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耿照果然做了一個惡夢,夢中恰似往日的光景,他和表妹在陽穀山中姻緣石下嬉戲。他們追逐蝴蝶,採擷野花,濯足山溪,朝霞染紅了溪水,碧波微漾,形成了七彩虹霓般迴旋着的層層圈環,各種各式奇妙悦眼的石子嵌在水底,如珍珠、如翡翠、如寶石,堆成了水底的寶藏。耿照跳進水中,拾起一顆最美麗的寶石,獻給表妹,傾吐他心中的情意。不料表妹突發嬌嗔,罵道:“這不是寶石,是假的。你把你對我的愛心比作寶石,你的心也是假的。你的甜言蜜語,是天上的彩虹,美麗得很,卻最易消散。總之,一切都是虛幻,一切都是假的。你給我滾開!”突然,美麗的表妹,變成了猙獰的夜叉,一抓撕裂了他的衣裳,要吸他的血,要嚼他的心,他也不知怎的,突然記起了表妹是他的殺母仇人,現在撕裂他的衣裳,就是要搶他父親的遺書,他可以甘心受表妹咀嚼,但這份遺書卻萬萬不可遺失,於是,他大叫一聲,“啪”的一下,將表妹的手按住!
眼睛睜開,光天化日,哪裏有表妹的影子?在他眼前的卻是那位如花似玉的連姑娘,他正在緊緊地按着她的手,而她的手就放在自己的胸前。耿照滿面通紅,連忙將手拿開,手指觸着紐扣,忽然發現自己的衣紐,果然有兩顆已經解開,耿照心頭卜卜地跳,這剎那間竟不知是夢是真,他慌忙一咬指頭,“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很痛,這才知道現在不是在做夢了。
那少女的心頭也是卜卜地跳,問道:“你,你這是幹嗎?”耿照道:“我做了一個惡夢,夢見有人搶我的——我的東西,”他幾乎把“遺書”兩字,説了出來,幸而醒覺得快,話到口邊,方才改了。那少女笑道:“原來你是在做惡夢,卻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見你呼吸緊促,也想到你可能在作惡夢,但不敢把你喚醒,所以解開你兩顆衣紐,讓你舒暢一些。”耿照心裏暗道:“原來如此,你也幾乎把我嚇了一跳。”
騾車繼續前行,不久天色入黑,那少女道:“你身上帶傷,若找一處人家役宿,易惹猜疑,不如你就在車上睡吧。我繼續趕車,這樣也可以走得快些,早點到天寧寺。”耿照喜道:“你真想得周到,可是我怎能累你不得安眠。”那少女道:“你睡着了我給你守夜,我若睏倦,隨便靠着一棵樹打個噸兒也就行了。”耿照又是感激,又覺過意不去,歉然説道:“你是我家的大恩人,不但救了我,還保全了我母親的遺體,現在又這樣細心地照料我,我來生變作牛馬,也難報你的大恩。”
那少女皺眉道:“不準再提一個‘恩’字,你我二人的母親情如姊妹,我也早已把你當作兄弟一般了。嗯,你今年兒歲?”耿照道:“十八歲了。”那少女道:“哪個月生的?”耿照怔了一怔,不知她何以要這樣仔細查問,答道:“九月生的。”
那少女道:“我和你同年,我是二月生的。”她笑了一笑,接下去説道:“不准你再和我客套的。我的名字叫清波,你叫我名字便行了。”耿照插口道:“這怎麼可以?”“要不然,你就叫我一聲姐姐吧。我比你早出世半年,憑着你我兩家的交情,這一聲‘姐姐’大約我還可以受得起。”耿照喜道:“這正是我心裏想的,只怕冒昧,不敢先提。我一無兄弟,二無姐妹,你肯認我做弟弟,那是最好不過。”當下就叫了她一聲“姐姐”。連清波笑靨如花,也叫了他一聲:“弟弟”,説道,“照弟,那你以後可要聽姐姐的話了。”
騾車進入一處樹林,連清波道:“天颳風了,恐怕會下雨。
咱們就在林子裏過一晚吧。你連日受驚,聽我的話,定下心神,好好睡一覺吧。”説罷,便自下騾車。耿照道:“你呢?”連清波笑道:“我總不成也睡在車子裏吧?這裏林深樹密,縱有風雨,也可以遮蔽的。你不必為我擔心,我給你守夜。”耿照面上一紅,心中極是感激,想道:“這位連姐姐既是女中豪傑,又能處處以禮自持,當真難得!”
