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決定離去。誰知這念頭剛起,突然再現警兆,四道灰濛濛的人影在他們前面急掠而過,沿着他們走下來的雪道直奔上峯,速度之快,勢若星馳。以諸葛淵之能,竟看不清這四人的面目輪廓。他只約略感到,其中一人在掠過的一刻,曾有意無意的朝他們這邊瞥了一頭,但隨即別過頭去,繼續奔馳。這幹人肯定已發現了他們,但卻因身有要事而沒有予以理會。換轉他功力尚在之時,縱在極近的距離,亦不虞給同級高手於暗處發現,無奈現在正值低潮,不但容易被人發現,警覺性也相對地降低,就像剛才,要待四道人影來到身畔位置,自己方始生出感應。這情況又異於他對楚冤崖的警覺,他能在百步開外判斷正確,其實是因着布衣劍的干係,須知布衣劍自諸葛孔明伊始,便一代接一代的流傳落去,且劍器之物,本就通天地之靈,與諸葛淵可説是血肉相連,是以他能夠即時作出本能的反應,兩者的息息相關,於此可窺一斑。不過話説回來,倘若那四人是有心加害的話,恐怕這一刻他已走在黃泉道上。他是稱雄劍閣的一派之主,尋思至此,亦不覺驚出一背冷汗……腦筋一轉,他馬上想起,楚冤崖故意不敵百里驚雪,引他移師戰圈外面,一來可能是試探此子得自《歸心典藏》之所學,究竟如何厲害?二來極有可能,是發現了這四人正快速掠近。這四人必是為寒山之戰而來,更可能是正道的一夥。若如此,那他們是何門何派的人物哩?偶爾回頭一看,只見十劫一臉茫然,七覺卻是精芒大露,面向的均是四道人影奔跑過後的寒山雪道。魔門第一人冷寂然邪芒閃爍間,已成竹在胸的把握到這三把不同特性、形狀和條件的兵刃的出擊角度、來襲方向與及因速度而激起的破風聲,無誤毫釐的計算出當先襲體的,不是正從前方搠胸而至、看似劍器其實卻是由拾得大師一根枯指所刺出的佛境劍芒,亦不是策動這招“比翼雙飛”的主力人物東園令在左方乘空罩來、充滿竹林氣息的逍遙劍勢,而是藉在外圍繞了個圈子、以增加這劍招的曼妙態勢的女中豪傑姬可頤湯漾在雪粉當中的自在竹劍。這亦是三位攻擊者當中最易受人忽略的一位,偏偏整個圍陣戰術就是以她為重心,充分發揮出虛則實之,弱可制勝的兵家要訣。劍勢來自與夫君遙遙相對的右翼位置,刃尖落點是魔體的右肩處。冷寂然自忖,姬可頤這一劍縱然禍臨其肩,亦絕難傷到他分毫,因為他一身的護體魔罩是累積了一甲子修練的先天真氣而得來,區區一道劍氣,他是應付得綽綽有餘,況且這種以弱者使敵輕忽的戰略,他早便看穿看透,説是三面受敵,是抬舉了正道掌門了,但自負狂傲如他,當然不會蠢得佇立當場任人宰割,無奈他算準自己是出手揮架還是移體閃避,都只會陷入困境裏面。倘然是前者,魔體會因擋架而作出凝固的停留,那時恰好是另外兩道攻擊到達的一刻,這情況就像是自己故意迎上去給劍刃切割一般。選擇後者的話,就只有一個活缺,那是惟一一道沒被包圍的正後方。不過那裏雖是活路,卻絕不樂觀,似是而非,反而更像一道暗伏危機的絕路。