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自悔自責,再也不敢正面接觸那魔女的目光。暗自想道:“這魔女只怕當真是會邪法的,她分明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但只要你看了她一眼,你就會有奇異的感覺。覺得她是尊嚴高貴的令人又敬又畏,她説的話,也好似迫着你非信不可,真是邪門,唉,連姐姐對我這樣好,我只要對她有一絲一毫的懷疑,那就是天大的罪過!”
連清波冷笑道:“其實你何必費盡心力去找證人?證人找了出來,又不能證明是我。你要誣陷我,憑你的一張利嘴已足夠了!”
蓬萊魔女斥道:“住口!”忽地向耿照一指,喝問道:“這是什麼人?何以會跟你在一起?”連清波道:“你管不着。”
蓬萊魔女道:“我勸你實説了吧,否則你就多連累了一條性命!”連清波面色倏變、回頭看了耿照一眼,似乎被那魔女嚇住,正在為耿照擔憂,因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耿照的身份説出來,好保存他的性命。
耿照又是感激,又是憤怒,感激連清波的好意,憤怒那魔女的強橫,正要挺身而出。忽見那魔女的一個侍婢走了出來,朗聲説道:“我知這個人是誰,他名叫耿照,三天前殺了薊城的兵馬司都監,要投奔南宋的。金人正懸了賞格捉他,小姐,你看這張緝捕狀””
原米耿照殺官逃跑之事發生後,官府已畫了他的圖像,張掛在各處通衢大道,懸了重賞來捉拿他了。耿照這幾天躲在騾車中,走的又是山路小道,懸賞緝拿他的圖像,他自己倒沒有看見,蓬萊魔女這個丫頭昨日路過曲城,卻揭了一張下來。
這丫頭又道:“我已查探清楚,這人是躡雲劍耿仲的兒子,和黑道絕無關係。”
蓬萊魔女面有奼色,“哦”了一聲,説道:“躡雲劍耿仲的兒子?”忽地柳眉一豎,指着耿照道:“你既是耿仲的兒子,為何不知自愛,辱沒祖宗?”耿照勃然大怒,説道:“你、你、你、你説什麼?我怎的辱沒祖宗了?”他本來要罵那魔女胡説八道的,但被那魔女的容光所懾,不知怎的,卻罵不出來。
蓬萊魔女冷冷説道:“看你也是個有血氣的男兒,為何與上面妖狐混在一起,這還不是辱沒祖宗嗎?”那丫頭笑道:“我看他是貪圖女魚。”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罵道:“你胡説八道!連姐姐,她、她……”蓬萊魔女道;“她怎麼啦?”那丫鬟“噗嗤”一笑,又道:
“你看,才不過和人家相識幾天,就姐姐弟弟的叫起來了,還説我冤賴你嗎?”耿照漲紅了臉,訥訥説道:“她可不是你們這一種人,她是個俠義的強盜。”此言一出,蓬萊魔女的那八個丫鬟,都大笑起來。
蓬萊魔女拂塵揮了一道圓圈,指着那一堆瓦礫,冷冷説道:
“擺在面前的就是十六條人命,一片瓦礫場,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是‘俠義道’應該下的嗎?”她語氣嚴峻,不怒而威。耿照又驚又急,大聲説道:“你怎麼可以一口咬定是連姐姐乾的,我知道決不是她!”連清波道,“照弟,你何必替我分辯,她不過想找個藉口殺我罷了。”耿照叫道:“不,咱們縱然給她殺了,這是非也總要分明!”
蓬萊魔女的眼光移到耿照身上,又冷冷説道:“哦,聽你的口氣,你是知道誰幹的了,那是誰人?”耿照面對她冰冷的目光,不由自己地打了一個寒噤,心裏想道:“瞧她這副神氣,抓着了兇手,只怕當真會説到做到!將那兇手剖腹剜心!”當下説道:
“不錯,我是知道,但我不説,你殺了我也不説!”話出之後,自己也暗自奇怪,心裏頭自己問自己道:“難道我對錶妹還存有情意?為何要這樣激動地替她掩飾?”