夜風中送來的香味,樹林裏蟲聲卿卿,鳥語嗽嗽,似乎在合奏“安眠曲”,他心情一鬆,不久就熟睡了。這一覺直到天明,連夢也沒有一個。
他睜開眼睛,陽光已從樹葉縫中透下來,林子裏一片寂靜,他叫了一聲:“連姐姐。”不久,就見連清波跑來,含笑問道:“你醒來了,昨天睡得可好?”
連清波臉有風塵之色,衣角鬢邊,還沾有一些塵土,未曾拂拭乾淨,耿照道:“多謝你,我睡得很好。咦,你怎麼卻像跑了遠路歸來的樣子?昨晚未曾睡過嗎?”連清波心頭跳了一下,想道,“他雖然是個未出過道的雛兒,心思倒很細密。”當下笑道:“幸好昨晚沒有下雨,我去獵了一隻野兔,早烤熟了,給你作早餐。”耿照與她分食兔肉,心裏好生過意不去。
連清波對他細心照料,如是者一路行行宿宿,過了三夭,耿照的斷骨已經合攏,手足都可以活動了。
這一日是個豔陽天氣、遠遠可以望見一帶青山,馬蘭谷的天寧寺就在此山之中,路程大約只有四五十里。耿照心情舒暢,説道:“待我走下來走走看,我的傷處已經一點不痛了。”
連清波道:“正好前面有間路邊的酒肆,咱們就進去吃點東西吧。你小心走啊!”
耿照要了一碗稀飯,連清波給他點了兩樣小菜,正在等着,忽聽得鄰座一個客人拍桌子叫道:“真的有這種怪事?四空上人的武功不弱啊,怎的天寧寺給人一把火燒了?”
耿照驟吃一驚,心頭大震,把眼看時,只見兩個狀貌粗豪的漢子,正在那裏口沫橫飛的談論天寧寺被毀之事。
天寧寺離此不遠,主持四空上人又是大眾熟識的人,那兩個漢子帶來了這樣驚人的消息,登時把這個路邊的小酒肆鬧得像一鍋煮沸了的開水,羣情聳動,酒店、夥計都擠到他們那邊,七嘴八舌地打聽。
有一個客人道:“不錯,昨晚我也看見山那邊起火,只道是一把野火,卻不料是天寧寺被焚!”這人是住在附近村子裏的常來的熟客。
有人連忙問道:“四空上人逃出了火窟沒有?唉,他可是個好人,我爹爹的哮喘病就是多得他贈藥治好的。”
那粗豪漢子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連聲説道:“唉,真慘!
真慘!”聽眾的心上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紛紛問道:“怎麼慘法?”四空上人給燒死了?”“是誰放的火?這麼大膽?”
那漢子道:“不但四空上人死了,闔寺十七名僧眾,除了一個燒火的小頭陀外,全部給人殺死了!”聽到此處,耿照也不禁失聲叫道:“都給殺死了?”
那漢子道:“是呀,都給殺死了!那賊人是先殺人,後放火!”先前那個拍桌子的漢子問道:“來了多少賊人?天寧寺僧個個都會武功,怎能如此輕易被殺?”那漢子道:“説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來的只有一個賊人,而且這賊人是個少年女子!長得還挺好看的呢!”
驚詫、悲嘆、怒罵,與因懷疑而反詰的諸聲紛作,有人問道:“你怎麼知道,你親眼看見的麼?”
