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華深入柴達木山區,放眼是一望無際的林海。
高原景色,奇麗萬狀。但也可以簡單的用一個“大”字來形容。一塊岩石可以有一間、兩間甚至三間屋子那樣大,而且奇形怪狀,自成格局。有的像走獸,有的像飛禽,有的彷彿懸在半空,要立刻壓下來似的。令人在下面走過,也不由得要有點兒提心吊膽。
山坡上盡是松、檜、柏和杉樹,大的可兩三人合抱,樹幹筆直,好像要刺破青天。樹頂相連,枝葉密集,抬頭只能望見一線藍天。幾股像飄帶似的雲霧環繞着山腰,將山峯隔成了幾塊,只有峯頂突兀地高聳雲端。岩石上大都長着斑瀾的赫紅色、雪青色、或草黃色的鮮苔。斑駁的岩石,加上塔形的松樹,綠色的草坪和匹練般的流泉,伊如巨匠揮毫,寫出了一幅碩大無朋的山水畫!
“大”之外就是“靜”,聽到的只是流泉的嗚咽,松風的呼號,兀鷹的餓鳴。這些聲音匯成林間的“元籟”。聽到這些聲音,更是令人感到靜得出奇,靜得可怕。
楊華穿過林海,踏過雪原,在這高原上的柴達木山區,已經走了兩天,還沒有碰見過一個人!
在靜得出奇的林海里,他的心情卻是絲毫也不平靜。
首先,他是覺得奇怪,為什麼走了兩天,還沒有碰見一個義軍?
他看了看金碧漪給他的地圖,並沒有走錯。按説離開義軍聚集的中心地點不到百里,已經是應該有義軍巡邏的了。“或許是因為樹林太大,我一時還未能湊巧碰上吧?”
楊華又想道:“尉遲炯想必早已到了,他會不會跟孟元超談起碰上我和碧漪的事情呢?”
想起了金碧漪,想起了尉遲炯,他的心情越發不能平靜了。
楊華的胸襟並非狹窄,但想起了尉遲炯罵他的那句説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仍是止不住心頭的隱痛。雖然尉遲炯在和他交手之後,業已為了這句話向他道歉。
那晚尉遲炯雖然沒有明白他説出來,但從他的語氣之中,則已顯然透露,他是受了江海天之託要給金碧漪做媒的。男的是誰?不用説當然是江海天的第二個兒子,金碧漪的那位江師兄了。
楊華不禁心中苦笑:“江、金兩家,門當户對。江大俠的兒子配上金大俠的女兒,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啊!我算什麼?怪不得尉遲炯要罵我是癩蛤蟆了。”
楊華放眼無邊的林海,皚皚的雪景,不知怎的,忽地想起金碧漪對他説過一句話:“天地寬廣得很,一點無關大局的恩怨,我看也不必老是放在心上。你説是嗎?”
是呀,天地寬廣得很,他現在是深深體會到了。這無邊的林海,這浩瀚的雪原,都可以令人胸襟豁然開闊,在這寬廣的天地之中,自己卻為着私情苦惱,豈不是太可笑了麼?
這句話是金碧漪在小金川第一次和他見面的時候説的,當時她説這話,為的是規勸他不要去向孟元超尋仇,而現在楊華卻用來自我開解,希望自己能夠在相思的苦惱中解脱出來。效果如斯,自是大違金碧漪的初意了。
只須再走幾十里路,就可以到達義軍的營地了,金碧漪或許見不着,盂元超是一定可以見得着的了!
楊華咬了咬牙,心裏想道:“我這一生的不幸,和孟元超有極大的關係,無論如何,我都要弄清楚真相。假如他真的是像爹爹所説的那樣壞的人,我拼着受天下英雄暗罵,也一定不能放過了他。”但他卻怎想得到楊牧其實不是他的父親?楊牧編造的謊言,已經深深毒害了他純潔的心靈。
森林裏隱隱傳來鬱雷也似的轟轟發發的聲音,原來是山峯上掛下來的瀑布,從高處奔騰傾瀉,衝擊兩旁的岩石。楊華走到瀑布腳下,看那瀑布在麗日下灑起金色珍珠的泡沫,涼氣逼人,不禁精神為之一爽。
他喝了幾口涼水,抹了一把臉,心中的塵垢似乎也給這奔騰的瀑布沖洗乾淨,坐下來略作小休。
忽聽得一縷柔和的蕭聲隨風飄來,越來越近。那轟轟發發的瀑布轟鳴,竟是壓它不住!
