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看去,牌坊、山門和殿堂,呈階式排列在一條中軸線上。
任焉夢剛才心中的煩惱,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
不知什麼時候,餘雙仁已悄悄將被任焉夢握住的手抽縮了回來,他也沒在意。
“原來是這樣。”任焉夢説着,不覺向清行靠近。
呂懷良在後面,目光打量着四周。
路上連香客、遊人都沒有,當然不會有人與任焉夢接頭,但不知天子殿內有沒有?
他不知道,餘雙仁已經和任焉夢接過頭了,他更不知道,大行宮和凌霄宮真假與任焉夢接頭的人,都是這位餘雙仁。
丁非凡目光一直盯着餘雙仁的背影。
他沉着氣,冷靜地面察着,同時心時裏也充滿了激動與興備。
這個機會,可不能讓它溜走了。
牌坊四個接,高三丈多,面闊三間也是三丈多,進深近一丈,為木石結村前三重擔坊,十分壯觀。
迎面是山門,山門重檐歇山式屋頂。
坪中砌了個大木台,高丈許,枱面四丈見方,木台四周邊沿用兩尺高的黑布圍裹着。
四根聳立的木根頂上,接着四盞白紙燈籠和四條白綾布。
武林陰冥大會的會場,原來設置在這裏!數名道士在木台旁忙碌着。
殿堂內走出六名僧士,正將士只香爐和一張香案抬向木台。
鐘鼓樓下,左右分塑着各高不到一丈的四尊怪異的泥像。
二神像們也有一聯:“白麪無常爺,季接善,青臉雞腳神,鎖惡拿頑。”
任焉夢凝視着鷹像,似懂非懂地連“嗯”了兩聲。
大概是因為有清行引路的緣故,木台前的僧士各自忙着,並沒有查問任焉夢等人。
清行引着四人圍着木台轉了一圈,然後走到殿堂的右外側壁。
壁上嵌着十道石碑,一宇排列,十分精美。
餘雙仁瞧着任焉夢,似是若是所思。
清行一旁道:“這是道唐碑:段文昌的《修仙都觀記碑》,段少監的《修齋記碑》、《天尊石像記碑》、《老君石像記碑》、《感應碑》、《張大理詩碑》、杜光庭的《石函記碑》,李吉甫的《陰人影堂記碑》、《二真君碑》和李虔之的《二仙公碑》。”
他那説話的神態,就像個不懂事的小娃兒。
五人繞至正門入殿。呂懷良原無心入殿觀賞,但因要監視任焉夢,不得不違心地進了天子殿。
天子殿殿宇高近天丈,硬山式屋頂,穿逗式樑架,殿內十餘柱木,結構嚴謹。
殿堂正中一座石神台,上塑陰天於坐像,神態威嚴。陰天子身後憲中是天子娘子神像。
餘雙仁代任焉夢等人,在小香爐裏燒了一柱香,但他燒香時的表情卻十冷漠。
丁非凡跪倒在蒲團上,認真地向陰天子神像磕了三個頭。
呂懷良目光望着陰天子座下左右的六值功曹泥塑,彷彿沒見到他們在磕頭。
清行待任焉夢起身後,道:“這神龕裏坐着的天子娘娘,是肉身成神的,她不僅相貌如生前?且身上的皮膚都還有彈性呢。”
清行臉刷地一紅,即道:“當然沒有。”任焉夢睜着眼,一本正經地道:“你沒摸過天子娘娘,怎知她身上的皮膚還有彈性?”
餘雙仁微抿的嘴角,扯起一絲古怪的笑意。
丁非凡笑得合不擾嘴。
任焉夢聽得傻了眼,忙走過去問哪,問了個不停。
“地獄在哪裏?”
丁非凡搶着道:“地獄設在殿左右廓房,即叫十八地獄,也叫東西地獄。快告訴我,什麼是十八地獄?”
