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青峰平日喜怒不形於色,這時顯見心情激動,接著說道:“謝雲真人既美豔,武功又高,性情亦甚和藹。我與她師門本有交情,武林之中,又本無男女之見,是以在冒大俠開山結緣之期,我便常與她親近。”陳天宇雖然還不大懂男女情事,見師父說話的神情,心中也自明白,師父想必甚是歡喜那個謝雲真。
蕭青峰道:“一日,我與她談論各派武功劍法,她說,當今之世,武當劍法,雖然名聞海內,獨步中原,但論到奇功妙技,玄門正宗,那卻還要數她峨嵋這派。至於其他各派,那是自都以下,不足論矣。我料不到她竟是如此自負,當時少年意盛,便道:‘此論似不恰當,須知各派都有獨特的武功,武學似無天下第一之理。’她聽了微微冷笑,便不再言。
赴會諸人,雷震子是武當高手,崔雲子是倥侗高手,王流子則是汝南武師鄭平的弟子,崔雲子還有一個弟弟崔雨子也是峨嵋派門人,不知因何緣故,被趕出師門,這次也到山中聽講。這四人常在一起,與我亦甚為相得。一一日,又是談論各派武功,雷震子道:他們的掌門冒大俠武功蓋世,當然是武當派的武功最強。我聽了不服,駁他道:各人資質不同,功力火候不同,師父天下第一,不見得門人都是天下第一。雷震子當場便要和我比劍,說是點到為止,勝敗不論,一比之下,我是輸了,但其中我有一招‘星落高原’,卻是青城派獨創的招數,那一招突然使出,也把雷震於的衣袖刺穿,所以輸是輸了,卻也不算得全輸。比試之後,雷震子哈哈大笑,對我再三稱讚,我見他勝而不驕,毫無芥蒂,更是衷心和他結納。
“我經了此次之後,便決心不再與人比劍,誰知世上之事,更是料想不到,我剛下了決心,不過三日,又再與人比劍啦。”
陳天宇插口問道:“又是哪派的高手自誇武功,你聽了不服?”蕭青峰道:“不是,那是冒大俠講壇散會的前夕,王流子忽然一個人走來,悄悄地拉我至“僻靜之處說話,說峨嵋女俠謝想見識見識我的武功,因此暗中示意於他,讓他代約我去比劍。並約定大家都戴上面具,在三更時分,到山後比試,比完後,大家便走,當做沒有這回事,這樣誰勝誰敗,郡不會不好意思。我本來不允,王流子笑道:‘哼,你這傻子,謝雲真對你甚有意思,你竟然一點也不知道嗎?她對你的人品佩服極了,有一條就是不知你的武功深淺,所以還不放心。呀,我說得如此,自已你難道還不明白她的用意嗎?’我聽了心旌搖搖,不可止歇,哪裡知道,這其中藏有詭謀。”
陳天宇道:“怎麼?”蕭青峰凝目夜空,自顧自的說道:“須知江湖之上,男女相悅,最喜較量對方的武功,就如那些博讀詩書的才女,選擇夫婿,也要先看對方的詩文一樣。我聽了自是喜不自勝,但想到謝雲真武功,號稱峨嵋第二代第一高手,盛名之下,料想無虛,心中又是躊躇難決。
王流子似是知道我的心意,笑道:‘論到武功劍法,你也略遜於她,只是數十招內,斷乎不會落敗。她慣使“靈禽斂翹”這招,數十招內,必然會有一次出現。你那招‘星落高原:正是她這招的剋星。青城派脫胎峨嵋,其中甚多招數,乃針對峨嵋派的招數而加以變化的。所以王流子之說實是不假。
“第二日夜間,我依約到後山去,那晚月黑風高,十步之外,不見人影,我到了後山,果然見著一個黑衣人影,戴著面具,身材與謝雲真相若,我緊張之極,不敢說話,拔劍出鞘,揮動兩下,就向她進招。
“這黑衣人影手舞足蹈,聽到我的劍環作響,突然一躍而前,一口劍潑風似的,連走險招,著著向我要害之處招呼,竟是狀若瘋狂,如同拼命,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難道謝雲真要取我的性命?但轉念一想,也許是她故意如此,來迫我獻出真實功夫。
但這些想法,在心中一掠即過。她的劍勢來得大猛,我已經無暇再想啦。沒奈何只得施展全身本領,與她相鬥,霎忽鬥了三五十招,非但‘靈禽斂翅’這一招不見出現,即她所使的劍法也不似是峨嵋劍法,倒像是武當派的,我驚駭莫明,正想出聲相問,忽地跳出三條黑影,一齊向我進攻。我對她一人已是吃力,多添了三個強敵,立刻險象環生。
“我大叫道:‘喂喂,我是青城派的蕭青峰,你們是誰?”那三人一齊冷笑,笑聲未歇,忽聽得又是一聲嬌笑,一個青衣少女,從樹梢上突然飛下,她既不戴面具,也不穿黑衣,竟以本來面目出現。”
陳天宇道:“她是謝雲真!”蕭青峰道:“不錯,她是謝雲真,我驚得呆了,忽聽得側面金刃劈風之聲,一條黑影向我撲來,一口明晃晃的利劍已遞到面前,使的正是‘靈禽斂翅’的招數,我神智已亂,急於救命,無暇思索,隨手一招,劍鋒一落,使的是‘星落高原,,那黑影大叫一聲,一條臂膊給我削了下來,謝雲真運劍如風,涮的補上一劍,把他殺死!
“我駭得大聲呼叫,不知說話。只見謝雲真又是兩劍,在先前和我對敵的那人臉上劃了兩下,僻啪有聲,敢情是這人的面具已給劍鋒割破,雖是黑夜,也見鮮血泊舊流下,那人痛得雙手亂抓,抓落面具更是驚人!”
陳天宇道:“他臉孔一定傷得極為難看,所以師父看了吃驚。”蕭青峰道,“不錯,他的臉孔給利劍劃成一個十宇,左邊眼珠,也給劍尖刺得凸了出來,面目猙獰,有如惡鬼。但他本來面目,更是驚人。你道他是誰?”陳天宇聽師父說得極為可怕,雖然未經目睹,但覺心膽皆寒,茫然反問道:“他是誰?”
