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雲關石牌,東去一里地。
白雪覆蓋的田野坳旁,聳立着幾株參天老樹。
幾株老樹所圍繞的,是座老屋。
朱漆的大門緊緊閉着,沉沉的、沒有一點生氣。
沒有光亮。
沒有聲息。
但隱透着一股陰森的殺氣。
屋院的四角,漆黑的牆邊站着四個身着青色衣裝的漢子。
從他們高凸的雙頰,敏鋭得如鷹般的眸子,便知他們是一等一的高手。
老屋的後院及左右屋檐下,都侍立着數名青衣漢子。
老屋的主人是誰,為何有這等架勢?
老屋的主人並不出奇,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户,但今天老屋裏卻來了一位出奇的客人。
這客人就是魏公府閩大公子閩佳汝。
內屋裏房。
大書案上點着一支大紅燭,燭火在熊熊燃燒。
厚厚的緞絨布窗簾,將窗户掩得嚴嚴實實,透不出一絲光亮。
閩佳汝端坐在書案後的大圍椅中,燭光照亮了他陰沉的臉。
從未有過的挫折,使他感到氣惱與震怒,而且氣惱與震怒到了極點。
儒生店的不戰自退,可高風店高風球的被殺,他就無話可説了。
放眼江湖,誰能動魏公府的人?
徐天良是吃豹子膽狂過了頭,還是有意與魏公府作對?
使他更感震驚的是,派出去崆峒派不法道長及骷髏幫的殺手,竟全都栽在了徐天良手下。
據白巾蒙面人所報,徐天良殺不法道長,用的是崆峒派秘而不傳的九式滄海蛟龍劍式,而殺骷髏幫殺手,用的卻是青城山秘招游龍十三劍式,而且他還有西域天尊喇嘛所獨有的消屍化骨天蠱粉。
徐天良究竟是何方神聖?
幾天來,他絞盡了腦汁,仍是悟不出半點頭緒。
還有一個使他震怒的原因,徐天良居然將錢小晴拐進了山中,這是他絕對無法忍讓的。
錢小晴是他喜歡的女人,他決不容許有人將她從自己手中奪走!
深山野林之中、孤男寡女在一起,還會有什麼好事發生?
他不覺咬了咬牙,嘴角一陣輕微的蠕動,臉上那片無形的冷酷之氣,驟然濃厚幾分。
站在團椅旁的霍枝然,小心地彎下腰,輕聲道:“請大公子放心,有殭屍幫黃空白出手,保管……”
閩佳汝抬手打斷霍技然的話,冷聲道,“哼,看來這小子來頭很大,這些人都不會是他的對手。”
霍枝然小心翼翼地道:“大公子的意思,難道是要親自動手?”
閩佳汝眼中閃過一抹毒焰,神色令人心悸:“還沒到我動手的時候。”
霍枝然深陷的眼眶裏目芒一閃,壓低聲道:“這小子來歷不明,武功深不可測,千萬不可讓二公子去冒險,否則讓魏公王爺知道了,可擔待不起。”
閩佳汝身子陡然一顫,在駭然中卻迸出兩聲森森的冷笑:“我自有分寸。”
霍枝然還想説什麼,但只扁了扁嘴,沒説出聲。
書案上,燭光無風自閃,一明一暗。
閩佳汝手在桌面上一拍,即道:“我知道你已來了,何必來這一套?”
