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劫緩緩站起,撫着氣息窒滯的胸口,冷然望向山崖下端。合三人之力,鬥智鬥力,終於殺掉這不可一世的異國兇邪。諸葛淵和七覺卻殊無欣然喜色,只同感長路漫漫,前途茫茫。寒山子神僧盤桓的五台山位處山西雁門郡,在北嶽恆山之西,乃另一佛門聖地,由此前去,間關萬里,不知這中間又有着甚麼兇險?正思索間,天上隱聞雷聲。第一道雷響這時才震撼大地。雪道上的大戰終告一段落,但山顛處的寒山之戰才剛剛開始。冷寂然像對眼前諸位掌門各擺門户的圍堵陣式視若無睹,只負手仰望着天際斷層般的黯雲以及輕重如一的雪雨,俊偉冷峻的臉龐不見任何喜怒哀樂的表情,木然不語。好一個拾得!故意將劍心衰敗,引己奪一柄假劍,藉此近身搏鬥,討了一掌,雖説猶如搔癢般毫無威力,但總算在眾人跟前丟了臉,思緒及此,一股被愚弄的怒憤直衝腦門,殺氣激增!一眾掌門立覺千重殺氣波紋般滾滾湧來,均是心中一震,此人竟能不倚兵刃,便可以將殺氣提升至如此驚人的地步,委實駭人聽聞,難怪能在羣邪萬惡之中鶴立雞羣,一直站立在魔門界裏的頂峯位置。只聽冷寂然冷然説道:“拾得!好傢伙!竟令本座疲於奔命,誤中副車!”手上已是形不成刃的假雪玉劍陡地爆出一蓬晶芒,破碎絕滅,再無一點餘痕留存在天地之內。一直喜怒不形於色的冷寂然終於忍捺不住,雷霆大怒!拾得大師躬身合什,道:“無量壽佛!冷宗主果是冷宗主,凌人霸氣不減當年,直可與三十年前血染山林一役裏的狂傲氣度互相輝映。”一道生點漆般的雙目罩着冷寂然,口中卻悠閒地道:“老夫修道雖幾近一甲子半的光景,卻不過是閒雲上的一頭野鶴,粗懂皮毛而已,更不要説長生久視,羽化飛昇這些天道妙諦,是以只求‘天下無爭’,便於願足矣。”冷寂然豈不知這老道正譏諷着自己,聞言一聲冷笑,曬道:“要天下無爭,只是爾等凡夫俗子一廂情願的淺陋之見。自古歷朝,那一世不曾紛擾大亂?觀乎東周列國,漢末三國,南北二朝,俱是佐證。及至匪亂肅清,盛世臨朝,亦不見得會天下平靖,民生安泰。始皇無道不仁,殘殺任意;漢祖鳥盡弓藏,誅滅異己;晉開國之初,司馬氏有鬩牆血殺;隋立朝之後,三徵高句麗,兵禍連年,屢建行宮運河,勞民傷財,就如目下而言,亦見烽煙四起,諸侯並峙,試問如此江山,要其無爭,豈不是欺人之談,可笑之極?就連本座在內,此戰之後一統魔門,亦要正者滅,邪者亡,因為天下之間,根本沒有任何人值得本座信任,只有唯我獨尊,才是最賞心的樂事!可笑那圜悟宗論,奢求當一個宗教掌權者,卻不知他只是令這寒山之戰更為精彩吸引的一隻棋子。他中了本座奇功《天魔詭變道》的‘天破訣’,神功盡破,已再無爭雄稱霸的本錢,拾得大師適逢其會,正好替本座了斷,説起來,還得要多謝大師!”諸位掌門不禁恍然,難怪圜悟宗論在對上拾得大師的當兒,全然失卻三邪之首的風采。他無情,冷寂然猶比他滅絕。欲假手於人得償稱雄佛門的夙願,到頭來不過一場春夢,撒手塵圜後還被矇在鼓裏,毫不知情。於此盡顯人性的悲哀和醜惡!恍若被一道無形罩子裹着整個魔體的冷寂然沒一點雪能欺近身去,百結錦袍上的雪白掌印則像是會褪色般,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予人一種全無破綻的完美感覺。拾得大師忽然垂眉問道:“老納有一言,不知宗主可肯恭聽?”冷寂然仰天笑道:“倘若是叫本座不要大開殺戒,一統魔道,本座勸大師勿費唇舌!”拾得大師搖搖頭道:“宗主殺意既起,老納縱要阻撓也阻撓不住!”頓了一頓,引入正題道:“當今武林,六道並峙。釋、道、神、魔、妖、邪各領風騷,分庭亢禮。