蕭青峰頓了一頓,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他是雷震子!”陳天宇道:“呵,怎麼是雷震於?”蕭青峰續道:“謝雲真出手快極,傷了雷震子後,一聲嬌笑,右手長劍一落,左手暗器一揚,喇的一聲,‘嗤’的一響,兩條黑影,同時仆地,與我對敵的那四人,一死三傷,全都垮啦。我驚魂未定,只聽得謝雲真笑道:‘你本該也受我一劍,瞧你助我的份上,饒了你吧!,身形一晃,便即不見。
“我擦燃火石,解下那三人的面具,更是吃驚,死的崔雨子,給暗器打傷的是王瘤子,被劍刺傷的是崔雲子。雷震子在地上掙扎,雙手揮舞,我上去想替他裹傷,只聽得他厲聲喝道。‘滾開!王瘤子和崔雲子也都怒目而視,三雙眼睛在黑夜之中閃閃發光,好像受傷的野狼怒視獵人一樣。我給他們嚇得毛骨驚然,糊里糊塗,反身便跑,連冒大俠處,也不去告辭。”
陳天宇道:“如此說來,似是那雷震子有意害你、但為何卻扯了峨嵋女俠謝雲真?”蕭青峰道:“你只猜得一半,後來我才知道,那雷震子和崔雨子都曾向謝雲真求婚不遂,雷震子給羞辱了一番,崔雨子因想用強侮辱師姐,因此被逐出山門;那晚是雷震子約謝雲真比劍,雷震子與她約定各戴面具,又暗中埋伏了崔雲子三個高手,仍怕敵她不過,於是又用計叫王流子叫我出來,想我與她先鬥、他好從中取利。哪知謝雲真不曉得用什麼法兒,未到時候已把雷震子騙了出來,施用毒手把他震的經脈逆行,神智昏亂,偏偏我又心急,也是未到三更,便至山後,風高月黑,雷震於身材又與謝雲真略略相似,於是糊弄裡糊塗動起手來,後來崔雲子三人一到,以為我已看破,反過與謝雲真結納,傷害他們的大哥,於是一湧而上。那崔雨子本是峨嵋派的,神差鬼使,恰恰又使出了‘靈禽斂翅’那招,喪了性命,那晚若非如此陰差陽錯,謝雲真武功縱高,恐怕也不是他們四人之敵。
“雷震子本來號稱玉面狐狸,給謝雲真利劍毀容,又砂一目,把謝雲真和我恨到極點,崔雲子有殺弟之仇,王流子給謝雲真的毒針所傷,傷好之後,結了個瘤,武功也再練不到原來地步。謝雲真經那晚之後,便不知蹤跡,這三人盡都遷怒於我,十餘年來,到處追蹤,立誓要把我置於死地。”
陳天宇聽得毛骨驚然,心道:“原來師父是為了逃避他們,才到我家教書,與我們同來西藏的。”只聽得蕭青峰又嘆了口氣,說道:“這真是無妄之災,那晚過後,我憂急交煎,尚在盛年,發先白了。只是我還有一事未明,那王流子不知是因何緣故,替他們佈下這惡毒的隱階?”陳天宇問道:“是不是給師父一腳踢下冰淵的那個人?”蕭青峰道:“正是那人。呀,我迫於無奈,又殺了王流子,這冤仇結得更深了。聽說雷震子那次挫敗之後,苦心練功,已到爐火純青之境,當年我已不是他的敵手,今後相逢,只怕更難倖免!”陳天宇道:“聽了此事,我覺得雷震子那幾人固是不該,謝雲真也未免太過心狠手辣!”
蕭青峰噓了一聲,帳外寒風怒號,忽聽得“嘿嘿”冷笑之聲,混雜在風聲之中,聲音不大,卻是極其清峻,蕭青峰一躍而起,只見一片東西,輕飄飄的撲面飛來,蕭青峰無暇理會,一閃閃過,奔出帳外,只見噴泉濺珠,冰河映月,山頭銀白,冷冷清清,蕭青峰心頭一震:這人的輕功怎的如此高明,竟然在這剎那之間,就逃得無蹤無影。
蕭青峰心頭怔忡,返身入帳,陳天宇道:“師父你看!”聲音顫抖,蕭青峰朝他手指之處一望,只見一片牛皮,上端牢附在帳幕帆布上,下邊兩角,卻捲起來,飄飄蕩蕩。蕭青峰心中一凜,這片牛皮雖比普通的紙質為厚,到底是不受力之物,來人竟然用暗器的手法,將它彈了進來,附在帳上,內勁之神妙,實是不可思議,那片牛皮上端用兩口小釘釘住,陳夭宇展了開來,只見上面劃有兩行小宇,宇跡稜角四露,一看便知是用指甲劃的,不覺又是一驚,念道:“湖海飄蓬十數年,江南漠北每浪連,請君早到天湖會,問訊當年鐵柺仙。”
蕭青峰目光閃動,自言自語道:“我還以為是雷震子,誰知卻是鐵柺仙,咦,這倒奇了!”陳天宇道:“誰是鐵柺仙?”蕭青峰道:“鐵柺仙是二十年前縱橫湖南的一位怪俠,聽說是江南大俠甘鳳池前輩的徒弟,甘風池把他師兄了因的鐵柺,在岷山石壁上取下來,傳授給他……”陳天宇插口間道:“了因的鐵杖,何以會插在郵山石壁上葉蕭青峰道:“了因當初是江南八俠之首,與甘鳳池有半師之份,後來了因背叛師門,江南七俠在岷山師父墓前,聯劍誅兇,由女俠呂四娘殺了他,了因鬥敗之後,臨死之前,把鐵柺一擲,插入岷山石壁,(按:此段情事詳見拙著《槓湖三女俠》,此處不贅。)甘風池後來將它取下,傳與愛徒,想是為了念及當年了因代師傳授之情,所以讓他的禪杖傳作本門之寶,甘鳳池的徒弟本名叫做呂青,得了師伯的禪杖之後,改為鐵柺,由甘鳳池授他一百零八路披風拐法,故此號稱鐵柺仙。”
陳天宇道:“這鐵柺仙和師父交情怎樣?”蕭青峰道:“我出道之時,他已名滿江湖,我雖然慕他之名,卻是無緣拜見。”陳天宇奇道:“如此說來,師父與鐵柺仙並無一面之緣,何以他又約你到天湖相會?”蕭青峰道:“是呀,此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反正我要到天湖去找一位異人,若能在那裡遇見鐵柺仙,倒是一件幸事。”
陳天宇想起了那神秘的藏族少女之言,忽然問道:“師父找的異人,可是冰川天女麼?”蕭青峰詫道:“什麼,冰川天女?這名宇好怪,我可從來沒有聽過。冰川天女是什麼人?”陳天宇道:“我也不知道,只聽得那藏族少女說,冰川天女也住在天湖。”遂把上半夜在冰岩上遇見藏族少女等之情事說了一遍,又問道:“那麼師父所要找的異人又是誰?”