霍枝然往左斜閃半步,腰間雁翅寶刀已出鞘三寸。
追魂刀果然名不虛傳,反應之敏捷,出刀之快,在武林中已屬少見。
閩佳汝雖然出手拍桌,身子仍端坐在大圍椅中,紋絲未動。
一陣清風從房外透入,厚厚的窗簾微微一抖,房內書案前已多了一人。
燭光映照着此人頭上的白色面罩,和罩眼內兩隻晶亮的眼睛。
是徐天良在山林中沒追到的那個白巾蒙面人。
白巾蒙面人伸手摘去面罩。
一張白淨、俊俏的臉,十分儒雅灑脱,高挺的鼻樑,微翹的嘴唇,給人一種公子王孫的氣態,但身上卻是一身苦行僧似的衣裝打扮。
見到此人,霍枝然立即劍刀入鞘,躬身施禮道:“見過二公子。”
白巾蒙面人輕嗯一聲,即沒點頭,也沒轉身,神態倨傲已極。
閩佳汝皺皺眉頭,臉上掠過一絲不快,隨後擺擺手道:“請請。”
蒙面人大咧咧地在圍椅中坐下。
“可知道了此人的來歷?”閩佳汝問。
“不用查了,不管他是誰,殺了他完事。”
白巾蒙面人聲音很輕,聲調極冷。
他不僅相貌與閩佳汝相似,就連説話的腔調、神氣,也極其相似。
説怪也不怪,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關係。
白巾蒙面人叫關培南,是魏公王金刀閩少南的私生子,他的母親楊子燕,卻是閩少南夫人楊朝霞的親妹妹,因此二人才長得如此酷似。
楊子燕的丈夫是九島洞主關世傑。
關世傑武功高強,卻是個粗人,自己無生育能力,卻認定是夫人不行,連娶九房。均無建樹。
適逢楊子燕與閩少南私通身懷有孕,被姐姐楊朝霞發現。
楊朝霞盛怒之下刺傷楊子燕,楊子燕被迫逃離魏公府,途中被關世傑擄回島洞強納為妾,楊子燕為保全腹中孩子,只可委曲求全,於是,關培南就成了關世傑的兒子。
十五年後,楊朝霞病逝,閩少南即到九島洞拜會關世傑。
在酒宴上收了關培南為義子,並將其帶回到魏公府深造。
關世傑很高興能與閩少南結交朋友,給兒子一個深造的機會,而其中的秘密卻只有閩少南與楊子燕兩人心中明白。
閩少南命府內人對關培南以二公子相稱,並對半培南給予特殊的照顧,另眼相待,其關切的程度,遠遠超過了對大兒子閩佳汝的關懷。
閩佳汝懷恨在心,暗中查訪,終於查清了爹爹與楊子燕的關係,及爹爹為什麼十五年一直不敢去九島洞。而在母親病逝之後,立即去那裏接回關培南的原因。
儘管他知道半培南是爹爹與楊子燕的兒子,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卻又無可奈何。
除了暗中嫉妒與氣憤之外,他什麼不能做,因為他還要依靠爹爹。
離開了魏公府,他什麼事情也做不成。
他忍氣吞聲,默默地忍耐着,而又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剷除對方的機會。
徐天良的出現,使他意識到機會來了。
閩佳汝眨眨眼,裝作幾分激動地道:“讓我去宰了他”
關培南沉冷地道:“只怕你還沒有這份能耐。”
“你……”閩佳汝氣憤地鼓鼓嘴,隨後平靜下來,“你與他交過手了?”
這是巧妙的誘惑,意在激怒對方。
論武功,閩佳汝雖稱天下劍王,但還不及關培南,論心計,關培南則遠不是閩佳汝的對手。
“沒有!”關培南道:“但我與他已打過照面,他想追我,卻沒有追上。”
“哦!”閩佳汝嘴唇一抿,“他沒能追上你?據我所知,他的輕功已到了踏雪無痕的境界。”
關培南微顯上翹的嘴唇一撇之間一抹淡淡的笑,掛在了嘴邊。
閩佳汝微弓起身子,犀利的目光挑逗似的盯着他道:“你去殺他?”
關培南緩緩地搖搖頭:“我還沒有打算動手。”
“那你的意思是……”閩佳汝感到有些遺憾。
如果能讓關培南與徐天良交上手,無論誰殺了誰,誰傷了誰,都是一件好事。
關培南端然地道:“我已請了一人替我們殺徐天良。”
閩佳汝目芒一閃:“誰?”
關培南深吸口氣,緩緩吐出一個名字:“生死判官嚴陰陽。”
閩佳汝身子一抖:“你怎麼能請瘋子?”
嚴陰陽是江湖上一名極有名氣,而又極其神秘的殺手,他終日戴着羅漢面具,從未有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他漫天要價,討的僱金高得令你無法相信。
然而,一旦他接下買賣,就決不會有失手。
關培南能請到嚴陰陽,實是出乎閩佳汝的意料。
半培南平靜地道:“我已經約定他今夜到此與你洽談,也許他已經來了。”
閩佳汝臉色微變:“你怎麼能擅作主張?他或許會獅子開口,漫天要價,我該怎麼辦?”
關培南不急不緩地道:“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你……”閩窪汝呼地站起,有意裝出一副憤怒已極的模樣。
關培南沉聲道:“你不必衝動,老實告訴你,請嚴陰陽出手對付徐天良,是爹爹的主意。”
關培南已知自己真實的身份,對這位歷來自以為是的兄長甚為不滿,他聲音非但有些冷,而還帶着一種針鋒相對的尖鋭傲氣。
閩窪汝鐵板着臉,臉上那似有若無的寒氣,更加濃厚。
關培南站起身:“現在我要走了。”
閩佳汝忍住胸中的怒氣,佈滿寒氣的臉上透出一絲笑意:“夜已深了,何不在此宿下?”
