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殺掉薄玄之後,冷寂然都在等待這一刻的降臨。無奈東園夫婦劍法防守之嚴謹邃密,確已達到至矣盡矣的絕妙境地,兼之樂闕在外圍的虎視眈眈,間或便偷空射出數道無形劍氣,雖然不至於能傷到他的魔身,卻也不得不防,更關鍵的是,在陣的佛道大家,一身武功已走在宗教的頂峯,就是這些因素,使這位魔功大成的武學宗匠束手無策,不能像殺薄玄般老調重彈在其他的掌門身上。諸位掌門有此成就,早不負八大劍派的威名。不過,這大好形勢卻因紫竹林掌門稍微退出戰圈,無人緊接着補上空缺而急轉直下。就在冷寂然將要猛下殺着之際,腦海內突然急掠過一個念頭:“不妥!難道以這兩個老頭的豐富經驗也不知這是導致他們覆舟的主因麼?他們故意露出空位,一定是計!”他生性獨孤,無親無憑,當上了魔門宗主後,更不會輕易相信別人,今日連番受拾得等人播弄,已成驚弓之鳥,此刻乍見一座空城擺在眼前,猜疑的性情又跑了出來,竟不敢討這便宜。他魔功的運行無順逆之分,半路中途要改變招式的路線,易如反掌,當下將奔天的右掌,砸地的左拳翻成一個渾圓的漩渦,擺出抱胸歸元勢,收回成命。一道生白眉飄揚,神目綻芒,彷佛看到了千載難逢的良機,無爭劍倏收背門,奔雷電掣般卸去聲勢滔滔的巨拳,眉目間突然殺氣暴盛,左掌斜斜的劃了一個正圓,右掌緊接着從虛圓的核心一點平推而出,毫不含糊直奔冷寂然的頂門。冷寂然見他在一眾掌門中最先復元過來,這一掌又是首度見識,斷喝一聲:“好!”暗藏七道潛勁的天破訣疾聚魔指,迎上一道生這虛實相生的小天星掌勢。一道生深吸一口長氣,九分虛一分實的小天星掌爆起漫空的先天真氣,充斥在彼我之間,像是有一團濃霧把他們都涵蓋了。拾得大師禪心如鏡,對戰局的每層變化都分析入微。他剛旋身躲開冷寂然狠毒的右袖攻勢,得以逃過毀目之厄,已見一道生排除魔拳,闖入冷寂然的危險範圍裏,直攖他的殺訣,回氣之快,決心之堅,絕非他一貫持重的打法,不由得熱淚湧眶,知道這位劍派的大師兄心意已決,準備散去九十年的先天真氣,牽制冷寂然的魔體,為他們製造殺敵的契機。他是第二個恢復攻勢的在陣高手,見狀立即打出最損內力,卻是威力最大的至高無上佛家劍境“非想非非想處天”,冀望能救回師兄一命。這邊廂的冷寂然只覺佛道兩境從天而降,把他的魔功完全籠罩起來,端的非同小可,而且一道生的精、氣、神悉數集中在他的氣門處,大有玉石俱焚、一往無前的氣度,自己打出的天破訣也許能把對方碎屍萬段,甚至震傷拾得大師的奇經八脈,卻難保魔罩不會出現斷層的情況,那時其他掌門將會不顧一切的置己身死地。他絕對相信,讓戰情發展下去,就算捱盡最後一口真氣,他亦能盡殲所有強敵,但與此同時,自己也得絕命於這冰天雪地的寒山之上。如此一來,多年來一統魔道的心願,將會白白的付諸東流……這形勢他甚至連想也未曾想過。全仗一道生的取捨正確。冷寂然猜的沒錯,東園夫婦吃不住勢子退出戰圈,一道生是故意留有餘地的,他知道冷寂然定必心虞是詐,不敢冒險而收回攻勢。須知高手比拚,一得一失要把握得很緊,猶豫不決,進退維谷,都是大忌,往往由盛轉衰,就是為此。雖説臻至冷寂然這般級數的頂端高手,魔功收放自如,屬等閒之事,然而倏然攏招,多多少少也有不利的微妙影響,一道生垂名江湖幾近百載,這些戰略道理不滾瓜爛熟,也是倒背如流,豈會廢然錯過?薄玄臨死前的畫面才掠過心頭,先天真氣亦隨之破散。身處局中的冷寂然雖計算出自己兇險萬狀,仍是夷然不懼,否則他也枉稱魔門第一人的尊號了。