獨掌魔門三大絕學的冷寂然,相信縱被十大頂尖高手同時圍攻,一舉手一投足,也能化險為夷,避重就輕,完全不用考慮下一步的對策,甚至興之所至以攻對攻,亦能憑殺意蓋過對方的攻勢,從容伐敵,卻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般窩囊,明明腦海裏是一片靈活,不論是敵是我的微妙氣勢和攻擊都熟然於胸,絕對走不出他的指掌,卻怎麼也不能配合身體機能付諸實行,就像一個天才橫溢的文學創作者,一雙手再也提不起筆桿一樣。這是因為內傷正瀕臨發作的邊緣,兼之一道筆墨也難以形容其萬一的無形壓力突然積壓心頭,使他發揮不出平常功力的十分之三。這道壓力之龐大和飄忽無定,是前所未有的,且是來得突兀之至。那是甚麼力量?“嚓嚓嚓嚓!”冷寂然魔體虛幌,步履詭踏,憑着獨步武林的《陰康幻舞》,奇蹟地逸出一眾掌門的兵刃加身,破了他們的圍堵戰術。但那團龐然壓力仍是揮之不去,活像冤魂附體,厄運纏身。霎時間五大掌門又重組攻勢,循着某一道依乎天理的攻擊路線,向他迤邐而至。冷寂然心中怒恨,偏生渾體像着了魔一般的身不由己,平時隨心所欲的殺敵絕藝,全然派不上用場。突然,腦際閃過一道生臨終前的一席話:“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冷寂然,老夫先行一步矣,天人交感,頃刻即臨……”剎那之際,冷寂然滿腔不解的複雜思路豁然開朗,原來一直在施以巨大的壓力的,竟是正自諸象紛呈,雪電交加的悠悠上蒼。寒山絕頂更一時之間成了天地整體變化的交匯點。極目天際六合,每片烏沉沉又是紅彤彤的厚雲,在不知從何而來從何而去的急遽北風怒卷下,散而羣聚於寒山山巔上空,就像這片空間是一個磁場的核心,吸引着散佈在四方八面、數以億萬計的黯淡雲層,形成一團渾厚無比的濃雲,無數道算之不盡的金光電殛則依附着雲堆的移動途徑,竄集在這交匯點上,景象駭人,卻又蔚為奇觀。戰場之上,冷寂然則施以巧勁,帶得嚴劍師太、東園夫婦和解萬兵四人往橫送出,再揮動魔拳,又一次堵塞刻下在他有力難展的劣境中最為忌憚的拾得大師的佛門攻擊。得大師直覺上感到冷寂然的氣勢減弱了許多,藴含汪洋大海力量般的一拳一腳更大不如前,彷佛一身霸道的魔功走到了末路極限,心中雖是惑然不解,仍收回被堵塞的佛境劍芒,在枯體前劃出三道劍痕,化解對方的拳勢。在場諸位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超凡高手,但只有冷寂然最清楚自己當下的處境,儘管高明者如拾得,亦不曉得他正被天道的神秘力量牽制和影響。雪還在下,風仍在吹,但天下的雷電卻似是收斂了。鉗制冷寂然的力量則愈來愈大,迫使他不住後退,才能稍釋胸口的翳窒感覺。他當然不會自曝其短,示弱人前,在倒退的同時,大有開天裂地之能的魔勁亦奪拳而出,好掩飾自己的醜態。由於拳勢是高度集中,故周遭的雪花沒受絲毫波及而激濺開去,仍是自上至下柔和的灑着,令對手全然看不透拳勁的走勢,甚至不能產生警覺,預早擬定對策。五大掌門但見冷寂然朝前隔空轟出一拳後,魔體迅快撤離,都觸摸不到他的用心,還道他續有接踵而來的後着招數,好配合變幻莫名的身法一併攻擊,當下紛紛扣劍劈掌,湯開拳勁。只聽解萬兵嘿然一聲,虎軀一幌,頹然錯出數步,噴出一口血箭,看來還是被魔勁乘隙破入經脈之內,受了惡創。交鋒至斯,五大掌門皆身心抱傷。