蓬萊魔女冷笑道:“該殺的我決不容情,不該殺的我就不動她毫髮,你當我是胡亂殺人的麼?你不説也罷,我已經知道你疑心誰了。”耿照心頭一震,只聽得那蓬萊魔女又問他道;“據我所知,你的父親耿仲和金剛手秦重是很要好的朋友,想來你該熟悉秦家的事情。”那蓬萊魔女還未知道秦重就是他的姨父,卻令得耿照又是大吃一驚,訥訥説道:“秦重?他,他,早已死了!”蓬萊魔女道:“我知道他是給仇家殺了。我現在還沒工夫理他的事情。我只是要問你,他有幾個女兒?”耿照道:“你問這個幹嗎?他只有一個女兒!”心裏暗暗奇怪,這蓬萊魔女的消息何以如此靈通?他殺死姨父不過是三日前的事情,她就已經知道了。但她卻又不知道他就是兇手。
蓬萊魔女自言自語道:“哦,這就更加不對了。明珠,你來説説你和那位秦姑娘的遭遇。我不願意有人受到冤枉。”
一個丫鬟應聲站了出來,説道:“昨晚我和珊瑚姐姐,奉了小姐之命,一個向北,一個向南,搜查兇手。拂曉時分,我在犀牛角碰上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大姑娘,大約十七八歲,梳着兩條辮兒,相貌和這位小帥父描繪的那個女賊差不多,我就上去和她動手,她見我突如其來。很是驚詫,問我為什麼要害她,我不説話,只是用最兇狠的招數迫她,迫得她終於發出暗器。”蓬萊魔女道:“好,你做的對。她發的是什麼暗器?”那名叫明珠的丫鬟道:“果然是透骨釘!”耿照心頭大震,心想:“難道當真是弄玉乾的?她已落到了蓬萊魔女的手中?”心念未已,只聽得那丫鬟已是笑道:“她一發出透骨釘,我就知道是我弄錯了。天寧寺的老和尚不是她殺的!”
耿照聽得莫名其妙,心想:“弄玉已然使出了獨門暗器,天寧寺的許多和尚,也正是在她的獨門暗器之下喪生的,怎麼反而説不是她殺的呢?”
只聽得那丫鬟接着説道:“她的透骨釘打得很準,認穴也不差毫釐,但勁道卻稀鬆平常,她連發三枚透骨釘都給我接下來了。我想,以她這樣的功力,決計不能傷害天寧寺的主持四空上人。莫説四空上人,那幾個有頭面的大和尚,只怕也司以輕易接下她的暗器。”蓬萊魔女問道:“那麼她的劍法如何?”那丫鬟笑道:“説到劍法,那就更稀鬆平常了。她的劍法倒是青城派的正宗劍法,可是她大約是初出道的雛兒.從未有過對敵的經驗的,慌慌張張地使出未,破綻百出,其中的兩招‘大漠孤煙直’和‘長河落日圓’,更根本不成規矩,該直的不直,該圓的不圓。總之,只憑着這手劍法和暗器功夫,要殺盡天寧寺的十六名和尚,那就等於要三歲的孩子去搬動大山,絕不可能!”
蓬萊魔女沉吟片刻,説道:“這麼説,她的處境可危險得很呀,你有沒有把天寧寺的事件告訴她?”
那丫鬟道:“我當時也是這麼想:她的本事如此不濟,卻有人冒充她去殺人放火,當然是和她有仇的了。但何以那人卻不直接殺她,這內裏定有古怪,説不定怎樣折磨她呢。我既然試出她不是兇手,那就應該提醒她才對。”
“於是我把那三枚透骨釘還了給她,向她道歉,然後問她,認不認得天寧寺的老和尚?”
“她最初不相信我,我説:‘以我的本領要殺你是易如反掌,何必要使什麼詭計使你上當。’她這才告訴我,她果然是要到天寧寺去的,天寧寺的主持是她父親的朋友。我對她説,天寧寺的和尚都給人殺光啦,勸她離開此地。她半信半疑,我就索性送了她一匹坐騎,陪她到天寧寺去看,她這才驚慌起來。”
“她相信了我對她並無惡意,這才説出她姓甚名誰,原來正是秦重的女兒秦弄玉,”
耿照聽得心頭大震,他本以為只有他一個人是明白這件事情的真相的,但聽了這丫鬟的話,證實了秦弄玉不是兇手,這就反而令得他如墜五里霧中了。“誰是真正的兇手呢?在此之前,她根本就未在江湖行走,決計不會與人結仇,為何卻又有人要旨充她殺人放火?”種種疑問,盤桓心中,百思莫得其解。
那丫鬟繼續道:“後來我又盤問她,始知她的父親在三日之前,也被人殺了。她現在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但奇怪得很,我間她的殺父仇人是誰,她又不肯説。後來,我只好勸她走得越遠越好,她就騎了我送她的那匹桃花馬走了。”
耿照不由得又是心頭一震,想道:“我就是她的殺父仇人,她卻不肯説出我的名字,這是什麼緣故?難道她還沒有將我恨透麼?她這一走,不知又到了什麼地方?以後,恐怕更難見面了,我的心中還存有無數疑團,只怕也永遠沒有水落石出之時了。唉,她究竟是不是我的仇人,我殺了姨父,是對了,還是鍺了?”
