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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可憐處處巢君室 何異飄飄託此身

    廬山古稱匡廬,相傳殷周之際有匡氏結廬隱居於此,因而得名。廬山聳立於大江之南,鄱陽湖之濱。山中羣峯林立,飛瀑流泉,雲海瀰漫,自古便有匡廬奇秀甲天下之譽。

    初冬時節,樹木凋零,滿目蕭索。這一rì沿着崎嶇的山道馳來一黑一赤兩騎駿馬,馬上騎者是一個赤面長鬚的威武漢子和一個英挺雄壯的青年。兩人行sè匆匆,風塵僕僕,正是天賜與新交的好友周天豪。

    他們來到廬山已經三天,各處打聽幻月庵。可是山民均説不知,奔波三rì毫無收穫。眼看紅rì將斜,今天只怕又要蹉跎了。周天豪耐不住心中的焦躁,問道:“老弟沒有記錯吧?我也曾來過廬山,卻從未聽説過什麼幻月庵。”天賜道:“是家師親口對我説的,不會有錯。想必那位庵主不喜與人交往,所以山民無從得知。”

    正在彷徨無計之時,忽聽不遠處有人朗聲吟道:“白雲生處結草廬,破衲芒鞋無所憂。柯爛歸來斜陽裏,一山黃葉一肩秋。”詩文質樸無華,意境卻頗深遠,天賜暗暗點頭。只見樹林中走出一位健壯的中年樵夫,肩上擔着一擔柴。吱呀吱呀聲和着詩詞的韻律,小山般的柴擔似乎輕若無物。走到二人面前,那樵夫道:“兩位兄台是遊山的嗎?這裏是後山,沒什麼景緻,只怕是走錯路了。”

    天賜當頭一揖,笑道:“樵兄吟的好詩,真乃山中高士也。”那樵夫笑道:“山野匹夫,俗不可耐,識得幾個字而已。一時心有所感,胡謅了幾句歪詩,讓兩位見笑了”天賜道:“樵兄過謙。請教樵兄,是否知道山中有一座幻月庵?”樵夫道:“巧極了!幻月庵離此不遠,所處偏僻,一向少有人知。若不是遇上我,只怕你們找一年也找不到。我時常幫庵中師太進城採辦貨物,大多都認得。你們要找哪一位?”

    天賜大喜,説道:“小可要找庵主。請樵兄指點路徑。”樵夫道:“沿着這條路走上去,不出十里就到了。不過山路難行,二位乘馬多有不便。舍下就在前面,不妨先到舍下,飲兩杯茶歇歇腳。寄下馬匹,再上山不遲。”

    天賜與周天豪連忙道謝。言談之中知那樵夫也是個讀書人,因世道太亂,在城中住不下去。愛這山中寧靜,築廬隱居於此。三人相偕趕到樵夫家。樵夫喚出妻子,燒水烹茶。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兒,活潑可愛。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天賜羨慕到了極點,思念蘭若之心更切,哪裏還坐得住。匆匆飲了幾口茶,便告辭上山。

    果如樵夫所言,這一段山路崎嶇難行,陡峭處須手足並用,攀援而上。好在天賜與周天豪都是練武人,身手輕捷,十餘里的山路不足半個時辰就到了。那幻月庵是一處小小的庵堂,五六間房屋,圍牆漆得粉白。明月初升,修竹搖曳,寧靜幽深。

    天賜抑制住急迫的心情,輕釦門環。過了許久,門開了,一個小尼姑探出頭來,上下打量這兩位不速之客,問道:“施主有何貴幹?”天賜道:“請問小師父,你家庵主在庵中嗎?”小尼姑道:“庵主不在,施主請回吧!”説罷就要掩門。天賜連忙攔住,説道:“小師父且慢。庵主不在無妨,小可要找一位姓陳的俗家弟子。她在不在?”

    小尼姑神sè大變,問道:“施主貴姓?”天賜道:“免貴姓李。”小尼姑略作遲疑,説道:“施主請進。”將兩人讓進客房,説道:“兩位施主請坐,小尼這就去請陳姑娘。”天賜得知蘭若確在庵中,大喜過望。正想問一問蘭若近況,那小尼姑卻已經出門去了。

    周天豪等那小尼姑去遠,低聲道:“老弟,我看其中大有蹊蹺。咱們要多加小心。”天賜笑道:“大哥過慮了。”周天豪道:“那小尼姑的神sè極不自然,而且庵中靜悄悄似乎只有她一個人。你不覺得奇怪嗎?”

    天賜悚然而驚,暗道:“大哥久走江湖,見多識廣,量必不會看錯。難道蘭若的師父出了意外?”大名鼎鼎的玉羅剎居然會出意外,天賜一萬個不信。可是事關蘭若小慧的安危,他又不能不擔心。

    忽然周天豪駭然sè變,説道:“什麼味道?”天賜也有所察覺,深深吸一口氣,只覺一縷異香沖鼻而入,頭腦微微有些昏沉。周天豪驚呼道:“是迷香!快閉住呼吸。”一躍而起,抓起身下的椅子,仍出房門。只聽室外有人高聲呼喝,刀光閃閃,那張椅子尚未落地便被劈得粉碎。

    周天豪拔劍出鞘,抓起天賜的手臂,兩人並肩躍出房門。只見房前屋上黑影憧憧,十幾名黑衣人團團圍定,大叫道:“點子好滑。攔住他們,不要走脱一個。”

    天賜憤怒賊人暗下迷香,又心急蘭若安危,就要衝上去大殺一場。周天豪急叫道:“敵眾我寡,不可戀戰。快走!”天賜頭腦昏沉沉,手足軟綿綿,自知身險危境,鹵莽不得。奮神威殺退蜂擁而至的黑衣人,隨周天豪直衝到院牆下。周天豪托住天賜的後腰,兩人輕飄飄一躍而出。待到黑衣人追出尼庵,天賜與周天豪早就鑽進了竹林。眾黑衣人追之不及,摸出暗器雨點般打去。無奈竹林茂密,暗器盡數打到枝葉上,紛紛落地。

    周天豪拉着天賜狂奔,輕功展到極處。天賜只覺耳畔風聲虎虎,黑衣人的喝罵聲漸漸遠了。兩人狂奔良久,迷香的藥力發作,再難支持。周天豪內力雖勝過天賜,扶着天賜跑出十餘里,也jīng疲力竭。兩人躲進密不透風的灌木叢藏身。周天豪摸出兩枚藥丸,一人服下一枚,就地打坐運功。這藥丸十分靈驗,內息運行,藥力達於百骸,心神漸清,疲乏稍解。

    天賜問道:“大哥可知這一夥黑衣人的來歷?彼此無怨無仇,為何要暗下毒手?”周天豪道:“他們是錦衣衞。”天賜驚道:“錦衣衞?大哥認得他們?”想到蘭若和他師父下落不明,心中着實忐忑。玉羅剎武功卓絕,可是迷香卻令人防不勝防。也許她們已經落入錦衣衞之手,這便如何是好?

    周天豪道:“我認得其中一人,名叫陸鵬。是錦衣衞的百户,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他若出手阻攔,只怕咱們就無法脱身了。可是奇怪的很,他只在一旁呼喝,並不動手。”

    天賜道:“也許他忌憚大哥身手高強,不敢貿然出手。此事既然涉及錦衣衞,大哥就不必再管了。”周天豪道:“賢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天賜嘆道:“小弟有重案在身,大哥卻清清白白。如果協助小弟與官府為敵,豈不要連累大哥吃官司。小弟於心難安。”

    周天豪怒道:“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朋友有難便一走了之,一點干係也擔當不起,豈不成了無恥小人。我看你是忠臣之後,有骨氣,講義氣,是個可交的朋友。如果換做旁人,我才懶得理會。告訴你,這事我管定了。”

    天賜道:“大哥請息怒,聽小弟一言。大哥身在武林盟,不比小弟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如果貿然從事,豈不為貴盟招惹事端。小弟擔當不起,大哥也無法向貴龍首交待。小弟請大哥不管此事,也並非一走了之。大哥請暫且隱身一旁,不要露面,看小弟如何行事。”

    周天豪恍然大悟,轉怒為喜,笑道:“賢弟,原來你早就有了應敵之策,卻把我矇在鼓裏。”

    天賜道:“也算不上好主意。錦衣衞急於捉我歸案,我卻要從他們口中探詢拙荊的下落。只管逃避也不是辦法。我估計明晨錦衣衞必定大舉搜山。咱們乘機捉個活口,打探消息。而後再定行止。”

    周天豪道:“既然要打探消息,捉到的活口身份越高越好。最好把陸鵬那小子抓來。不過他武功不弱,賢弟只怕不是對手。要不要我幫忙?”

