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蒼茫,夜色昏瞑,目力所及,沓無人影。看來那惡行者與毒觀音最少也在數里之外,而説話的聲音卻如在耳邊。要知只有具有極上乘內功的人,才能夠鼓氣行遠,遠地傳聲,上官婉兒修為雖淺,亦知其理,心中想道:“怪不得長孫伯伯敗在他們手下,只這手傳音入密的功大,便足以先聲奪人,駭人心魄!”
再過片刻,惡行者與毒觀音的腳步聲亦已隱隱可聞,但聽得毒觀音又嬌笑道:“前面這位朋友莫非是巴山耕隱馬元通麼?
想當年中原的武林人物對我們二人羣起圍攻,你也曾廁身其內,當時何等威風?今夜卻有若喪家之狗!嘿嘿,馬元通呀馬元通,你不難過我也替你難過!我為你設想,與其被我迫至筋疲力竭而死,何如留點氣力,在此一拼,縱然戰死,也還不愧英雄本色!”
上官婉兒業已跑得氣力將盡,心中想道:“毒觀音雖然不懷好意,這話卻是説得不錯。”馬元通卻不為她所激,冷冷笑道:
“只怕你追上之時,便是你喪身之刻!”腳板好像沫了油一樣,跑得更快了!毒觀音大笑道:“當令之世,尚有何人能與我等聯手抗衡,你縱有伏兵,我亦何懼!”説到未了一句,那陰冷的笑聲直刺耳鼓,就好像到了背後一般,嚇得上官婉兒不寒而慄!
上官婉兒不敢回頭,好像是逃避鬼魅似的,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量,居然又跑了十來裏的路程,不知不覺之間,已是曙光透現,大地好像忽然被揭去了一層黑紗帳幕,一切景物,豁然顯露,但見碧野平疇。展延天際,山村茅店,隱現林間,春風拂面,帶來了新翻泥土的氣息,昨夜幾場疏雨,使得早晨的空氣,分外清新,煞風景的是,在這寧靜的清晨,卻隱藏着無窮的殺氣!
惡行者與毒觀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忽聽得惡行者哈哈大笑,錚的一聲,發出了一枚碎骨錢鏢,上官婉兒急忙閃避,只見馬元通反手一磕,錢鏢急射,卻是落處無聲,原來正正打中他的煙鍋,被吸住了。惡行者叫道:“好手法”,錚錚兩聲,又是兩枚錢鏢聯翩飛出!馬元通大叫一聲,撒下煙桿,原來是那兩枚錢鏢打進煙鍋,把他的煙管也震裂了。
這時馬元通和上官婉兒正從路邊跑上一座小山,滿山都是野花,山麓有一片桃林,桃花燦若雲霞,正在盛開,馬元通忽地哈哈大笑,説道:“再追進來,這片桃林便是你們的埋骨之所!”惡行者大怒,以“滿天花雨”手法,撒出了一把錢鏢,忽地一陣風颳過,飄下無數花朵,説也奇怪,那一把急勁疾射的錢鏢,竟被隨風飄舞的花朵都碰落地上!
上官婉兒年紀雖輕,也曾經歷過不少奇險,但所見所聞,卻從無一件事情,似今日的這般奇怪透頂,若説那些花朵是被風吹下來的,風勢不大,照理只該飄下片片花瓣,然而現在每一朵花都是完整無缺的飄下來,直到碰着錢鏢之時,花朵才瓣瓣散開,隨風而逝。更奇怪的是花朵居然能打落錢鏢,試想這一把碎骨錢鏢,經惡行者發出,那是何等功力?絕不下於強弓利弩,卻被一朵小小的桃花打落,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惡行者與毒觀音也被這出奇的現象驚住了,在桃林外倏然住步,就在此時,但聽得一片銀鈴似的笑聲從桃花林裏飄出來,眾人眼睛驀地一亮,只見桃花林中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湖水碧色的縐紗衣裳,白綾束腰,鳳簪鎮發,秋水為神,伊人似玉,長眉入鬢,體態輕盈,手捻桃枝,宛如仙子凌波,踏在滿是落花的地上,緩緩而出。毒觀音素來以美豔自負,見了這個少女,亦不禁自慚形穢。而且那少女不但美到極點,眉字之間,還隱隱有一股令人震懾的英氣,這剎那問,兩大魔頭都怔着了,毒觀音笑不出口,惡行者罵不出聲。
只見那少女眉頭一皺,似笑還嗔的説道:“馬元通,你又給我惹些什麼麻煩來了?”馬元通道:“這兩個人來頭非小,請姑娘救我一命。”那少女道:“什麼人?”馬元通道:“江湖上人稱:觀音勾魂,行者奪命。這一男一女,便是江湖上聞名膽落的惡行者與毒觀音!”那少女格格一笑,神態飛揚,桃枝一指,笑道:
“就是這兩個不成氣候的東西嗎?只怕也未必能勾人的魂,奪人的命!也罷,且待我再試一試,看是否值得我為你出手?”
