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坐定後,跑堂的送來茶水與精緻小點伺候,大夥兒點了七八道菜與三四盤的飯後甜食點心,都是悦翔樓最知名的經典佳餚。
當菜還沒送上來之前,大家喝茶、吃點心閒聊等候,宛筠也正好趁機問出心中的疑慮。
“相公,剛才一直沒機會問,請問這幾位是……”宛筠端起婉約秀氣的姿態,纖纖玉指指向與他同行的一男二女。
要上場演戲,她並不是不會,以前好玩,偶爾會在府裏演個半出戏娛樂她阿瑪,今幾個她就來演演愛夫成痴的戲碼給大家瞧瞧吧!
江書硯正在喝茶,見她突然轉變成温婉的面貌,因為太過驚駭,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
“喔?格格嫂子問起我們啊?”
文袍年輕人似乎很愛説話,逮到機會就講個不停。
“我們是江兄在杭州老家的朋友,我叫蘇仕羣,這兩位都是我表妹,青衣服的叫姚守青,白衣服的是雲雪眉。蘇、江兩家在杭州多年一直比鄰而居,情誼交好,我和江兄打小一塊兒玩到大,更是情同手足,因為我這兩位表妹住得也不遠,便常來我家遊玩,自然也和江兄熟識起來。”“喔,原來你們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呀,難怪感情這樣好,瞧了真讓人羨慕!”
宛筠把温婉的妻子角色扮演得很好,但江書硯始終露出不敢置信的古怪表情,讓她直想踹他一腳。
“哈哈,是啊!格格嫂子與江兄的婚宴,我還特地遠道上來京城參與呢,不知道嫂於是否有印象?”
“啊,那真是承蒙蘇大哥不遠千里而來。”
其實那天前來參加的婚宴賓客,據説有兩三百人之多,她怎麼可能會有印象?不過這種場面話倒是不能免的。
“哈哈,格格嫂子千萬別這麼説,我與江兄交情非比尋常嘛,江兄成親一生只有一次,為弟的怎能不來呢?”蘇仕羣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了,繼續感嘆地説道:
“不過江兄實在了得,這科舉考試,一考就讓他考進了殿試,接着還由聖上欽點為狀元,然後又娶了宛筠格格為妻,害得我爹整日發白日夢,逼我上京參加科舉考試,就冀盼我也一試考上狀元,從此飛黃騰達、平步青雲。”
“想必蘇大哥也和我家相公一樣滿腹經綸,必定能一舉及第。”宛筠微笑説着客套話。
“哈哈!那我可不敢想,我不像江兄那麼有才情,對讀書也不是很有興趣,這回同意上京趕考,完全是為了上京來瞧瞧。不過好玩的是,兩個表妹知道我要赴京趕考,説什麼也要跟來,所以我們一行人根本是來遊山玩水,不是來拚前程的。”
順着蘇仕羣的手指望向姚守青與雲雪眉,發現她們的視線都落在她丈夫身上,宛筠隨即猜到,她們赴京的目的只怕不是遊山玩水,而是另有所圖吧!
這個發現又讓她心裏一陣不快。
再怎麼樣,也不能真的不在意,畢竟是自己拜過堂,成了親的丈夫。
丈夫……宛筠好像直到此時才有了真實的感受,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
即便將來他們離了緣,不再是夫妻,他曾是她丈夫的事實,永遠也不會抹滅。
無論她懶不願意、喜不喜歡,當想到自己的名字一輩子都會和這個人扯上關係時,她的心口匣浮起一種怪異的感受。
那並不是厭惡,但她也説不出是煩躁還是羞窘,總之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受。
這感受讓她的心口宛如潰堤的黃河,波濤洶湧,起伏擺盪。
這時,菜色陸陸續續上來,悦翔樓的菜餚果然是名不虛傳,肉鮮菜香,廚藝獨到,大夥兒吃得十分盡興。
宛筠愉覦着江書硯,大婚之夜他曾為了幾盤菜大發脾氣,但此刻卻專注品嚐菜餚,也沒見他發脾氣。
等筵席快結束時,上來一道芙蓉蝦,蘇仕羣見着突然道:“江兄,你隨江伯父離開杭州數年了吧?雪眉表妹燒菜的手藝可是又更精進了,你要不要嚐嚐?保證不會讓你惱火的。”
“惱火?”他們的對話讓宛筠愣了愣。“這是什麼意思啊?”
