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東山月冷夜驚魂
這是一個梅花吐送清香的薄寒的春夜,天機府處處高懸的大白燈籠,於萬樹梅花中顯着無盡的淒涼。白天來拜壽的客人大多已散去,天機府遭此大變,他們都不便再留下來,再説方家也無心招待客人。偌大的客院中,只有幾個房間還亮着燈。史清和李家兄弟、侯大總管還有方家幾位公子都守在方心愚的卧房外。唐廷玉帶着藥叉和藥奴,正在裏面為方心愚解毒,已經進去兩個時辰了,卻還悄無聲息。
唐廷玉終於從卧房中走了出來,説道:方心愚所中子午追魂之毒是由十二種藥物混合而成,我們已經辨識出了十種,現在藥奴正在辨識餘下的兩種。我已用金針定穴使方心愚的血流減慢,毒性的發作可以延遲三個時辰,必要時我還可以將它延遲十二個時辰。
唐廷玉打算先去配一些用得上的藥物,但是尚未離開便被宣王府信鴿帶來的消息留了下來。原來就在史清離開臨安的第二天夜裏,史家上下四十餘口都被打入了天牢,罪名是私藏兵甲、勾結蒙古人、圖謀不軌。刑部準備將史清擒住之後再一併處斬,因此對外封鎖了消息。侯大總管當機立斷,安排史清連夜離開,史家的冤屈以後再想辦法澄清。
原定護送李家兄弟到臨安的幾個世家,都已出事。此後的路程,由誰來接手?唐廷玉探詢地看看侯大總管,説道:我們是否可以請趙鵬接手護送?
侯大總管頗為意動,但思忖片刻,又搖了搖頭:以姑蘇趙府的行事風格,不會接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差使的。
唐廷玉微笑道:大廈若傾,覆巢之下無完卵,趙鵬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此時趙鵬正盤膝坐在長榻上閉目養神,榻旁博山爐中的檀香已燃去大半。錦屏外的小香爐中也燃着檀香,阿蘇看看香已燃盡,她低聲對隔壁廂房叫道:柔兒!柔兒應聲而出,握着一卷紙,輕輕走入錦屏內,將手一揚,一幅長長的畫卷鋪開在地上,畫面上全是雲夢的身影,從她與侯大總管動手開始,直到她退入船中,五十餘幅筆墨洗練的白描畫像記錄了雲夢身形招式的所有變化。
柔兒含笑望着趙鵬。趙鵬微笑道:好柔兒,真難為你了,虧得我有先見之明,這次帶了你來。柔兒俯身收起畫卷,道:既然公子爺看過了,我這就叫趙福送回府裏給夫人看去。
柔兒退下,阿蘇閃進來笑道:公子爺,侯大總管和李家兄弟在前廳等你好一會兒了。寶兒那小懶貓,別的本事沒有,攔客人倒真有她的,李家的十一郎都快被她氣壞了。一邊説一邊為趙鵬穿上外袍,繫上玉帶,同時遞上信鴿剛剛送來的急信。趙鵬展開來,只讀了個開頭,神情已然變了。
侯大總管耐心地坐在前廳飲茶,十一郎李應龍卻已經是滿肚子的不耐煩,只是對着個嬌憨又固執的小侍女,着實無法發作。
趙鵬滿面春風地走了出來,拱手道:得罪得罪。寶兒她只是忠心為主,還請各位不要見怪。隨即拍拍寶兒的頭,道,快進去吧,不然十一郎真的要生氣了。
他坐下來道:我剛剛收到臨安來的消息,説史家以謀反罪被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侯大總管暗自詫異於趙鵬的消息竟如此靈通,他反問道:趙公子可相信史家會謀反?
趙鵬打個哈哈説道:侯大總管太過客氣,就叫我鵬官如何?若讓家母知道我在侯大總管前如此託大,少不了要挨板子。對於史家謀反一事,我本待不信,不過,刑部在抄拿史家時,從史老太爺卧牀下的密室裏搜出了私藏的兵甲和蒙古人,試問誰有這個本事在史老太爺的眼皮底下栽贓陷害?