    天賜道:“動武不成可以智取,見機行事,總歸有辦法。不到萬不得已大哥不要露面。今天夜裏咱們先乘黑摸下山,牽回馬匹。事成之後也好脱身。”

    周天豪是個急脾氣,嚷道:“就依老弟。事不宜遲,咱哥倆馬上下山。”天賜笑道:“現在天sè尚早。咱們先歇一會,後半夜再下山不遲。”當下兩人就地打坐運功,體力漸復。周天豪xìng急難耐,坐卧不寧,不時起身查看天sè,摩拳擦掌,躍躍yù試。

    大約到了四更天,兩人藉着微弱的星光,悄悄摸下山去。夜sè深沉,空山靜寂,不時傳來夜梟淒厲的啼鳴,迴響不絕,令人心驚。

    距樵夫的茅屋不遠了,周天豪忽然拉住天賜,低聲道:“宿鳥驚飛,有埋伏!”天賜問道:“是錦衣衞嗎?難道咱們的坐騎被發現了?大哥,怎麼辦?”周天豪道:“賢弟留在這裏,我去引開他們。”

    天賜伏在林中藏匿。只見周天豪身法輕捷,勝過狸貓,鑽入夜幕之中,倏忽不見。過了片刻,前邊傳來樹枝搖動的沙沙聲,隨即人聲嘈雜,狂呼怒喝,越去越遠,漸漸杳然。天賜不明所以,只當周天豪遇險,心中惴惴難安。忽然有人輕拍他的肩頭,天賜驚然回首,卻是周天豪。遠遠地兜了一個圈子,又轉了回來。

    見到天賜錯愕的神sè,周天豪笑道:“賢弟,愚兄略施小計,將錦衣衞全都引走了。”天賜大喜,讚道:“大哥高明。”周天豪笑道:“江湖人的小伎倆,不值一提。咱們可以去牽馬了。”急脾氣再次發作,拉起天賜就走。

    天賜道:“大哥且慢!剛才的小伎倆非常管用。咱們不妨依樣畫葫蘆,再來一次。”周天豪道:“你説他們還有埋伏?”天賜道:“小心點總是好的。咱們會用手段,人家也不是傻瓜。”

    周天豪道:“好,就聽你的。”身子一縱,又鑽入密林之中。果然不出天賜所料,錦衣衞並未全部撤走,周天豪一去又引發了伏兵。這一次聲勢更大,似乎有上百人之多,呼喝聲此起彼伏。周天豪輕功卓絕,不與他們糾纏,遠遠地引開,又悄然轉回到天賜身邊,笑道:“賢弟料事如神,我服你了。”

    天賜笑道:“套用大哥的話,江湖人的小伎倆,不值一提。”周天豪道:“咱們再來一次,以防萬一。”天賜笑道:“這未免有些畫蛇添足。錦衣衞追不到人,自然知道中計,很快就會回來。咱們快去牽馬,遲則生變。”

    兩人鑽出樹林,向樵夫的茅屋摸去。潛到茅屋前,只見屋前空蕩蕩,栓在那裏的坐騎早已無影無蹤,想是被錦衣衞順手牽羊牽走了。兩人萬分懊惱,見東廂亮着昏黃的燈火,便推門進去。待到看清屋中的景象,兩人都驚呆了。

    屋中的景象真是慘不忍睹。一個無頭的屍體蜷縮在地,身上血漬斑斑,看衣着正是rì間指路的樵夫。樵夫的妻子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做大字型仰躺在地,面目扭曲,下體一片狼藉。那天真可愛的小姑娘也未能倖免,斜倚在牆角里,肚腹捱了一刀,內臟也流了出來。一個温馨的三口之家,禍從天降,都化做奈何橋上的冤魂。

    天賜目眥yù裂,喃喃道:“是我害了他們。我真是個不祥之人。”周天豪怒叫道:“禽獸,畜生,簡直豬狗不如。”天賜雙目寒光暴現,切齒道:“大哥,我要大開殺戒。”周天豪叫道:“不錯,殺光這羣兔崽子。”兩人怒髮衝冠,殺機大盛,拔劍衝出房門。

    一到户外,冷風一吹,天賜心神驀然清醒,説道:“大哥稍待,此事尚須從長計議。”周天豪道:“賢弟有什麼好主意嗎?”天賜道:“咱們人單勢孤,錦衣衞卻人多勢眾。暴虎馮河,鹵莽從事,不但伸不了冤出不了氣,反倒把咱們自己也賠進去了。”

    周天豪怒道:“你怕了不成?”天賜道:“小弟從來不知怕為何物。可是與這些小嘍羅糾纏,縱然殺得成百上千,又有何益?這筆帳應當記在劉進忠那賊子的頭上,以後我找他去算。”周天豪道:“劉老賊該死,他手下的走狗也個個該死。我記得有一句民謠,叫做:不平人殺不平人,殺盡不平方太平。並非我天xìng好殺,冒險胡為。實是不殺不足以上對蒼天,下對屈死的無辜。”

    天賜血湧胸臆,殺心復盛,叫道:“好個殺盡不平方太平。大哥,我聽你的。”周天豪喜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兩人不再藏匿,向錦衣衞追去的方向直奔下去。這是打算真刀真槍大幹一場了。

    奔出數里,只聽前面人聲嘈雜,黑影憧憧,五個黑衣人穿林而來。鋼刀映着月光,閃爍不定。周天豪叫道:“幹掉這幾個兔崽子。”縱身撲上去,劍光一閃,不聞金鐵交鳴之聲。一名黑衣人長聲慘呼,利劍透胸而過,當即斃命。天賜也不甘落後,攔住一名黑衣人,揮劍猛劈。他的鐵劍烏黑如墨,林深夜暗,看不清來勢。那黑衣人猝不及防,被一劍砍為兩段。

    天賜殺得xìng起,又找上一名黑衣人,劍如狂風,橫掃直劈。那黑衣人武功不弱,左閃右避,捷似猿猴,天賜數劍勞而無功。旁邊的周天豪卻已得手,餘下的兩名黑衣人都被他砍翻在地。與天賜纏鬥的黑衣人見情勢危急,不敢戀戰。猛砍兩刀逼退天賜,回身便逃,轉瞬間已竄出數丈開外。天賜自知輕功不佳,追之不及。大喝一聲,手中鐵劍飛出,化做一條烏龍,直取黑衣人的後心。那黑衣人慘叫一聲,被鐵劍shè個透穿,釘在樹幹上,屍體屹立不倒。

    周天豪讚道:“老弟好俊的功夫。”正在此時,遠處的黑衣人聽到搏殺慘叫之聲,紛紛向這邊撲來。樹林中人影綽綽,喊叫聲此起彼伏,似有千軍萬馬。天賜叫道:“大哥,快走!別給纏住了。”周天豪道:“跟他們玩捉迷藏。人多就躲起來,人少咱們就抽冷子幹他孃的。”兩人又鑽進密林之中,隱藏起來。

    錦衣衞今天算是倒黴撞上了煞星。他們如果成羣結隊,天賜與周天豪勢單力薄,也奈何他們不得。可是錦衣衞鬼使神差,居然分做幾人一隊,東西包抄搜索。只盼擒住天賜,立下一樁大功勞。山深林密,又無星月之光,伏下千軍萬馬也難以發現,想尋找兩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對手沒能找到,自己反而損失慘重。

    雙方在樹林中糾纏了足有一個時辰。天賜與周天豪不與對手硬拼,一擊即走,殺得血透重衣,痛快淋漓。天賜的鐵劍是寶物,倒也無妨。周天豪的jīng鋼劍卻已經卷刃,不堪再用。

    人殺得多了,不免有些手軟。周天豪道:“痛快痛快!總算出了口惡氣。”天賜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哥既然出過氣,咱們別再殺了。先捉個活口要緊。”周天豪道:“便宜了這羣兔崽子。讓他們多活幾rì。”兩人有隱身於山石灌木之後,等待機會。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沙沙聲,三名黑衣人分林而來。周天豪目光鋭利,雖在黑夜之中仍然看得清清楚楚。輕輕一捅天賜,低聲道:“領頭那傢伙就是陸鵬。如果能捉到他就太妙了。不過這小子武功不弱,有些棘手。”

    天賜道:“小弟對付陸鵬,大哥收拾另外兩個。”周天豪很不放心,問道:“賢弟,你有把握嗎?”天賜微微一笑,説道:“看小弟的。”從背囊中取下落rì弓,抽出一枝穿雲箭,笑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小弟暫且做一個暗箭傷人的小人。”悄然拉開鐵弓,弓弦震響,利箭似流星般飛出,去勢奇疾。變出突然,陸鵬縱有通天之技也無法躲閃。這一箭正中小腿,橫穿而過。陸鵬慘叫一聲,滾倒在地。

