曾遇上過遊騎?”
羅小虎:“遇上過。就在兩月以前,我在去瑪納斯的路上,突然遇上一幫遊騎,他們剛剛搶劫了附近的一個村子出來,馬上馱載着大包大袋的衣物和糧食,還把耕牛也帶上了。留在村裏的都是一些老弱婦幼,他們呼天嚎地跟在後面,求他們把耕牛和糧食留下。可他們哪會動心,還不停地向哀求着的婦女們拋起套繩,將他們拖
在馬後,狂笑取樂。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迎上前去勸阻他們。不料他們仗恃勢眾,見我又是單身一人,不容分説,一聲吆喝,二十餘騎傈悍異常的漢子一擁而上,將我團團圍住,從四面向我殺來;立馬外圍的幾騎漢子又輪番向我頭上拋來套索,使我顧此失彼,陷入五面受敵的境地,我竟差點毀在那幫遊騎的手裏了。”
春雪瓶聽得入神,見羅小虎把話打住,便又迫不及待地問道:“後來呢?後來又怎麼樣了?你又是怎樣殺退他們的?”
羅小虎:“常言道,兩拳難敵四手,我單刀獨馬,哪能輕易地勝得他們。還是多虧了一位路見不平的少年小子,拔劍相助,才把我解救出來。”
春雪瓶意猶未足,策馬靠近羅小虎身旁,伸手抓着他的臂膀説道:“羅大伯,你仔細講來聽聽,真是有趣極了。”
羅小虎不忍使她掃興,又説道:“我正在危急的時候,忽聽外圍響起一陣叫罵和格鬥之聲,正在和我拼殺的幾騎漢子也突然顯得慌亂起來,我忙偷眼一看,見那幾個向我拋丟套索的漢子,一個已跌倒馬下,其餘三個正在和一位少年的小子交手。那小子一邊揮舞寶劍,一邊罵道:‘人説馬賊是英雄,原來卻都是些敗類!搶了老百姓,還來耀武揚威殺一個單身漢!’我明白他是助我來了,便趁近身那幾騎漢子正在分神之際,奮力揮刀殺開一個缺口,縱馬衝到那少年小子身邊,砍翻一個正向他身後殺來的漢子,對他説道:‘兄弟,好樣的!他們人多勢眾,咱們走吧!’他見我已殺出重圈,無心戀戰,衝着我咧嘴一笑,只説了句:‘你還不快走!’迅即勒轉馬頭,向石河子方向馳去。我也縱馬緊緊追了上去。我邊追邊高呼道:‘喂,兄弟,留下名來,交個朋友!’不料他既不回頭,又不應聲,顧自揚鞭催馬向前飛奔。他哪知他那坐騎不及我白馬快,不消片刻功夫,我便越過他的馬頭,跑到他的前而去了。我勒馬回頭,立馬道上,擋住他的去路,這才迫得他不得不停下馬來和我相見,也讓他見識了一下我這位真正是馬賊的朋友。”
羅小虎説到這裏,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春雪瓶:“那少年可説出了他的名姓?”
羅小虎:“他自稱姓鐵名芳,只是《百家姓》上好像沒有這個姓。”
玉嬌龍插話説:“西疆許多人的姓也是《百家姓》上所沒有的。”
羅小虎:“他不是西疆人,是從河南開封府來的。”
玉嬌龍沉吟自語道:“河南開封……鐵……是不曾聽説有這樣的姓。”她隨即又補問道:“他來西疆則甚?”
羅小虎:“他説是來尋親。”
玉嬌龍:“尋什麼親?”
羅小虎:“他不肯説,我也不便深問。”
玉嬌龍:“興許也是流人。”
春雪瓶忽插口問道:“這少年也是單人獨馬,既敢挺身相助,劍法一定很高。”
羅小虎:“他看去極為雄壯,劍法似亦平平。當時性急,我也並未看清。”
春雪瓶不甚相信而又略感惋惜地:“他如劍法不精,豈敢前來犯險!”