侯大總管嘆息道:這個中內情,其實應該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如果史家早一點這樣做,就不會遭到賈似道殺人滅口了。
原來此事關係到賈似道的鄂州戰功。當年二十五萬蒙古鐵騎圍攻江北重鎮鄂州,卻在一夜之間盡數北撤,不是因為督戰的賈似道禦敵有功,而是因為蒙哥可汗戰死釣魚城、進攻鄂州的統帥忽必烈急於回去奪取汗位,賈似道又私許稱臣納貢、劃江為界,方才撤兵。忽必烈用了四年的時間來鞏固汗位,之後派郝經為國使,南來大宋要求踐約,被賈似道下令扣押了;蒙古人圍攻襄陽,襄陽的告急文書也都被賈似道壓了下來,以免拆穿他的彌天大謊。去年年底,忽必烈因為久攻襄陽不下,尋思要利用和約奪取江北,便又派了一批使臣來,並特選勇士護送。賈似道探得消息後下令阻殺,但還是有一個使者逃了出來,奔往臨安,半路上遇到史清的二叔,那使者素知史家的忠烈,便將真情和盤托出。史老太爺作主,藏匿了使者,準備待襄陽軍書來京,設法面見官家,揭穿賈似道隱瞞多時的真相,及時備戰,解救襄陽之圍。
趙鵬沉吟着,又問:單憑這些,官家能相信嗎?
侯大總管道:那使者身上帶着元人的國書及鄂州條約的副本。忽必烈雖是敵人,但他以一國之君的身份,總不會公然説謊吧。何況這一次回來求救的襄陽使者是李應玄兄弟。
那麼兵甲又作何解釋?而且絕大部分是嶄新的,明擺着才置備不久。史家只有四十餘人在臨安,也用不了五百件盔甲。
史老太爺已經決定,無論事成與否,都要召募義軍奔赴襄陽解圍。
史家子弟大都有官職在身,如何可以擅離職守?
官可以不做,襄陽卻不能不去。
趙鵬默然,過一會道:史家只怕沒有生路可走,太師決不會放過史家任何一個人。
侯大總管微微一笑:賈太師目前還不敢下殺手。因為元人的國書和鄂州和約的副本,都在我們手中。
趙鵬哈哈笑道:恕我問了這麼多題外之話,我只不過想知道對上賈太師時宣王府能有幾分勝算。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説了。各位深夜來訪,應當是有要事吧?如能效力,趙某無不從命。
侯大總管神情凝重,説道:襄陽被圍已經三年有餘,告急的軍書卻全被賈似道扣壓下來。滿朝文武懾於太師之威,誰也不敢開口。襄陽望穿秋水,不見援軍,還以為是蒙古奸細截殺了使者,只好派了六郎和十一郎回來,並派精兵護送。但唯有這一次是真的遭到了截殺,蒙古人好似知道他們的身份不同於一般使者,務必要置他們於死地。
李應玄接着道:自襄陽到廬山,護送我們的人盡數戰死。家師的摯友廬山醫聖派了座下兩名弟子護送,原以為武林中人都有求於醫聖,此去路上應當平安,卻仍然他看看李應龍,那兩名弟子遇難,應龍也受了重傷,若不是宣王府及時接應,我們都難以倖免。侯大總管借拜壽的機會帶我們到天機府,本來計劃由霹靂堂、試劍廬、天機府還有八郎一起送我們到臨安,直到見到官家為止,以免再出意外。然而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護送他們了。
趙鵬已明白他們的來意,卻避而不答,反問:侯大總管不去臨安?
侯大總管疑惑地看着趙鵬,以他的聰明,如何不懂賈似道乃至於官家對宣王的忌憚與嫉恨?這種情形之下,只要宣王府參與的事,都會讓官家大生反感,如何還能成功?