蕭青峰道:“我聽說冒川生大俠的弟弟桂華生,少年之時,因與天山派的唐曉瀾夫婦較量劍法,輸了一招,負氣遠走西藏,隱居天湖,此事得於傳聞,不知是否屬實。但如今我受強仇追逐,那雷震子的武功又是武當第二代第一高手,遠非我所能敵,在此僻壤窮邊,又無人可以援手,想來想去,只有希冀桂大俠尚在人間,可以為我解此因厄。”陳天宇道:“怎麼冒大俠的弟弟卻又姓桂?”蕭青峰道:“桂仲明前輩與冒烷蓮女俠結為夫婦,共生三子,一依父姓,一依母姓,一依義父之姓,各各不同,大哥叫冒川生,二哥叫石廣生,三弟叫桂華生。三人之中冒川生內功最高,桂華生劍法最好。他輩份極高,若然他肯伸手,雷震子絕對不敢逞強,呀,只不知道他是否尚在人間?”陳天宇道:“那鐵柺仙的武功比雷震子如何?”蕭青峰道:“一別十餘年,我也不知雷震子的武功又到了如何神妙之境?只是看適才鐵柺仙所露那手,雷震子諒也不能勝他。”沉吟半晌,道:“鐵柺仙與我素不相識,約我到天湖,不知是何用意?雷震子是武當派的人,武當派交遊廣闊,若然鐵柺仙是雷震子約來的人,那我就更糟了。”陳天宇本想建議師父請鐵柺仙相助,見他如此說法,心中更是不安。
師徒兩人在破爛的篷帳中住了半晚,寒風透骨,冷得陳天宇牙關打戰,好容易熬到天明,收拾行李,卻見昨晚那夥人的篷帳,仍然留在當地,想是因為逃走匆忙,來不及帶走。陳天宇也不客氣,便將篷帳捲了,蕭青峰瞪他一眼,忽而嘆了口氣,道:“你內功未到火候,難受嚴寒,好,就讓你將這篷帳帶走吧。”
蕭青峰把噴泉的熱水,經過過濾冷卻,又盛滿了三個水囊。兩師徒跨上馬背,續向前行,第一日天氣尚好,第二日卻下起靡靡的雪雨來,冷得陳天宇好不難受。
第三日天雖放晴,積雪融化,更是寒冷。日頭過午,兩人剛出山口,地勢開闊,日喀則城隱隱在望,蕭青峰喜道:“今日晚間可以趕到日喀則了。”忽然“咦”了一聲,面有異色。陳天宇眼利,只見在山口斜坡之上,睡著一個乞丐,那乞丐發如亂草,半面臉埋在積雪之中,頭枕在一技鐵柺之上,身上衣服破破爛爛,露出來的肌肉凍得通紅,陳天宇生了憐憫之情,上去將他輕輕一推,道:“喂,喂,不要睡在這兒!”那怪叫化側了側身,幾乎滾下,陳天宇急忙將他扶住,那怪叫化一伸懶腰,忽道,“不要碰我。”陳天宇這才發現他左足長右足短,原來是個瘸子,連忙道歉,問道:“你可要東西吃麼?”那叫化緩緩拾起頭來,陳天宇月光與他相接,不覺吃了一驚,只見他面如鍋底,配上滿頭亂髮,奇醜無比,眼光冰冷冷的射住陳夭宇,陳天宇打了個寒戰,那乞丐有氣沒力的道:“放下。”陳天宇放下一袋乾糧,他毫不道謝,側了側身,臉孔又埋人積雪之中。陳天宇偶一抬頭,忽見師父目光充滿憂慮之色,示意叫他快走,陳天宇解下身上的駝絨外套,輕輕蓋在他的身上,回到師父身旁。兩師徒馳出了山口。走下平地,蕭青峰這才長長吁了口氣。
陳天宇問道:“師父,可有什麼不對麼?”蕭青峰道:“你有沒有注意他那枝鐵柺?”陳天宇心頭一震,道:“他是鐵柺仙嗎?”蕭青峰道:“我沒見過鐵柺仙,我也未聽說過鐵柺仙是個瘸子。這怪叫化的那支鐵柺,粗如碗口,看上去總有五七十斤,尋常的叫化哪能提得它動?何況他居然睡在斜坡之上,積雪之中,便可斷定他不是尋常之人。”陳天宇道:“若然他是鐵柺仙,師父和他套個交情,豈不甚好?”蕭青峰搖搖頭道:“你初走江湖,不知江湖的規矩?若然他是鐵柺仙,我就更不能在此際與他招呼!”陳天宇道:“這是為何?”蕭青峰道:“他約我到天湖相會,是友是敵,尚未分明。依江湖上的規矩,我就應到天湖才能與他相見,我若道破他的行藏,便是江湖之忌。”陳天宇道:“若然不是鐵柺仙呢?”蕭青道:“似此江湖異人,不明底細,更是不宜招惹,你沒忘記三日之前,你招惹來的那夥強人嗎?”陳天宇默默不語,心道:“我招惹了那夥強徒,雖是引狼入室,難辭其咎,但結納了那個書生,卻也得了意外之助。師父可是太過謹慎小心了。”雖有此想,卻不便與師父辯駁,只有隨著師父,快馬加鞭,趁著日頭未落,匆匆趕路。
黃昏時分,果然趕到了日喀則城,日喀則雖是西藏的一個名城,但邊荒之地,旅人來往不多,城中只有一間像樣的客店,兩師徒走入客店,店保見他們衣衫不俗,急忙引進,剛剛步上臺階,忽聞得裡面一陣喧鬧之聲。
蕭青峰把眼一看,登時大吃一驚,只見一個鶉衣百結的化子,右足翹起,鐵柺撐地,支持身體,氣呼呼地道:“你們開客店的怎麼不讓我進來住宿,哼,哼!你們狗眼看人低,先敬羅衣後敬人,見大爺衣裳破爛,就不招待嗎?”鐵柺一頓,一塊方磚登時裂了。掌櫃的心中一慎,道:“這位大爺休要動怒,小店資金短少,向來規矩,房錢飯錢,要請客人先惠。”那化子哈哈大笑,道:“你何不早說,你怕大爺沒錢嗎?”伸手一摸,竟然在身上摸出一錠元寶,他衣裳破爛,也不知這元寶是怎樣藏的?只見他將元寶啪的一聲,擱在櫃上,道:“給我一問上房,打兩斤酒,宰一隻肥雞,好好服侍你的大爺。怎麼?你瞪大眼睛看我做什麼?錢不夠嗎?”掌櫃的哪料得到這叫化子居然有一錠大無寶,又驚又喜,忙道:“房錢飯錢二兩銀子已經夠了,小二,拿把秤子來,秤一秤這個元寶,多餘的找回這位大爺。”那化子又是哈哈一笑,揮手說道:“不用找啦,多餘的給你。你大爺明日一早便走,你們以後‘招子’(眼珠)放亮一些,別見到像大爺一樣的窮朋友,就趕忙的要推他出去。”掌櫃的大喜說道:“不敢,不敢,小店招待不周,你大爺多多包涵!”忙叫店小二開了一間上房。
這化子正是他們日問所見的怪丐,蕭青峰心內暗暗嘀咕,他們騎的是馬,這化子居然比他們先到,就算是他另抄捷徑,這速度也是快得駭人。蕭青峰本待退出,但已上了臺階,退下去太露痕跡,幸好那化子眼角也不瞟他們一下,便隨店小二進房去了。