吾等佛道兩家,不喜爭鬥;神道中人埋首穹蒼計算,星宿命運之術,不涉他事;妖族遙處漠北邊緣的大草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連邪派一系,亦因餘道的牽制而有所保留;獨是魔門,歷代均見強者悍臨,但他們最終還是功敗垂成,無一倖免。因為那等若跟其餘五道抗衡,要君臨天下,談何容易?”“除了武邁晉!”一道生像是知道拾得的心思,接下去道:“他是個異數,拚命去破壞六道平衡,要在武林上稱孤道寡對於武邁晉來説,根本不及武道來得誘惑。他能擊殺戰前輩,武功之高,無人能出其右,待得退居敦煌石室,他還繼續進軍武道。沒有人猜到,他座化之前的武功,究竟已達至何等驚人的地步?這樣一位人物,才是充滿傳奇色彩。”冷寂然邊聽邊閉上雙目,當聽到“傳奇色彩”四字,魔目一張,凝思説道:“確是令人嚮往……本座也有點心動,武功練至極限,會出現甚麼情況和變化,本座也想試試!”他質性邪惡,對於人世間的美好事物深痛惡絕,嘗覺獨寂、沉鬱、痛苦和死亡才是激發一個人內在潛力的重要元素,其他的全都是障礙,是以所習的武功路向便朝這方面走,兼之幼時迭有奇遇,三十歲前,終於魔功大成,殺了正道不少高手,奠定魔門第一高手的形象。自此視一統魔道為己任,武功愈練得出神入化,亦覺理所當然,卻從來沒有一刻是為武道而奮進。直至戰敗於血染山林後,他開始思索要百戰百勝,整個人的心神是要投入武道之中,建立在武道之上。這番頓悟,已漸漸跟當年武邁晉的心路歷程不謀而合。正自神馳其中,佛音道境陡地入侵心田!冷寂然魔體劇震,倏然色變,明白自己脆弱不堪的真如本性露出一點空隙,已被拾得大師和一道生這兩頭老狐乘虛而入,又一次中了他們的圈套。體內因《天魔詭變道》之大成而逆轉了的經脈立即將魔功源源不絕的運往心田,作出防衞的作用,手上則絲毫不閒,同時破去了一道生的無爭劍勁,樂闕的長歌古劍劍勢,更改變了東園夫婦的聯劍方向,使之反砸在解萬兵的玄鐵巨劍和嚴劍師太的七尺忘情上,再與拾得大師毫無阻隔的對上一掌。“蓬!”冷寂然騰騰騰退了三步,掌劍餘勁迅速襲體,散發出來的森寒和沉重感覺更以倍數般加劇。那是前所未有的事。背門一寒,五道放射性的劍氣破日而至,伺機偷襲。冷寂然哼道:“躲了這麼久,你這敗軍之將終於出現了!好,本座第一個便宰了你!”旋風般轉過身來,魔手箕張,生出吸扯之力,便要將薄玄的五嶽名劍震個粉碎,再取敵首。薄玄立覺重心前傾,危急裏嵩陽峻極劍脱手擲出,鏘鏘兩聲,左手天柱劍,右手落日劍,交錯身前,催動劍氣,立樁站穩。對付冷寂然,自己本有着全盤的計算。從解救嚴劍師太時出了一劍,自己便藉劍芒的反射性質,將軀體隱於空氣之中,更隨時移位,只待冷寂然一個冷不提防,藏而不發的劍氣將在最短的距離直破對手氣門,一招立判。也是薄玄過於自信,滿以為冷寂然魔心失守,自顧不暇,便有可乘之機。那知冷寂然的武功實有鬼神莫測之機,在正派而言,已達無劍境界,等閒不易欺身攻擊,更不用説教他身負劍傷了。冷寂然心中憤怒,那兩個老頭詭計多端,層出不窮,護體魔氣擋了掌劍傳來的餘勁,手袖一揚,湯飛嵩陽巨劍,一口惡氣盡往薄玄身上發泄。這時,一眾掌門連忙加入戰陣,與薄玄並肩作戰。可是,冷寂然卻漠視其他掌門,彷佛眼中只有薄玄一人,指風首先破開北恆落日劍發出的劍氣,再一拳轟着天柱劍劍鍔。薄玄整條左臂霎時劇痛入骨,軟垂垂地擱在一旁。落日劍更被冷寂然的指風扯帶上虛空。岱宗封禪劍肩負起護主的重任,堪堪架着冷寂然神魔般的一擊。冷寂然古拙的俊臉上青氣一抹而過,以六十餘年的魔氣邪罩,硬受了攻他背門的六件兵刃和一雙肉掌。