    周天豪讚道:“好箭術!”飛身撲出,直奔陸鵬身後那兩名黑衣人。那兩個傢伙正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尋找箭出之處,絲毫未加提防。周天豪如飛而至,長劍落處,兩顆頭顱飛上半空。陸鵬強忍劇痛,單膝跪地,持劍撐起身體。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長嘯,呼喚同伴來援。嘯聲未落,周天豪已經撲到,劍脊重重地擊在他後腦上。陸鵬當即昏死過去。

    錦衣衞眾人聽到陸鵬的呼救聲,爭先恐後向這邊趕來,長嘯聲連成一片。周天豪不敢逗留,提起陸鵬,叫道:“快走!”天賜收回穿雲箭,插回背囊。兩人又鑽入密林,消失在重重夜幕之中。

    狂奔良久,身後的追兵早已被遠遠甩開,喊叫聲漸漸遠去。兩人尋到一個隱秘之處,周天豪將陸鵬仍在地上,狠狠的兩記耳光揍下去。陸鵬痛得醒過來,**掙扎,張口yù呼。周天豪連忙捂住他的嘴,低聲喝道:“別出聲,放老實點。”陸鵬遊目四顧,駭然sè變,立刻安靜下來。

    周天豪鬆開手,向天賜道:“賢弟,你來問他。他老實回答便罷,如果有半字不實,我有法子制他。”

    天賜厲聲問道:“陸鵬,你認得我嗎?”微弱的星光之下,天賜的相貌依稀可辨。陸鵬驚呼道:“你,你是李天賜!”天賜冷冷道:“你既然認得我,應該明白你我之間有多深的仇恨。現在我有幾個問題問你。你如果從實招供,我給你個痛快。若有半字虛假,我大哥説了,他有法子制你。”

    陸鵬冷笑道:“老子既然失手被擒,還有什麼好説的。是殺是剮悉聽尊便,想讓老子屈膝,白rì做夢。”説罷頭頸一昂,胸脯一拔,做出一付要殺就不妨下手的樣子,還真有點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

    周天豪怒喝道:“你當週某不敢殺你嗎?你這混蛋助紂為虐,濫殺無辜,天理難容,千刀萬剮也不為過。想激周某一劍殺了你,哪有這等便宜事。”天賜亦冷冷道:“你是替誰賣命?是劉進忠那賊子嗎?依我看你是自作多情,死的冤枉。我敢擔保,劉老賊不會為你掉半滴眼淚。”

    陸鵬默然半晌,説道:“有什麼話你們就問好了。如果我知道,一定不加隱瞞。不知道的恕我不敢亂説。”

    天賜與周天豪對視一眼。陸鵬輕易屈服,頗有些出人意料。天賜問道:“幻月庵的庵主何處去了,你知道嗎?”陸鵬道:“不知道。咱們來的時候庵裏就只有兩個小尼姑。那老尼姑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天賜略放寬心。既然有兩個小尼姑,也許能打聽到蘭若師父的下落。問道:“那兩位小師太現在何處?”陸鵬道:“咱們留下兩個小尼姑是為引你入伏。現在已經毫無用處,後果可想而知。這是咱們錦衣衞行事的規矩,並非我心狠手辣。”

    天賜又是憤怒,又是失望。周天豪喝道:“該死!”揮拳yù打。陸鵬急叫道:“周大俠,我也是奉上命所差,身不由己。”周天豪叫道:“奉上命所差?你倒推得乾淨。”鐵拳重重地落在陸鵬的額角上。陸鵬慘叫一聲,躺倒在地。

    天賜連忙攔住周天豪,扯起陸鵬,問道:“我再問你,有一位姓陳的女子,是不是被你們暗算了?”

    一提起蘭若,陸鵬立刻想到她在陳家莊大開殺戒是的情形,一股寒氣從心底升起,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説道:“公子説的是尊夫人嗎?上面又沒有令諭擒拿尊夫人。她是一頭母老虎,咱們避之唯恐不及,誰敢惹她?”

    天賜聽他將蘭若比做母老虎,安罵狗頭該死。又得知蘭若無恙,心中放下了一塊大石。問道:“先父遇害的內情,你是否有所耳聞?”陸鵬道:“事關機密,陸某也所知不多。”天賜道:“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陸鵬道:“我記得那天劉大人把我們幾個叫去,讓冷逢chūn冷千户帶領兩百名弟兄到兗州辦事。將令尊一家全部殺掉,不許放走一個。劉大人還説,此事是萬歲爺交待下來的。如果辦砸了,就不要回京見他。”

    天賜問道:“你説先父遇害是天子的旨意,不是劉賊假傳聖旨吧?”陸鵬道:“劉大人與令尊無怨無仇,沒這必要。”天賜道:“是何人在天子面前讒言構陷?是劉進忠,還是許敬臣那老賊?”陸鵬道:“陸某官卑職小,無從得知。”天賜暗自奇怪,此事一定大有文章,可一時卻想不明白。

    周天豪磨刀霍霍,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嚷道:“賢弟,你問完了沒有?”天賜道:“問完了。大哥動手吧。”他雖恨陸鵬入骨,見他這付任人宰割之狀,心中也有些不忍之意,轉過臉不願再看下去。周天豪卻無半分憐憫之心,拔出佩劍,就要動手。

    陸鵬大驚失sè,叫道:“周天豪,別人可以殺我,你卻不能。”周天豪怒道:“我為什麼不能?”陸鵬道:“殺了我你要後悔的。”周天豪怒道:“一派胡言。老子從來不知什麼叫後悔。姓陸的,你認命吧!”長劍高舉,當頭劈下。

    當此生死關頭,陸鵬不能不把他的真實身份説出了。急叫道:“且慢動手,你看這是何物?”從懷中摸出一物,伸到周天豪眼前。那是一塊黃澄澄的銅牌,三寸見方,上雕兩把交叉的長劍,中間是一個“盟”字。

    周天豪臉sè大變,驚道:“你是盟中兄弟?”陸鵬傲然道:“不錯,蒙龍首器重,授我一個藍衣劍士之職。周天豪,你戕害同袍,該當何罪?”周天豪頹然收回長劍,啞口無言。

    天賜暗道:“這陸鵬究竟是錦衣衞的軍官,還是武林盟的劍士?莫不是武林盟派在京裏的密探?難道武林盟也要密謀造反不成?”向陸鵬道:“你既然是武林盟的兄弟,當知武林盟行俠仗義的宗旨。怎能濫殺無辜,連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也不放過。”

    陸鵬斜視天賜,帶着十二分的不屑,問道:“這位李公子也是盟中兄弟嗎?”周天豪道:“周某尚未引薦李兄弟入盟。”陸鵬道:“既然不是盟中兄弟,就別管咱武林盟的家務事。周天豪,你暗算傷我,出於無心,我也不記恨。快放我走,我隱下此事,不上奏龍首就是。”

    周天豪默然無語。陸鵬萬分得意,笑道:“多謝周兄。”拖着一條傷腿,一瘸一拐揚長而去。天賜大為焦急,説道:“大哥,不能放他。”周天豪道:“讓他走,就算給大哥一個面子。他的所作所為我要稟明龍首,請他老人家處置。”

    天賜氣憤難平,向陸鵬的背影叫道:“陸鵬,你以後若不痛改前非,下次遇上,必取你狗命。”陸鵬回首道:“陸某也要提醒你。錦衣衞早已佈下天羅地網,不擒你歸案誓不罷休。你可要小心了。下次遇上,陸某必報一箭之仇。”

    天sè漸明,東方天際浮上了一抹嫣紅。兩人沐浴在霞光裏,身上染成一團火sè。心裏也象燃燒着一團火,説不出的憤懣。天賜嘆道:“人在江湖,想要快意恩仇不容易,想要行俠仗義更不容易。”兩人相對唏噓,迎着朝陽下山去了。

    九江府古稱江州,府治又稱潯陽,唐時更名為德化。德化城扼彭蠡之口,臨大江之濱,三面環水,背倚廬山,地勢險要,易受難攻。不但是江運大埠,也是兵家必爭之地,拱衞江南的要津。

    天賜與周天豪算是舊地重遊。幾天前匆匆而過,無暇逗留,現在終於有了閒情逸致。安頓下行李宿處,兩人結伴信步逛出北門。一來遊覽此地名勝,而來排遣抑鬱的心情。

    行到潯陽江邊,只見白水茫茫,江風瑟瑟,草枯葉黃,禽鳥絕跡。周天豪大為掃興,説道:“我看這潯陽江也沒什麼奇處,一片樹林,幾蕩蘆葦而已。賢弟剛才説他如何如何出名,當真耳聞不如目見。”

    天賜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單論這裏的景緻的確沒多少可觀之處。只因幾百年前有一位大詩人白樂天,他寫的一首詩叫做《琵琶行》,後世廣為流傳。上有‘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的字句,這裏也就隨之出名了。”