笑聲未歇,驀地喝道:“你打我九枚錢鏢,我奉還你一技桃箭!”手上桃枝,驀似離弦之箭,疾射而出,惡行者聽風辨器,竟然不敢手接,拔出戒刀,迎着桃枝一碰,但見那枝桃枝擦着刀背斜飛而出,震得那口戒刀嗡嗡作響,惡行者這一刀雖然把桃枝盪開,卻也並沒有將它劈中。毒觀音嬌笑道:“好一個摘葉飛花的上乘手法!”待那桃枝飛近,驟然伸指一彈,“卜勒”一聲,桃枝中分為二,毒觀音正自得意嬌笑,不料桃枝雖斷,餘勢未衰,有一枝半截桃枝,倏的從她的鬢邊飛來,毒觀音嚇得霍地一個“鳳點頭”,避是避開了,頭上的一股鳳釵,卻已給桃枝射落。少女笑道:“這醜頭陀功力差些,不過我反正閒着無聊,你們兩人還勉強可以和我一斗。”
惡行者幾曾受過這般輕視,勃然大怒,霍地一個回身拗步,展出“反臂陰鏢”的手法,掙然一聲,發出一枚碎骨錢鏢,直奔少女胸前的“雲台穴”!
惡行者這一下“反臂陰鏢”,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他剛才用“劉海灑金錢”的手法,發出一大把錢鏢,厲害雖然厲害,可是鏢多力分,容易被人擊落,這一下卻是集中勁力,一鏢急飛,相距又近,上官婉兒也不禁暗暗為她擔心。
惡行者方自在想,“看你還耿不敢用桃花接我的錢鏢?”心念方動,但見那少女櫻唇微肩,冷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那枚錢鏢本是對準她胸口的“雲台穴”飛來,她既不閃避。
也不遮攔,冷笑聲中,那枚錢鏢飛到胸前幾寸之處,竟然忽地一個拐彎,轉了方向,“啪嗒”一聲,錢鏢深嵌在一棵桃樹之上,直把上官婉兒看得目瞪口呆,心道:“這位姐姐長得天仙似的,難道真的是仙子下凡?要不是有神仙妙法,這錢鏢怎的無因而落?”
錢鏢當然不會無因而落,不過上官婉兒看不出來罷了。落在惡行者與毒觀音這樣武學的大行家眼裏,卻令他們不由得不膽戰心驚!原來這枚錢鏢竟是被那少女運氣一吹,因而改了方向的,內功之強,實己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比起她剛才那手“飛花摘時”的功夫,還要厲害得多!真不知她年紀輕輕,是怎麼練出來的?
然而這兩大魔頭,豈是甘心忍辱之輩?毒觀音嬌笑道:“小妹子吹氣如蘭,讓我也來親近親近!”並不見她身形掠起,陡然間腳步一滑,無聲兀息的便到了那少女跟前,手掌一揚,只聽得嗤嗤聲響,飛出了一蓬銀針,從四面八方襲到,銀針體積雖小,但密集如雨,一口氣哪能吹得淨盡,只要身上中了一根,銀什便會循着穴道攻心,端的是極其邪毒的暗器,毒觀音之所以得名,一大半便是出她的“透穴神針”所致。
銀針一發,毒觀音同時嬌笑道:“小妹了留神你那吹彈得破的臉兒!”話語故作關心,笑聲甚為刺耳,實是有意擾亂那少女的心神,就在笑聲刺耳之中,驟然間她又滑上兩步,雙掌翻飛,掌力催勁,將那一蓬銀針的去勢,催得更是急勁無倫!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毒觀音只覺眼睛一花,眼前倏的飛起了一片彩虹,但見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條綢軟帶,少女柳腰俯地,紅綢繞身一卷,毒觀音所發的透穴神針,一根不剩的都插在紅綢之上!