趙鵬一笑道:其實以侯大總管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一趟臨安,誰也發現不了。不過既然侯大總管這般小心,那我就勉為其難送兩位李兄一程吧。不過,我冒這麼大的風險,能有什麼好處呢?各位勿要見怪,我是個很膽小的人,怕事更怕死。
李應玄兄弟鬨然大笑起來,侯大總管忍住笑道:好,我們商議一下,你想要我們用什麼來交換?
趙鵬的神情立時莊重起來:《神女遺書》。以他得來的消息,太乙觀歷任住持都對《神女遺書》批註詳盡,其中精要,遠非江家所保管的典籍所能囊括。侯大總管三人都是一怔,趙鵬接着説道:不要以為姑蘇趙府付出太少而得到太多。我們有了《神女遺書》,才可以更有把握對付雲夢,這對宣王府和江東武林來説,有益無害。
侯大總管沉吟片刻才道:《神女遺書》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盜。現在看來,盜書的很可能就是東海那位林夫人。姑蘇趙府若想要《神女遺書》,只能等着我們想辦法從那位林夫人手中奪回來再説。
趙鵬一笑:沒關係,我相信侯大總管一定會如約將書交到我手中來的,天下哪有侯大總管辦不到的事?侯大總管只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什麼話也説不上來。停一停,他不無困惑地問道:史家收留蒙古使者並握有鄂州和約的副本,這麼機密的大事,如何會泄露出去?
侯大總管神色微變:史家不可能有內奸。
趙鵬繼而説道:也許蒙古使者一事,本來就是個騙局,現在史家已經上鈎,接下來恐怕就要釣出宣王府了。
侯大總管長嘆一聲:賈太師不會蠢到將這樣的把柄交到史家手中。要知道這件事情如果由史家上奏,哪怕官家再不喜歡與宣王府走得太近的史家,也不得不認真考慮,因為官家相信史家決不會幹栽贓陷害這種事,如果再加上襄陽來的求救軍書,賈太師只怕就難以自辯了。
此時一名宣王府的侍衞在門外遞進剛到的一封飛鴿傳書,侯大總管拆開了看完,臉色不覺更為凝重,一言不發地將信遞給趙鵬等人傳看。信中説史家在被捕之前,已經中毒;毒下在史家大院的井水中,無一人倖免。
趙鵬嘆道:我聽説史家七郎曾師從廬山醫聖三年,不應當這麼容易讓人毒倒史家上下四十餘口吧?下毒的人是不是就是在方心愚身上下子午追魂之毒的人,手段太過高明,所以史家七郎才沒有能夠察覺?
侯大總管搖搖頭:不會是他。他略一沉吟便決定對趙鵬坦誠相告,給方心愚下毒的人本是醫聖門下的弟子,名為喬空山,師從醫聖十年,好毒過於好醫,為此屢次與醫聖爭執不下;三年前他離開了廬山,臨走之前和醫聖立下了一個賭約。説到這兒他的話題一轉,你自然知道渤海蛇島擅於用各種毒物來刺激習武之人、增進功力吧?
趙鵬笑了起來:據説宣王練功也多得醫聖所配製的藥物之助,是這樣嗎?侯大總管笑而不答,轉而説道:喬空山精通醫理、藥理與毒理,他離開廬山之前曾經放出話來,要用他自己的方式來勝過醫聖,在方心愚身上下的毒,只不過是他發出的一封戰書而已。他最終的目標,是要讓他一手造就出來的人擊敗醫聖培植的人。喬空山雖然行事莽撞,但並不是不明是非的人。陷害史家這樣的事情,他不會去做。
趙鵬盯着他追問道:如果有人脅迫他呢?
侯大總管躊躇了一下才説道:喬空山精通易容之術與隱遁之法,他離開廬山之後,我們曾想監視他的行蹤,但一直沒有成功。最後還是廷玉將喬空山找出來的。趙鵬的笑意滯在臉上,整個宣王府都沒有辦法的事情,唐廷玉又是怎麼做到的?