關培南搖搖頭:“不行,爹還有事要我去辦。”
他邊説邊走向房門。
霍枝然搶步到一旁,拉開了門栓。
關培南頓住腳步,扭回頭:“哦,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錢小晴跟徐天良在一起,她説她這一輩子已跟定徐天良。”
話畢,飄閃出門,悠忽不見。
霍枝然木然着臉,將門掩上。
閩佳汝猛一巴掌拍在書案上,臉上異樣可怖:“簡直是欺人太甚!”
關培南剛才的神態與這一句別有用心的話,像千柄利刃挑剔着他的心。
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震怒,手背上的青筋不住地跳動。
倏然靠近書案:“大公子不必動氣,只要……”
“哈哈哈哈!”突然,房內爆出一陣笑聲。
笑聲,似撕裂搬地刺穿了沉悶的空氣,聲勢駭人聽聞。
“誰?”霍枝然厲聲斥喝。
房內憑空多出一人。
五短身材,圓圓滾滾,藍衫裹體,麻繩繫腰,腳下一雙草鞋,頭上一個羅漢面具。
生死判官嚴陰陽!
不見門窗動,未聞風聲響,嚴陰陽鬼魂般地在房中出現。
實令因佳汝大為吃驚。
此人武功之高,不可預測。
嚴陰陽還在笑,充溢在笑聲中的,是極端的狂傲,還參雜着嘲弄與恥笑。
有誰能對閩大公子如此無理?
人説嚴陰陽是個瘋子,此話確是有幾分根據。
“你笑什麼”閩佳汝沉聲問。
嚴陰陽面具眼洞裏的目光,似有形之物投射到閩佳汝臉上:“我老人家笑你太傻,太迂,太沉不住氣。”
“放肆”霍枝然厲聲喝道:“你別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竟敢用這種口氣與咱們大公子説話!”
嚴陰陽一聲冷哼:“你算什麼東西,這裏哪有你説話的資格?我老人家叫你滾到一旁去。”
霍枝然幾時受過這種氣?鬍鬚一翹,眼珠一瞪,雁鋼刀已跳躍出鞘,刺向嚴陰陽。
閩佳汝沒有阻止霍枝然,他很想看看嚴陰陽有多大的能耐。
霍枝然的刀刺到嚴陰陽的胸前,忽然頓住了,刀鋒離他衣襟還有一寸。
他原本想用刀削斷嚴陰陽腰間的麻繩,即使不能,也要逼得嚴陰陽倒退一大步,以煞這位生死判官的傲氣。
不料,刀鋒尚未觸及對方衣襟,腹部卻傳來一陣刺痛,手即刻頓住,眼光往下一瞧,嚴陰陽左手撐着一根小竹棍,已準準地戳在他肚腹的肚臍眼上。
他大驚失色,雁鋼刀哪裏還能刺得下去?
“追魂刀,追個屁!今後改為送命刀吧。”
嚴陰陽冷冷地説着,竹棍在霍枝然肚臍眼上狠狠地抵了幾下。
霍枝然痛得彎下了腰,頭額冒出幾粒汗珠。
此刻,他騎虎難下,手中的刀遞進不是,收回來也不是。
他有些後悔,剛才不該貿然出手。
他一生中,只犯過兩次這樣的錯誤,這是一次,另一次,則是在儒生店出刀對付徐天良。
“沒用傢伙,還不退下!”閩佳汝開口為霍枝然解脱困境。
霍枝然聞聲立即收刀,向嚴陰陽拱拱手,垂手退至書案後。
嚴陰陽嘿嘿一笑,收回手中竹棍。
閩佳汝用帶着幾分恭維的聲音道:“嚴前輩請坐。”
嚴陰陽擺擺手:“我老人家是來談生意的,不是來交朋友的。”
閩佳汝一怔,旋即,呵呵地笑道:“爽快!真不愧是俠士本色,快人快語。”
嚴陰陽晃晃羅漢面具:“快告訴我老人家,你們要殺誰?”
他聲音有點啞啞的,令人聽了有一種説不出的難受滋味。
閩窪汝眉頭微皺:“難道關培南沒有告訴你?”
嚴陰陽一派倚老賣老的口吻:“廢話!他要是告訴了,我老人家還會來問你?”