蕭青峰要了一間大房,關上房門,兩師徒面面相覷,心中正在發愁,蕭青峰要了一些飯菜,胡亂吃了一頓,忽聽得馬聲長嘶,又來了兩個客人,一進門便呼喝掌棺的給他們開房備飯,從窗口望出,來的卻是兩個軍官、前行的那個脅下挾著一個紅漆木箱,似乎十分寶重,他們要的房間,恰好在蕭青峰碰面。
蕭青峰斜眼一瞥,忽見斜對面那間房子,也有兩個人探出頭來,頭上纏著白布,碧眼紅須,一看就知是西域人。這兩人一探頭就縮了進去,面上現出詭異的笑容,蕭青峰又是一驚,待小二來收拾之時,蕭青峰給了他一兩銀子賞錢。問斜對面房的那兩個番客是什麼人,店小二道:“他們嘰哩咕嗜的說話我聽不懂,聽掌櫃說,他懂得許多種活,他說這兩人是從尼泊爾來的武士。”
店小二去後,陳天宇道:“去年尼泊爾國的廊爾喀族侵入西藏,殺了許多牧民,搶了不少牛羊,後來給朝廷派兵打退了,差不多一年,他們的人不敢再進西藏,最近我聽爸爸說,他們見事情已淡,又蠢蠢欲動。這兩個尼泊爾武士,只怕不是什麼好路道。”蕭青峰道:“兩國接壤,本來不應互相敵視,恢復往來,乃屬正常。尼泊爾的武士,也有俠義之人,倒不可一概而論。”陳天宇點了點頭,蕭青峰又道:“就算你瞧出有什麼路道不對,也不宜動手。”
兩師徒正在閒話,窗外人影一晃,陳天宇從窗隙瞧出,只見一個紅面老頭,虯髯如載,在庭院中踱來踱去,忽而仰天歌道:“賀蘭山下陣如雲,羽檄交馳日夕聞,試拂鐵衣如雪練,聊將寶劍動星文。願得燕弓射大將,恥令越甲鳴吾君。”歌聲未了,對面房的軍官罵道:“什麼人在外面亂唱,吵得老子不能安睡,再唱俺就出去揍你一頓,讓你叫個痛快!;’那老頭哈哈一笑,並不動怒,也不回嘴,走回自己房間去了。他的房間正在蕭青峰的右手邊。
陳天宇迴轉頭來,只見師父雙目閃閃放光,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陳天宇問道:“這老頭是什麼人?”蕭青峰道:“我有了救星了”陳天宇道:“怎麼?”蕭青峰道:“這位老英雄名叫麥永明,是陝甘兩省最負盛名的大俠,武功精深,人莫能測;而且古道熱腸,喜歡替人排難解紛,和我師門頗有淵源,只不知他為何也會至此?”沉吟半晌,正想開房前去拜訪,忽見左手邊那問房間,那個怪叫化露出頭來,朝著蕭青峰的房間笑了一笑,蕭青峰凝思一陣,忽地一口氣吹熄燈火,和衣睡了。
陳天宇詫道:“師父為何不去?”蕭青峰道:“這間客店,今晚來了這麼多能人,看來定會鬧事。我暫時且不露面,看看再說。”陳天宇心情緊張,伸手將擱在几上的暗器囊一拉,放在枕頭底下,蕭青峰道:“宇兒,今晚不論外面鬧得地覆天翻,都不准你起身。”
陳天宇聽師父如此說法,心情更是緊張,輾轉反側,合不上眼,可是外面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轉瞬聽得敲了三更又敲了四更,仍是毫無動靜,陳天宇熬不住了,昏昏思睡,忽見黑影一晃,原來是師父起身,陳天宇嚇了一跳,蕭青峰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不要動,我出去瞧瞧。”
陳天宇並不知道,外面屋頂上正有人掠過,只是此人輕功太高,身形過處,只是微風颯然,陳天宇聽不出來,蕭青峰卻已聽出,這是形意門的上乘身法,麥永明正是形意門的名宿,想雜除了是他,更無他人。
蕭青峰早換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服,一竄身從窗口飛出,只刀條黑影,已附在對面房間的屋簷,探頭內望。蕭青峰也飛多少屋,那黑影忽然回過頭來,正是陝甘大俠麥永明。
蕭青峰急忙連打手勢,示意是同道中人。麥永明十餘年前見過蕭青峰,此時依稀記得,舉起右手搖了兩搖,示意叫他不可多管閒事。蕭青峰在屋頂的凹處一伏,張眼一瞧,只見那兩軍官所住的房間,房中點著一支粗如兒臂的大牛油燭,窗門大開,房內鼾聲如雷、竟似是開門揖盜。蕭青峰心道:“這樣的佈置,非有大本領之人不敢如此,江湖上的夜行人,若然不知對方虛實,見了這等佈置,定然悄悄溜走,不敢侵擾。想不到這兩個軍官,竟然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
麥永明大約也是如此想法,在窗外張望好久,躊躇未決。房內鼾聲越來越響,麥永明忽似突然下了決心,一抽寶劍,如燕子穿簾,飛身直入。
蕭青峰身形急起,竄到了麥永明適才的位置,這只是電光石火般的瞬息之事,只見麥永明一入房中;伸手就取擱在床邊紅漆木箱,說時遲,那時快,那兩個軍官一躍而起、雙劍齊刺麥永明雙脅大穴,劍勢迅捷,而且是以有備攻其無備,不差毫釐。
麥永明“噫”了一聲。他也真不愧是陝甘大俠,只見他在絕險之中,身形筆直竄起,長劍橫空一格,叮哨兩聲,把兩柄劍都蕩了開去。身形未落,就竟而一個盤旋,先踢左足,後右足,這正是形意門中的“連環奪命鴛鴦腳”與“流星趕月追風劍”兩個絕招的聯合動用,頓時之間,把那兩個軍官迫到屋角。
麥永明一轉身又待取那紅漆木箱,那兩個軍官喝道:“好大膽子,今晚咱們是安排香餌釣金鰲,你還想動手嗎?”麥永明剛剛伸手,金刃劈風之聲,又已到了背後,麥永明騰的一腳,把紅漆木箱踢到門邊,反手一劍,與那兩個軍官相鬥。
麥永明一劍橫披,倏上倏下,瞬息之間,連進四招,招招都是殺手。那兩個軍官也好生了得,雙劍一分一合,竟然把門戶封得十分嚴密,瞬息之間,也還了四招,與麥永明打得難分難解。
蕭青峰心中暗自尋思:“這紅漆木箱之中不知藏的是什麼物事?但既然是麥大俠所要取的,我就該替他取了。”正想飄身飛入,忽聽得“轟隆”一聲,房門給人一腳踢開,只見那兩個尼泊爾武士,凶神惡煞一般的直闖進來,其中一人,一彎腰就將那紅漆木箱拾了!