侯大總管臉上的神情有些奇特,停了一會兒才接着説道:話雖如此,我們還是有必要證實一下史家還有試劍廬黃大家和霹靂堂雷萬春中毒的事,究竟是不是喬空山乾的。子時將至,無論方心愚的子午追魂之毒是否已解,我們都應該去赴雲夢之約了。
趙鵬站起身來道:六郎與十一郎不如現在就上我府中的馬車吧,赴約之後,正好動身。奉送侯大總管一個消息如何?雲夢今天穿的那套衣服出自專供御用的永和坊之手。他滿意地看到侯大總管一臉的震驚。
唐廷玉已準備停當,正在等着侯大總管一行。侯大總管詢問地看看他。唐廷玉答道:方心愚已經沒事了。
侯大總管不覺詫異地道:那你怎麼還是一副不太開心的樣子?
唐廷玉無奈地道:喬空山那小子,挖了一個陷阱給我鑽。所以我不知道這一回到底是他贏了還是我贏了。
趙鵬訝異地道:你在六個時辰之內解了方心愚的毒,難道還不算你贏了?
唐廷玉嘆了口氣:那還要看用的是什麼辦法。譬如蛇毒,我若用七葉一枝花來解,便是以藥解毒,當然算我贏了;但我若是用斷腸草來解,以毒攻毒,仍未逃出喬空山畫出的圈子去,那可怎麼算呢?
唐廷玉本與侯大總管同乘一輛馬車,但行到半途,他換到了趙鵬獨坐的朱輪寶蓋雙駕馬車上。趙鵬向旁邊挪了一下,讓出空間來,笑道:侯大總管是不是擔心我被東海海盜給刺殺掉,所以將你派過來?
唐廷玉笑一笑道:的確如此。對於東海海盜而言,熟悉東海情形的姑蘇趙府的確是比宣王府更危險的對手。
趙鵬身子一歪,斜斜地靠在左肘邊的大靠枕上,嘆息着道:老實説有你保駕我是安心多了。我身邊的這些人,要攔住別人還可以,要攔住那位雲夢小姐只怕不行。
唐廷玉揚起了眉:那趙兄為什麼還要獨坐一車,好像生怕對手不來行刺一般?
趙鵬嘆了口氣:我這輛車只能坐兩個人。你説我是叫阿蘇還是叫柔兒、寶兒跟我一起坐呢?只好委屈我自己來冒險了。
唐廷玉忍不住啞然失笑,轉過話題説道:我聽侯大總管説你答應送李家兄弟去臨安,條件只不過是《神女遺書》。《神女遺書》值得你冒這麼大的風險嗎?得罪了賈太師,姑蘇趙府今後的日子可不太好過。
趙鵬懶洋洋地道:《神女遺書》落在東海海盜手中,姑蘇趙府的日子更不好過。
唐廷玉沉吟了一下才道:據説巫山絕技最大的剋星便是本門武功,是否如此?
趙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説呢?唐廷玉不語。這樣説來,對於姑蘇趙府而言,《神女遺書》的確是至關重要的。
趙鵬又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雲夢小姐,為什麼説她知道方心愚的真實價值?方心愚那個浮浪小子,竟然值得天機老人答應與那阿紅決鬥,枉送了性命?
唐廷玉道:因為方心愚才是真正的天機樓。見趙鵬滿臉困惑,他又道,人人都以為天機府內的天機樓裏藏着天機老人一生的心血,其實,一百零八種機關,保護的只是一座空樓,所有的東西,都在方心愚的這兒。他指指自己的腦袋。
趙鵬張口結舌,好一會才道:佩服,佩服,到底薑是老的辣,天機老人這一招,果然厲害。他造成一種恨鐵不成鋼、想廢長立幼的假象,其實是為了保護方心愚。
唐廷玉嘆口氣:若讓別人知道真相,他還敢走出天機府?