蓬萊魔女道:“啊!你讓她走了?你怎的不把她留下?”那丫鬟道:“我並不知道她的爹爹秦重是小姐認識的人,不敢將外人引進咱們的山寨。”
蓬萊魔女道:“她既然走了,那也就算了。反正事情已經清楚、無須再請她未與這妖狐對質了。”説到此處,驀地喝道:
“玉面妖狐,你還不認麼?”
連清波冷笑道:“你要我認什麼?”蓬萊魔女道:“我的侍女已證明了天寧寺的和尚不是那位秦姑娘殺的了,在這一帶,有本領能夠殺掉四空上人的女子,除了你還有誰?”
連清波曼聲説道:“還有一位呢,你忘了?”蓬萊魔女道:
“還有誰?”連清波緩緩説道:“你忘了你自己了,我看你的本領,就足夠殺掉四空上人!”
蓬萊魔女冷笑道:“玉面妖狐,你抵賴不了,和我耍無賴麼?”連清波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勸你也不必多花精神去找殺人的藉口了,這不似你平素的行徑。”
蓬萊魔女冷笑道:“你懂得什麼?好吧,你既然急於送死,那就上來吧。是你一個人呢,還是你們一夥上呢?”
那羣強盜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答話。連清波也冷冷説道:
“是你一個人呢?還是你帶米的八個丫鬟齊上?”
蓬萊魔女拂塵一揮,説道:“明珠、珊瑚,你們八人各自把守一方,決不准他們逃走一個。若然他們都來圍攻我,你們也不必動手,我自會發落他們。只是他們若要逃跑的話,我一個照顧不了,你們就要替我動手,哪個逃跑就把哪個的腳打斷,明白了麼?複述一遍!”那名叫明珠的丫鬟道:“明白了。他們不逃,我就不出手。誰若要逃,我就把他的腳打斷!”她的身份似乎是八個丫鬟之首,複述了小姐的命令之後,立即指揮七個丫鬟,各自佔了一個方位,將連清波的人四周圍住。
連清波冷笑道,“你佈置好了,這可該動手了吧?”蓬萊魔女道:“亮劍吧,我遠來是客,讓你三招!”連清波格格笑道:
“你讓我三招?這又何必呢?我可並不想佔你便宜。”耿照正自心想:“連姐姐果然驕傲得緊,不肯稍失身份。”哪知心念未已。
連清波忽道:“但你既要如此,我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唰的一劍,便即刺出!
前面那一段話她緩緩道來,人人都以為她會有一番做作,不肯要蓬萊魔女讓招,哪知她最後兩句話説得飛快,忽然一反原來的口氣,話猶未了,立刻便使出了殺手絕招。
她們二人本來迎面而立,距離不到三尺,連清波驟然發難,劍光如練,直插蓬萊魔女胸口的天樞穴,這一劍突如其來,人入意想下到,連耿照也不覺失聲驚呼。
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蓬萊魔女柳腰一折,身形後抑,儼如舞蹈中的一個身段,柳腰輕擺,貼地迴旋,舞姿美妙之極,但卻是上乘武功中最難運用的“鐵板橋”功大!
在眾人駭叫聲中,只見劍光一閃,恰好從篷萊魔女的面門削過,這一劍若是削低半寸,就不難將蓬萊魔女的鼻子削平,但她們二人,一個攻得快,一個避得快,待到連清波發覺這一劍削得稍高,蓬萊魔女早已一個滑步回身,繞到她的側面,她哪還有餘暇修改劍招?
蓬萊魔女滑步回身,幾乎是與連清波擦肩而過,這時連清波的劍招已經使老,急切間收不回來,蓬萊魔女倘若乘虛而入,只一抓就可以抓碎連清波的琵琶骨,但蓬萊魔女卻並不如此,當地與連清波擦肩而過時,只是輕輕一笑道:“可惜,可惜,你這一劍落空了,再來,再來!”