魔體倏移,硬要撞開古色古香的先天真氣,一雙魔手開闔成天地之勢,接上拾得大師後發先至的佛境劍芒!“蓬蓬蓬!”連串爆竹般的聲響,天破訣的霸道氣勁已有三重破入了一道生的軀體內,其餘四道則被他九十餘年的先天真氣彈開老遠。“嗤!”説時遲那時快,非想非非想處天的無上劍境亦洞穿了冷寂然的左掌掌心,迸出血箭。一道生臉如白紙,一張仙風道骨的臉龐霎時之間出現了無數道縱橫交錯的皺紋,跌跌撞撞的後退了五六步,穩下了身形。樂闕飛撲上前,五指貫勁,頓時崩崩之聲連響,七絃盡斷,疾取冷寂然絲竹空、聽宮、顱息、瘈脈、風池、玉枕和下關此等周繞兩耳的七處大穴,便要以《燕趙悲秋韻》的餘音震碎他的腦門。藍衫一幌,身形一轉,同時挺掌抵住一道生的背門樞紐,輸入真氣。嚴劍師太叱喝一聲,刺出一劍“無苦惱”,如一縷不滅的輕煙直追冷寂然的前額,與玄鐵巨劍所取的下盤,各走極端。東園夫婦相視一笑,心意相通,竹劍竟史無前例的響起呼呼嘯聲,舍守取攻。魔血在淌!冷寂然不禁怒火中燒,竟有人傷得了他,使他的不滅魔身逸出了血,簡直罪無可恕!狂吼一聲,左掌單負身後,只騰出無堅不摧的右拳,轟轟轟轟轟五下劇響,幾乎不分先後擊在樂闕、嚴劍師太、東園夫婦和解萬兵的成名兵刃上,最後一拳,則是堵塞拾得大師那有若天龍擁護的佛門劍勢。他不敢重施救命絕招“天滅訣”,以解被圍之困。蓋這招魔功乃系將一個人的真氣自內向外逼出,以示了滅天體的途徑,他掌心被貫,血氣正溢,一旦行功,血液將會大量流失,那等若自絕經脈,與了斷生機無異。一道生自絕精氣爆出的先天氣勁,他承認是低估了,在硬闖氣網的一刻,魔體如遭電殛,氣罩破去,結果給拾得大師的佛境劍芒趁虛而入,損了他的魔手。但他自忖,中了天破訣的一道生,會比他更糟。天破訣,顧名思義,專破內家高手真氣。稱絕西藏的圜悟宗論淺嘗即止便有如斯收場,可以預計,一道生已是命不久矣。冷寂然五拳擊退了羣豪,突然狂氣胸湧。戰至目前,仍有作戰能力的,就剩下拾得大師,嚴劍師太,東園夫婦和解萬兵五人。他開始覺得自己可以預知未來了。快要達到擁有絕對權力的巔峯,整個人的血脈沸騰起來,剷除了正道的勢力後,下一個目標將是神道高手“穹蒼劍聖”軒轅垂以及邪妖兩派的餘孽,想想都令人興奮!忽然,如泣如訴的斷絃餘音傳進耳內,打擾了他的思緒,他知道自己下一個要取的性命是誰?樂闕這時兀自把精純無比的真氣送進一道生的體內去,那知掌心一熱,一股暖烘烘的熱流竟倒回他自己的經脈去,不由得大是惶恐,張口叫道:“道長師兄……”前面傳來一道生虛弱的聲音:“老夫無能,已是風燭殘年之身……當務之急,趕緊對付大敵為要,快點!”樂闕權衡利害,只得忍着熱淚,盡數吸納了自己剛才輸送出去的真氣和一道生毫無保留的先天真氣,一振右臂,但覺氣脈充裕,劍尖朝天的長歌古劍登時發出嗡嗡不絕的激鳴。就在這時,一道陰森冷厲的劍氣衝霜透雪地排空殺至,才生出警覺,其劍氣尖鋭處已遞到自己的咽喉險地,相隔不過半尺短距,突兀之餘,更是險惡萬分。樂闕心思急捷,想也不想,連忙蹬足弓背,在不可能中,希冀還可以稍稍拉遠一點距離,左手抱琴,右臂則斜斜一移,長歌古劍雖仍原封不動的直指蒼天,卻已豎擋在咽喉面前。“當”的響起一下奇異玄幻的交擊聲,樂闕立感血氣翻湧,難受異常,若非劍內蓄滿兩大高手渾厚無倫的內勁,這番行險招架,恐怕早要了他的命,饒是如此,也震得他的臂彎一陣陣痠麻,失足錯步。更詭譎的是,魔氣澎湃的劍氣在相觸的一剎,驀地破碎,爆出滿目漣採的琉璃劍點,填滿自身周匝的每寸空間。