那漢子道:“我不是説有一個燒火的小頭陀逃出來了麼?是他對我説的。我在白石口遇見他,他受了傷,向我討金創藥。諸位都是鄉親,我不用瞞你們,你們也都知道我是幹什麼的,我是個偷馬賊,昨晚到張千户家裏偷馬,沒有得手,回來的時候,就碰見了那小頭陀。”
當時在金人治下的北方,盜賊蜂起,有等估馬賊是專偷官府和大户的馬匹的,卻不擾鄉民,這等偷馬賊在百姓眼中是當作英雄看待的,在這小酒肆的客人都非富豪闊客,因而也就不以為怪。
那偷馬賊繼續説道:“那小頭陀倒傷得不重,他不是給女賊打傷的,他是見勢頭不對,就鑽進茅草裏溜走的,手腳給荊棘勾傷了好幾處,一路奔跑,又跌了好幾跤。幸虧遇見了我。我給他敷上了金創藥,他就趕着要到普寧寺去報訊了。普寧寺主持是四空上人的師弟。我見天寧寺火頭大起,怕有大隊官兵趕來,因而也不敢在附近逗留了。”
好幾個心急的聽眾不待他把話説完、便同聲嚷道:“不要光説你自己的事情,留待以後再説不遲。你先説説天寧寺的十六名借眾是怎樣被殺的?”
那偷馬賊道:“是昨晚午夜光景,那小頭陀睡得正濃,忽地從夢中驚醒,只聽得大雄寶殿那邊,傳來了一陣陣高呼酣鬥、金鐵交嗚之聲,時不時還夾雜着幾聲駭人心魄的尖叫。”
“那小頭陀也算膽大,爬起身來,便到佛像背後張望,大雄寶殿裏點有長年不熄的長明燈,燈光下看得分明,只見闔寺僧眾圍攻着的乃是一個女賊,這女賊梳着兩條小辮兒,手提一柄青鋼劍,年紀很輕,大約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
“那女賊年紀雖輕,卻是厲害得很,她身法快得出奇,東一飄,西一閃的,就恍如蝴蝶穿花、在眾僧之中穿來插去。只見她把劍舞成了一團銀虹,護着身軀,劍法倒是守的多,攻的少。”
但她的暗器卻是狠毒之極,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只見她驀地把手一揚,就有一個僧人倒了下去。那小頭陀開始張望之時,已有幾個僧人喪生在她暗器之下了。看了不多一會,地上更是橫七豎八的堆滿了屍體。”
“鄧小頭陀嚇得直淌冷汗,忽地一個僧人在地上骨碌碌地直滾過來,滾到了他的身邊,這個僧人平素和他交情很好,那小頭陀連忙將他扶起,想要救他,只見他的兩邊太陽穴,都已穿了一個小洞,血流如注,早已死了!”
耿照聽到此處,心中的驚恐只怕決不在那小頭陀之下,聽這偷馬賊的轉述,那小頭陀眼中所見的女賊,不是他的表妹秦弄玉還是誰?她所用的暗器,當然就是她曾用以殺害王安的那種透骨釘了。
耿照心中浮起他表妹往日温柔的模樣,“唉,她怎的突然間變得如此窮兇極惡了?”心中又不覺暗暗奇怪,他回想李家駿和他所説的話,姨父棄家逃走的前夕、曾對李家駿説明是要到天寧寺暫時投靠的,所以才叫李家駿在散完金銀之後,就到天寧寺找他。依此看來,天寧寺僧人,與姨父的交情一定不錯,最少也不是敵人。那麼表妹義有什麼道理去屠殺天寧寺的僧眾?除非她是喪心病狂,否則再也沒有第二個理由可以解釋!
耿照的思路迅即又被那偷馬賊的話聲打斷,那偷馬賊待眾人驚詫叫嚷的聲音稍稍平靜之後,接續説下去道:“那小頭陀嚇得魂不附體,但還有令他更吃驚的事情。有幾個武功較高的僧人,未曾給暗器打中,撲到了那少女的身邊,正要施展擒拿手法將她活擒,忽地一個憎人哈哈大笑幾聲,就倒了下去!接着義一個僧人哈哈大笑幾聲,照樣又倒了下去!那笑聲可怖極了,簡直不像是人類的笑聲,而是從地獄裏放出來的魔鬼的笑聲。那小頭陀在和我説起來的時候,還透露着極其恐怖的神情!他説,在那剎那,那美貌的少女在他眼中也變成了魔鬼!”