他們沉默一會兒,唐廷玉道:真是奇怪,雲夢為什麼也知道這件事?她要挾我們將方心愚交給她,想知道什麼秘密?天機府中有內奸?
趙鵬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猜喬空山一定知道一點兒內情,你不如將他挖出來審問審問。
唐廷玉微笑道:我知道你是想弄清我是用什麼法子將喬空山找出來的。其實説穿了也很簡單,一個人再怎麼易容,也有一些東西是無法改變的,那就是骨骼。而我恰好是骷髏長老的朋友。
趙鵬只一怔便明白過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地道:好小子,真看不出來!骷髏長老的真名早已湮滅,世人只知道他精通佛理但性情偏狹,酷好鑑賞各色人等的骷髏,據説他能夠照着一副枯骨乃至於一截殘骨用黃泥捏出這人生前的模樣。更令人驚恐的是,傳説骷髏長老為了得到各色頭骨,甚至不惜盜人墳墓。他至此才明白侯大總管提到唐廷玉能找出喬空山時,臉上為什麼會有那樣古怪的神色,只不過唐廷玉怎麼會和骷髏長老牽扯到一起?
唐廷玉彷彿已知道他的疑惑,説道:我會認識骷髏長老,其實很偶然。前年秋天家父治下出了一樁人命案子,死者已被毀容,襄陽府的仵作束手無策,呂大帥恰好經過,非常震怒,連帶家父也受了斥責。我便私下裏找到骷髏長老,請他出馬,才得以還原死者生前相貌,查出兇手。自此以後,骷髏長老認為我不以世俗人眼光看待他,論及人體骨骼也能説得上話,因此常有往來。
提及骷髏長老時,唐廷玉的思緒不免轉到了另一件事。骷髏長老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他説,他的骨骼,與唐家任何人都不太相像。他自然知道這番話的言外之意,這個疑問壓在心頭數年,只是一直無法開口詢問,連帶的提到骷髏長老時也覺得心緒異樣,不願多想。
趙鵬聽着唐廷玉解釋,心中卻有着隱隱的感覺,唐廷玉似乎並沒有將真實情形説出來,而只揀了不那麼驚世駭俗的幾段説。難怪宣王府會看中他,在他温良如玉的外表之下,其實潛藏着宣王府那種只問結果、不問手段的行事風格。
唐廷玉忽然抽了抽鼻子:這附近有一股新鮮的血腥味!他神色凝重,宣王府在這一帶佈下了七處暗哨,希望不是那些暗哨出了事。
趙鵬笑道:我還以為你早已嗅出是什麼人的血了!
唐廷玉一笑:在這一點上,我遠遠不如藥奴。如果説我能辨認出三百種氣味,藥奴大概可以辨認出三千種氣味。趙鵬不覺想到藥奴身上令人一見之下便感到很不舒服的某種氣質。他到唐廷玉身邊之前,不知道究竟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才會養成那樣的氣質?
唐廷玉卻已揭開車簾。初春的一鈎彎月下,東山已經在望。遠遠地可以望見山頂上臨風而立的雲夢的身影,她的侍從都在離她數丈開外守候着。馬車加快了速度,以便趕上走在前面的宣王府的人馬。
唐廷玉忽地縱身掠向路邊的松林。趙鵬急令駕者停住車,不過轉眼之間,唐廷玉又已掠了回來,手中多了一個黑衣人。他將那黑衣人放在地上,左手撕開那人背後衣服,右手已將三枚金針插入那人後背。宣王府的侍衞中已有兩人返回來,在一旁守護。
那黑衣人的背後大穴被金針一激,醒了過來,唐廷玉低頭聽他説了幾句話,臉色微變,吩咐王府侍衞將他護送走,回頭向趙鵬打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走,隨即向前飛掠,追趕侯大總管的車。
一行人在東山山腳下棄車步行,唐廷玉這才回到趙鵬身邊,一邊向山上走去,一邊低聲説道:宣王府安排在這一帶的暗哨,都被雲夢麾下的伊賀忍者找了出來,除了黑鷹七之外,其他都已被殺。
趙鵬不覺色變:伊賀島戰敗之後居然已效忠於雲夢?