那泥泊爾武士正待奪門奔出,蕭青峰忽地飄身飛入,拂塵一展,迎面一拂,那尼泊爾武士喇的反手一刀,他的刀形如月牙,刀鋒內彎,鋒利異常,不但是一件傷人的利器,而且可以勾拉鎖奪敵人的兵刃,卻不料蕭青峰的鐵拂塵更是武林罕見的異寶,可柔可剛,那泥泊爾武士一刀劈去,忽覺軟綿綿、鬆散散的全不受力,吃了一驚,順手一拉,蕭青峰的拂塵已趁勢纏上,那武士一拉,截之不斷,卻給蕭青峰借力一送,喝聲:“脫手!”那武士珍惜寶刀,把勁力全運到右臂之上,與蕭青峰相持,哪知蕭青峰正要他如此,突然橫肘一撞,左手一探,把那武士左手抱著的紅漆木箱奪了回來。這是聲東擊西之計,那武士全神貫注寶刀,左邊門戶大開,一下子就著了道兒。
那尼泊爾武士猛的醒起:這木箱中所藏之物,比他的寶刀不知貴重幾千萬倍,這一驚非同小可,蕭青峰趁他心神大亂之際,拂塵一揮,月牙刀登時脫手飛出。
當那尼泊爾武士拾起木箱之時,房中的形勢已是突變,那兩個軍官與麥永明立即停手,三口長劍同時轉了過來,向新的敵人衝刺,這幾下子都是快捷非常,待他們劍尖刺到之時,蕭青峰已把木箱奪到手。
那尼泊爾武士也好生了得,只見他橫裡一躍,把手一抄,又把月牙刀接到手中,同時右足卷地一掃,踢蕭青峰的下盤,他的同伴,另一個尼泊爾武士,也揉身急進;唆,唆,唆向蕭青峰連劈三刀。
蕭青峰抱著木箱,身形滴溜溜一轉,閃開了第一個尼泊爾武士的突襲,拂塵一揮,又把第二個武士的寶刀盪開,猛聽得背後金刃劈風之聲,那兩個軍官忽地改了目標,雙劍同時向蕭急刺。蕭青峰反手一招,一個疏忽,箱子又給第二個尼泊爾武士搶了回去。
“叮噹:一聲,麥永明伸劍將兩個軍官的長劍格開,這剎那間,尼泊爾武士已奪門出,麥永明一怔,低聲喝道:“追!”飛身先出,蕭青峰和那兩個軍官,停止爭鬥,也趕著追出去。
六個人穿房過屋,風馳電掣,霎忽到了城外,六人之中,麥永明輕功最高,首先追及,與那兩個尼泊爾武士打了起來,蕭青峰次之,不久,也接著追到。那兩個尼泊爾武士,雙戰麥永明還差不多,一加入了蕭青峰,立感處在下風,麥永明長劍左落;一連削了四下,攻得那兩個武士透不過氣來,蕭青峰拂塵盤旋一舞,護著身軀,騰出手來,就要奪那紅漆木箱;,猛聽得有人喝道:“把木箱給我留下!”原來是那兩個軍官赴了上來,兩柄長劍左右分進,一齊刺那抱著木箱的尼泊爾武士,想搶在蕭青峰之前,先把那木箱奪下。
四個高手同時進招,那尼泊爾武士看來萬萬逃避不了,卻聽他忽然大喝一聲,陡地將紅漆木箱向麥永明劈面一摔,麥永明慌忙伸手去接,這一來,軍官武士,又聯成一線,雙刀雙又改了目標,改向麥永明進襲。
劍似游龍,刀如飛鳳,叮叮哨嗎的此來彼往,殺得個難解難分,那兩個軍官與那兩個武上,若然以一敵一,都不是麥永明與蕭青峰的對手,但聯合起來,以四敵二,卻是大佔上風,更兼麥永明一手抱著木箱,要分心照顧,實力更是打了折扣,三五十招一過,麥、蕭二人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軍官與武士越攻越急,麥永明忽地也大喝一聲,將紅漆木箱拋回給尼泊爾武士,那兩個軍官一怔,麥永明長劍一揮,涮喇兩劍,滾滾而上,大聲喝道:“先把這兩人殺了再說。”那兩個軍官也跟著劍鋒一轉,待向那尼泊爾武士進招,卻又似猶疑不決,那尼泊爾武士一聲長笑,架了一刀,又把紅漆木箱擲出,蕭青峰站在附近,只得接過,霎時間軍官的長劍,與武士的月牙刀,又紛紛向他身上招呼。這紅漆木箱本來是各方爭奪之物,而今卻似變成一個禍胎,到了誰的手上,誰就遭殃。
蕭青峰擋了幾招,險象環生,也跟著依樣畫葫蘆,振臂一拋,將木箱向軍官擲去,卻不料那軍官“嘿、嘿”冷笑,忽地搶上一步,呼的一掌,競迎著木箱徑劈。麥永明大吃一驚,急迫之際,無暇思考,一伸手又將那木箱接過,不敢再拋,這一來,立刻又隱入了軍官與武士的聯合包圍之中。
正在吃緊,忽聽得一聲怪笑,尖銳之極,笑聲未停,人影倏地出現,蕭青峰定睛一看,正是那個怪丐,只見他旋風般直捲進來,鐵柺一招“力劃鴻溝”,將諸般兵器一齊擋住,忽而攻那武士,忽而攻那軍官,又忽而攻麥永明,竟不知他到底是友是敵。這一來更成了混戰之勢,那怪丐的鐵柺呼呼挾風,掃到誰的跟前,誰就要被迫得退後幾步。
蕭青峰心中一動,想道:“他如此打法,分明是想把各人都弄得累了,然後好收漁翁之利,獨佔這木箱。”正想喝破,忽聽得又是一聲長笑,場中突然多了一人,這人來得更是神奇,剛才那怪叫化來時,還是先聞聲而後見人,而今此人,卻是聲到人現,就如飛將軍從天而降,滿場高手,竟無一人在事先發現他的蹤跡。
冷月疏星之下,蕭青峰看得分明,此人非他,正是前幾日用一把金計救他性命的那個書生,只見他一手叉腰,一手揮了半個弧形,一副懶洋洋的神氣,慢吞吞的道:“什麼希罕東西,值得你爭我奪?”