毒觀音大吃驚,叫道:“師兄急退!”説時遲,那時快,少女紅綢一振,插在綢帶上的銀針都反射出來,毒觀音飛身掠起三丈多高,銀針齧嗤的從她鞋底射過。惡行者卻沒有這樣俊巧的輕功,只得將戒刀潑風急舞,雖然如此,卻還是一根透穴神針,射中了他臂上的“曲儒穴”!
就在這一瞬間,毒觀音已亮出長劍,凌空刺下,但見紅綢翻擲。劍光似練,毒觀音忽地一聲長嘯,劍鋒從那少女的頭頂上一掠而過,上官婉兒看得心膽俱寒,但聽得那少女輕斥一聲,劍光綢影之中,參觀音輕飄飄的落出丈許之外。原來就在這閃電之間,兩人己交換了幾招,在上官婉兒看來,是毒觀音的長劍幾乎削去了少女的雲鬢,實則是那少女的紅綢,幾乎卷着了毒觀音的手腕,這兒招各遭驚險,比對起來,仍是那少女佔了上風,迫得毒觀晉不得不飄身疾閃。
惡行者看出不妙,急忙用“移宮換穴”的功夫,將“曲儒穴”所中的那根“透穴神針”的上升之勢,稍稍阻遇,“透穴神針”雖然含有劇毒,一時三刻之內,還未至於發作,惡行者心想,且與毒觀音聯手殺了這少女之後,再向她討解藥不遲。當下大吼一聲,掄刀急上,那少女綢帶一揮,卻見青光一閃,毒觀青的劍招竟是後發先至。
那少女笑道:“好呀,觀音肆毒,行者逞兇,我今日旦權充個伏魔尊者。”紅綢翻卷,解開了毒觀音的劍招,惡行者看出有便宜可撿,欺身痰進,一刀便斫過來。
陡然間忽覺寒氣森森,冷光閃閃,惡行者吃了一驚,急忙縮手之時,但聽得“當”的一聲,火花飛濺,虎口痠麻,那少女手上己多了一柄三尺青鋒,拔劍之快無以形容,未待毒觀音揮劍夾攻,她已刷的一劍,將惡行者的戒刀削了一個缺口。
幸而有毒觀音擋得一擋,惡行者才堪堪的避開了那少女的迫風一擊,驚魂稍定,暴怒喝道:“且先把這妖女斃了再説!”他的外家功夫登峯造極,戒刀掄開,隱隱有風雷之聲,而毒觀音則以陰柔飄忽的劍法配合進攻,登時劍影刀光,糾結一片,有如波濤起伏,威勢駭人。
上官婉兒看得暗暗驚心,鄧少女卻是氣定神閒,一手揮綢,一手使劍,劍光閃閃,綢帶飄飄,端的是矯若遊龍,翩若驚鴻,把惡行者與毒觀旨,都迫得離身數尺之外!更難得的是她兩手分使兩般截然不同的兵器,一柔一剛,卻配合得妙到毫巔,饒是江湖上兩個久負盛名的大魔頭,也被她奇奧變幻的招數弄得頭暈目眩!
戰到分際,那少女盈盈一笑,劍招倏變,綢帶翻飛,但見寒光四射,劍氣如虹,綢帶飄飄,漫天紅影。惡行者氣喘吁吁,那根透穴神針的毒漸漸發作,戒刀之勢稍緩,那少女紅綢一卷。
行者的戒刀脱手而飛,毒觀青疾攻數劍,忽地回身一掌,在惡行者背心一拍,惡行者登時如箭離弦,飛出數丈,上官婉兒正自莫名其妙,只見毒觀音跟着也轉身疾跑,轉身之際,又發出了一蓬“透穴神針”,上官婉兒這才明白、毒觀音乃是用巧力先把惡行者送走,這一蓬銀針也是俺護他們逃走的。
那少女紅綢一卷,將毒觀青所發的“透穴神針”盡都收了,插劍歸鞘,翹酋長天,縱聲大笑,意態豪絕。
上宮婉兒滿心歡喜,從桃樹後面跳出來,正要向那少女道謝,那少女撫着她的頭髮説道:“小妹子你受驚啦!”上官婉兒道:“姐姐,你的武功真是好得出奇,為何不將那兩個魔頭殺了?”那少女笑道:“惡行者與毒觀音不過癬疥之患,算得了什麼?我還沒有閒功夫去殺他們。”上官婉兒如有所感,抬頭説道:
“是呀,當今之世,還有比他們厲害萬倍的魔頭,應當先把那毒害天下的魔頭殺了!”