    周天豪搖頭道:“那白樂天我也曾聽人説起,卻不知為何如此有名。”天賜道:“他所以有名是因為他寫的詩詞膾炙人口,更因為他有一付悲天憫人的襟懷。他生於大唐盛極而衰之時,詩中道盡了世事的不平,黎民的苦難。比如: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做地衣。再如:一從深sè花,十户中人賦。還有: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讀之使人淚下。他寫這些詩為的是:唯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可是滿朝公卿但知歌功頌德,曲高和寡,絃斷無人聽。”言罷嘆息不已。

    周天豪哂道:“詩詞這玩意我可弄不懂。一個落魄文人,發幾句牢sāo,平常得很,不值得大驚小怪。”

    天賜暗想:“大哥一介武夫,我與他談論詩詞歌賦,豈不是對牛彈琴嗎!”笑道:“白樂天可不是落魄文人,他的詩詞也不乏豪放之作。比如他的《李都尉古劍》便非常有氣勢。”隨即吟道:“古劍寒黯黯,鑄來幾千秋。白光納rì月,紫氣排鬥牛。有客借一觀,愛之不敢求。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至寶有本xìng,jīng鋼無與儔。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願快直士心,將斷佞人頭。不願報小怨,夜半刺私仇。勸君慎所用,無作神兵羞。”

    白樂天之詩大多文辭淺白。周天豪肚裏沒多少學問,卻也明白了七八分。大聲叫好,讚道:“好個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好個願快直士心,將斷佞人頭。大丈夫該當如此。”

    天賜遙指不遠處迎風招展的酒旗,笑道:“大哥,你看那所酒肆,取名樂天,大約就是由白樂天而來。”周天豪笑道:“管他什麼樂天不樂天,有酒便好。咱們去喝幾杯。在山裏轉了三四天,滴酒未沾,真把我憋苦了。”兩人加快腳步,直奔酒肆而去。

    在酒肆要了幾樣簡單的酒菜,兩人把酒臨江,放談豪飲,真可謂人生一大快事。酒至半酣,周天豪舊事重提,再次邀請天賜前去武林盟。天賜婉言謝絕,託辭武功太差,yù尋一個清靜的去處,好好下一番苦功。自從結識了周天豪,天賜對武林盟本來深具好感。只因為陸鵬一事令他難以釋懷,好感便大打折扣。卻不便對周天豪明言。

    周天豪深知天賜的脾氣,既然打定主意,勸也無用。他不知天賜的武功源於鼎鼎大名的醉仙玉羅剎,只當其師籍籍無名。囑咐天賜另訪名師,如果只是閉門造車,只怕不會有多大的成就。天賜也不説破,含糊稱是。

    兩人談興正濃,忽聽一個大嗓門叫道:“他孃的,這是什麼鳥酒,比醋還酸。快給老子換過。”酒肆之中,人品最雜。客人借酒鬧事,司空見慣,兩人也不以為異,繼續飲酒閒談。誰知那邊越鬧越兇,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幾個大漢圍着一名酒保拳腳相加,那酒保被踢來打去,象個練功的沙袋。酒肆中的酒客卻都噤若寒蟬,無人敢上前勸阻。

    天賜憤憤不平,就想出手打抱不平。周天豪卻看出些端倪,一把扯住天賜,低聲道:“賢弟莫管閒事。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來路?”天賜道:“大哥認得他們?”周天豪道:“看裝束他們一定是聞香教的徒子徒孫。”天賜雙眉一揚,説道:“聞香教便能胡作非為嗎?再不管就要出人命了。”

    周天豪臉上泛起神秘的笑意,説道:“別擔心,不會出人命的。這才剛剛開始,正主還沒有到。賢弟如果貿然插手,一場好戲就看不成了。咱們只管喝酒,過一會兒自然有人來收拾殘局。”為天賜斟滿一杯,笑道:“賢弟,我敬你。”

    果然不出周天豪所料。天賜這一杯酒尚未飲下,只見一個酒保領着一夥人匆匆趕到,為首者是一個消瘦的中年人。惹事的眾大漢見來了正主,立刻停手。天賜只當雙方就要爭鬥起來,不料他們居然客客氣氣,各自抱拳為禮。天賜初到江南,聽不懂本地土語,也不知他們講了些什麼。一場風波最終虎頭蛇尾,惹事者付帳出門去了。

    天賜莫名其妙,問道:“大哥,這是怎麼回事?”周天豪道:“這是江湖人在爭碼頭。他們沒打起來,出人意料。這老狐狸名不虛傳,真有兩下子。”天賜更加不解,問道:“什麼是爭碼頭?老狐狸又是何人?”周天豪道:“爭碼頭説白了就是搶飯碗。你知道這所酒肆是何人的產業?”天賜失笑道:“大哥扯到哪兒去了。小弟以前從未來過九江,就算來過也不會理會這些閒事。”

    周天豪道:“這家酒肆的主人大名鼎鼎,在江南稱得上屈指可數的厲害角sè。賢弟聽説過江南八仙九怪嗎?這家主人便是江南八仙中的賽純陽呂道玄。”天賜道:“就是方才那中年人嗎?我看他半點仙味也沒有。”周天豪笑道:“就憑他,只配給呂大俠提鞋。他不過是府城中的地頭蛇,姓齊,名字稀奇古怪,我也懶得去記,只知道他有一個雅號叫做八面玲瓏。”

    天賜笑道:“我想他的大號多半是齊得月。”周天豪詫道:“齊得月?不錯,就是齊得月。老弟難道能掐會算?”天賜道:“古人詩云:八面玲瓏得月多。這位齊老兄為人一定十分圓滑,左右逢源,總能撈到許多好處。就象一所房子,窗户開得寬敞,得到的月光自然很多。”

    周天豪笑道:“這比喻恰當之極。這小子本來默默無聞,不知道走了什麼門路,居然投到呂大俠門下。這幾年chūn風得意。他感恩圖報,對呂大俠的事也十分盡力。”

    天賜道:“呂大俠取名道玄,想必是一名道士。”周天豪笑道:“他當年的確是道士,仗劍雲遊天下,頗具俠名。可是凡心難斷,現在已經在九江府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只能算是假道士。”天賜道:“他既然自號純陽,必然與那傳説中的呂純陽一般,是位遊戲風塵,不同流俗的高士。怎麼開起酒肆,做上買賣了?”周天豪道:“這便是我説的飯碗。他雖然以神仙自詡,卻不能吸風飲露,點石成金。又不能學黑道中人,夜走千家,攔路行劫。不想法子弄錢,豈不把老婆孩子都餓死了。”

    天賜聽的津津有味。周天豪談興更濃,又道:“他在九江府設碼頭做買賣不妨,聞香教卻視如眼中釘肉中刺,非要趕他走路不可。照理説聞香教勢力龐大,無人不懼。可呂大俠也非弱者,在江南武林交遊甚廣,朋友眾多。二虎相爭,必有一場好戲。今天的衝突齊得月雖然擺平了,可事情還不算完,明天只怕又有麻煩上門。”

    天賜恍然大悟,説道:“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爭碼頭。大哥的確見聞廣博。”周天豪道:“咱們江湖人吃的就是這碗飯。江湖上有扯不清的恩怨糾葛,為名為利誰也不甘落於人後。其中如果有一點弄不明白,就別想再混下去。”

    兩人正談得興濃,周天豪忽然輕輕一捅天賜,低聲道:“賢弟,快看那人。”天賜抬頭望去,只見店門外又踱進一個錦袍中年人。中等微瘦的身材,面上油光發亮,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手掌幾乎有一尺之長,青筋暴露,十分惹人注目。

    天賜暗想:“此人莫不就是呂道玄?”問道:“他是何人?”周天豪道:“他是純陽莊的大管家歐振嶽,人送綽號抓破天。大力鷹爪練得出神入化,武功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天賜暗自吃驚。他對周天豪的武功十分欽服,卻不料純陽莊的一個管家居然也如此了得。怪不得能與江湖三大幫會之一的聞香教一爭短長。

    那抓破天歐振嶽一進酒肆就發現了周天豪,遠遠地抱拳為禮,聲音宏亮,説道:“周老弟,久違了。光臨九江也不到舍下坐一坐,是不是看不起我歐振嶽?”周天豪與天賜起座相迎,笑道:“小弟來得匆忙,兩手空空,只怕歐兄不歡迎我這不速之客。”

    歐振嶽目光落在天賜身上,問道:“恕在下眼拙,這位少俠高姓大名?”周天豪道:“這是小弟新交的朋友。”天賜怕他隨口道出姓名,泄露身份,搶先道:“小弟李渙然。”渙然二字並非杜撰,而是他的表字。渙為伏羲六十四卦之一,上巽風下坎水,風行水上,以象君子。男子成年之後方有表字。天賜剛剛年滿二十,這名字一向少有人知,故而坦然道出,不虞被人識破。周天豪只當他報的是假名,心領神會,將幾乎脱口而出的李天賜三個字又咽回肚裏。