拾得大師等一掌門心中叫糟時,薄玄已如斷線風箏般拋飛五丈開外,砰的直跌在雪地之上,手中兀自各拿一劍,背門的華嶽古逸劍更未出鞘,就此斃命當場!“當!”巨大無比的嵩陽劍這時才倒插雪地!冷寂然狂喝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竟敢與本座爭鋒!”一眾掌門悲痛欲絕,猛一聲喊,齊往冷寂然席捲而去!但聞衣袂獵獵的飛掠聲中,夾雜着兵刃破風的尖嘯,各派高手挾着痛失戰友的悲憤心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高速朝冷寂然撲殺而去,誓要替死去的薄玄討回一個公道。冷寂然嘿然吐納,竟還有時間暗自調息體內窒滯一片的氣脈。魔心失守,硬受了一眾掌門的掌劍攻勢以及薄玄臨死前的一擊,已使這位魔門至尊在運功方面生出擾,不能乘勢再斃一敵。然而,以這短暫的不利來換取薄玄一命,實在划算之極。解萬兵叱喝道:“魔頭,納命來!”玄鐵巨劍像是一柄燒得通紅的火棒般,畢直遞往冷寂然的左肩,便要碎去他的琵琶骨。縱在怒氣填胸的當兒,東園夫婦還是這麼的從容瀟灑,一對竹劍逍遙自在編織出層層劍網,一圈又一圈的套在冷寂然身上,再舉劍前刺,直標敵手的面門。樂闕忽地盤膝坐地,仙翁仙翁的彈奏起一首樂曲來,以無形劍氣隔空取敵。嚴劍師太幾乎是劍珠齊發。掛在頸項前面的檀香佛珠,在左手的佛印輕捏下,陡地爆出漫天珠子,嗖嗖嗖嗖的連環炮發,當先開路。七尺忘情則左穿右插,極盡變幻莫測之能事,尋瑕覓隙,搜索着冷寂然的漏洞,只要冷寂然一個失神錯誤,尖鋭的劍氣將會穿破敵手的護體魔氣,俾使其他掌門能夠在這缺口上直接傷敵。拾得大師弓身飛移,摒除了六根、六塵、六識此等有宗名相,禪心靜而見空,空而見性,以指為劍的劍勢保持着佛境的恬靜、空寂、慈悲,在空中構成極大的威脅。呼的劃了一個玄之又玄的圈子的一道生,小天星掌力亦全力送出,籠罩範圍之大,不禁讓人生出縱使冷寂然如何趨退閃避,這一掌仍是會壓頂而下的痛快感覺。那是當今正道武林七大高手的乾坤一擊!眼看這七股性質不同,剛柔有異的驚人氣勁便要把冷寂然絞個稀爛。驀然間,邪氣橫逸!一團魔霧以冷寂然為中心,無止境的散播開去。七大掌門或躍或縱,或揮掌擊拳,或回劍橫刃,紛紛護體三尺,免受魔氣所乘,攻出的招式自是師老無功。冷寂然頓覺魔脈暢通無阻,剛才那束悶氣已隨橫逸出去的魔氣送出體外,正是《天魔詭變道》四訣之一的“天滅訣”。由內至外引動真氣的爆發,有摧毀生態,滅絕天體之能,實是魔門邪功裏的異寶。長笑一聲,一對晶瑩魔手開展翻飛,與七大掌門纏鬥不休。“蓬!”硬碰了一掌的嚴劍師太踉踉蹌蹌的跌退了十數步,才勉強穩得住身形,嘿然一聲,挺起長劍,又欲再戰,經脈竟爾生出一種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可怕感覺,喉頭一甜,血氣上湧,終於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又錯開七、八步的距離,額上汗珠如雨滴下,才單膝跪下。冷寂然看也不看中了自己一前一後兩重魔勁後受創不支的嚴劍師太,左掌斜斬解萬兵的頸緣,激起的破風聲,就像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橫空砍伐,右手則緊握為拳,直挫往拾得大師與一道生攻勢交錯的中心點,同一時間右足側踢逍遙自在,教它們的主子難有作為,一身的魔罩亦閒不下來,抵禦着長歌劍派的肺腑樂章。