抬頭一看,忽見那少女面色微微一變,説道:“小妹子,你是想請我去作刺客嗎?”笑得有如花枝亂顫,半晌説道:“此話以後再説,元通你過來,”馬元通過來説道:“廢太子李賢昨夜給人殺了!”那少女嬌軀一震,道:“有這樣的事?你詳細對我説説。”
那少女撇下了上官婉兒,與馬元通並肩而行,上官婉兒只好跟在他們後面。那少女似乎是在專心的聽馬元通説話,把上官婉兒冷落一旁,上官婉兒見她毫不理睬自己,好幾次本想插口也作罷了。仍聽得馬元通從昨門遇見她和午逸説起,直説到廢太子被殺以及他怎樣將自己帶到此問為止,説得極為詳細,那少女只是凝神靜聽,半句話也沒有説,不知不覺之間,已走出了那片桃林。
上宮婉兒心頭七卜八落,猜不透這少女是何等佯人。為何她剛才聽了自己那番説活,神色竟是這麼奇異。想着,想着,忽地翟然一驚,心道:“長孫伯伯屢次吩咐於我,説是江湖險惡,叫我逢人只説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我卻怎麼和她第一次見面,就想請她去殺武則天!豈不是太過天真了麼?”但轉念一想,這少女既然肯救自己,料想不是壞人。
桃林外有一幢房子,紅牆綠瓦,四周都種有花草樹木,甚是幽雅,直到此時,那少女才回過頭來,對上宮婉兒一笑説道:
“你既然來了,就進去坐坐吧。”
少女輕叩門扉,一個小丫頭開門笑道;“小姐今天沒有摘花回來嗎?”少女笑道:“別提啦,給那兩個什麼惡行者毒觀音大煞風景,把一樹桃花都糟塌了。嗯,如意還沒有回來麼?”那丫頭道:“只怕就回米了。”少女皺眉説道:“一點點小事情,去了一夜還沒有辦好,真是!”説話之間,已穿過花廊,上入客廳,上官婉兒一看,屋子裏幾張檀木桌椅,屋角四盆墨蘭,壁上掛有一幅畫,畫的乃是“飛天”,畫中仙女綢帶飄飄,似欲凌風飛去,意境深遠,上官婉兒心中讚道:“這屋子的主人大是不俗!”
坐定之後,那少女忽地對馬元通微微一笑,説道,“你將這位小妹子帶來,你可知道她是誰嗎?”
馬元通與上官婉兒面面相覷,心中鬱在想道:“她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見這少女又是微微一笑,説道,“她的爺爺和師父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爺爺是國初的大詩人上官儀,師父是曾做過太宗皇帝殿前檢點的長孫均量!”上官婉兒吃了一驚。心道:“我從未見過她,她怎的知道得這麼清楚?”心念方動,只聽得馬元通已是“呵”的一聲叫了出來,説道,“我、我不知道!”聲音竟是微微顫抖!
那少女望了上官婉兒一眼,笑道,“我們這位小妹子現在雖然沒有什麼名氣,將來必定勝過師父。其實據我看來,她現在已是本朝的第一才女。你這次的事情,做得再好不過!”上官婉兒最喜歡別人贊她文學,心中甜絲絲的,對這少女大有知己之感,馬元通也放下了心。
那少女又道:“婉兒,你家學淵源,聰明絕頂,琴棋詩畫自然是件件皆能的了!”上官婉兒道:“略解皮毛,勉強可以應付。”那少女道:“好,那麼請你給我畫一幅畫。”上官婉兒甚是奇怪,心道:“她剛才還説沒有閒功夫,怎的現在卻有這等閒情逸致,一見面就叫人作畫?”問道:“姐姐,你想要我畫些什麼?”那少女道:“把昨晚行刺廢太子的那兩個軍官畫出來!”上官婉兒本以為是要她畫山水、花鳥或者仕女的美畫,想不到只是要她畫兩個人像,微感不快,但還是畫了。那少女遞給馬元通看,馬元通道:“我不懂畫,但這兩個壞傢伙卻是畫得真像!”