這書生突然出現,滿場高手,無不愕然,不約而同,停了戰鬥。怪叫化嘴角噙著冷笑,倒提鐵柺,看似毫不在乎,其實卻是全神貫注,暗中準備,蓄勁待發,麥永明見多識廣,知這書生必是大有來頭,當下手撫劍柄,施了一禮,朗聲說道:“俺寶雞麥永明要在這兩個鷹爪孫手中取一件東西,天下紅花綠葉,同是一家,閣下若是武林同道,俺不敢求助,但請置身事外,則他日山水相逢,定當報答。”要知麥永明乃陝甘大俠,在四北數省,正是響噹噹的腳色,提起來無人不識,這一番自報名頭,說話又非常漂亮得體,這少年書生看來不過二十多歲,輩份無論如何不會在麥永明之上,麥永明這番說話,絲毫不以前輩自居,但卻在暗中責以江湖大義,以為這少年書生聽了,定必動容,也許就會拔劍相助用)知這少年書生只是冷冷說道:“哈,知道了!”竟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麥永明的名宇一般,連蕭青峰也覺得這少年書生未免過份。
那兩個軍官見狀大喜,也抱拳說道:“咱們在御林軍當差,奉萬歲爺之命,送一件東西到拉薩,卻給這老混蛋劫了,不敢請閣下相助。”那少年書生又“哼”了一聲,冷冷說道:“晤,知道了!”
怪叫化冷笑一聲,就待發作,那少年書生邁前兩步,也不見怎樣作勢,忽然一伸手就從麥永明手上將紅漆木箱奪了過來。試想麥永明是何等本事,竟然連招架也來不及,寶箱便告易手,不但蕭青峰覺得驚詫,軍官、武士也都不約而同地“呵啊!”一聲,各退幾步。
少年書生的手法快到極點,那怪叫化的鐵柺也快到極點,幾乎就在同一瞬間,那怪叫化手腕一翻,鐵柺呼的一聲,已砸到書生背脊。這少年書生對蕭青峰有救命之恩,蕭青峰見此險狀,不自禁的“呵呀”一聲叫了出來。
忽聽得“錚”的一聲,那少年書生頭也不回,反手一彈,身形立刻倒縱出一丈開外,身法美妙之極,怪叫化的鐵柺翹了起來,未及收回,已聽得那少年書生朗聲笑道:“鐵柺仙果然名不虛傳!
蕭青峰心中一驚,這怪叫化果然是鐵柺仙!忽聽得那少年書生又是一聲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希罕的東西,值得你爭我奪。”一掌劈下,將那紅漆木箱震開,伸手一掏,向地下一摔,只聽得一片響聲,木箱裡的東西已給他摔成八片!
麥永明一聲驚呼,叫道:“呀,這不是金瓶!”怪叫化也似甚為驚詫,提杖茫然,做聲不得,蕭青峰仔細看時,被摔破的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瓷瓶,不知他們何以要你爭我奪,也是茫然不解!
那少年書生摔裂瓷瓶,仰天一笑,朗聲說道:“禍根已滅干戈止。笑殺當今魯仲連。哈哈,不亦快哉,不亦快哉!俺少陪啦!”袍袖一拂,身形一起,翩如巨雁,便向茫茫無際的草原“飛”走,麥永明忽然大吼一聲,喝道:“你閣下既來沾這趟渾水,哪能如此容易便止了干戈?”聲發人起,挺劍疾追,那兩個軍官和那兩個尼泊爾武士也跟蹤追去,一片嗆喝之聲,震盪草原。
那怪叫化鐵柺支地,木然毫無表情,蕭青峰本來也待追去,見此情狀,心中一動,拂塵一掛,正想招呼,那叫化怪眼一翻,冷冷說道:“哼,你追得上嗎?留些精力,以待天湖之會吧!”摹然一拐挾風,向蕭青峰攔腰疾掃。
這一下事先毫無朕兆,實是大出蕭青峰意料之外,而且怪加化這一拐手法妙極,竟是從他絕對料想不到的方位打來,縱K武功再高,像這等變起倉淬,也難逃避,只聽得“卜”的一聲,怪叫化的鐵柺,已在他的臀部重重的敲了一記,
試想這怪叫化是何等功力,蕭青峰見鐵柺以排山倒海之勢掃來,心中以為準死無疑:“不料我蕭某人不明不白喪生於此處!”豈知鐵柺擊來,卻似有一股彈力,忽的把蕭青峰彈了起來,平空拋出數丈,毫無損傷!