    歐振嶽從來沒有聽説過這個名號,料想不是什麼成名人物,也就不放在心上。説道:“幸會幸會!”又向周天豪道:“咱哥倆多年不見。愚兄忝為地主,自當請老弟喝兩杯。”向酒保又要了一副杯筷,三人圍方桌坐下。

    周天豪道:“歐兄是個大忙人,怎麼有空出來閒逛?”歐振嶽苦笑道:“還不是為了小公子。莊主一年中給小公子請了十幾位西席,每一位都留不上十天半月,就要捲鋪蓋走路。最後這位更乾脆,只一天便被莊主打發走了。”

    周天豪道:“呂大俠待人並不苛責,想必這十幾位西席先生都是誤人子弟的庸碌之輩。”歐振嶽道:“這些老先生是否有學問,我是外行,説不出個所以然。不過據説他們都是本府的飽學大儒。可莊主卻認定他們只會舞文弄墨,沒半分真才實學。”

    周天豪笑道:“望子成龍,人同此心。呂大俠自然也不例外。”歐振嶽道:“可不是。今天又讓我進城去請先生。可人家知道了莊主的脾氣,誰願意來碰這個大釘子,自然全都搖頭。我算是白跑了一趟。”

    周天豪心中一動,笑道:“歐大哥,小弟為你引薦一人如何?”歐振嶽道:“周老弟與我一般,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石,難道也與什麼舉人秀才有交情。真是士別三rì,當刮目相看。此人能蒙周老弟青眼相加,定非尋常的酸丁腐儒。”周天豪笑道:“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我這位李兄弟。”

    歐振嶽奇道:“是李老弟?你沒有搞錯吧?我看李老弟這身量,一定是使槍弄棒的好手。如果説他會耍筆桿子,只怕無人相信。”

    周天豪不能説破天賜的身份,胡亂吹噓道:“歐大哥走眼了。這位李老弟是貨真價實的秀才出身,兗州府有名的大才子。論學問不知比那些所謂的飽學大儒高上多少倍。你的運氣來了。”

    歐振嶽目光一亮,説道:“原來李老弟文武雙全,失敬失敬!”他對天賜的武功並不看重,卻因天賜是一名秀才,心裏有幾分佩服。

    天賜道:“周大哥過譽。學問談不上,多讀了幾本書而已。”他説的越平淡,歐振嶽越認定他不同凡響,説道:“李老弟不必過謙,我相信周老弟不會信口開河。”周天豪笑道:“我周天豪的朋友當然錯不了。李老弟學識淵博不説,武功同樣出類拔萃。雖然沒有學過什麼了不起的絕藝,根基卻非常紮實,兩臂有上千斤的力道。歐大哥外家功夫雖然登峯造極,單論力量只怕也比不上李老弟。”

    歐振嶽撫掌讚道:“妙極妙極!如果聘請李老弟為西席,一定能令莊主滿意。不知李老弟意下如何?”天賜暗道:“周大哥是有心人。這個去處的確不錯,即能定下心練功夫,又能結識武林人士,廣益見聞。”當下笑道:“歐大哥厚愛,小弟豈敢推辭。”

    了結一樁心事,歐振嶽十分快慰,頻頻向天賜敬酒。三人酒足飯飽,已是黃昏時分。天賜因為要回城取行李,便約定明晨在純陽莊相會。歐振嶽千叮嚀萬囑咐,興沖沖回莊覆命去了。

    天賜與周天豪送走歐振嶽,出了酒肆,步行返城。將到北城門之時,忽聽身後馬蹄聲疾,十餘騎快馬如飛而至,橫衝直撞。馳到兩人近前,開路的背劍騎士大叫道:“趕快讓路,當心小命。”兩人慌忙閃避。十餘騎快馬擦身而過,險些撞上。馬蹄擊起沙土,濺了兩人滿身滿臉。

    忽然一名騎士迴轉馬頭,叫道:“周天豪,原來是你。”天賜抬頭看清,只見那人是個豔麗無儔的少年女子,披着雪白的斗篷,不染纖塵。緊身的騎裝襯托出纖腰豐臀,身材美極,撩人遐思。吹彈得破的小臉緊緊板着,柳眉帶煞,杏眼含威,薄怒之中別有一番風韻。身側有八名佩劍侍女護衞左右,似眾星捧月一般。

    周天豪慌忙上前施禮,賠出笑臉,説道:“屬下週天豪參見小姐。”那女子道:“龍首交待的事情,你辦妥了沒有?”周天豪掃了天賜一眼,囁嚅道:“這個,這個……。”那女子叱道:“什麼這個那個。龍首傳下令諭尋找李公子,大家忙了一個多月,一點眉目也沒有。你卻有閒情逸致吃酒閒逛,把龍首之令當做耳旁風。瞧你這付德xìng,臉紅得象塗了雞血,酒氣沖天,十里外都聞得到,真是丟人現眼。”

    天賜暗道:“這女人好沒道理,喝幾杯酒也算丟人現眼。幸虧師父不在這裏,否則有你的苦頭吃了。”周天豪卻不敢流露出半點異sè,恭恭敬敬道:“屬下有下情回稟。”那女子怒道:“我不想聽你什麼下情,我要知道李公子的下落。”

    那女子同伴中有一位青年男子,騎着一匹毛sè純白的高頭大馬,面如冠玉,眉目俊朗,白衫飄飄,矯矯不羣。他見周天豪受窘,催馬走上兩步,説道:“賢妹莫為難周兄。那位李公子避禍遠走,必然隱姓埋名。人海茫茫,何處尋找?這事只能靠機緣,不能責怪周兄不盡力。”

    那女子怒氣立刻消去了大半,嫣然笑道:“既然龍三哥講情,就饒他這一遭。”向周天豪道:“還不快謝過龍公子。”周天豪卻不領情,面露不屑之sè,草草一抱拳,傲然道:“多謝龍三公子。”那女子柳眉一豎,説道:“周天豪,我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如果還找不到人,你知道有什麼後果。”

    龍三公子對周天豪的敵視並不放在心上,輕搖馬鞭,微微一笑,神態甚是瀟灑。目光落在天賜身上,卻忽然停住了。上下打量,彷彿很有興趣。那女子向天賜投過輕蔑的一瞥,小臉寒意更盛,説道:“什麼樣的人交什麼樣的朋友,這廝也一定不是好東西。下次再讓我撞見你與他一起吃酒鬼混,決不輕饒。”説罷纖手一揮,小蠻靴輕敲馬蹬,率眾侍女揚長而去。

    目送這一行人去遠了,天賜問道:“大哥,她們是什麼來歷?”周天豪道:“那女子是龍首的大小姐。那男子是卧龍山莊的玉面神龍龍在淵。”天賜驚道:“原來是卧龍山莊的三公子。卧龍山莊是一個黑道幫會,司馬小姐為什麼要與他混在一起。”

    周天豪嘆道:“我看這並不奇怪。那龍在淵武功深不可測,又生得一表人才,風流倜儻,能言善道,專會討姑娘家的歡心。小姐也許讓他迷惑住了。唉!但願是我猜錯了。如果真有其事,這段冤孽就不知將來如何了結了。”

    天賜笑道:“這位司馬小姐脾氣不小,真讓人不敢領教。”周天豪搖頭嘆道:“大小姐武功已得龍首真傳,又生的美豔無雙。她綽號叫做武林一鳳,就是説她是咱武林盟的一隻鳳凰,誰不寵她?所以她自幼便嬌矜成xìng,從不把別人放在眼裏。賢弟,他説的全是氣話,你可別往心裏去。”

    天賜笑道:“我可不是鳳凰,也沒人寵我。這些rì子冷眼見得多了,早就習以為常。苦的是大哥,還要在武林盟裏呆下去,還要受貴小姐的排揎。一月限期一過,不知大哥如何向貴小姐交待。”

    周天豪道:“大小姐脾氣不好,可是龍首待我恩重,受點委屈算不了什麼。我自從與賢弟結識,便覺十分投緣。只盼望與賢弟長相聚首,助賢弟報仇,與賢弟一同行道江湖。可現在咱們不得不分手了。”

    天賜心中悵然,説道:“大哥,我很抱謙。”周天豪道:“賢弟是對的。定下心好好練工功,大哥在江湖上等你。你可別讓我失望。”天賜胸中湧起萬丈豪情,緊握住周天豪的雙手,兩人相視而笑。往昔的兄弟之情,來rì的壯志雄心,盡付此一笑之中。