門外忽有腳步聲響,那丫頭一聽便笑道:“是如意姐姐回來了,她帶了六個人來。”長孫均量曾傳授過上官婉兒“伏地聽聲”的本領,但似這等在談笑之間只一聽便知道來人的數目,她卻是萬萬不能。心中暗暗慚愧,想個到人家的一個小丫頭也比自己高明百倍。
那少女道:“叫如意一個人先進來。”過了片刻,一個十六七歲的丫環走進屋子,揹着一個包袱,一柄單刀,紫色的羅裙上有點點血跡。少女眉頭一皺,道:“你殺了人麼?”那小丫環道:“沒有。我只是闖了三處山寨,斫傷了四十八個人,都是個致命的。那三處山寨的六個正副首領則是給我用點穴法制服的,現在他們都己乖乖的來了。”那少女淡淡説道,“辦這麼一點事情,卻用了這許多時候!”那小丫環道:“我還進城了一趟,你所要查問的那一對男女都不見了。男的一點東西部沒有留下,女的包袱我則順手帶回,暗,就是這個!”
上官婉兒這一驚非同小呵,她這才認出,原來這小丫環背上的包袱,竟然就是她的。那少女將包袱接過遞給上官婉兒道:
“小妹子,你檢點一下,看有失了什麼東西沒有,嗯,你的衣裳也該換一換啦!”
上官婉兒心眼玲瓏,知道那幾個盜魁就要進來,想道:“莫非是她嫌我在此,説話不便。這些江湖上的禁忌,長孫伯伯也曾説過。”
那少女一指側面的房間,道:“你就進我的卧房去換衣裳吧,裏面梳妝的用品,一應俱全。”上官婉兒昨晚在雨中奔跑,衣裳確是沾了泥濘,便也不再客氣,接了包袱,道聲:“多謝!”進入房間,隨手關上了房門,但聽得那少女似是和她的丫頭説了幾句什麼活,接着便傳來了吃吃的笑聲。
上官婉兒思潮起伏不定,心中想道:“這位姑娘的行徑好怪,忽兒對我冷淡之極,一忽兒又對我親熱非常,真真是令人猜想不透!”打開包袱,選了一件紫羅衣裳,正待換上,忽聽得外面有人説道:“不知我等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女俠?請女俠明示,好讓我們賠罪。”
這説話的聲音好熟,上官婉兒睜大了眼睛貼着門縫一瞧,這瞧吃驚非小,只見堂前的石階上,前後兩列,跪倒了六個人,上是她在巴州道上,前後所碰到的那三批強盜。
那少女冷笑説道:“得罪狀麼,那倒是沒有。只是找卻要請教,你們扯的是什麼旗號?”其中一人尷尬笑道:“那無非是綠林中一句套語。”上官婉兒認得他便是在路上打過自己一鞭的那個盜魁劉四。
少女厲聲説道:“什麼套語?你説!”劉四嚇了一跳,面如上色,訥訥説道:“替天行道!”那少女縱聲人笑,忽地笑聲一收,冷冷説道:“劫富濟貧,行俠仗義,那才配得上這幾個字。
你們劫掠客商,為害百姓,奉承大户,歐壓良民,這算是替什麼天?行什麼道?”
那六個盜魁面面相覷,好像十二月天時浸在冷水裏一般,全身發抖,牙關打戰。那少頓了一領,回頭向她的丫環道:“如意,你替我將他們廢了。”
那六個盜魁中還是劉四較為膽大,掙扎着叫道:“女俠,我有話説。”那少女道:“如意且慢,聽他怎説。”劉四道:“女俠責備得不錯,可是我門也有苦衷。”少女道:“什麼苦衷?”劉四道:“實不相瞞,我們都是想效忠前朝的義民,身在綠林,心存社稷,為了要恢復李唐的江山,不能不籌措軍餉。至於我們所聯絡的那批大户,也都是想效忠前朝的人。”説罷偷窺那少女的顏色,要知當時的俠義道中,也分為兩派,其中一派,便是要推翻武則滅的,劉四等如賭博一般,但願那少女也是這一派的。
那少女卻是不動聲色,淡淡説道:“你們説是效忠前朝,有何憑證?”