焉夢鬆開手:“你快説。”清行支吾了一下道:“十八地獄即為:一、迦延,典泥犁地獄;二、屈遒,典刀山地獄;三、沸進壽,典河沙地獄;四、沸屎,典沸屎地獄;五、世,典黑耳地獄;六、隘嵯,典火煉地獄;七、湯謂,典鑊湯地獄……十七、名身,典蛆蟲地獄;最後是觀生,典烊銅地獄。”
任焉夢道:“快帶我去看看。”
“既然你沒做虧心事,我們就進去瞧瞧。”丁非凡未等清行答應,已向殿左廊房走去。
清行瞅了餘雙仁一眼,發覺他正在瞧着自己,狠狠心,一咬牙也跟了過去。
餘雙略一猶豫,也走向左廊房。
廊房十八地獄裏,塑着一幅幅陰森可怖的陰司地獄圖。
任焉夢頓步在一組泥塑前。
兩個手執耳尖刀的鬼卒,將一個被頭散髮的女人用鐵鏈鎖在木柱上,正揪着她的頭髮,用尖刀在挖剮她的心臟。
丁非凡的臉變得嚴肅,呼吸也顯粗重。
他在想:地獄裏為何對女人也施為種圈刑,實在太慘了!
呂懷良側臉望着廊壁,但他從眼角的視野裏捕捉到了餘雙仁眸光中的毒焰,那毒焰不是射向任焉夢,也不是射向清行,而是射向丁非凡的。
餘雙仁與丁非凡之間,會有什麼刻骨的深仇大恨?他猜不到,也無法相信。
然而,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決不會看錯餘雙仁的表情。那確是一種有不共戴天之仇,而渴望獲得報復的表情。
他覺得賈無瑕、楊豔豔和這個餘雙仁的出現,便得武林明冥大會本來就複雜的局面,將會變得一團糟。
丁非凡道:“既然已經到此,何不去凌虛閣坐坐?”任焉夢問清行道:“凌虛閣是什麼地方?”
清行似乎還未從十八地獄的驚嚇中甦醒過來,居然沒答話。
任焉夢聽説是二仙昇天的地方,忙道:“行,我們去坐一坐。”
呂懷良眉頭微微蹙了一下,任焉夢的舉止言行,喜怒哀樂,確實還像一個不知事的小孩,可憐他居然被捲入了這麼一場江湖紛爭之中。
樓前左側嵌一石碑,上書《登凌虛閣詩碑》。
灣還江水明如鏡,起伏山峯列似叢。日月兩丸手可摘,乾坤萬里目能通。
飄然我欲翔千仞,結屋層霄傍紫官。
瞧他那急匆匆的樣子,好像是要去求樓中的二仙保護他。
任焉夢在叫好聲中,旋上二樓。
二樓有一尊近丈高的飄海觀音,旁邊塑有金童玉女侍立。
頂樓塑有二仙王方平和陰長生的對弈像,像旁有漁樵觀戰,神態動人,形像逼真。
五人在頂樓,遙望江河山景,皆各心緒如潮。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丁非凡愣住了。任焉夢會單獨吟詩?
呂懷良臉上露出困惑。任焉夢吟的是《憶江南》,為何他卻面向着西北方?
半個時辰後,五人由凌虛閣返天子殿。
楊谷瓊挺身卓立在坪中。
清行和餘雙仁先上前向楊谷瓊施禮,然後退到一旁。
楊谷瓊道:“安放胡吉安的靈柩。”
丁非凡睜目道:“胡吉安的靈概要送到陰冥大會上來?”
楊谷瓊沉緩地道:“熱鬧是肯定的,但希望你爹來後,胡吉安的死能弄個水落石出。”
任焉夢從楊谷瓊身旁走過,眼裏露出幾爭驚恐,嘴裏又在喃喃叨唸:“我沒……有殺他。”
楊谷瓊卻十分客氣地向他點點頭道:“任公子,你放心,在事情未弄明真相之前,沒有人會為難你。”
清風和丁非凡追了上去。
片刻,呂懷良道:“情況比想像的要複雜。”
楊谷瓊冷聲道:“我知道。”
楊谷瓊淡淡地:“我能承受得了。”
呂懷良想了想道:“你能確定賈無瑕的確不是紅豔女?”
楊谷瓊坦然地道:“不錯,我對她確實比你瞭解的多,但目前我仍無法斷定,她究竟是不是紅豔女?”