楊華吃了一驚,不但驚奇於吹蕭者深厚的內功,更驚奇的是這人所吹的曲調,他好像是什麼時候曾經聽見過的。蕭聲柔和悦耳,好聽極了。端的有如“間關葷語花底滑,幽咽流泉下水灘!”吹的是江南曲調,好像把人帶到了“暮春三月,雜花生樹,羣蓉亂飛”的江南。
遙遠的記憶在心底尚未模糊,山明水秀的江南,楊華也是曾經到過的,不過那時不是蔦飛草長的暮春,而是“已涼天氣未寒時”的暮秋。
他想起來了,七歲那一年,宋騰霄把他從父親的“靈堂”之中從他的姑姑手裏奪去,帶他到江南去找他的母親。宋騰霄喜歡吹蕭,一路之上,就曾不止一次吹過這個曲調。
一個清脆的女聲按拍低吟,與蕭聲相和。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醉眠。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鈎,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羣芳過後西湖好,狼藉殘紅,飛絮漾壕,垂柳欄杆盡日風,絝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攏,雙燕歸來細雨中。”
同樣的曲調,前一首是遊興方酣,充滿歡樂的氣氛;後一首是“羣芳過後”,則不禁令人有蕭瑟之感了。
楊華不懂審音辨律,卻也感覺到了樂曲的情緒,不由得暗自想道:“不錯這正是宋叔叔當年吹奏過的曲子。但當年是在江南,江南的風景可以西湖作為代表,在江南吹奏吟詠西湖的曲子,那是自然得很。但此處風光卻與江南迥異,宋叔叔為什麼還是要吹奏這個曲子?”
蕭聲嘎然而止,那女子道:“霄哥,你還是念念不忘西湖麼?”
楊華躲在岩石後,向上望去,只見一男一女,在瀑布的上方,並肩而坐。那中年男子果然是宋騰霄。楊華想道:“這女的想必是他的妻子了。”
楊華猜得不錯,這女的是宋騰霄的妻子呂思美。
宋騰霄嘆口氣道:“是呀,屈指一算,我已經有十二年沒有回家了。不知不覺患上了思鄉病啦。”
呂思美道:“大哥,我看你不是思鄉,你是懷人!”
宋騰霄黯然説道:“不錯,我在思鄉,也在想起二十年前和元超,紫蘿同遊西湖的往事,你不會不高興吧?”
楊華心中一跳:“紫蘿?這不是媽的閨名麼?”
呂思美嘆口氣道:“我也十分懷念雲姐姐呢,唉,她在小金川的的墓不知能否保全,咱們今年可是不能給她上墳了。”
宋騰霄道:“這你不用擔心,元超已經託人照料她的墳墓,那個地方外地人也是不容易找得到的。”
呂思美道:“説起來我是有點擔心孟師哥呢,雲姐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他的傷心依然未過。咱們是懷念好友之情,唉,但在孟師哥,卻好像是他也死掉了一半了。”
宋騰霄道:“怪不得孟大哥傷心的,你不知道他們當年是怎樣相愛……”呂思美道:“我怎麼不知道?我也在替孟師哥惋惜呢。唉,這是造化弄人……”
宋騰霄嘆道:“其實他們後來還是可以成為夫婦的,但紫蘿來到了小金川,卻不讓他知道:“
呂思美道:“那時孟師哥已經有了無雙妹子了,我懂得雲姐姐的心,她是寧願犧牲自己,成全別人。”説到這裏,勉強笑道:“不過無雙妹子也很不錯,她和孟師哥配成一對,本來應該是很幸福的。”
宋騰霄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不是説林無雙比不上雲紫蘿,而是情天缺陷,縱有女蝸煉石,也難彌補。”呂思美道:“我懂得你的意思,咱們只能希望他在無雙妹子的温柔體貼之下,慢慢平復心上的創傷。”
宋騰霄默然無語,緩緩的又吹起蕭來。
呂思美道:“可惜孟師哥不在這裏,記得從前在小金川的時候,他和我一樣,都是喜歡聽你吹蕭的。”
宋騰霄嘆口氣道:“過去的事,別提它,我就是怕惹起孟大哥的傷心,不敢在他面前吹蕭呢。”
楊華躲在瀑布下面,偷聽了他們的談話,好像是給人在心窩戳了一刀似的不由暗自想道:“難道媽真的是曾經和孟元超做出對不住我爹爹的事情?不,這一定全是孟元超的不對,媽媽不知如何,受了他的哄騙?”