“欽?格格嫂子還不知道嗎?”蘇仕羣知道她不曉得,這下可興奮了,連忙解釋道:“江兄這人呀,儒雅尚禮、為人隨和,待誰都好,但他有個怪癖,就是對吃食非常講究,入口的食物未必得大魚大肉,但一定得是美食,若讓他吃了不合味的東西,便會大發脾氣,這怪癖在京城也很多人知道的。哈哈哈!”
“是嗎?”宛筠詫異地看着江書硯,他的俊顏上滿是無奈,但也只是默默聽着好友揭他瘡疤,不做辯解。
不辯解就表示默認,默認就代表這是事實。
宛筠想起大婚之夜,因為他對廚子手藝有微詞,而當場發怒的事。
“原來……”宛筠不由自主的點點頭,原來他有這樣的怪癖啊!
這下她可知曉了。
“江兄大婚之後還沒發過脾氣麼?看來必定是狀元府的廚子讓江兄很滿意。”
蘇仕羣自以為是地下了批註,而宛筠和江書硯都很有默契地沒説出實情。很多外人不必知道得太清楚,這是他們都有的共識。
這時,雲雪眉起身道:“江大哥,難得有機會一起共餐,就讓小妹向店家借個,做兩道家鄉菜給江大哥嚐嚐以慰鄉愁,可好?”
“既然雲妹願意,那我自然也是欣喜之至。”
江書硯同意後,喚來掌櫃説明原由,掌櫃的立刻一口答應。
狀元郎都開口了,他們自然樂意賣他個面子。
雲雪眉進了廚房,很快便燒出兩盤菜,一道是龍井蝦仁、一道是西湖醋魚,魚雖不是西湖產的,但味道卻是地道的杭州口味。
江書硯一嘗之下,忍不住大聲叫好。
“鮮!果真是蘇杭好滋味!”
雖然離開杭州多年,但對家鄉口味的眷戀,多年來一直沒改變過。
宛筠見他一箸接着一箸,吃得相當滿足,於是認真打量起桌上的菜。
擱在她面前的是龍井炒蝦仁,那蝦仁肥軟鮮嫩,而龍井茶葉則是翠綠欲滴,看來十分晶瑩可口,她忍不住夾了蝦仁放進嘴裏,嚐嚐杭州菜的味道。
一入口,茶香撲鼻,蝦仁鮮甜而富彈性,吃完嘴裏清爽不膩,龍井的香氣持久不散。
再嚐了口西湖醋魚,酸與甜的味道調和得恰到好處,魚肉軟嫩而不爛,確實是一讓人忍不住一嘗再嘗的好菜。
“燒得真好。”她喃喃自語,吐出真心的讚美。
這樣的菜餚,只怕再給她一百年的時間,她也燒不出這樣的好滋味,更別提她原本就不會做菜。
“格格!”
在一旁伺候的紋珠焦急地跺腳,她怎麼能這樣誇讚自己的死對頭呢?
但宛筠無所謂,味道好就是好,她不會味着良心説話。
“江大哥與格格喜歡就好。”雲雪眉温婉地微笑,接着對江書硯道:“本來還想做道無錫排骨讓江大哥嚐嚐,只可惜排骨得在幾個時辰前先醃入味,今天時間不足就不做這道菜了,改天若有機會,且讓小妹上狀元府小露手藝,再多燒幾道菜讓江大哥好好品嚐。”
“那自然好!只是請雲妹來狀元府玩,理應是來做客,怎麼好讓妹子下廚當廚娘呢?”江書硯感到有些過意不去。
“不要緊!只要能讓江大哥一解思鄉之愁,雪眉願意天天為江大哥做菜。世上最好的佳餚,就是咱們蘇杭的菜餚,還有什麼比得過呢?”
“説得是!”蘇仕羣拍着大腿附和道。“別説咱們杭州菜味道卓絕,光是雪眉的手藝,就值得一嘗再嚐了。”聽着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説着杭州菜如何如何,讓原本默默聽着的宛筠,心裏頓時有了股怒氣。
她承認雲雪眉確實手藝不凡,但聽他們的口氣,好像唯有杭州菜才是這世間唯一美食,其它佳餚全是狗屎似的。
她一氣就失了理智,忍不住反駁道:“不是隻有杭州菜才是佳餚,滿族也有許多讓人嘔舌回味的好菜啊!”