唐廷玉道:恐怕也只有伊賀忍者,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毒藥放入史家的水井中去。甚至於史家暗藏蒙古使者的事,只怕也是伊賀忍者暗中監視史家時發現的。
能夠收服伊賀島,東海羣盜這一回怕更難以對付了。
山頂已近,憑風而立的雲夢轉過頭來望着他們一行人。她仍舊蒙着面紗,如水月色中,那雙深黑澄淨的眼睛,幽寒如夜空,明亮如星辰。
唐廷玉眼中不覺閃耀起異樣的光彩。趙鵬注意地看着他,説道:唐兄可是生了爭鋒之心?我記得唐兄説過,你習練的春風劍法,生生不息,綿綿不絕,似乎並不在於求勝而只在於立於不敗之地。
唐廷玉一笑:唯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趙鵬不覺微笑。唐廷玉外表謙和,內心深處,卻有着與雲夢一樣的驕傲與自信。沉思一會,他説道:要留下雲夢,只怕並不容易。若無準備,她不會選在這個地方與我們會面。
唐廷玉轉過目光看着他:以前只聽傳聞,我總認為趙兄是個膽大如天的人,現在才知道他笑一笑,不再往下説。
趙鵬嘆道:是,你會發現有的時候我謹慎得近於膽小。你可知道,在海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每次出海之前我們一定要以最隆重的禮節、最豐盛的供品祭祀海神娘娘,祈求她的保佑。在海上我不怕冒險,但也不敢冒險。説到這兒他看着唐廷玉笑道,倒是你,我猜天底下恐怕沒有你不敢做的事情。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唐廷玉啼笑皆非,只得掩過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東山毗鄰太湖,臨湖一面,山勢陡峭,到了山頂,卻有一片平緩開闊的空地。雲夢靜靜地注視着侯大總管與唐廷玉一行人。
侯大總管笑眯眯地道:有勞雲夢姑娘久等了。方心愚所中的子午追魂之毒已經解開,所以只能讓姑娘失望了。
雲夢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轉過頭對她身後那些侍從説道:三聖道人,你不是説,即使醫聖親臨,也不能在六個時辰內配出解藥嗎?
那些侍從中只有一個人着道裝,看上去黑瘦黑瘦的,貌不驚人。但是唐廷玉一登上山頂,目光便鎖定了他。聽得雲夢這麼一説,那道士抓耳撓腮地走了出來,苦着臉説道:我説的是沒錯啊,六個時辰之內,醫聖是配不出解藥來,可我沒説唐廷玉配不出來。
雲夢臉上升起一層怒意,唐廷玉則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好一會兒雲夢才壓下心中的怒氣,冷冷地説道:三聖道人,你雖是客卿,但下次若再有這等貽誤戰機之事,我不會再寬縱你。
侯大總管心中不免覺得異樣,聽雲夢説話的口吻,似乎她平日完全以兵法約束部眾,與東海王之時大不一樣。這樣看來,即使東海海盜的實力不見得比東海王之時強,但號令嚴明,只怕比東海王當日更難對付。
那化名為三聖道人的喬空山顯然知道雲夢不只是説説而已,不敢再裝模作樣,拱拱手道:當然當然,下不為例。他隨即轉向唐廷玉,嘻笑着道,你六個時辰之內要解毒只能以毒攻毒,我猜得沒錯吧?
唐廷玉只好苦笑道:沒錯。
喬空山登時眉飛色舞:那這一局算你贏還是我贏?
唐廷玉一笑:和局。下一局你等着我給你下戰書吧。喬空山見他的目光轉向雲夢,立覺大事不妙,叫道:且慢!醫聖花了十年時間來培植你,我可只有三個月時間,這太不公平!