    翌rì一早,周天豪陪天賜前往純陽莊。純陽莊在府城東北,大江之濱。方圓數里,莊牆高達兩丈,莊外是又深又寬的護莊河。莊前有一條寬闊的馬道,直抵莊門下。路兩側種植着高大的梧桐樹,非常氣派。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田莊,可是論堅固只怕比九江城也不遜sè多少。呂道玄一定為此花費了不少心血。

    離莊尚有數里之遙,便有莊丁飛報如內。歐振嶽親自出莊相迎,引客人入莊。説道:“敝莊主正在會見客人,無暇分身。怠慢之處,我代莊主賠罪。”周天豪心想:“我只不過是武林盟一個小小的藍衣劍士。那呂道玄自恃身份,自然不會親自迎接。交給管家招待,也不算失禮。”隨口問道:“不知是何方高人來訪,居然驚動呂大俠大駕。”

    歐振嶽道:“是貴盟的司馬小姐和卧龍山莊的龍三公子。”周天豪臉上變sè,渾身的不自在,説道:“歐大哥,恕小弟不能久留,告辭了。”

    歐振嶽道:“賢弟這是什麼話。難得賢弟光臨純陽莊,不喝上幾杯就走,是嫌我歐振嶽待客不周嗎?”天賜笑道:“周大哥的頂頭上司在此。歐兄就算備下瓊漿玉液,只怕他也喝不出滋味。”周天豪苦笑道:“實不相瞞,龍首交待的一件事小弟尚未辦妥。昨天被小姐撞見,罵了個狗血淋頭。”

    歐振嶽恍然而悟,笑道:“無妨無妨。當着莊主的面,司馬小姐能把周老弟如何?”周天豪搖頭道:“歐大哥也不是不知道小姐的脾氣,發起火便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裏。咱們先談正事,談完後小弟馬上就走,可不想留下來捱罵。”

    天賜道:“歐兄,有關小弟受聘之事,貴莊主是什麼意思?”歐振嶽道:“先生受聘之事莊主已經首肯。今天莊主忙於接到客人,明rì再行拜師之禮。請先生先見過我家小公子再説。”論身份管家是下人,西席是賓客。與昨rì相比歐振嶽的態度客氣了不少,稱呼也改了。不立刻行拜師之禮,想來是呂道玄要先看看天賜的真才實學。忙於接待客人不過是託辭而已。

    事情已經有了眉目,周天豪大放寬心,馬上告辭。歐振嶽與天賜知他此時如坐針氈,也就不加挽留。三人殷殷話別,將周天豪送出莊外。周天豪去遠了,歐振嶽偕天賜前往後莊的書房,與小公子相見。

    小公子今年才十三歲,生的虎頭虎腦,大眼睛透着機靈,一看就是個搗蛋鬼。他見新來的先生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心裏不免有幾分輕視。歪着小腦袋問道:“你就是爹爹新請來的先生嗎?你能教我什麼?”

    歐振嶽聽小公子言辭頗為失禮,暗自着急。天賜卻不生氣,反問道:“先告訴我你想學什麼?”小傢伙道:“我最愛學武功,你能教我嗎?”天賜道:“令尊的武功已經足夠你學一輩子。我的武功與令尊相去甚遠,不能教你,也不配教你。”

    小傢伙道:“那你還能教我什麼?讀書嗎?”天賜搖頭道:“我也不教你讀書。”歐振嶽暗自奇怪,心想:“莊主請你來就是為教導小公子讀書。你卻説不教,這是弄的什麼玄虛?”只聽天賜道:“讀書人人都會,只要有書便可以讀,何必要人教你。我要教你為人處世的道理。”

    小傢伙道:“為人處世的道理?這誰不懂。我爹常説:要做好人,不要做壞人。要行善事,不要為惡。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用人教嗎?”

    天賜微笑道:“真是好孩子,能明白這個道理,非常難得。可是你知道什麼是好事,什麼是壞事?”小傢伙道:“這個也簡單。我生着一雙眼睛一對耳朵,不會去看,不會去聽嗎?”天賜道:“可是説來容易做來難。善惡之別並非判若黑白。好人有時會做壞事,壞人有時未必不能做好事。有些事情有人説它好,有人説它壞。你分辨得清嗎?”

    這道理説來淺顯易懂,可小傢伙尚屬首次聽聞。眼睛瞪得溜圓,不明所以。天賜微笑道:“不懂就要去學。我要教你的就是如何分辨善惡,分清好人與壞人。將來不會傷害好人,也不會被壞人所騙。”小傢伙喜道:“先生,你要教我看相嗎?”天賜笑道:“看相也是一門學問,玄奧難測。我沒學過,不敢妄加評論。不過我想看人不能只看外表,也不能只看一時一事。需要長期觀察,仔細體味,才能明白一個人是好是壞。周公和王莽這兩個人你聽所過沒有?”

    小傢伙道:“以前的先生給我講過。一個是大忠臣,一個是大jiān臣。”天賜道:“不錯,他們一個是大忠臣,一個是大jiān臣。可是當初人們並不這樣認為。有一首詩這樣寫的:周公恐懼流言rì,王莽謙恭下士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周公輔佐年幼的成王,忠心耿耿,流言卻誣衊他有篡位之心。而王莽在篡漢之前,假做謙恭,人們都認為他是忠臣。只看外表誰能分得清真偽。”小傢伙喜道:“先生,我懂了。你快教我。”

    歐振嶽見天賜三言兩語就將調皮搗蛋的小公子降服,對天賜佩服得五體投地。説道:“李先生,你們在此説話。歐某告辭。”

    天賜道:“歐兄請便。”待歐振嶽出門去了,天賜又向小傢伙道:“你喜歡讀書嗎?”小傢伙小腦袋搖得象波浪鼓,説道:“不喜歡。”天賜問道:“為什麼不喜歡?”小傢伙道:“以前的先生教我讀《四書》。那上面的話又沒趣,又難懂。我爹還説,那些話都是愚弄人的,不可相信。”

    天賜心中暗歎,説道:“讀書是件苦事,要把書讀懂讀透就更加辛苦。可是不讀書就無法分清善惡,明辨是非。所以不論多苦多難都不能不讀書。有許多書不但不難懂,而且十分有趣。你願意學嗎?”

    小傢伙道:“我願意。”天賜讚道:“知道力求上進,是個好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今天先生就教你一首《正氣歌》。你知道文天祥其人其事嗎?”小傢伙道:“我知道。我爹常對我説,文天祥嶽武穆是他最最敬佩的。”

    天賜道:“文天祥雖為一介書生,但他的錚錚鐵骨,視死如歸的氣概,足令我輩武林中人仿效。他寫的《正氣歌》氣貫山河,讀之令人熱血沸騰。”命書童取來紙筆,俯案疾書,寫出這首詩: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rì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廷。時窮節乃現,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cāo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礴,凜然萬古存。當其貫rì月,生死安足論!

    寫完全詩,天賜講解道:“這首詩説的是天地之間有一種浩然正氣,無所不在,無所不存。似江河山嶽,似rì月星辰,歷萬古而不滅。更長存於仁人志士的心中。當天下太平之時,含和吐出,不現鋒芒。只有當身處危難之時,堅貞的氣節方一一表現出來,垂名青史。”

    小傢伙道:“下面這一段好象是在講故事。張良蘇武我聽人講過,齊太史簡晉董狐筆是指什麼我就不明白了。”

    天賜道:“齊太史簡和晉董狐筆説的是東周年間的兩位史官,太史寧與董狐。他們忠義職守,一絲不苟,寧死也要把亂臣賊子的惡行記錄下來。秦時的張良,為雪亡國之恥,在博浪椎擊始皇帝,置生死於度外。漢蘇武出使匈奴,留胡十九年,歷盡苦難而不屈。後漢的嚴顏,為張飛所擒,寧可斷頭也不變節。晉朝的嵇紹為保護皇帝,血濺宮廷。張睢陽和顏常山是安史之亂時的兩位大忠臣張巡顏杲卿。他們獨守孤城,力盡被擒,雖敲齒斷舌,也要痛斥反賊,視死如歸。遼東帽和出師表説的是三國時的兩個人,管寧與諸葛亮。他們一個清cāo自守,不為高官厚祿所動。一個為報先主知遇之恩,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東晉祖逖渡江擊胡,中流擊楫,不復中原誓不南返。唐末段秀實在逆臣篡位之時,不與同流合污,以朝笏擊賊而死。這些先賢大義凜然,傳送千古。稱得上富貴不能yin,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其心可以昭rì月,其行可以感天地,生死何足論哉!”