連清波面紅耳赤,一言不發,唰的反手一劍,又攻過去。蓬萊魔女的一個丫鬟“碎”了一口,低聲罵道:“不要臉!”耿照聽了,好生難過,但隨即為他的“連姐姐”想出辯護的理由,心裏想道:“對付這等心狠手辣的魔女,正如連姐姻所説,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哪還能夠講究什麼光明磊落的過招?”但他從這一招看來,雖然不過僅僅一招,亦已可以看出蓬萊魔女的武功。
確是比連清波高明瞭不知多少,只怕連清波縱然不擇手段,也難以勝她。
這一次蓬萊魔女早有準備,連清波的劍勢雖然比第一劍更為凌厲,她長袖一拂,並不觸及連清波的身體,已把她的青鋼劍引出外門。連清波突然煞住腳步,按劍不動,蓬萊魔女笑道:“還有一招,怎麼不發?”
連清波低聲説道:“你的功夫果然高明,佩服,佩服!”説到最後那“佩服”兩個字,突然櫻唇一張,幾根細如遊絲的銀光,電射而出。但除了蓬萊魔女之外,旁邊的人,卻什麼也沒瞧見。
原來這是連清波苦練而成的一項絕技,可以從口中吐出毒針,殺人於無形!她先含了解藥,不怕受毒,藏在口中的毒針,則用真氣噴出,可以射到丈許之外,現在她和蓬萊魔女的距離不過三尺,估量蓬萊魔女縱有天大神通,也是決難避過的了。
聽得蓬萊魔女“呸”的一聲,那幾根細如遊絲的銀光一閃即滅,迅即身形一晃,連清波的第三招“白虹貫日”又刺了個空。原來她早已知道連清波有口吐毒針的絕技,連清波櫻唇一張,她也一口真氣吹去,她的內功比連清波還要深厚得多,這一吹就把連清波的毒針吹得無影無蹤:這還是因為她有言在先。説過要讓連清波三招方才還手,所以只是把毒針吹向上空,要不然若是反射回來,只怕連清波自己就要先受毒針之害。
蓬萊魔女冷笑道:“你還有什麼陰毒的暗器?要使就得趕快,否則就沒有機會了。須知三招已過,我不能再讓你了。”連清波紅了雙眼,似是拼着豁出性命一般,一柄長劍舞得呼呼風響,狂風暴雨般地猛攻過去。
蓬萊魔女一聲長嘯,説時遲那時快,手中已多了一柄拂塵。
只見她輕輕一拂,塵尾竟是聚而不散,倏然間就向連清波的寶劍捲來。連清波也是個武學行家,一看就知道她這一拂之下,實是藏有極強的潛力,但她恃着自己這柄寶劍鋒利無比,也並不怎樣畏懼,當下青鋼劍揚空一展,化成了值銀虹,使出最剛猛的劍招,意欲將對方的鐵拂塵硬生生削斷。
只聽得“當”的一聲,蓬萊魔女倒持拂塵,塵杆一震,連清波虎口一麻,寶劍幾乎掌握不住。她的拂塵不知是什麼做的!
連清波的寶劍竟然削之不斷。
蓬萊魔女喝道:“你也接我一招!”塵尾忽地散開,根根如刺,萬縷千絲的塵尾,好像變成了無數利針,罩將下來,一招之內,遍襲連清波全身的三十穴道大穴。
這種拂塵刺穴的功夫連清波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驚之下,早已有十二處穴道給蓬萊魔女的塵尾刺傷。
幸而連清波的內功造詣亦是不凡,一覺不妙,瞬息之間,已是運氣封了全身穴道,腳下“倒踩七星”,去勢如箭,脱出了拂塵籠罩的範圍。
可是,她雖然封了穴道,得以逃腫性命,但被刺之處,亦已皮破血流,一件薄紗輕羅,盡是點點斑斑的血跡。耿照觸目驚心,手按劍柄,就想衝出去助戰。連清波那個名叫沉香的丫鬟,忽地將他接着,低聲説道:“小姐吩咐過了,無論如何,不准你動手。再説,你也絕非那魔女之敵,要上去白白送死?”耿照大為感動,心想:“她是早知魔女厲害的,她自己性命難保,卻還處處照顧着我。”其實耿照何嘗不知道魔女武功遠勝於己,自己上去乃是自白送死,但他為了感激連清波之恩,早已心甘情願,決意為連清波而死。只是,他雖然有此心意,但被那丫鬟按着,卻是動彈不得!