她一開口,另外四雙眼睛全部轉過來直勾勾地盯着她。
“譬如呢?”姚守青不客氣地直問,隱約聽得出嗤笑的語氣。
“譬如……譬如説……很多啊!”
宛筠正奇怪自己平日滿桌好菜、好肉沒少過,怎麼現在一下子要想,竟什麼也想不起來。
她一下子想不起什麼絕世名菜,所以回答得有些吞吞吐吐。
“像……像是砂鍋白肉呀、黃金肉呀……白肉雪腸……還有肉薛飾……”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噗!”姚守青捂着嘴,不給面子地噴笑出來。“原來肉飾飾也算滿族佳餚,那我這幾天早上吃的,全是滿族的珍餞佳餚囉?”
宛筠被她刻意嚷嚷的大笑諷刺得臉一紅,又氣又悶,完全説不出話來。
“青妹這麼想可就錯了。”
原以為會冷眼旁觀的江書硯,不曉得是不是也正巧這麼認為,竟然開口道:“滿族菜餚或許不如漢族菜餚精緻豐富,但有些傳統菜餚確實非常可口,砂鍋白肉正是一絕,而我也嘗過做得極好的肉飾飾,皮酥肉香,嚼勁十足,至今仍是回味無窮哪!”
“是吧?我可沒唬人!”宛筠好像找到了靠山,氣勢頓時大了起來。
“那麼,不知道宛筠格格最拿手的是什麼菜?”雲雪眉柔柔細細地開口問道。
“我最拿手的——”宛筠愣了下。
“對啊!聽格格方才的語氣那麼篤定,想必有不少拿手好菜吧?能不能説個一兩道出來,好供我們參考一下呢?”姚守青咄咄逼人地跟着追問。
“這……”她哪有什麼拿手好菜?
“喲,格格已經嫁為人婦了,該不會連半道菜也不會燒吧?”姚守青假裝驚訝地捂着嘴道。
“放肆!我們格格是何等身分,需要像粗民野婦一樣下廚燒飯弄菜嗎?”紋珠氣不過,當場生起氣來捍衞主子。
“誰、誰説我不會?!”
紋珠護着她,讓宛筠心裏十分感動,但她好歹是鈕枯祿將軍府的格格,滿族女子的尊嚴可不容蔑視。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灶香,她怎能讓滿族女子被人瞧扁?
於是她賭氣道:“我自然會燒菜!方才我所説的,我全都能做,而且口味還不差。”
話一説完,四周頓時鴉雀無聲。
姚守青一臉不信,而蘇仕羣與雲雪眉則是默默瞧着她,不敢説話,但也瞧得出有幾分懷疑。
別説他們,就連宛筠的貼身婢女紋珠都把雙眼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瞧着她。
她家格格會燒菜?她怎麼完全不知道!
至於江書硯的反應——簡直像是見到鬼。
鈕枯祿將軍府的宛筠格格……他的妻子——會燒菜?
如果他沒搞錯,從旁人的描述及他自身的瞭解,她那張紅潤的小嘴只會吃東西而已。
“是這樣嗎?原來格格也是能擅廚藝的賢妻,改天有機會,一定要向格格好好討教廚藝。”雲雪眉淡淡的微笑道。
“何必等改天呢?就明日吧!咱們幾個人過府一聚,再請宛筠格格下廚露兩手讓咱們瞧瞧,這豈不更好?”姚守青大刺刺地道。
“這樣挺好!”蘇仕羣欣喜地附和道:“能夠親自嚐嚐格格大嫂的拿手菜,我夢裏都會笑,只是不知道,江兄介不介意我們過府叨擾……”
“過府一聚當然是沒問題,但……”他實在懷疑,他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尊貴妻子,能燒出什麼佳餚以饗貴客?
“既然江大哥同意,那就這麼説定了!”姚守青徑自決定道:“明日午時,我們過府叨擾,希望宛筠格格別吝嗇,讓我們見識一下您的好手藝。”
“那……自然行、自然行。”
人已經被推上了斷頭台,宛筠不得不把脖子往前伸,雖然橫豎都是丟臉,但她絕對不要現在丟人。
“好,那我們大家可要引頸期盼,好好地等着囉!”
姚守青甜甜地朝她一笑,但那笑容卻有着説不出的冷意。
而窗外正巧颳起一陣風,不知怎地,竟讓宛筠整個人都打起了哆嗦。
“怎麼辦?!”