一件事情,最怕知道一些,又不知道一些,楊華目前就是這樣。他不敢埋怨母親,只能遷怒於孟元超了。不僅遷怒於孟元超,連宋騰霄他也有敵意。
楊華在心情激動之下,不知不覺,弄出聲響。宋騰霄喝道:“誰在下面?”
楊華站了出來,繞過瀑布,走上山坡。
經過了將近十二年,宋騰霄從少年變成中年,容貌沒有多大改變;但一個七歲的小孩,變成了十八九歲的少年,宋騰霄可是認不出他了。
宋騰霄一看,是個陌生少年,而且一看裝束,分明不是當地土人,而是外地來的。不禁疑心大起,喝道:“你是誰,為什麼跑來這旦?”
楊華心情極是複雜,小時候宋騰霄曾對他很好,他是頗為感激的。但楊牧的謊言在他心裏生了根,楊牧説,宋騰霄當年是受孟元超之託,特地把他劫走,為的是用來要挾雲紫蘿非跟孟元超不可。楊華想起這些奇語,半信半疑,不覺心懷敵意,對宋騰霄怒目而視;宋騰霄道:“咦,我問你,你為何不答,卻瞪着眼睛看我?”
楊華説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裏做什麼?”依樣畫葫蘆,反問宋騰霄。宋騰霄一聽,不覺愕然:“這小子倒像存心和我吵架了。”説道:“咦,是你問我還是我問你?”楊華冷冷説道:“只許你問我嗎?”
呂思美道:“大哥不要這樣急躁。”回過頭來,柔聲説道:“我們夫婦二人,是住在這裏的。小哥,你好像是外地來的吧。這地方很少人來,所以問一問你。”
她已經説得相當委婉,哪知楊華還是冰冷的面孔,並不答話,又反問道:“你們在這裏住了多久了?”
宋騰霄忍不住氣上心頭,説道:“你問這個幹嗎?”
楊華説道:“你雖然住在這裏,但本來也是從外地搬來的,對不對?”
宋騰霄道:“是又怎樣?”
楊華淡淡説道:“沒怎麼樣。既然大家都是外地來的,你們來的,我為什麼就不能來?”
呂思美道:“説一説你的姓名,又有什麼打緊?”至此,她也不覺起了疑心了。
楊華説道:“我又不想和你們打交道,為什麼要告訴你?”
宋騰霄道:“你想和什麼人打交道?”面色越來越難看了。楊華比他更不客氣,哼了一聲,説道:“你管不着!”口中説話,側目斜瞧,腳步已是向前逼進。
宋騰霄喝道:“給我站住!”楊華説道:“你想怎樣?”宋騰霄道:“不説實話,我就和你不客氣了!”
楊華冷笑道:“走路你也要管,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宋騰霄喝道:“少説廢話,你跑到這裏,到底是要幹什麼?快説!”
楊華道:“好呀,我還沒有見過這樣橫蠻的人,你不客氣,我也不是好欺負!是不是想要打架?來吧!”