    天賜講到激昂處,鬚髮皆揚。小傢伙深受感染,雙眼瞪得渾圓,小拳頭緊握着,恨不能與張巡顏杲卿同罵反賊,助段秀實擊死逆臣。待到全詩解完,門外有人高聲讚道:“講得好!”門簾一挑,走進一人。看年紀四十有餘,身材頎長,面貌俊逸,胸前五綹長髯飄灑,恍若神仙中人。他向天賜一抱拳,説道:“先生講的好詩。呂某在門外恭聽久矣,一直捨不得打斷。先生所言,字字珠璣,呂某亦為所動。先生不僅是犬子之師,也是呂某之師。”

    天賜暗道:“這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賽純陽呂道玄。果然不同流俗,見面更勝聞名。”長揖到地,説道:“原來是莊主大駕光臨。晚生改不了書生脾氣,一談到詩詞便忘乎所以,胡亂議論,讓莊主見笑了。”

    呂道玄道:“先生快請坐。正逢今rì事忙,未能為先生接風洗塵。小犬未行拜師之禮,先蒙先生教誨,呂某感激不盡。失禮之處,請先生海涵。”天賜道:“莊主太客氣了。莊主是武林長者,晚生也算半個武林中人,理當效勞。”呂道玄道:“先生文武全才,歐管家也曾提及。今rì一見,果然不凡。”

    客套過後,呂道玄命小傢伙參拜天賜,草草行過拜師之禮。大家都是武林人,並不在意這些繁文瑣節。呂道玄挑挑揀揀,終於為愛子請到一位合意的先生,自然格外高興。命童僕為天賜安排住處。他知道天賜愛武,便在後院找了一個安靜的獨院,方便天賜練功。又命小書童安兒侍候天賜的起居,裏裏外外都十分周到。

    自此天賜便在莊中安頓下來。每天上午為小公子講書。午後小公子要隨呂道玄習武,天賜便利用這些空閒時間專心練功。有時呂道玄也會點撥幾招,天賜受益非淺。閒下來天賜時常與小公子結伴出莊散心。莊西有一大片湖泊,莊北便是浩瀚的長江。小公子自幼習練內功,不懼寒冷,拉天賜下湖戲水。天賜也有心習練水中功夫。在書房裏天賜是先生,一下水就只能做徒弟,師生兩個親密無間。很快天賜就將游水學會了。

    轉眼間幾個月就過去了,已經是來年chūn暖花開時節。這一rì陽光明媚,和風煦煦,小公子約天賜去後莊花園觀賞桃花。天賜心情正佳,欣然應允。來到後莊桃林,彷彿置身於一片花海之中。桃花朵朵壓滿枝頭,奼紫嫣紅,爭奇鬥豔。天賜倘佯其中,不覺心醉神馳。

    小傢伙與先生相處rì久,也不覺得拘束。遊玩不多久,小傢伙童心忽起,與天賜玩起了捉迷藏。他人小身靈,又對這片桃林十分熟悉,不知藏到了何處,再也尋覓不見。天賜並不着急,漫步在桃林之中,一邊觀賞桃花,一邊尋覓小傢伙的蹤跡。

    正行走間,忽聽不遠處傳來陣陣劍嘯之聲。天賜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循聲尋去,只見桃林深處的空地上一位少女正在舞劍。天賜隱身花叢中觀看。這少女身法輕盈,劍招快捷。舞到酣暢之處,長裙飛舞,劍氣森森,擊起落英繽紛,煞是好看。天賜暗道:“這劍法柔中有剛,與莊主的伏魔劍法倒有些相似之處。不過尚有破綻可尋。此女功力未純,比莊主差得遠了。”

    一套劍法舞罷,少女收劍停身。落英散盡,天賜方能看清她的相貌。只見她年不過二八,大眼睛湛然有神,額前一蓬劉海兒,遮上彎彎柳眉。小臉蛋映着桃花,染上了一抹嫣紅,天真可喜,俏麗動人。

    小姑娘忽然面容一緊,秀目四下掃視,停在天賜藏身的方向,嬌叱道:“是誰偷看本姑娘練劍,快出來!”天賜自知理虧,連忙踱出樹叢,長揖到地,説道:“小可chūn遊至此,偶遇小姐練劍。一時看得入神,失禮失禮!”

    天賜此時已經剃去了過長的鬚髮,一身儒生裝束,文質彬彬,儀表不俗。言下又自承失禮,態度謙恭。小姑娘怒氣消去了大半。可是練劍時被人偷窺,她難免有幾分羞惱,叱道:“你這狂徒,鬼鬼祟祟,一定不是好東西。吃我一劍。”手中長劍倏然而出,直刺天賜的前胸。天賜剛才偷窺姑娘練劍,深知她劍法神妙。這一招來勢不疾,天賜卻不敢有絲毫大意,急忙閃身躲避。無意中用上了神仙散手中的功夫,堪堪將這一劍避過,險而又險。

    小姑娘料不到一個青年文士也會武功,深感意外。她這一劍本來只想嚇嚇天賜,讓他出個醜。一劍無功,便不能就此罷手。欺身上前,用上看家本領,挽起朵朵劍花,招招不離要害。天賜赤手空拳抵擋鋒鋭無匹的長劍,只能閃避不能反擊。越鬥越心寒,越鬥越難以支撐,急叫道:“小姐快快住手,聽小可一言。”小姑娘始終奈何不得對手,越鬥越怒,小臉漲得通紅,恍如未聞,只管全力搶攻。

    正在這難解難分之時,小傢伙蹦蹦跳跳跑了過來。見天賜居然也有一身好武藝,他驚詫得合不攏嘴。又見天賜迭遇險招,慌忙叫道:“姐姐,快停手!他是李先生。”又叫道:“李先生,她是我姐姐。”

    小姑娘收劍跳開,奇道:“李先生?哪個李先生?”小傢伙道:“當然是教我讀書的李先生。多此一問。”小姑娘俏臉更紅,這次不是因為氣惱而是因為羞愧。輕咬下唇,低垂螓首,説道:“李先生,對不起。”

    天賜深施一禮,説道:“原來是呂小姐當面。小可多有得罪。”小傢伙沒少向天賜提起他的姐姐,言下頗多敬畏。天賜知道這位呂小姐武功人品出sè,甚至知道她的閨名叫錦雯,卻一直無緣得見。方才天賜未加留意,現在仔細端詳,眉目之間果然與小傢伙有幾分相似。

    錦雯姑娘聽他説話文縐縐,禮數又如此之多,不免掩口而笑,説道:“先生是弟弟的老師,您這個禮我可當不起。剛才是我太鹵莽了。”小傢伙笑道:“這叫做不打不相識。姐姐要是不鹵莽,我又如何知道先生也有一身好武功,卻把我矇在鼓裏。”

    天賜笑道:“我這點微末之技,豈敢在純陽莊班門弄斧。”小傢伙道:“我爹常誇獎姐姐的劍法已經有七八分的火候。先生赤手空拳,居然支持不敗。武功一定勝過姐姐。您不敢賣弄,我姐姐就更加不敢賣弄了。”錦雯姑娘道:“我幾時賣弄過?你這小鬼頭,就會胡説八道。”

    三人正在説笑,一個小丫鬟穿林而來,叫道:“小姐,大事不好了。”錦雯姑娘問道:“什麼事大驚小怪的?”小丫鬟喘息未定,説道:“是莊主,莊主……。”錦雯姑娘大吃一驚,問道:“我爹怎麼了?”小丫鬟道:“剛才有人送來一個木匣子,莊主看過之後大發雷霆,在房中拍桌子罵人。歐總管他們都趕去了。”

    錦雯姑娘長長鬆了口氣,笑道:“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原來是一個木匣子。這一定是有人上門找麻煩。又不是頭一回,爹爹發火幹什麼?李先生,咱們去看看。”

    三人隨那小丫鬟穿宅過院,來到正堂之上。只見莊主呂道玄正在房中焦躁地來回踱步。兩名大管家侍立一旁,一個是歐振嶽,另一個天賜也認得,是五丁開山赫連彪。

    錦雯姑娘問道:“爹,出了什麼事?”呂道玄臉sèyīn沉得怕人,一指桌上的木匣子,説道:“你自己看吧!”錦雯姑娘走上前拉開蓋子,只見匣中放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齜牙咧嘴,依稀還分得清面貌。她驚呼道:“是齊叔叔!”天賜也認出那人,正是幾個月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八面玲瓏齊得月。

    呂道玄長嘆一聲,説道:“丫頭,合上蓋子,別驚動了你齊叔叔的遺骸。”錦雯姑娘依言合上木匣,問道:“這木匣是什麼人送來的,您擒住他沒有?”呂道玄道:“是一個佃户送來的。他也是受人利用,並不知匣中藏着什麼。我已經把他打發走了。”