如此妖邪魔異的後着劍招,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劍氣臨身至今,樂闕連冷寂然的半點衣角也瞧不着,就像跟一個影子高手對打。但感細碎劍雨寒意瀰漫,殺勢威凌,已無暇辨識箇中的真偽,惟有展開長歌劍派絕學“狂歌劍舞一百零八式”,奮力抵抗。樂闕的劍勢甫張,千軍砍伐的殺音同時散播整個戰場。倘若給樂門的宗匠在畔聆聽,必可聽出殺伐之音乃由琴、瑟、琵、琶、簫、笛、竽、笙等諸般樂器組成,但擺在眼前,那只是一柄長劍而已。這就是長歌劍派的劍旨:劍發琴音!樂,是五音八聲之總名,又云其為聲之體也,因其源在詩,其用在禮,故有“興於詩,立於禮,始成於樂”之語。此際在樂闕那能統御萬音的劍勢開展下,碎雨急速滾遠,再不存一絲狂傲氣焰。影響視線的障礙一去,四周卻是空湯湯的闃不見人。發出細碎劍雨的冷寂然竟仍在半百步的距離外,與拾得等人短兵接續,就像從來沒有動身一樣,心底一寒,一道電光凝於半空,在自己眼前乍現出來,但樂闕可以斷言,那不是天上的電光,而是一道氣機。千軍殺伐之音立時大盛,樂闕盡傾渾身解數,刺出一道依乎樂理的劍勢,朝電光掃去。冷寂然的百結錦袍在魔體劇旋下捲起萬道邪勁,累得以拾得大師為首的五大掌門運功相抗,一邊還要應付他殺傷力奇大的沉雄魔招。“情況大是不妙,再這樣落去,咱們的內功耗損之時,怕這魔頭還有餘裕繼續下去。”儘管解萬兵如是想,也是無可奈何。冷寂然的魔功就如一個無有窮盡,無有終始的無底深潭……解萬兵大喝一聲,猶如半空之中響起一個焦雷,玄鐵巨劍硬是激起一道橫勁,厲風呼呼的直逼對手。他是鑄劍世家出乎其類的一代高手,雖有翼德威勇,亦有云長之智。鐵煉劍法裏摧破敵勁的劍旨,他一直沒有遺忘,他老父曾説,普天之下的任何高手,萬變不離其宗,皆是以氣勁為攻擊實體,一劍刺出,或是一掌打出,能致對方於殺地的,非氣即勁,劍勢也許凌厲,掌力也許雄渾,但深入腑臟者,惟氣勁當之。鐵煉劍法便是針對此點,克敵制勝。冷寂然頓即感到一陣炙熱,就如隆冬當中生了一團火,玄鐵巨劍業已橫空擊近。當下掌心一翻,冒出一縷寒煙,讓它輕輕迎將上去;又以左足為中軸,讓右腿得以在空中巧妙地虛轉了一個弧圈,彈踢中東園夫婦那死纏不休的聯劍網影處;最後轟出兩拳,分別封鎖了拾得大師和嚴劍師太這兩位佛門中人的攻勢。耳際還可清晰地聽出樂闕以劍傳來的兵伐殺音,此人一反悲歌的傳統,內心確是憤恨到了極點。不過那亦是他最後的感覺,因為《天魔詭變道》的“天碎訣”已隔空打去。天碎訣雖非魔功的極限,卻是深合詭變之道的招訣。純憑真氣隨心所欲的操縱,便能橫過虛空,遙遙殺敵,令人防不勝防。且劍形,劍雨虛實難辨,變化無方,待得電光乍現,人亦會隨之灰飛煙滅,碎裂當場!就像當年的戰龐之一樣。冷寂然不知道,自己已與魔門前輩武邁晉走在同一條武道之上。天地一片皎然,迷濛蒙的雪絮灑遍整個戰場,似是為了沖淡漫山盈野的殺氣,又似是為了讓羣雄濺噴而出的熱血更加驚心怵目,紅白分明……冷寂然仍是以單手對敵。非想非非想處天的劍勢,充滿了佛家虛實並重的意境,使他生出有如錐骨裂肉般劇痛感覺的同時,亦感經絡處處受着制肘。對於這套禪劍心法的始創者,冷寂然一點也不陌生。三十年前血染山林之戰,他便曾與豐幹禪師拚個生死,那時豐幹還沒有創制這套佛門劍法,但魔功深湛的他,從劍法上的理路勢道,已可肯定這是豐幹禪師的精心傑作無疑——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