該死的關培南!閩佳汝暗自咬緊了牙關。
“快説,我老人家最沒有耐心,如要再不説,我老人家可就要走了。”
嚴陰陽沙啞的聲音中,帶着一絲忿怒之氣。
“徐天良!”閩佳汝深吸口氣道:“他是個流浪漢,十八九歲,蓬頭散發,打雙赤腳……”
嚴陰陽冷聲打斷他的話:“我老人家知道了。”
話音未落,嚴陰陽矮矮的身軀一旋,已查無遺蹟。
閩佳汝擺擺手,將霍枝然召至身旁:“鐵血族三旗主錢百燈,已到了紫陵鎮?”
霍枝然低首道:“是的。另外剛接到線報,玉面聖手宋志傲也和徐天良,錢小晴在一起。”
閩佳汝沉思片刻,將嘴湊到霍枝然耳根旁:“你速去紫陵鎮……”
月色昏暗。
天空又飄起了鵝毛大雪。
這持續幾天的間斷不停的雪花,使田野和大道上積滿了盈尺的積雪。
積雪的反光,使得本來昏暗的夜晚,透出幾分光亮。
沙沙沙,踏雪的腳步聲。
徐天良、宋志傲和錢小晴三人,在雪地上行走。
按照原定計劃,他們此刻已該宿在紫陵鎮上了。
一個小小的插曲,使他耽誤了將近兩個時辰。
在兩道的一段荒涼地段,遇上了三名剪徑的強盜,這三名瞎了眼的強盜居然向宋志傲和錢小晴強行攔道搶劫。
這本是一樁毫不足道的小事。他們三人中任何一人都有足夠的能力,將三名強盜打得趴在地上,永遠也爬不起來。
然而,宋志傲卻暗中與任徐天良較上了勁,面對這個情敵。
他自是恨之入骨。
他有意引徐天良與他一同去追強盜,想給徐天良一個顏色。
錢小晴明知宋志傲的用意,也不予阻攔,她也有心想讓徐天良教訓一下這位心高氣傲的師哥。
結果他倆一去就是一個多時辰。
返回來時,天已完全黑了。
徐天良冷沉着臉,一言不發,臉上罩着一層濃濃的寒氣。
宋志傲神情沮喪已極,低垂着頭,一副垂頭喪失氣的模樣。
宋志傲的傲氣被磨滅了,昔日身上的那股驕狂之氣,已蕩然無存。
但是,徐天良卻沒有勝利者喜悦,倒顯得心事重重。
不知宋志傲向他説了些什麼?
錢小晴想問,卻一時找不到問話的機會。
雖然錯過了宿頭。半夜裏在雪地上行走,徐天良和宋志傲卻絲毫沒有趕路的意思,邁着沉緩的步伐,慢慢地走着。
沙沙沙!雪花被踐踏在腳下,痛苦的呻吟着。
天空與田野如此空曠,但空氣中卻似乎有一片無形的壓力,逼得他們近似窒息,感到一種難言的沉悶。
最難受的是錢小晴,她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目光掃過四周。
她決定找個地方歇一歇,緩和一下他們之間的氣氛。
目光觸到道旁一座破舊的城隍廟。
“喂!咱們到城隍廟裏去歇一歇。”未等回答,她已躍起。
如同飛鳥搬掠向破廟。
宋志傲斜瞄了徐天良一眼,跟身飛掠過去。他身手極其瀟酒、優美,但身子稍有些偏斜,足也有些跛,就像是一隻受了傷而飛翔的大雁。
徐天良沒有施展輕功飛掠,仍然踏着沉緩地腳步,不急不緩地走向城隍廟。
雪地上留下他深深地赤腳印。
他走到城隍廟前時,廟內已燒起了火。
宋志傲在火堆旁坐着,臉上帶一絲苦兮兮的笑。
今天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遭到最大的挫折,滿身的傲氣被徐天良一劍,刺得無影無蹤,但他輸得很服氣,心甘情願地認敗,並對徐天良充滿了敬意。
他擔心的,只是師妹,他知道,徐天良為了鐵血堡的安危。為了錢小晴的前程,他已決定放棄對錢小晴的愛,去滄州是他與她的最後一段旅程。
錢小晴攤開布單,擺上酒壺,笑眯眯地向徐天良打着招呼。
她想用自己的春風,化解他倆心中的寒意,她以為他倆還在為她嘔氣。
徐天良踏入廟內。
“來!大家圍着火坐下。”錢小晴熱情地呼喚着,伸手抓起酒壺。
徐天良在火堆旁坐下,坐在錢小晴的對面。
錢小晴給兩人斟上酒,含笑地道:“二位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徐天良抿抿嘴唇,一絲笑痕,從他冷漠的臉上透出。
此時,忽然廟外傳來一陣哭號之聲和紛亂的闊步聲。
徐天良第一個從地上彈身而起。
有一大羣人向城隍廟湧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