渾身無一處不是武器,而且身體每一部分都隱含劍刃的特性,直將《萬物惟劍》的境界發揮得盡致淋漓。鏖戰至今,魔門的三大絕藝已先後派上用場。盤坐彈奏的樂闕愈來愈是心焦,猛一懾神,將樂門中黃鐘、大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林鐘、南呂、黃鐘、大呂、夾鍾、中呂這等一十二律呂水乳交融於古琴的七條弦上,右手五指彈撥掃翻着宮、商、角、徵、羽五調,萬象包羅,使其有陽律那統氣類物的妙用,左手五指卻伏按沉輕的控制着變宮和變徵,緩急有致,達至陰呂那旅陽宣氣的功效,使人豎耳聽來,就像百調千音紛至沓來,完全把音樂領域的界限粉碎,其中還不斷迸射出高低起落的劍氣,混和在音調之間,令冷寂然極盡聽娛之時,還得分神應付。他雖似身在局外,但攻勢之烈,絕不比其他掌門遜色。這時,拾得大師與一道生已成為正道陣中的重要支柱。拾得大師唸唸有詞,一部《金剛經》幾乎已反覆誦讀三篇有餘,一雙枯掌也打出了攻守兼備的佛印劍招,要非佛家真氣循環正興,不斷地新陳代謝,他整個腦門怕已佈滿了點點滴滴的豆大汗珠。一道生此時亦發揮了道家練氣之士的真才實學,無爭的每一着劍勢,都是《小有清虛劍經》的精義所在,小天星掌力更陰柔若水,無隙不進,兩者相互交替,已分不清那一式是劍招,那一招是掌式。一件道袍貫滿了風,鼓脹得如飽風下的巨帆,頭上的雷陽巾則不翼而飛,明確顯示出體內運行的先天真氣正以百會為竅,不停地流轉沖霄。餘下的三派掌門合共四人,亦屬氣脈悠長的頂尖高手,緊湊的戰事一展,開始漸漸忘卻薄玄被殺一幕,一番心思盡轉在戰局裏內。他們都清楚知道,只須緊守崗位,沒有落單的情況出現,攻時等若七位劍手同攻,守時等若七位劍手共守,冷寂然縱然神威無敵,亦只能徒呼奈何!兵訣有曰: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正是這個道理。一聲清嘯,緇衣肅穆的嚴劍師太風雲再起,極矯捷的挽了四朵劍花,加入了這以七對一的正邪對決中。冷寂然掌勢破地,魔拳裂天,在雪雨裏面忽進忽退,一頭烏亮長髮與沉雄魔軀形成極強烈的剛柔對比,深陷正道高手的陣壘內,仍是一派若無其事的樣兒,掌腳揮灑自如,氣勁排山倒海,弄得寒山周遭陰風怒號,愁雲慘霧,活脱突破了時間空間,把帝釋天跟阿修羅在天庭的對戰,黃帝與蚩尤在涿鹿的決鬥,帶到寒山之顛這現實的戰場上來。啪啪兩下竹木擊砸沉聲,冷寂然在劍影攢身間,魔爪壓下了逍遙自在的劍身,將它們帶在一旁,還不忘附上兩種旋勁,透劍傳進東園夫婦的手心經脈裏。東園伉儷錯開半步,微微吐勁,把壓得彎了的竹劍彈回畢直,逕運起紫竹林的獨門內家心法,硬將來襲旋勁截斷,不予其再獲寸進的機會。就是這片刻,冷寂然已分別向拾得等人攻出了匪夷所思的招式。戰事的緊密激烈,可見一斑。但見他憑着獨步魔門的《陰康幻舞》,指南打北,聲東擊西。同一時間,既以左右雙足的足尖分點在解萬兵玄鐵巨劍最具威脅力的兩處位置,瓦解了他鐵煉劍法第三十四式“莫邪試劍”;又以玄奧身法繞至嚴劍師太身後,避開七尺忘情的佛境劍芒,右肘碰她的背門;復以袖風拂打拾得大師的眼角;更以結實得足可震斷山嶽的重拳閃電般轟往一道生的胸膛;還不忘向樂闕遙遙虛指,以無形對無形,撼上了他七絃古琴發出的劍氣……使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絕不因角度或者距離的問題,影響到他這一串攻擊動作的連貫性。一時之間,一眾掌門都身陷危機之中——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