耿照聽到這裏,不覺又是心頭一震,暗自想道:“這分明是我姨父家傳的獨門點穴功夫!這女賊既會用透骨釘,又會點笑腰穴,那一定是她,決不會錯了!”
那偷馬賊繼續説道:“小頭陀嚇得魂不附體,哪裏還敢再看下去?他走得慌張,一不小心,碰跌了神座上的一件法器。那女賊冷笑道:‘原來你們在這裏還埋伏有人麼’一揚手,就把暗器向那小頭陀打來,同時身形也就向他這邊撲到。
“這小頭陀本事低微,怎能抵敵?一聽得那暗器刺耳的破空之聲,已嚇得雙腿痠軟,站立不穩,變了個滾地葫盧。忽聽得哈的一聲,那女賊叫道:‘老和尚,好功大!’這小頭陀一摸,自己的首級還在頸上,始知僥倖逃了性命。偷偷一看,只見主持四空上人正在用方便鏟醫着女賊那柄長劍。想來那枚暗器也是四空上人給他磕飛了。
“忽見那女賊身形一晃,一個盤旋,疾的抓起了一個欺近她身前的胖和尚,將那胖和尚朝着四空上人的鏟頭送去,喝道:
‘好呀,老和尚,你想大開殺戒嗎?我親手把活人給你送來了!’這胖和尚正是四空上人最心愛的弟子,他嚇得急忙把方便鏟縮回,那女賊真是個狠毒的魔鬼,竟把這胖和尚當作盾牌,疾撲上去,只聽得唰的一聲,四空上人已中了二劍,血流如注,大聲叫道:‘魔劫,魔劫!你們還能夠逃走的趕快逃走!不必再顧老衲了!’
“那小頭陀自知無力幫助主持,這時他心中也只有一個逃命的念頭了。他連爬帶跌地爬出外面,逃進了草叢,不久,就聽見四空上人慘叫的聲音,火煙也已開始冒起,轉瞬間天寧寺就成了一片火海。
“那小頭陀還不死心,一路跑一路回頭,可憐他只隱隱聽得火光中有哀號之聲,卻不見有一個人逃出來,想是都被那女賊斬盡殺絕了!”
聽眾噓嗟嘆息之聲四起,耿照更是心亂如麻,竟似呆了。連清波低聲説道:“你的稀飯快冷了呢。”耿照哪裏還有心情吃得下去,但不想拂逆連清波的好意,只勉強吃了幾口稀飯,小菜是一筷也沒有動,便匆匆忙忙付帳,走出店門。
連清彼將他扶上騾車,耿照仍是一片茫然、喪神落魄的樣子。連清波趕了一會驟車,離那酒肆遠了,忽地低聲問道:“你還要到天寧寺去嗎?”
耿照面色灰白,呆了片刻,説道:“不用去了,改道向南。”連清波笑道:“你的主意打定了才好。”耿照嘆口氣道:“天寧寺都已變成瓦礫場了,我還去那裏作什麼?這回是決個改了。”
連清波正要將騾車轉過方向,忽聽得馬蹄之聲,有如暴風驟雨,只見兩騎健馬,正在疾馳而來,耿照叫道:“咦,這兩匹馬似是衝着咱們來的,莫不是強盜吧?”他已看出那兩個騎士都帶有兵器。這條路乃是鄉間小道,決不能容得一輛騾車與兩匹馬並行,倘若不是一方退讓的話,拉上了只怕兩方都要人仰馬翻,但看對方的未勢洶洶,看來他們是決不會讓路的。
連清波淡淡説道:“白日青天,哪來的許多強盜?大約你是連日遇險,見到什麼人都疑是強盜了。”她神色自如,仍然趕着騾車前進,看來她也不準備讓路。
耿照心中大急,正要叫她不可如此大意,忽聽得她發出一聲輕嘯,説時遲,那時快,那兩騎健馬已到了面前,眼看就要碰上。
那兩個漢子騎術精絕,剎那間就將奔馬勒住,連清波道:
“我有事,別阻我,請快讓路!”