把眼看時,那怪叫化已經沒了蹤跡。蕭青峰不禁大為奇怪,“咱們這怪叫化與自己有仇,何以他這一拐不施殺手?若說無仇,又何必要嚇唬自己,跡近侮弄?”蕭青峰雖是久歷江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客店半夜裡一場大斗,乒乒乓乓的從店內打到店外,店主和住客都嚇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槳,蒙起頭來不敢出外,待得打鬥的聲音已遠之後,再過了好久,店主人才敢出來,提燈籠察看,只見麥永明、軍官武士以及那怪叫化的四間房門打開,人影渺然。店主人倒抽一口冷氣,道:“罷了,罷了,早知道那叫化子不是善類!”他不敢罵軍官,不敢罵武士,更不敢罵陝甘大俠麥永明,一口咬定是怪叫化鬧事。
店小二倒有點良心,道:“可是他給那錠元寶,足有十二兩。我稱過了。”店主人聽了此言,面色大異。忽然跑回去,過了一陣,又跑回來,大叫道:“這天殺的化子,偷了我的銀子來戲弄我!”店主人哀哀咒罵,甚是傷心。
陳天宇心中想道:“這怪“叫化手段確是高明之極,但要店主人貼房飯錢,卻也未免太過。”他少年熱情,凡事不計利害,於是走出房來,道:“店主人你不必傷心罵罵,這錠元寶我賠與你吧。那位叫化子伯怕是我的一位長輩,他生性滑稽,想是故意作弄你的。”店主人雖然奇怪像陳天宇這般衣服華麗的貴公子竟然會與叫化子相識,但聽得他肯賠錢,喜出望外,千恩萬謝,不敢多問。
陳天宇回到房中,見天色已將拂曉,師父尚未回來,心中自是焦急,忽聽得窗外有人笑道:“你這娃兒倒好心腸!”陳天宇一驚問道:“哪位前輩?”推窗一望,不見人影,回頭看時,只見床邊小几,已多了一包東西,折開一看,正是自己送與怪叫化的那件駝絨外衣,裡面還有一錠元寶。
待得天明,蕭青峰悄悄回來,兩師徒說起昨晚之事,都感怪異,那叫化子是敵是友,仍未分明,對麥永明與那軍官、武士何以要爭奪一個普普通通的瓷瓶,也是不解。兩師徒疑團滿腹,吃過早飯,又再登程。
從日喀則出發,走了半個月,來到拉薩西北,又見一座大山,高聳雲表,擋著去路,這是西藏境內高度僅次於喜馬拉雅山的念青唐古拉山。其時已是仲夏,山腳百花綻開,山腰流泉嗚響,恰似江南初春,但山頂仍是雪花紛飛,構成了獨特的景色。蕭青峰道:“聽說桂華生桂老前輩就住在此山之中,但願他尚在人間,為我解此困境。”
兩師徒早已準備了登山用具,攀藤附葛,走了三日,方到山腰,縱目四望,但見冰川交錯,嚴若銀龍,又是一番奇景。冰川的冰層,雖因受到初夏的陽光,已有部分融化,但山頂的雪花,一片一片輕飄飄地下著,就好像白紙屑,水晶未一般,落到冰川之上,逐漸結晶凍結,最後轉化為冰層。所以山上的冰川,亙古不化。由於太陽光的折射和散射,整個冰層都變成淺藍色的透明體,端的是奇麗萬狀,難以形容。暮春初夏的雪比較潤溼、觀重,這種雪裡面水份較多,落在冰川上,未凍結成為冰層之前,就像一朵朵梅花。有詩為證:“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不知山裡樹,若個是真梅?”所詠歎的就是這種人間罕見的奇景。
兩師徒正在縱目冽覽冰川奇景,忽聽山腰底下,喇啦啦的一片響,兩個穿著一身灰色箭衣的人,竄上斜對面的山峰。念青唐古拉山,山峰錯雜,雖然所隔不過裡許之遙,但那兩條人影,一轉入山口,已被岩石遮著,不可復睹。
兩師徒相繼愕然,忽又聽得一陣琴聲緩緩傳來、
兩師徒向著琴聲來處追蹤,陳天宇越走越覺氣候暖和,奇怪問道:“前幾日我們一路登山,越走越覺寒冷,何以如今到了山腰,反覺比下面暖。”蕭青峰道:“可能我們所站之處,便有地下火山,那道理就如雪山上常有溫泉一樣。”
他們邊走邊說,前面的琴聲更是清晰,陳天宇知音審律,聽出那是一種五絃的胡琴,聲調蒼涼之極,而且這琴音竟似以前曾聽過一般,陳天宇方覺心頭一動,忽聽得前面有人歌道:
“冰川下面有隻小黃羊,
它失了爹又失了娘,
天上的兀鷹在追著它,
要將它抓去充食糧。
冰川天女——我的好姐姐呵!
你聽不聽見它的哀鳴,知不知道它的憂傷?
你替它趕掉兇惡的兀鷹吧,
它終生不會忘了你的恩典!”
這歌聲正是那個假名桑瑪,真名芝娜的藏族少女唱出來的,陳天宇又喜又驚,道:“師父,你聽,這歌聲分明是向冰川天女求救的,原來冰川天女就住在這裡!呀,這藏族少女也真是多災多難,你聽她這歌聲示意,分明是又有惡人追趕她了。”
陳天宇不待師父吩咐,立刻掌心暗釦飛刀,趕上前去,轉過一個山拗,忽覺眼睛一亮,群峰環抱之中,竟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湖水。原來這個大湖,便是世界的第一高湖,藏名叫做“騰格里海”,它的湖面海拔在四千六百七十二公尺以上,比世界著名的高湖——“的的喀喀湖”(在南美洲玻裡利亞高原)還高八百多公尺,也就是說約相當於三個泰山高,真是世界唯一無二的奇蹟!