劉四道:“憑徵麼倒是沒有。但前幾天有一位王孫經過,我們曾去迎接他,承他允諾,將來舉兵之日,都封我們做龍騎都尉。女俠若是不信此事,下個月月圓之夜,可以自己到峨嵋金頂去看。”少女道:“看些什麼?”劉四道:“看這位王孫親自主盟英雄大會,便知我言非假。”少女道:“鄧位王孫是不是名叫李逸?”劉四喜道:“對呀!原米你也知道此事!他正是太宗皇帝的侄孫!”
上官婉兒聽到李逸的名字,特別留心,想道:“這個劉四説我的李逸哥哥封他做什麼官,那自是胡説八道。不過他也的確向我説過想聯絡各地英雄之事,看來峨嵋金頂之會,可能不假。”
想到此處,忽聽得那少女笑道:“聽説李逸乃是王子王孫之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卻想不到也與你們這班寶貝一般見識!
竟把天下當作一家一姓的東西!”
上官婉兒這一驚非同小可,那劉四更是震駭之極,失聲叫道:“你,你,難道你竟是傭戴那為害天下的女魔王?”那少女縱聲大笑,説道:“男人們做了幾千年皇帝,從來沒人閒話,一到有個女皇帝出來,就遭受到許多人的切齒痛恨,真不知是什麼道理?”這話是對她的丫頭如意説的。如意笑道:“他門男人們急以為樣樣比我們女人高明,其實嘛也個盡然,像這些寶貝。
我就不將他們瞧在眼內!”
那個叫做李七的盜魁一見劉四碰了釘子,急忙説道:“是呀,江湖道上,常言説得好,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誰有本領。
誰便可做,男人女人,都是一樣。我可絕不敢反對天后!”那少女冷笑道:“憑你們這些沒出息的東西,也敢説要反對天后,當真是要叫天下英雄笑甩牙齒!”接着又道:“他們總愛説天后為害天下,卻怎的不去聽聽老百姓的話?在老百姓眼中,想為害天下的人確是還有,但卻不是當今天后!”那幾個盜魁一齊叩首道:“小的不敢!”少女道:“你們還未有資格為害天下,可是嘛,為害老百姓的地方,卻也不少!”鳳眼一睜,不怒而威,嚇得這幾個盜魁,心膽俱裂,都顫聲叫道:“求女俠饒命。”那少女道:“命可以饒,卻不能讓你們再去作惡。如意,把他們的武功都給我廢了!”便聽得哀叫之聲此起彼落,想是如意已開始用重手法廢掉他們的武功。上官婉兒叫知道這幾個盜魁作惡多端,但聽他們呼號之慘,也禁不住心驚肉跳,又禁不住暗暗叫苦:“我剛才竟然還叫她去行刺武則天!”她進房之後,一直留心聽外間的話,無暇溜覽房中景物,這時偶一抬頭,只見牆壁商掛着一幅畫,畫的正是武則天的像!
上官婉兒小時候在宮中也曾見過武則天一兩面,當時並不覺得武則天有什麼特異之處,只是聽説武則天的年紀比她的母親大得多,看起來卻似比她的母親還要年輕,因此小時候的印象只是武則滅長得“好看”而已,而今驟然見了她的畫像,但覺神采奕奕,英氣迫人,令人不敢仰視,確是君臨天下之象!不由得暗暗嘆氣:“罷了,罷了!我這血海深仇,只怕是難以報了!”
轉過頭未,只見對面的牆壁上也掛有一幅畫,畫的卻是一個少女在花間舞劍,畫上還題有一首詩,詩道:“月色溶溶夜,寒光霍霍時。手持三尺劍,為護好花伎。但得人同樂,何辭我獨疲。此中有真意,國土屬娥眉。”詩後還有一行題記:“玄霜侄女最喜花間舞劍,因命南田為之作畫,並以此詩贈之。武箜。”
“武箜”的“箜”字讀如“照”,這是武則天自取的名字,也是她自創的新字,取日月當空之義,自負之大,可以想見。上官婉兒讀了,大吃一驚,這才知道那個少女名叫武玄霜,原來就是武則天的侄女!看這題記,南田大約是宮中的畫師,而這一首詩則是武則天自己作的。落在上官婉兒這樣的詩家眼坐,雖然嫌她用字粗淺,對仗也不工整,卻也不得不佩服她詩境之新,“仗劍擴花”,這“花”並不是實指一般的化,而是代表了所有美好的東兩,前人之詩,“護花者”必是男子,而武則天的詩,護花者卻是娥眉,要“仗劍護花”,那自然是要提防徐敬業之流的作亂了。這一首詩不但是女皇帝的口氣,而且是胸襟寬廣、眼光遠大的女政治家的口氣,上官婉兒雖然痛恨武則天,卻也暗暗為之心折!