心念未已,忽見平地上突然湧起一片紅霞,卻原來是連清波解下束腰的紅綢帶,當作軟鞭來使,向蓬萊魔女捲去。這時她一手揮利劍,一手舞紅綢,兩件兵器,一柔一剛,配合得妙到極致。劍光如雪,綢影如虹,再加上蓬萊魔女衣袂飄飄,冰肌似玉,拂塵飛舞,儼如潑墨,幾種不同的顏色,混合起來,端的是好看之極!假如有一個陌生人剛剛來到,乍眼一看,只怕還會以為她們是在合演一場美妙的舞蹈,卻怎知在這翩翩妙舞之中,卻藏着無限兇險的招數,處處透露着殺機。
耿照見連清波似乎漸漸支持得住;心中稍稍放寬。忽聽得蓬萊魔女讚了一個“好”字,隨即又嘆了口氣,叫道;“可惜,可惜!可惜你玉面妖狐,練成了這身功夫,卻拿來害人!看你修為不易,我本有意饒你一命,但現在卻不能饒你了!”話聲未了,拂塵一抖嗤嗤作響,竟在漫天的劍光綢影之中,直“刺”進去,連清波尖叫一聲,連連後退,衣裳上點點斑斑的血跡,更密更濃了!
耿照看得驚心動魄,氣也喘不過來。就在這時,忽聽得連清波一聲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身形一起,如箭離弦,直衝過去,紅綢飛舞,欠矯如龍,倏地又化成了千重波浪,一圈圈的向前推進,耿照認得這一招正是“八方風雨會中州”。賽尉遲北神鞭曾用過這一招打傷他,而連清波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用這一招打敗了北神鞭。
現在連波清在性命交關的當口,又再使出這一招殺手神招,更配合了手中的寶劍,比起鬥北神鞭的那次,更見攻勢凌厲,駭人心魄。
但見紅綢捲去,果然把蓬萊魔女的拂塵束住,耿照大喜如狂,高聲喝彩。哪知彩聲剛自出口,卻忽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於耳,卻原來蓬萊魔女默運玄功,將萬縷於絲的拂塵尾,根根都似變作了鋼針,竟把那條紅綢刺了千瘡百孔!同時她雙袖輕揚,瞬息之間,拂開了連清波的連環三劍!
眼看蓬萊魔女的拂塵就要脱困而出,連清波驀地一聲長嘯,耿照忽覺手腕一鬆,只見連清波那兩個丫鬟,都已跑上前去,齊聲喝道:“魔女納命!”沉香把手一揚,飛出了一團紅霧,紫玉則打出了一件奇形暗器,黑漆漆的似個橢圓形的欖,但卻有一尺來長,這暗器飛到蓬萊魔女身前,“波”的一聲,猛地炸開,飛出了九柄精光閃閃的銀梭,每柄只有三寸長,都射到蓬萊魔女身上。與此同時,未曾受傷的那黃衣人,也是一聲大喝,飛出了一柄大多長的鐵抓,抓到了蓬萊魔女的後心!這三人同時發動,同時攻到,顯然是事前訓練好的。
原來連清波早已知道蓬萊魔女的厲害,今日之戰也早已在她意料之中,她肉忖只憑着本身的武功,決難勝得過蓬萊魔女。
因而早就處心積慮,安排下克敵制勝的妙法。
她把兩件厲害的暗器,教會了她的兩個貼身侍女。沉香飛出的那團毒霧名為“桃花瘴”,是用苗疆中的瘴氣加上幾衝毒藥煉成的毒霧,只要吸進一絲瘴氣,五臟便要受毒,人也立即昏迷。紫玉用的那件奇形暗器名為“九子母陰梭”,一發兒枚,而且是到了敵人身前,“子梭”才從“母梭”中炸裂飛開,可以攻敵人個措手不及。
這兩件暗器雖然厲害非常,陰毒無比,但以蓬萊魔女的武功,只憑暗器還是決計傷她不了。連清波也早已想到這層,所以她要先拼着本身受傷,死命纏着蓬萊魔女,叫她騰不出於來對付暗器。連消波還怕不能制敵死命,事前又吩咐了她的兩個忠僕,聽她的嘯聲為號,各以鐵抓和流星錘向蓬萊魔女襲擊,配合暗器的進攻。這兩個忠僕,就是剛才口出大言的那兩個黃衣人了。可惜其中之一沉不着氣,蓬萊魔女剛現身的時候,他就上前襲擊,給蓬萊魔女的侍女用“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摔暈,因而不能助戰。