那兩個漢子叫道:“請你老人家恕罪……”忽地雙雙跳下馬背,跪在騾車的前面,張開手,竟把那匹青騾攔住了。
連清波面色一變,唰的一鞭就打下去,喝道:“你們敢不聽我的吩咐嗎?咦,你,你們怎的變成了這副樣子?”
耿照這時也看清楚了這兩個人的面貌,不覺大吃一驚,只見跪在左首的這個漢子,一隻眼睛翻了出來,血淋淋的好不駭人,看來他的跟珠還是在不久之前被人剜掉的;跪在右首的這個漢子更慘,一隻鼻子已給削平,臉上露出兩個血淋淋的窟窿。
那兩個漢子道:“要不是遇上了這天大的禍事,我們也不敢來干擾你老人家了。”聲音嗡嗡,如同患了重傷風一般,想是因為被削了鼻子的原故。
連清波揮鞭道:“快説,有什麼大不了的禍事?”耿照暗暗奇怪,這幾日來,連清波對他是何等温柔體貼,但現在對這兩個受了傷的漢子,卻顯得一派冷酷無情。耿照不由得心裏想道:“這兩個是什麼人,為什麼連姐姐對他們如此?聽他們的談話,連姐姐本來是認識他們的,但最初為什麼卻又假裝不識,還請他們讓路呢?”
那兩個漢子道:“我們解給你老人家的那批貨給人劫了。”連清波“哼”了一聲道:“些許小事,也來麻煩我。你們去找我那兩個丫頭,就説是我的命令,叫她們給你們追回來不就行了?”
那被削了鼻子的漢子用甕塞的澀音答道:“我們正是得了紫玉姐姐的指示,從這條路來迎接你老人家的。”連清波變了面色,似乎頗為吃驚,喝問道,“你們究竟是碰到什麼人了?”那兩個漢子齊聲答道:”是蓬萊魔女柳清瑤!”連清波陡然一震,大聲笑道:“哈,是蓬萊魔女柳清瑤?她要來跟我較量?我正要看她是怎樣的月貌花容,狠心辣手,竟也號稱魔女?”他笑得極為難聽,耿照聽慣了他温柔的聲音,(此處缺損半頁)姐叫我們先走一步,她隨後就來的。她、她是在……”正要説出地方,忽聽得馬鈴叮噹之聲,那漢子叫道:“紫玉姐姐已經來了,呀,還有沉香姐姐!”話猶未了,只見兩騎快馬已經馳來,騎在馬背上的果然是兩個女子。
耿照一看,不由得又是人吃一驚,這兩個女於雖説不上是絕色美人,但身材嫋娜,臻首蛾眉,也是中人以上的姿色。但一個女子的面頰上被劃了兩刀,另一個女子的頭髮被削去了大半邊,把她們美麗的顏容完全損壞了。
那兩個女子跳下馬背,同聲哭道:“小姐替我報仇!”連清波面色十分難看,揮手説道:“起來,起來,蓬萊魔女現在何處,你們馬上帶我前去找她!”那被削了頭髮的丫頭説道:“那魔女就是叫我們來報訊的,她的小姐今晚三更在馬蘭谷天寧寺的原址見面。她還説了些難聽的話,……”連清波道:“説的什麼?”那女子道,“婢子不敢説。”連清波冷笑道:“她既有意折辱我,説話當然是難聽的了。你但説無妨,我不在乎。”
那婢女道:“那魔女説:‘你們回去告訴玉面狐狸,她要躲是躲不了的。倘若她今晚不來,我就叫她這個玉面狐狸變作花面狐狸。好,先給她一個榜樣。’……”説到這裏,那另一個丫頭又哭了起來,連清波道:“哦,我明白了,那魔女在你面上面了兩刀,原來是碩給我看的。”那丫頭道:“那魔女還活捉了咱們的兒家寨主,另有幾路進貢給小姐的脂粉錢也給她截劫了。小姐,你再不出手,咱們可是一敗塗地了!”
連清波柳眉倒豎,冷冷説道:“我本來不想到天寧寺去的,現在是非去不可了。走,馬上就走!”