楊谷瓊臉色凝肅:“希望你不要做得太過份,凡事總要留心在心上,我們畢竟也算是兄弟。”
楊谷瓊臉上掛起冰屑:“過去的事,我早已忘了。”
楊谷瓊吐出兩個冷冷的字:“謝謝。”
楊谷瓊凝視着他離去的背影,良久,嘴裏綻出一抹諱莫如深的笑容。
丁非凡和呂懷良回到凌霄宮後,立即被上虛道長請到了後殿玄房。
上虛道長只問了一句話:“可有人與任焉夢接頭?”
答案是否定的。除了楊谷瓊外,任焉夢沒與他們四人外的任何人説過話。
他這樣做,有他的理由。如果餘雙仁真是個女人,這就給了他一個接近她,甚至得到她的極好機會,可不是自己把這個機會拱手送掉了。他決不做這樣的傻事。
問題卻多了幾個。
“任焉夢真是痴兒,還是在裝痴?”
“他説了些什麼?”
“他師博是誰?”
回答很肯定:“不知道。他不肯説。”
“你繼續留心他的舉動,儘量接近他,套他説實話。”這是最後的吩咐。
上虛道長等人都希望能聽到任焉夢説實話,這樣也許能弄清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空中明月高懸,繁星閃爍。
西殿小院,出奇的幽靜。只有夜風在輕輕地吹,連蟲鳴聲也聽不到。
丁非凡住的房間,半開的窗户裏,一縷香煙縹緲淡淡的隨風四散。
那房間裏,一間住着任焉夢,一間住着餘雙仁。
房內點着一炷香。那是他乞求神靈護佑,盤龍劍客姚星華能通情達理,收下他女兒的繡花鞋,並將桃花扇送還給他。
他有一種感覺,若讓那位醜女纏上了自己,這輩子都會沒完沒了。
丁非凡眼睛一亮,餘雙仁!
他這個時候,出房來做什麼?
丁非凡未加思索,立即躍身,穿窗而出。
丁非凡貼着門角溜了進去。
門裏是座小花園,靜謐極了。
餘雙仁哪裏去了?丁非凡注目四處張望。
莫非自己的猜測是真的,她已有所覺察,待引自己來此約會?
他踏步向假石山走去。
荷池中碧水如鏡,倒映着滿天的星星和月光。
他站在荷池旁輕咳一聲。
他知道讓男人猴急似的等候,這是女人吊男人口味,慣用的伎倆。
餘雙仁的輕功之高,大大出乎他的預料,但他仍然意識到他,已經來了。
他在靜靜地等待。
他的心跳蕩起來,期望餘雙仁能像那些熱情的女人一樣,撲到他身上,把他拖住。
丁非凡感覺到了不對,背後伸來的不是雙手,而是一根手指。
他想轉身已來之不及,想反手撥開戳來的手指,腰間又少了把桃花扇,他只得身子往左一挪。
其實即算沒有飄落葉,他也躲不過餘雙仁的一擊,因為餘以仁的武功比他想像的要高得多。
如果餘雙仁這一毒針落實,丁非凡就必死無疑。
“撲通!”水中的明月星星散碎了,水花濺得老高。
説罷,轉身飄然而去。
“撲騰騰!”丁非凡不會水,在荷池中雙手一頓亂拍,終於站起身來。
“你這個臭道童,竟敢戲弄本少主!”丁非凡衝着餘雙仁的背影,忿忿地罵道。
一陣冷冷吹過。他禁不住哆嗦了下,打了個噴嚏。
他扭了扭濕淋淋的發和衣襟,深呼口氣,冷哼一聲,雙手抄背,走出了小花園。
月光照着他冷青的臉。
他沒有看見餘雙仁剛才手指間接着的劇毒鋼針,因此他不明白餘雙仁為什麼要這樣戲弄丁非凡,但餘雙仁顯露的武功,卻令他大為驚訝。
他沉思片刻,目光轉向山下方向。
他現在擔心的是另一個人賈無瑕。
如賈無瑕有問題,勢必會對楊谷瓊產生影響,那情況就嚴重。
既然這樁事讓他撞上了,他就得管下去,這是他處世為人的原則。
他決心走下去,即使前面是死亡,他也決不停止。
突然間,他想起了霍夢燕,心絃陡地顫了一下。她現在在做什麼,是否也想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