羅小虎:“扶危仗義,靠的是一身肝膽,哪在武藝高低。”
春雪瓶凝思片刻,若有所思地回頭對她母親説道:“母親,這興許就是你曾給我講過的‘殺身以成仁,捨身以取義’那些道理吧!”
玉嬌龍只笑了笑,沒説是,也沒説不是。春雪瓶見母親未置可否,便又剛過頭來深感歉憾地對羅小虎説道:“可惜,他竟把遊騎錯當成馬賊了。”
羅小虎:“這,那小子後來大概也明白了。”
春雪瓶忙又伸手拉着羅小虎的臂膀,央求道:“他是怎樣才明白過來的?你們又是怎樣分手的?你都講來聽聽嘛!”
羅小虎被她糾纏不過,只好説道:“好,我講,把當時的情景都,講你聽:當我立馬道上攔住他的去路,他才不得不停下馬來,先是十分驚奇地打量着我胯下騎的馬,”他指着春雪瓶的坐騎又接着説:“也就是你現在騎的這匹白馬,不禁連連稱讚道:‘好馬,好馬!’説心裏話,我當時實在是離它不得,不然,我早把這白馬送給他了。”
春雪瓶不覺伸手撫拍着白馬的脖子説:“羅大伯當時果將這馬送了他,我就只有仍騎我的黃驃馬了。”她又催促道,“後來呢?”
羅小虎:“接着,我就問他姓名,他開始不肯説,後來我又對他説:‘我看你是關內人,我也是關內人,也是你這麼大年紀來到西疆的,咱們交個朋友吧!’經我這樣一説,他才勉強説出他的名姓來。我又問他為何來西疆?他也只説了‘尋親’二字,別的便什麼也不肯説了。我一時動了情,便對他説道:‘我也在尋親,尋了八年了,連個影兒都沒尋着。偌大個西疆,尋人也真難,你如能將真情實況告訴我,興許我還能幫你尋一尋。’我這一説,他竟差點哭起來,説道:‘老前輩,我實難相告,我也説不清啊!’我想各自也有各自難言之隱,也就不便再問了。臨分手時,我才告訴他説:‘適才作惡那幫人不是馬賊,是遊騎。你錯把遊騎當馬賊了!’他這才突然向我問道:‘你是何人?’我提高嗓門,大聲説道:‘我才是馬賊,人們常説的半天雲!’那小子一下把雙眼睜得大大的。我趁他還未回過神來時,便勒馬同頭馳去了。”羅小虎話音剛落,又不禁仰起頭來發出一陣長長的笑聲。
春雪瓶聽得眉飛色舞、意逸神馳。她也恍若親臨其境一般,不覺興沖沖作耍般地説道:“如若我也碰到這樣的事兒,有人問我是誰時,我便也高聲地告訴他:‘我是……我是天山下來的春雪瓶!”
羅小虎也被她的作玩逗樂了,説道:“春雪瓶有幾人知道!你應該説:‘我是人們常説的飛駱駝!”’
春雪瓶不禁發出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很少説話,只在一旁默默傾聽着的玉嬌龍,忽然回過頭來,不以為然地説道:“這名兒刺耳,太不雅了。”
春雪瓶:“那我就這樣説吧:‘我就是駝鈴小公主’——春雪瓶!”
玉嬌龍微微一震,臉色也忽然發白起來。她肅然片刻,才對春雪瓶説道:“今後不許再重提駝鈴公主這幾個字了!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她眼裏閃出一種哀感而惕然的神色。
春雪瓶順從地點點頭,默不作聲了。
曠野上突然沉靜下來,耳裏只響起點點雜亂而沉悶的馬蹄聲。過了一會,玉嬌龍才淡淡地問了羅小虎一句:“拉欽近來可好?”
羅小虎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他已死去三年了。”
曠野上又歸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