到了此時,耿照當然已經明白,不但那兩個漢子是強盜,他的這位“連姐姐”也是強盜,而且還不只是普通的強盜,而是羣盜的魁首!
耿照好生驚詫,暗自想道:“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出道不過年餘,就屆然做了羣盜的首領,本事可真是不小啊!”同時也就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剛才極力掩飾,甚至初時還不肯認這兩個強盜,想來是不願意讓我知道她的身份,怕我看輕了她,”
連清波面色一直沉暗,走了好一會,這才忽地嫣然一笑,説道:“你現在大約知道我是什麼人了吧?你怕不怕?還願意叫我姐姐嗎?”耿照忙道,“姐姐,你這是什麼話?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我都是感激還來不及呢!怎敢看輕你呢?何況在金虜治下,做強盜也正是英雄豪傑的一條出路,如果我去不成江南,我也會跟你做強盜的。”
耿照的話語像一陣春風,吹去了連清波臉上的烏雲,但她的笑容只似曇花一現,轉瞬間又皺了雙眉,説道:“那蓬萊魔女心狠手辣,我這次前去會她,勝負難以預測,你的腿傷已經痊癒了,我不想連累你了,你,你自己走吧,請恕我不能再送你了。”
耿照抬起頭來,毅然説道:“我雖然本事低微,幫不了你的忙,但我絕不能在你患難之中,舍你而去!連姐姐,你即使攆我,我也是不走的啦!”
連清波掩飾不住心頭的喜悦,梨渦淺笑,恍如兩朵含苞待放的鮮花,看得耿照心旌搖搖,幾乎不敢仰視。忽聽得連清波又嘆了口氣,耿照吃了一驚,問道:“連姐姐,你怎麼啦?”連清波道:“沒什麼,走吧!”笑容再次在她臉上消逝,眉頭皺得更緊了。耿照心想:“她大約是因為那魔女太厲害了,故此怔忡不安。”他哪裏知道,連清波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憂傷,那都是為了他的緣故,連清波此時正在心想:“他會永遠對我這樣好麼?
唉,那只有求菩薩保佑,永遠不讓他知道這秘密了。”
天寧寺離那路邊酒肆,不過四五十里路程,黃昏時分,一行人進了馬蘭谷,到了犬寧寺原址,只見一片瓦礫,周圍數里之內,草木焦黃,尚未焚化淨盡的骨頭,觸目壘壘,山風吹過,還隱隱帶有屍臭的氣味。耿照不覺毛骨悚然,心想:“弄玉她怎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倘非我親身到此,當真不敢相信!”
瓦礫場中,早已有了七八個漢子在那裏等候,見連清波駕到,忙來參見。耿照在一旁靜聽,原來這幾個漢子就是連清波屬下的幾幫強盜頭子,他們進貢給連清波的“脂粉錢”,也都是給那蓬萊魔女攔途劫走了的。這幾個漢子在敍述他們怎樣被劫的經過時,聲音兀自還在顫抖。
連清波冷笑道:“你們都給那魔女嚇破了膽了!”那八個漢子中,有一半不敢吱聲,有兩個道:“那魔女委實厲害,但有你老人家出頭,我們也有膽量與她一拚了。但能報得此仇,我們粉身碎骨,死也瞑目。”他們話聲未了,另外兩個黃衣漢子已站了起來,大聲斥道:“你們真是膽小如鼠,只知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有咱們小姐出頭,還怕降伏不了那蓬萊魔女?你們準備下繩索,只等着捆人便是,何頂你們粉身碎骨?”