上官婉兒出神了好一會子,驟然想起了自已處境之險,這武玄霜的武功,勝過自己何止百倍!而她又知道自己的來歷,而此刻自己正在她的卧房,呀,這當真是自投羅網!上官婉兒想着想着,但覺不寒而慄!
忽聽得外面的那個小丫頭斥道:“滾吧!”上官婉兒在門縫裏張望出去,只見那人個盜魁已走出大門,呻吟之聲還是斷斷續續的傳來。武玄霜笑道:“如意,你跟我這幾年,以今天的事情辦得最為令人痛快!”
上官婉兒心道:“她辦元了這件事情,想必就要來對付我了。”正自心中惴惴不安,忽見又是一個客人到來,這人卻是一個軍官,一見武玄霜就跪下去請安道:“天后叫我來探望小姐。”
武玄霜道:“你是丘神勳的部下麼?”那軍官道:“正是。”武玄霜道:“你們的丘大將軍為什麼殺了廢太子李賢?站起來説!”
那軍官嚇得面青唇自,訥訥説道:“丘大將軍今早進城,立即封閉城門。我們都不知道城裏鬧的是什麼事情!”武玄霜道:
“除了封閉城門,他還做些什麼?”那軍官道:“召集所有的將校點名,我因為是奉天后之命來探望姑娘,特許出外。”武玄霜道:
“可有哪幾個將校沒到麼?”那軍官道:“只有左軍都尉程務甲和先行官韓榮不見。嗯,這是天后給你的信。”
武玄霜接過了信,卻不開拆,立即説道:“你和我這兩個侍女立即回城,去見丘將軍。”那軍官道:“丘將軍也想請姑娘進城一見。”武玄霜道:“我捉到了那兩個人之後再會見他。”那軍官道:“我今日只怕就要回京覆命,你不寫封回信給天后麼?天后説她很掛念你。”武玄霜道:“我沒功夫啦,就煩你回稟天后,只説一句,我不想到長安去!好,你們趕快走吧。”
那軍官與兩個小丫環先走出門,武玄霜走了幾步,忽地停下,輕輕的在房門上敲了兩下,上官婉兒心頭大震,手撫劍柄,躲在門後,只待她推門而入,便準備豁了性命,給她當胸一劍!忽聽得武玄箱笑道:“小妹子,你換好了衣服沒有,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若歡喜就在這裏歇歇,等我回來。”上官婉兒牙關打戰,應了一聲,卻答不出話,只聽得武玄霜説道:“馬元通你也隨我走吧。”上官婉兒瞧着兩人走出大門,直到不見了他們的背影,這才插劍歸鞘,吁了口氣。
上二官婉兒再看了一下那幅花間舞劍圖和武則天的畫像,好像經歷了一場惡夢,心頭兀自跳個個體。這事情太出她意料之外,武玄霜明明知道她想刺殺武則天,卻肯留下她一個人在此!
上官婉兒心中想道:“要是她想殺我,在桃林之中,當我説那番話的時候,她一舉手就可以要了我的性命。她,她為什麼不這樣做呢?”上官婉兒思潮起伏,猜不透武玄霜對她究竟是好意不是惡意?
但不管是好意也罷,惡意也罷,上官婉兒一想起她處置那幾個盜魁的手段,怎也不敢再在她家停留,匆匆換好衣裳,使走山這令人心悸的屋子。
這時候朝陽初上,數十百樹桃花,在陽光下燦若雲霞,有如一片花海,上官婉兒從桃花林中走過,再一次的想起武則天的詩句,心頭悵悵惘惘,忽然一陣風吹來,飄下了片片桃花,上官婉兒痴痴想道:“我該往哪裏友呢?是該去刺殺武則天?還是回到劍閣隱居,從此不理人世之事,免得許多煩惱?”只覺自己就像那些被風颳下枝頭的桃花一樣,飄泊無依,何去何從,自己也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