他説得語無倫次,但唐廷玉已然明白,過去的這三個月中,喬空山想必一直在為雲夢配製練功的藥物,自海上一戰之後,短短幾個月時間,雲夢的功力便似有了很大突破、精神氣質都不同於當日海上所見,喬空山只怕功不可沒。唐廷玉暗自吸了一口氣,雖説喬空山手段了得,但如非雲夢這樣的良材美質,他的迴天手段也無用武之力。
雲夢沒有回應唐廷玉的挑戰,目光越過他的頭頂投向天機府的方向。唐廷玉心中一驚,宣王府與姑蘇趙府的人都已離開,天機府中實力空虛,若是天機府中真有內奸,那內奸若想對方心愚不利,與東海海盜裏應外合,還是有很大機會的。心念方轉,天機府方向已經升起一支蛇焰火箭。
雲夢的眼裏浮上不無得意的笑意,看着唐廷玉説道:雖然三聖道人説即使醫聖親臨也不可能在六個時辰內配出解藥,我還是做了兩手準備。方心愚已經落到我們手中了。
唐廷玉只一怔,便道:只不過你們實力分散,今晚想要從這兒脱身也不容易。
雲夢曼聲應道:是嗎?蕭蕭!她身後的黃衣侍兒應聲揚手打出一枚火箭。宣王府的侍衞中立即有人張弓搭箭射了過去,但是雲夢的侍從中也有射手出箭,竟在半空中將宣王府這邊的箭支撞落,而蕭蕭打出的那枚蛇焰火箭已經升上了半空。
太湖畔的蘆葦叢中,駛出數十條小船,遠處已可望見雲夢那艘掛着日出滄海大旗的大船飛快地駛來。雲夢微笑着説道:龍家莊的少莊主在我手中,所以整個太湖都得聽我的調遣。而且,不要忘了,在我手中的還有方心愚。
唐廷玉默然片刻,退了兩步讓開通道。
雲夢卻沒有走,仍是看着他。唐廷玉只好取出那個裝有東海王頭髮的荷包拋了過去。雲夢接在手裏,眼中不由得又浮起笑意,白天在唐廷玉手中所受的挫敗,至此完全扳了回來,讓她覺得極是開心。
眼看他們便要退走,唐廷玉忽然叫道:等一等,小山,你有沒有對黃大家和史家下毒?喬空山怪叫道:我沒有做!千萬別冤枉我!一邊回答一邊跑得飛快,顯見是生怕唐廷玉反悔要留下他。
唐廷玉回過身來看着侯大總管:我想請梅山先生去試劍廬和史家看一看。
侯大總管沉吟着道:如此也好,你自己有何打算?唐廷玉望着太湖上遠去的小船:雲夢擄走方心愚,必定是想從他腦中挖出某張圖來。就目前而言,能夠影響到這一戰勝負的圖樣,不過區區幾張。
侯大總管神情立時鄭重起來:你是説唐廷玉肯定地道:我有九分把握她是想這麼做。不確定的一分是,她會首先選哪一處下手。
侯大總管長嘆一聲:分頭通知各個地方,希望還來得及。
唐廷玉搖搖頭:不必,藥奴和藥叉已經跟上去了。侯大總管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你還回去的那個荷包上唐廷玉點一點頭。那個荷包上,已經沾上了他秘製的藥水,無論雲夢走到哪裏,都瞞不過藥奴的鼻子。
趙鵬看他們兩人似乎還有要事商量,當下笑道:既然這兒已經沒有我的事了,我這就告辭了。你們覺得龍君侯是不是真的在雲夢手中?我怎麼總覺得龍君侯那小子和東海的關係不簡單?扳倒宣王府和江東武林,對龍家莊來説,可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啊!
侯大總管與唐廷玉互相看看,這也正是他們心中的憂慮。
眼看着趙鵬走遠,侯大總管忽然不無困惑地説道:廷玉,我為什麼會覺得雲夢的樣子有幾分眼熟?
唐廷玉心中怦然一動,原來侯大總管也有同感?只是,他也無法回答侯大總管的這個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