這兩個漢子體格魁梧,滿面濃須,狀貌粗豪,看來不大像是漢人。但當時在中國北部,各民族混同,五方雜處,胡漢通婚,也是常事。所以耿照雖然覺得這兩個漢子的狀貌有點特別。
也並不如何在意,只是想道:“這兩個人稱連姐姐作‘咱們小姐’,自居於奴僕身份,顯然和那幾個漢子又有不同,親了一層。
連姐姐是個拳師的女兒,並非豪富之家,家中哪來的許多婢僕?只不知這些婢僕,是她做了羣盜首領之後才收的呢,還是本來就有?”心裏遂有點起疑,懷疑連清波對他所説的身世,只怕仍有不盡不實之處。但隨即想道:“她與我雖然結為姊弟,到底是相識未久,她的身世倘有難言之隱,不願對我吐露出來,那也是情理之中。我不是也有許多事情瞞着她嗎?”因此心裏雖有懷疑,但對連清波的感激之情,仍是絲毫不減。
連清波看了那兩個漢子一眼,説道:“在此地的只有你們二人還未會過那個魔女吧?”那兩個漢子道:“江湖上的傳言,總是歡喜誇大其辭,我們雖來見過那個魔女,但諒她也強不過小姐。待會兒她來,清小姐准許我們先打頭陣,試她一試。”連清波道:“難得你們對我這樣忠心,但你們也不可小覷了那個魔女,據我所知,那魔女的武功委實不弱呢。你們與紫玉、沉香,都準備好暗器,待會兒聽我的命令行事吧。倒不必忙看先上。”
連清波部署已畢,便都坐了下來,等那魔女現身。連清波卞婢三人,加上原來的那八個漢子,與那兩個受傷的強盜,再加上耿照,共有十四人之多,人人都是心情緊張,那些吃過蓬萊魔女的虧的,更是一有風吹草動,便惴惴不安。
忽地有一個漢子蹦跳起來,大叫:“來了,來了!”只聽得“嘎嘎”兩聲,卻原來是一隻夜臭從林中飛出。眾人都給嚇了一跳。連清波斥道:“你如此慌慌張張,疑神疑鬼的,還不如趁早滾開了吧。”那個漢子神沮氣喪,不敢答話。
過了一會,忽又有個漢子叫道:“看那月亮。”連清波道:
“怎麼?”那漢子道:“月到大中,已是三更時分了。”話猶未了,忽聽得一聲長笑,從林子裏傳出來,初聽之時,還似很遠,轉瞬之間,就人人都覺得那笑聲竟似發自耳邊。
這晚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圓,只見一隊少女,前面四人手持山玉拂塵,後面四人提着碧紗燈籠,前呼後擁,左右分列,擁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緩步走出樹林。這少女披着一襲白紗輕羅,氣韻淡雅,體態輕盈,目如秋水,長眉入鬢,緩綴而來,儼如洛水仙姬,微步凌波,降臨塵世。連清波本來也長得十分美貌,但在這少女容光映照之下,竟顯得似是庸脂俗粉了。
耿照明知這少女定然就是那心狠手辣的什麼“蓬萊魔女”,但在這剎那之間,也不禁目眩神搖,自慚形穢,暗暗讚了一句:“好一個天仙化人!”
那少女格格笑道:“玉面妖狐,算你還有幾分膽量,依時來了。你手下的狐羣狗黨,都已齊集了麼?”
連清彼手下的那羣強盜個個噤若寒蟬,耿照正自憤憤不平,心裏想道:“我的連姐姐雖然同你一樣,也是個女強盜,但卻是個俠盜。你竟敢罵她是玉面妖狐,真是豈有此理!”心念未已,忽聽得有人大喝道:“豈有此理,你這妖女出口傷人,吃我一鞭!”衝出去的,正是剛才口出大言的那兩個黃衣漢子之一,他抖起一條丈許的長鞭,呼呼鳳響,沖人少女隊中,唰的一鞭,就向那蓬萊魔女柳清瑤打去!
連清波屬頭一皺,喊道:“回來!”喊聲剛剛出口,柳清瑤面前的一個侍女亦已嬌聲斥道,“狗強盜,你找死!”那漢子是個莽夫,去勢又急,哪收得住,説時遲,那時快,唰的一鞭,已打在柳清瑤那個侍女的身上。
忽聽得“咕咚”一聲,跌翻了一個人,眾人定睛看時,只見那個漢子,已是四腳朝天,長鞭脱手飛去。耿照不由得心中大駭。他知道上乘武學中有一種叫做“沾衣十八跌”的功大,他父親也曾對他説過這種功夫的決要,他因功力未到,尚未能運用,但卻看得出來,這個侍女所用的正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內功!“丫頭已經如此,主人可想而知。”耿照大驚之後,不禁暗暗為連清波擔憂。那些本來就已識得“蓬萊巨女”的厲害的強盜,更是嚇得面無人色!