拾得大師其實早便心力交瘁,尤其《三十二禪天劍》的最上四層劍境最耗功力,每次打出,雖能得一時安穩,體內佛門正宗的內家真氣卻益發減少,如此下去,終有山窮水盡的一刻。但他本着佛門殊勝之心,以無想定、滅盡定奮力克服心理的魔障,只盼能憑宗教的無邊次第,創造出突破性的奇蹟。同為佛門中人,嚴劍師太卻不比拾得樂觀。她感到自己完全是一敗塗地。寂滅庵一戰,忘情七式衝破十方紅塵,殲滅項誅,使之成為能與六波羅密多、三十七道品和四靜慮等佛門大乘法門相捋的“道上諸法”之一,達至當年忘情劍派祖師寂滅尼的禪定境界。誰料故技重施於寒山,會大打折扣至發揮不出半點威力的境地,更兼冷寂然適才曾以一先一後兩股魔勁令其吐血卻步,劍心當即失去聯繫和組織的能力,一落千丈,使她覺得落敗是遲早的事。信心既失,經脈受創,正是傷上加傷,犯了武者的大忌。解萬兵一直都應付得很吃力,他的鐵煉劍法雖然專門摧破敵手的氣勁,但冷寂然魔功尊橫,自樹一幟,同樣是氣勁,在他魔體的藴含下,絕對有用之不竭、取之不盡的流量,根本不怕這形式的攻勢,因此在一眾掌門之中,解萬兵對冷寂然來説最沒份量,要不是東園夫婦在旁照拂,這位鑄劍世家的後裔絕對不會熬了這許久才吐出一口鮮血這麼便宜。受傷最輕的,是東園夫婦。他們因被冷寂然以魔爪壓下竹劍,連帶接下了其詭奇霸道的魔勁,才吃了點虧。猶幸兩人造詣不凡,先一步在臂關經脈切斷魔氣,是以傷而不重,而且紫竹林劍派的特點,着重瀟灑和固守,攻擊反屬次要。竹影劍法又是一套善於取長補短、互相幫助的奇藝,冷寂然始終難有下手的機會。其實自血戰開始,對陣雙方都以精神、氣勢、心理戰術乃至兵家戰略來打擊對手,激戰過程中的劍氣、掌風、拳勁和魔功亦已超越了一般兵刃的格鬥形式,漸晉以氣勁隔空取敵,甚至侵入對方經脈摧殘其生機的無上技巧。戰勢之烈,絕對可比媲當年戰龐之和武邁晉的正邪一戰、三十年前的血染山林一役!這時,蓄積在寒山上空的雲層漸厚,默默的低垂着,似是要見證這場正邪大決戰,偶爾有幾道電光在這片濃縮度極高的雲海間縱橫竄過,亮起刺目的金光,不一會,又歸於平靜,好像在藴釀着甚麼似的……與戰六人,無不感到遙不可及的蒼天一下子近了許多,黑壓壓陰沉沉,就像是黎明來臨前一刻的天色,剔透輕柔的雪雨相對來説,便顯得黯然失色得多,予人末日降臨的驚布感覺。但於冷寂然而言,又多加了另一番感受,整個天地的壓迫力都彷佛集中到他一人身上去,情況就似正被十個武邁晉施以魔氣膨脹的功法,硬向他擴張一樣,那種經脈欲裂的難受感覺,換轉是其他較次的高手,肯定會以自絕生機來逃避。冷寂然乃當今武道上的頂尖強者,一身真氣的操縱隨心所欲,能從微妙的氣脈攻擊置敵於死地,同時,也能因應外來的壓力來改變自己的脈絡狀況。但見他陰冷的臉龐在眨眼間掠過三層青氣……拾得大師禪心一動,感到這橫行無忌的邪王的氣脈狀態有所變動。與他並肩列站的四位掌門見冷寂然卓立不動,也都嚴陣以待,紛紛爭取調息回氣的時間,相隔差不多十丈之遙,一時形成遙望對峙的局面。他們俱不知道,冷寂然正在強行運勁收窄體內的魔脈來適應天道的擠壓!以虛藏實,以無納有。就在這沉寂得可使人發狂的當兒,冷寂然突然一聲狂喝,震動八方!魔拳竟朝上轟出,直撼蒼天!——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