陳天宇一眼望去,但見湖水清澈,碧波盪漾,湖中有片片閃光的浮冰,湖邊水連天,天連水,恍如湖泊就在天上。陳天宇心道:“怪不得藏胞稱它為‘納木錯’(即是漢人所說的‘天湖’,不知冰川天女是不是住在這兒?這倒真是個世外桃源之境。”
湖邊綠草如茵,雜花生樹,有白紗頭巾迎風飄拂,陳天宇叫道:“芝娜江瑪古修,我在這兒!”那藏族少女轉過頭來,剛一照面,忽聽得有聲叫道:“芝娜江瑪古修,咱們也在這兒!”聲到人到,樹蔭下突然撲出兩條大漢,一身灰色箭衣,滿面獰笑,伸手朝芝娜就抓。
陳天宇大喝一聲:“惡賊休得逞兇了!”脫手兩柄飛刀,那兩個灰衣人解下腰帶,迎著飛刀一抖,立見兩道銀光,射入湖心,陳天宇的飛刀,竟然被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卷飛了去。
陳天宇吃了一驚,忽聽得那兩人“哎喲”一聲,一個滾地葫蘆,從山坡直滾下去,原來是蕭青峰飛身趕至,折了兩伎樹伎,打中了那兩人的穴道。那兩人本來也非庸手,只因全神撥開陳天宇的飛刀,冷不防著了道兒。
那藏族少女倉皇奔走,陳天宇叫道:“沒事啦,敵人已經被我的師父打走了。”蕭青峰微微一笑,從徒弟的言語、行動、神情,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年情竇初開之時,暗戀謝雲真的光景。當卜放慢腳步,不去打攪他們。忽見花樹叢中人影一閃,有個極其冷峭的聲音說道:“好手法,好手法,咱們老朋友又見面啦!”蕭青峰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見前面現出兩人,走在前面的那人,面上交叉兩道刀痕,圓睜獨眼,似笑非笑,在湖光山色掩映之下。更顯得詭秘之極,可怖非常。此人非他,正是令蕭青峰日夜擔心,魂夢不安的強仇大敵,武當派第二代的第一高手雷震子。後面的那人則是崔雲子,他吃了雪蓮,過了多日,身體已是完全恢復,這時提著一張大弓,那被蕭青峰拂塵毀了的弓弦,又已重新補上。隨手一彈,掙掙作響,也在冷冷的盯著蕭青峰。
陳天宇銜尾追那藏族少女,只見那藏族少女從崔雲子的身旁奔過,崔雲子裂嘴一笑,道:“桑瑪,多謝你的雪蓮廣並不攔阻,卻把弓弦一撥,轉過來迎著陳天宇,蕭青峰急聲叫道:“宇兒,回來!”陳天宇退回師父身邊,只見那藏族少女繞著湖邊急奔,已跑出半里之遙。
雷震子嗖的一聲,拔出長劍,左右揮動,咧涮有聲,一步一步,向蕭青峰迫近,蕭青峰道:“當年之事,實是出於無意,雷大哥你何必耿耿於心。”雷震子“哼”了一聲,臉上肌肉扭曲,更是難看,只聽他冷冷說道:“要我不耿耿於心,那也容易,你走過來,讓我照樣的在你的面上劃上兩刀,再剜掉你的眼睛,那就了結啦!”蕭青峰道:“這事情又不是我乾的,我只是無意之中助了謝雲真一臂之力罷了。”雷震子獨眼一瞪,面色越發難看,蕭青峰不提謝雲真也還罷了,提起了謝雲真更是令他悲憤於心,他本是個美男子,而今卻變了這樣的一個醜八怪,追源禍始,他尋不著謝雲真、滿腔怒氣都發洩在蕭青峰身上。
只見雷震子一步一步的迫近,長劍一指,冷笑說道:“老朋友,你的技業沒有退減,我雷某人也練了幾手功夫,咱們十幾年前曾比過一場,而今我又要向你獻醜啦!”長劍一揮,咧的一劍,立刻向蕭青峰施展殺手!
蕭青峰苦笑道:“雷大哥,你實在擠得小弟沒法啦!”說話之間,連閃三劍,雷震於一劍快似一劍,第四劍一招“白虹貫日”,直取蕭青峰胸膛的“期門穴”,劍勢雄勁,萬難閃避,蕭青峰忽的一個轉身,拂塵一揮,千縷玄絲,立刻纏住了雷震子的長劍。原來蕭青峰心怯強仇,十數年來,苦心思索破敵之法,雷震子的劍法武功,都遠遠在他之上,因此只能計取,不能力敵,他適才連閃三劍,故示怯態,待雷震子劍勢放盡,這才一舉將他長劍纏著,須知蕭青峰的拂塵,乃是一件武林異寶,佛塵看來似是塵尾,其實卻是烏金精煉的玄絲,堅韌之極,刀劍所不能斷,一被纏上,兵器縱不脫手,也難解脫。蕭青峰見十幾年來苦心思索的破敵之法,果然得心應手,不禁大喜,心道:“你的劍法再兇,也施展不開啦!”
忽聽得雷震子一聲冷笑,噓氣一吹,劍把一顫,鐵拂塵的千縷玄絲,竟如風中游絲飄飄飛揚,蕭青峰這一驚非同小可,想不到雷震子的氣功竟然煉到如此境界,說時遲,那時快,雷震子長劍一抖,涮涮涮又已連進三招,蕭青峰拂塵揮舞,只能封閉門戶,更無餘力進招。
雷震子越攻越急,一口劍使得神出鬼沒,劍劍指向敵人要害,蕭青峰連連後退,頭上冒出騰騰熱氣,心中暗暗叫苦。再鬥了三五十招,只見雷震子又運氣一吹,橫劍一削,蕭青峰的拂塵登時斷了一縷,如亂草般飄蕩空中。蕭青峰的拂塵,塵尾若然聚在一處,那是天下最利的寶劍也不能截,但被雷震子運氣吹散,再把內家真力運到劍上,那就如一束筷子拆了開來,容易折斷一樣。蕭青峰心痛之極,不敢再鬥,悽然說道:“好,我認命啦!”雷震於一聲獰笑,邁前兩步,眼光盯著蕭青峰的面孔,利劍一晃,道:“好呀,我這兩劍要在你面上劃出交叉兩道傷痕,與我面上的一模一樣。崔賢弟,你也來看看,看看為兄的手法如何?”
蕭青峰只感寒意直透心頭,閉了眼睛,不敢看雷震子手中利劍,忽聽得“叮”的一聲,雷震子大喝道:“何方小子,敢施暗算?”蕭青峰睜眼看時,只見雷震子的劍尖歪過一邊,顫動不已,嗡嗡作響,顯是被什麼暗器打中,不禁大奇:誰人有此剪力,竟然能把雷震子的長劍打歪?
雷震子話猶來了,立刻有人接聲應道:“你老子就在這兒,你眼睛瞎了嗎?”雷震子扭頭一看,只見右方身側,突然多了一人,臉如鍋底,發如亂草,鼻孔朝天,身上鴉衣百結,竟然是個叫化。蕭青峰又驚又喜,心道:“鐵柺仙此來,不知是友是敵。”釐他現在已是雷震子砧上之肉,反正只有等死的份兒,即算鐵柺仙是敵,也不過如是而已,並不增加憂慮;雷震子卻大是驚疑。正是:
天湖來怪客,劍氣映冰河。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