“蓬萊魔女”冷笑道:“玉面妖狐,你就想動手了麼?”連清波迎了出去,説道:“敢情你這魔女還要先講道理麼?好呀,不論你是動口動手,我都奉陪。我正想問你:你在山東,我在冀北,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你為什麼跑到我的地頭,欺負我的手下?”
“蓬萊魔女”笑道:“我喜歡到哪裏就到哪裏,你管得着麼?
哈,你説冀北是你的地頭,誰給了你的?我路過此地,順手拿了你的脂粉錢,你不服嗎?”連清彼冷冷説道:“蓬萊魔女,我領教你的二十六路天罡拂塵,你賜招吧!”蓬萊魔女談談説道:
“急什麼?我還有話要問你呢!”
連清波冷笑道:“今日之事,乃是強存弱亡,還何須説什麼廢話?”蓬萊魔女笑道:“哦,原來你心裏已在發慌,怕我殺掉你麼,你先別慌,我還未決定怎樣處置你呢,所以要先問你一件事:天寧寺的和尚是不是你殺的?”連清波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蓬萊魔女道:“四空上人的師弟託我報仇,我已經答應下來了。倘若是你殺的,我就要把你剖腹剜心,拿來活祭天寧寺的和尚!倘若不是你殺的,我還可以饒你一命,只穿了你的琵琶骨就算了。”她説話之時,眼睛看定了連清波,似乎要從連清波的眉宇之間找出答案。
連清波仰面朝天,縱聲笑道:“別人怕你,我不怕你!天寧寺的和尚本來不是我殺的,但你既然出言恐嚇,就當是我殺的好了,你有什麼毒辣的手段,儘管施展吧,莫説剖腹剜心,就是化骨揚灰,我也不懼。”
蓬萊魔女冷冷地看着她,那兩道眼光,如寒冰,如利剪,似乎可以看穿別人心腹似的。她的容顏美麗絕倫,但一接觸到她的眼光,卻不由得令人心中打抖。連清波似乎還是神色自如,但耿照己是不自禁的激伶伶地打了一個冷戰。
蓬萊魔女笑道:“你不必強自掩飾了,你的笑聲都顫抖了。
好,待我再找一個證人出來,免得有人説我冤枉了你。”
瓦礫堆中忽地爬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小頭陀,一跌一拐地走了出來。耿照心道:“這一定是那盜馬賊所遇的那個燒火頭陀了,原來早就藏在這裏,且聽他如何説法?”
只聽得蓬萊魔女問道:“小師父,你瞧清楚了,昨晚到你寺中殺人放火的是不是這個妖女?”那小頭陀向連清波端詳了好一會子,顫聲説道:“我不敢説!”
蓬萊魔女柔聲説道:“你別怕,有我在這裏呢,你只管依實道來。”那小頭陀訥訥説道:“看面貌和裝束都不相同,只是、只是——”蓬萊魔女道:“只是什麼?”那小頭陀道:“只是她的笑聲卻和那女賊相似極了。”
耿照心裏一鬆,説也奇怪,他明明知道他的“連姐姐”決不會是天寧寺血案的兇手,因為在這三天之中,他的“連姐姐”始終和他形影不離。但不知怎的,當那蓬萊魔女用那樣的眼光看着連清波的時候,那神氣活像法官審問罪犯,而那罪犯已是鐵證如山,無可置疑似的,那剎那間,耿照接觸到她的目光,意志也似乎受了她的控制,不自覺也對連清波起了疑心。如今聽得這小頭陀這麼一説,心裏想道:“這小頭陀昨晚已嚇得魂魄不全,還怎能分辨笑聲似也不似?面貌既然不同,那當然不是她了。唉,其實我分明知道這兇手是誰了,怎的還會對連姐姐瞎猜疑呢?”正是:
正邪黑白渾難辨,且看魔女會妖狐。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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