連清波所定的計劃雖然缺了一人,但那人本領最低,不過是用作一枚輔助進攻的棋子,缺少了他,無關輕重,影響不大。
這時,蓬萊魔女的拂塵被連清波的紅綢束住,九子母阻梭在她面前炸卅,那黃衣人的鐵抓又已抓到她的後心,當真是性命懸於俄頃,危急之極!而且就在這一瞬時,那團毒霧,也已將她全身罩住,蓬萊魔女突然感到一陣噁心,頭昏目眩。
好個蓬萊魔女,就在這性命俄頃之際,顯出了卓絕非凡的功大,瞬息之間,就閉了全身穴道,也閉着了呼吸。只聽得“錚錚”連聲,她左手雙指疾彈,已把奔向上盤的三枚銀梭彈開,信手一抄,又把奔向中盤的三枚銀梭抄到手中,一個移形換位。
奔向下盤的那三枚銀梭又都從她的腳底貼地射過去了。
就在她以移形換位的功夫避開銀梭之際,那鐵抓呼的一聲,恰好貼着她的纖腰擦過,她衣袖一拂,使出借力打力的功夫,那條鐵抓登時轉了個方向,正抓着沉香的腳踝。沉香尖叫一聲,撲倒地上。蓬萊魔女把手一揚,將接在乎中的那三枚銀稜打出,把紫玉釘在地上。那黃衣人收不着勢,鐵抓抓傷了自己人,又不免大吃一驚,紫玉撲倒,那黃衣人登時也變了滾地葫蘆!
蓬萊魔女一聲斥叱,倏然間拂塵脱困而出,連清波那條綢帶片片碎裂,她匕身一驚,抑塵揮了一圇,萬縷千絲,齊向連清波罩下。
忽地一道長虹,從連清波手中飛出,原來她己自知難以倖免,於是抱着個“與敵偕亡”的心情,將寶劍脱手擲出,作最後的一擊!
這一擲是她平生功力之所聚,長虹疾射,隱隱帶着風雷之聲,確是不容小覷,蓬萊魔女也不禁倏然止步,將拂塵反手一圈。
蓬萊魔女的功力究竟是比連清波高出許多,拂塵一圈,登時把那道長虹圈住。蓬萊魔女這時已遠離了毒霧的威脅,她閉了呼吸多時,胸中早已煩悶不堪,這時方始吐出了一口濁氣,她一聲冷笑,將連清波那柄寶劍,拿到手中,喝道:“玉面妖狐,你這柄劍不知曾雷了多少人,好,現在我就要用你的這柄劍來碎割你!”
連清波見寶劍也被敵人奪到了手中,饒她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女,這時亦已嚇得魂飛魄散,正待再取出另一件厲害的暗器,説時遲,那時快,蓬萊魔女己是一躍而起,宛如譏鷹撲兔,人在半空,衝刺下來,一招“鷹翔隼刺”,右手拂塵凌空罩下,左手長劍,也徑刺連清波的背心!
拂塵離開連清波的頭頂還有尺許,連清波已受那股勁風撲倒,恰恰倒在耿照的身邊,眼看蓬萊魔女那一劍也就要刺下來,連清彼性命不保!
耿照忽地大叫一聲,和身撲上,將連清波的身體蓋着。他明知自己的武功比敵人差得太遠,倘要抵抗,無異以卵擊石,一時情急,無暇思量,便用出了這個笨法子,將自己的身體來掩蓋連清波,拼着豁出性命,代連清波受蓬萊魔女這一劍。劍氣森森,頭頂一片沁涼,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耿照的心中,只是想道:“連姐姐曾救了我的性命,我這條性命就還了給她吧。但盼望她能逃出魔掌!”
耿照這一着倒是大出蓬萊魔女意外,幸而她的劍法也已到了收發隨心的境界,就在劍尖距離耿照頂心只有三寸之際,倏然收住,迅即將拂塵一插,騰出右手,一把抓着耿照的後心,將他提了起來,喝道:“你這傻小子,值得為這妖狐送命麼?”
蓬萊魔女被耿照所阻,稍微一緩,就在這瞬息之間,連清波已是使出“燕青十八翻”的功夫,滾出了數丈開外,她猛地一咬銀牙,心中想道:“此時此際,我也顧不得他了!”把手一揚,只聽得“蓬”的一聲,一團火光突然爆炸開來,濃煙遍佈,煙霧之中,還有無數細如牛毛的金光閃爍,雜着“哇嗤”聲響!