房裏頭,宛筠像只燒鍋裏的螞蟻,焦躁地走來走去。
“怎麼辦?怎麼辦啊!我根本不會燒菜,他們要我明日燒一桌好菜宴請他們,我拿什麼出來宴客哪?”
宛筠幾乎要抱頭尖叫,她為什麼要因為咽不下那口氣,而賭氣説出自己也能燒菜這番話?她真想拿針縫住自己的嘴巴。
紋珠同情地看着她,但也無計可施,誰教這坑是她家格格自己掘的,該怎麼幫她,現在她也全沒主意。
“啊——怎麼辦……”
宛筠繼續煩躁地兜着圈子,這時房門開啓,她那半個月不曾出現在屋裏的“丈夫”,推門走了進來。
“怎麼回事?我好像聽到你的叫嚷聲。”
江書硯的眼眸,刻意地打量她臉上的表情。
“沒事,你聽錯了。”
宛筠這人就是脾氣強、性子倔,不隨便低頭,原本慌張得快哭出來的她,一見到丈夫,立刻佯裝從容地坐回桌前喝茶,好似方才自己像只母雞一樣亂吼亂叫的情景,全是假的。
“是嗎?”他拉開椅子,也在桌前坐下。
“既然你説會燒菜,那麼為夫的現在有點餓了,煩請你下廚替為夫的温壺酒,燒兩道小菜讓為夫的下酒。”
燒菜?
“噗!”宛筠一口茶全噴了出來。
“啊!格格——”紋珠閃避不及,被噴了一身,災情最是慘重。
江書硯也遭到彼及,但他冷靜地取出帕子,一一拭去濺在身上的水珠。
“你、你説什麼?!”宛筠整個人跳了起來,驚恐地問。
“你聽見了,為夫的餓了,請你下廚燒兩道小菜。”
燒菜燒菜燒菜燒菜燒菜……宛筠目瞪口呆,腦中一片空白,只有這兩個字不斷地重複迴盪……紋珠當然知道她家格格辦不到,她連葱、蒜、韭菜都分不清楚,怎麼可能會燒菜呢?於是連忙解危道:“姑爺,我家格格今日也累了,不如就讓格格休息,我去請廚子準備——”
“不行!”紋珠話還沒説完,江書硯立即否決。“如果她累了,那麼只燒一道菜也行,我今天非要嚐到你家格格的拿手菜不可。”
明日就要宴客了,今日怎能不先檢驗?就算他家“賢妻”不怕羞,他也不想在好友面前丟臉。
“可是……”她家格格要是真能燒菜,豬都能在天上飛了。
“怎麼?你們這般推託,莫非是你家格格根本不會燒菜,卻打腫臉充胖子硬説自己會燒菜?”江書硯鋭利的眼一瞪,準確地道出事實。
“你、你胡説什麼?!”宛筠直到這時還不肯承認自己連菜刀都沒拿過。“我當然會燒菜!我説我會我就會,你別亂懷疑!”
“好,既然會燒,那就請你現在立刻下廚燒兩道小菜。行嗎?”
“燒、燒就燒,有什麼不行?”宛筠臉色難看至極地反嗆回去。
她天真的小腦袋瓜裏,壓根不覺得燒菜是什麼困難的事,不過是把鍋燒熱了,再把菜丟進去煮到熟就行了。
就算沒親自下廚燒過菜,吃也好歹吃了十幾年,她小嘴可刁着呢,憑她的舌頭嘗味道,能燒出難吃的菜麼?她自信滿滿地想着。
對於她的自信,紋珠除了驚嚇還是驚嚇。
她家格格燒出來的菜能吃嗎?
天哪,可別把狀元爺給毒死啦!
“那我……我也去幫忙好了。”忠心耿耿的紋珠自告奮勇地道。
有她在,燒出來的菜好不好吃不敢保證,但至少該熟的會熟、不該放的東西也不會亂放,好歹不會毒死人。
“紋珠,你留下來。”江書硯温文地笑着,語氣卻堅定地道:“你家格格一定不喜歡燒菜時有人在旁邊打擾,所以我把廚房裏頭的人也全撇走了,你家格格可以安心地使用廚房,絕對不會有人“打擾”。”
宛筠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心裏暗自把他罵得臭頭。
可恨的臭木頭!明明就猜到她根本不會燒菜,還把廚子們全撤走,這不是擺明要她難看嗎?
好!江書現,你有膽子敢叫本格格下廚,就得有膽把本格格燒的菜吃下去!
宛筠袖子一甩,氣嘟嘟地朝戰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