    錦雯姑娘道:“難道您也不問問,是什麼人讓他送木匣的。”呂道玄道:“這還用問,想一想就明白了。”錦雯姑娘驚道:“是聞香教?”呂道玄默然點頭。歐振嶽道:“小姐,莊主認為這是聞香教向咱們純陽莊挑戰的戰書。”呂道玄猛拍桌案,怒道:“聞香教欺人太甚。呂某從沒招惹他們,嚴令手下不得入湖廣半步。可聞香教無事生非,三番五次登門挑釁。呂某都忍下了。沒想到咱們的容讓竟被認為是軟弱可欺,聞香教得寸進尺。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公子叫道:“對!爹爹,咱們去嶽州聞香教總壇,將這羣老魔幺醜殺他個落花流水。”歐振嶽捻髯而笑,甚為讚許。呂道玄卻叱道:“小孩子懂什麼?聞香教的總壇豈是説去便去的。還不快退下。”小傢伙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豪氣全消。小嘴一噘,出門去了。

    天賜暗道:“這便是周大哥説的爭碼頭那回事。呂莊主待我不薄,我不能置身事外。”説道:“晚生對江湖上的恩怨糾葛所知不多。聞香教此舉着實令人費解。什麼大不了的事,要殺人才能解決。挑起爭端,雙方都無利可圖。”

    呂道玄道:“江湖上為爭名奪利,用什麼yīn損下作的手段都不稀奇。殺個把人只算小事一樁。齊老弟跟隨我多年,忠心耿耿。今rì不幸為我而死,此仇此恨不能不報。赫連賢弟,你馬上進城去,將聞香教的落腳之處探聽清楚。今天夜裏咱們便出動全莊人馬,殺他個雞犬不留。”

    赫連彪鬚髮戟張,聲若洪鐘,叫道:“莊主請放寬心。這事包在我身上,rì落之前,一定察個水落石出。聞香教的狗崽子一個也跑不掉。”歐振嶽卻道:“莊主且慢。此事須從長計議。聞香教勢力龐大,高手如雲。咱們與聞香教為敵,無異於以卵擊石。”

    呂道玄道:“聞香教已經欺上門,咱們不先下手為強,難道要坐以待斃嗎?”天賜道:“歐總管説的不錯,此事萬萬鹵莽不得。不能拿莊中上百條人命去冒險。晚生倒有一個主意,不知是否妥當。”

    呂道玄喜道:“李先生一定有良策。”天賜道:“莊主的意思是退敵為上,還是報仇為上?晚生這個主意退敵或者能成,只是齊大俠的仇只好暫時擱下了。”呂道玄道:“當然是報仇為上。此仇不報我對不住齊老弟。”

    歐振嶽道:“莊主,聞香教有備而來,必有萬全之策,其實力不容輕視。依屬下之見,還是退敵為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保住咱純陽莊,將來還怕沒機會報仇嗎?”呂道玄並不糊塗,方才的衝動其實是半真半假。雙方實力相差懸殊,要報仇不啻痴人説夢。但齊得月為他而死,他若不做出點樣子,只怕歐振嶽赫連彪等人寒心。歐振嶽既然不主張報仇,他自然順水推舟,默然點頭。

    天賜道:“既然是以退敵為上,晚生就有辦法。江湖上有三大勢力:武林盟聞香教卧龍山莊。它們各居一方,互為牽制。武林盟與聞香教一正一邪,素來不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莊主不妨加以利用。”

    呂道玄道:“先生之意是要我投靠武林盟?”天賜笑道:“非也!莊主誤解了晚生的意思。如果莊主投靠武林盟,反而招惹禍端。九江距嶽州不遠,純陽莊豈不成了武林盟安在聞香教總壇旁的一個釘子。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聞香教必傾全力對付本莊。莊主身處兩大江湖勢力之間,彷彿置於刀鋒之上。雖有武林盟為後盾,只怕也難以保全。”

    呂道玄問道:“先生的意思是?”天賜道:“即不投向武林盟,也不屈從於聞香教。利用二者之間的微妙關係,自能左右逢源。純陽莊雖出是非之地,卻有泰山之安。”呂道玄道:“依先生之見,如何才能左右逢源?”天賜道:“晚生只是説個大概。至於如何行事,莊主久在江湖,見多識廣,自然會有辦法。”

    歐振嶽赫連彪均暗暗點頭。錦雯姑娘也十分欽佩,説道:“爹,李先生的法子我看使得。”呂道玄沉思片刻,又問道:“如果聞香教大舉來犯,攻打純陽莊,又應該如何應付?”

    天賜道:“聞香教受武林盟的牽制,決不會傾全力對付本莊。依晚生愚見,這次聞香教只是虛張聲勢,意在逼莊主讓步,不戰而屈人。本莊地勢險要,果真雙方兵戎相見,莊主只需深溝高壘,堅守不出。再修書一封,陳明利害得勢。聞香教顧慮逼莊主走上絕路,投靠了武林盟,自會退去。”

    歐振嶽讚道:“兵不血刃即可退敵,真是好計策。”赫連彪道:“好是好,只是有點示弱。”錦雯姑娘道:“就是嗎!好象咱們純陽莊怕了他聞香教。”天賜道:“雖然示弱,卻能保全本莊數百條xìng命,何樂而不為。”

    呂道玄捻髯沉吟良久,暗道:“這主意未必盡善盡美,可是舍此別無它法。”忽然一拍桌案,説道:“好!就依先生之策。”當下命赫連彪進城打探消息。歐振嶽統領莊丁,安排受莊事宜。天賜也自告奮勇,協助歐振嶽辦事。

    眾人正yù離去,忽然門外急匆匆跑入一名莊丁,稟道:“莊主,有客人求見。”呈上名帖。呂道玄展開一看,詫道:“原來是蔡老英雄,快請!”那莊丁應命飛跑而出。

    歐振嶽接過名帖觀看,訝然道:“是蔡元綜,他來幹什麼?難道他投靠了聞香教,來做説客。”這蔡元綜也是江南武林小有名氣的人物。人稱神刀俠,人老了便改為神刀叟。自創神刀門,獨霸湘南。雙方並無深交,今天卻突然登門拜訪,又逢聞香教上門滋事,不能不令人生疑。

    大家正在胡亂猜測,那莊丁已經將來客引入大廳。為首者是一個鬚髮皤然的老者,jīng神矍鑠,步履矯健。呂道玄起座相迎,説道:“蔡老英雄光臨寒舍,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蔡元綜雖為一門之主,在武林中的地位身份比起呂道玄卻差了不少,呂道玄當然不會出門迎接。蔡元綜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心裏仍有幾分不樂。強作歡顏,連稱不敢,又將身後的幾個人介紹給呂道玄。一個矮胖的老者是蔡元綜的結義兄弟方大逵,江湖渾號矮金剛。兩個壯年漢子是蔡元綜的兒子蔡尚文蔡尚武,人稱衡陽雙傑。另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是蔡元綜的小女兒,看樣子十分靦腆,躲在兩個哥哥身後,不敢見生人。

    呂道玄一一點頭為禮,將在座之人也介紹給蔡元綜。歐振嶽赫連彪都是成名人物,蔡元綜抱拳為禮,連稱久仰。等介紹到天賜,蔡元綜見他只是個青年文士,名聲不顯,也就傲不為禮,僅點了點頭。錦雯姑娘見到年齡相若的蔡姑娘,拉她到一旁講話去了。

    問起客人的來意,蔡元綜黯然長嘆,説道:“老朽如今已經是窮途末路,如喪家犬漏網魚。聞香教獨霸湖廣,不容他人立足。我的神刀門雖僻處湘南,仍然沒逃過噩運。可嘆我收徒不嚴,雖有成百名門人子弟,卻無一人與我齊心。懾於聞香教聲威,惑於聞香教利誘,紛紛賣身投靠,背叛師門。老朽獨木難支,只好帶着一家老小逃出來。只有方賢弟顧念結義之情,相隨於左右。”

    呂道玄同病相憐,油然而起同情之心,説道:“實不相瞞,聞香教近rì也欺上我純陽莊,殺了我的好友齊得月,大戰一觸即發。蔡老能否留下來,你我聯手抗敵。”

    蔡元綜大喜,説道:“此事老朽也有耳聞。千里來投,正是要與呂大俠聯手,同仇敵愾。單論你我兩方的實力,仍無法與聞香教相抗。呂大俠何不派人前往鎮江求援,請武林盟出面主持公道。”

    天賜暗叫糟糕,只怕呂道玄耳軟心活,經不起蔡元綜的遊説,改變初衷。有心提醒呂道玄,當着客人又無法開口。大家計議良久,呂道玄對蔡元綜的建議不置可否。赫連彪告辭進城去打探消息。天賜與歐振嶽也藉機退出,自去佈置守莊事宜。在莊外挖掘陷坑,設置jǐng鈴,清理莊牆外的雜物,以防敵人隱藏。莊內安排下弓弩手,將莊丁分成若干組,輪流巡莊值夜。諸事都十分妥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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