耿照突然感到一股極難聞的氣味,從鼻孔裏直鑽進來,登時頭暈目眩,神智迷糊。原來連清波所使的這個暗器、乃是邪派中最陰毒的一種暗器,名為“毒霧金針烈焰彈”比沉香的那“桃花瘴”還厲害猖多。
蓬萊魔女想不到她還有這樣厲害的暗器,留到最後關頭才用,大吃一驚,叫聲:“不好!”提着耿照,一個“細胸巧翻雲”,以絕頂輕功,倒縱出三丈開外。就在這一剎那間,耿照忽覺脅下一麻,忍不住張口呼叫,又吸進了兩口毒氣,登時完全暈了過去,不省人事。也就在這剎那之間,連清波也已逃之天夭了。蓬萊魔女的侍女攔她不住。
蓬萊魔女那個名叫明珠的丫鬟説道:“可惜,可惜!”要知以蓬萊魔女的功夫,倘若她只是單身一人,並無負累的話,連清波的暗器再厲害,她也可以從容應付,焉能容得玉面妖狐漏網,現在她為了救護耿照,只好跟睜睜地看敵人逸去。而且她自己雖沒受傷,耿照卻中了毒,脅下還青了兩枚梅花針。這丫鬟的兩聲嘆息,就是因此而發的。
蓬萊魔女笑道:“救人要緊,玉面妖狐就讓她暫作漏網之魚吧。她逃得過一次逃不得第二次,總有一次撞在我的手上。”那丫鬟説道:“這小子未必是好人,他這樣捨命地護那妖狐,早已是着了那妖狐的迷了。”蓬萊魔女道:“話可不能這樣説,他到底是躡雲劍耿仲的兒子,而且是要投奔南宋的,憑這兩點,就該救他的命。至於他何以着那妖狐的迷,以後再審他吧。”當下吩咐丫鬟,將那一大羣強盜都押回山寨。
暫且按下連清波不表。且説耿照昏述之後,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到醒來,只覺被暖香濃,原來正是睡在一張牀上。耿照爬了起來,迷迷糊糊地張目四望,只見自己好像是置身在一間書房之中,房間佈置甚為古雅,靠壁一張書櫥,四邊懸掛字畫,還有一些古董擺設,書案上燃着一爐香,幽香細細,吸進鼻中,十分舒服。耿照大為詫異,心想:“這是什麼地方,我怎的到了這兒來了?”
他竭力思索,漸漸想起了前事,“連姐姐帶我一道去會那蓬萊魔女,連姐姐和那魔女惡戰,後來魔女要殺她,我用自己的身體去掩蓋她,後來,後來忽地有驚雷裂石的響聲,以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哎,莫非我已受了傷,被那魔女擒獲了?這裏就是魔窟?她怎的還留着我不殺呢?”耿照想到此處,一陣迷茫,但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覺得怎麼害怕。
他定下了心神,再向四周圍觀望,只見牆壁正中,掛有一幅字,書法鐵劃銀鈎、龍飛鳳舞,寫的是一首同,詞道:“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消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誅泗上,絃歌地,亦鐔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脱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筋,匣中劍,空埃矗,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耿照心道:“原來是張於湖(張孝祥)的六州歌頭。”吃了一驚,心裏暗暗奇怪。
當時詞風極盛,不但南宋是詞人輩出,金人中也有不少詞章好手。例如當時的金主完顏亮就是一個喜歡填詞,而且填得很不錯的金人。由於當時的文學風氣使然,幾乎販夫走卒,都能吟誦幾句名家的詞句,稍為富貴的人家,懸掛有同家的字畫,更是尋常之事,無足為怪。
但這首詞卻有不同,它的作者張孝祥(於湖)正是當時南宋的狀元,在紹興二十四年廷試第一,官拜中書舍人之職。他這首詞上半闕是傷感中原淪陷,痛恨金人蹂躪自己祖國的土地的。如“誅泗上,絃歌地,亦鐔腥。”幾句,就深深地表示了對金人的憤恨。下半闕則是感慨南宋的只知偏安自侃,以致中原父老,盼望旌旗,如大旱之望雲霓。
耿照看了此詞,不禁心裏想道;“這裏是金國的地方,蓬萊魔女是個窮兇極惡的女強盜,她家裏卻掛有南宋狀元所寫的這首詞,咦,難道她也是一個心存故國,盼望王師恢復中原的義土?並不是一個只知殺人放火的女強盜了?”
耿照從出生以至成年,一直就是生活在金人統治的地方,根本不知道祖國的情況。讀了這首詞,又不禁憂疑重重,心裏想道:“張於湖是南宋狀元,從他的詞中透露,宋室君臣,似乎只求偏安自保,無意收復中原,不但如此,而且還與金國使節往來,媚敵苟安,大失民望呢!唉,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他是狀元,又是現任官吏,若非有些事實,他又怎敢在詞中胡説?”
耿照再念一遍後半闕那幾句:“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百感叢生,竟也不覺潸然淚下。
心裏驀然想道:“若然南宋果然如此不思振奮,只圖偏安。
我將爹爹的遺書送去,那也只是白費精神了。唉,但願不是如此。”想到了父親的遺書,不自覺地用手一摸,登時心頭卜卜亂跳,他那封遺書已經失了。
正在驚慌,忽聽得腳步聲響,門開處,一個丫鬟走了進來,望了他一眼,笑道:“你已經醒了?好,看你的氣息,你中的毒已經消散了。怎麼,你還想念你那位連姐姐嗎?”
耿照正是滿肚皮悶氣,也不管對方是個少女,便搶白她道:
“我想不想念她,你管不着!”
那丫鬟冷笑道:“我當然管不着。可是要不是我們小姐救你,你早已活不成啦!你看這是什麼東西?”她隨手在牀前的小几上,拈起了一個小巧玲瓏的金盤,金盤裏有幾根金針。那丫鬟道:
“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這就是你的連姐姐打在你身上的喂毒金針了。我們用磁石給你將它吸出來的。還有你吸進的毒霧,也幸虧我們的小姐取了解藥才給你解了的。”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那驚雷裂石般的巨響是連姐姐放的暗器,那時候我被那魔女抓着,想必是給她誤傷了。”他為了感激連清波的恩情,本來就已是“拼將一命酬知己”的,所以這時聽説自己身上中的乃是連清波的毒針,心中一點也不怨恨,反而暗暗歡喜,想道:“連姐姐的暗器如此厲害,料能逃脱魔掌了?
唉,只要她保住了性命,我縱然受到什麼折磨,也是心甘。”
那丫鬟見他面露笑容,大惑不解,問道:“你笑什麼?中了暗器,幾乎喪命,還高興麼?”耿照道:“不錯,我心中就是高興!她的暗器越是厲害。我就越是高興!”那丫鬟怒形於色,冷笑説道:“你這渾小子真是至死不悟,要不是我們小姐再三吩咐,真悔不該救你。好,就讓你高興吧。我們小姐現在要見你了,你隨我去吧!”
耿照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心中想道:“好,她要見我,我就見她,看她將我如何發付,士可殺不可辱,倘若她要將我折辱的話,我就自斷經脈而亡。”他打定了主意,泰然自若,毫不躊躇地就隨那丫鬟前往。
走過了一道長廊,進入了一所大廳,只見蓬萊魔女端坐正中,被捉米的那一大羣強盜半在四邊,個個臉上都露着驚惶的神氣,那氣氛就似是在刑部人堂之上,一羣罪犯正在等待定刑,為自己的生存而惴惴不安。
那丫鬟道:“姓耿的小於帶到了,請小姐發落!”蓬萊魔女揮手道:“叫他坐在一旁,容後再問。”耿照“哼”了一聲,大馬全刀地坐了卜去。
只聽得蓬萊魔女向那羣強盜大聲問道:“你們説是不説?你們竟是甘心給那妖狐為奴麼?”忽地向一個強盜一指,喝道,“朱同,你跟那妖狐最久,難道你也不知道她的來歷麼?”
那強盜身材高大,但給蓬萊魔女一指,登時便似矮了半截,隨後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顫聲説道:“我委實不知道她的來歷。
當初她是派了兩個丫鬟來到我的山寨,要我降伏的,我打不過她的丫鬟,只好每個月給她進貢,其實我心裏是不樂意的。這幾年我也不過只見過她三次,我只知道她的綽號叫‘玉面妖狐’。”
蓬萊魔女接連問了兒個人,都是差不多的回答,只不過有幾處山寨,連清波派去招降他們的使者不是丫鬟,而是另外兩個男僕而已。
蓬萊魔女眉頭一皺,説道:“她是漢人還是胡人你們也不知道麼?”有幾個強盜答道:“她那兩個男僕的相貌倒是像胡人,她本人是胡是漢,我們卻看不出來。我們只知每月給她進貢,除此之外,怎敢多問?”耿照心中一凜,想道:“這魔女怎的會懷疑連姐姐是個胡人?”正是:
拼將熱血酬知己,哪識妖狐是敵人。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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