宋騰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説道:“你這小子,跑到這裏來找人打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跟我走吧!”身形一掠,已是截住楊華的去路,一抓向他抓下。呂思美忙道:“説不定是個傻小子,大哥,你可別下重手傷他。”
宋騰霄道:“我理會得。”説話之間,五指如鈎,已是堪堪抓到了楊華肩頭的琵琶骨,試看他是否懂得武功。楊華冷笑道:“你給我抓癢嗎?”倏地沉肩縮肘,避招進招,點向宋騰霄脈門。
宋騰霄做夢也想不到,這個看來有點傻里傻氣的鄉下少年,身手竟是如此矯捷,連忙縮掌變招,以近身纏鬥的小擒拿手法,反抓楊華虎口。楊華橫掌如刀,順勢就劈下來。這一招有個名堂,叫做“橫雲斷峯”,是硬碰硬接的打法。
雙掌相交,只聽得蓬的一聲,宋騰霄連退三步,楊華卻只不過是身形一晃。論功力本來是宋騰霄高出楊華,只因他做夢也想不到楊華能有如此本領,出手之時,僅僅用了兩分力氣,還怕傷了楊華。哪知道就吃了大虧,要不是楊華也沒存心傷他,恐怕他的腕骨也要給楊華劈斷。
呂思美大吃一驚,叫道:“大哥,你沒事吧?這人的確可疑,你用不着手下留情了。”
宋騰霄道:“這還用説,這小子十九是清廷鷹爪。你放心,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我還會對付不了嗎?”
他吃了大虧,下手果然再不留清,説話之間,掌劈指戳,已是接連向楊華攻了十六八招。
楊華以指代劍,以掌作刀,或刺或抹,或劈或按,招數奇幻無比,宋騰霄是個武學的大行家,摸不透他的路數,不由得暗暗驚奇。雙方對搶攻勢,楊華絲毫也沒吃虧。
楊華避實就虛,不與宋騰霄硬拼掌力,宋騰霄自忖,自己分明可以勝得了這個少年的,卻是給他弄得無可奈何,不由得漸漸心情暴躁。
轉眼過了六七十招,宋騰霄心裏想道:“我若是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都打不過,豈不教人笑話?”要知宋騰霄一向心高氣傲,雖然此地沒有“外人”,旁觀的只有自己的妻子,他將近百招,仍然未能取勝,也是引以為羞。情急之下,忽用險招。
宋騰霄雙掌如飛,倏地滾所而進。這一招也有個名字,叫做“三環套月”,招裏套招,式中套式,逼得楊華非得硬接不可。
但武學之道,偏攻偏守,都是有利必有弊的。宋騰霄自以為是以己之長攻敵之短,卻不料也就着了楊華的道兒。
只聽得“蓬”的一掌,這一次是楊華連退了三步了,但宋騰霄雖然站在原地,卻是忽然膝蓋一麻,身子向前傾僕。幸而他動作得快,手肘支地,立即反彈起來。倘若慢了半分,只怕就要變成滾地葫蘆。
原來在那電光石火的剎那,楊華已是點着他膝蓋的環跳穴,然後才給他的掌力逼退的。
楊華見他立即就跳起來,不禁心頭一凜,想道:“怪不得宋騰霄能夠和孟元超並罵齊名,功夫果然了得!”要知楊華剛才雖然不是用重手法點穴,但也不是等閒之輩,立即就可以自行解穴的。楊華自忖就沒有這樣深厚的內力。
不過楊華心裏雖然佩服,嘴上卻是“得理不饒人”,他一穩住身形,便即冷冷説道:“空手你是打不過我,亮兵刃吧!”他是有意氣氣宋騰霄,二來也想試試宋騰霄的劍法。由於孟、宋齊名,他試出宋騰霄劍法的深淺,他日和孟元超交手之時,便可以心中有數了。
宋騰霄勃然大怒,側地拔出劍來,喝道:“好個狂妄的小子,接招!”其實剛才比掌,楊華也給他的掌力震道,雙方只能説是打成平手。但他是個成名人物,卻怎好和楊華辯論?一口悶氣、只能從凌厲的劍招上發泄出來。
楊華待他劍尖堪堪指到面前,這才倏地反擊。一招似是而非的“春雲乍展”,橫揮出去,竟然後發先至,避招還招,拿捏時候,妙到毫損。
宋騰霄不禁又吃一驚:“這是什麼劍法?”説時遲,那時快,楊華一口氣已是攻出連環八劍。從嵩山派的“疊翠浮青”,到武當派的“道魂奪命”。中間還雜以天山派,峨嵋派、青城派、少林派的各家劍法,每一招劍法都是似是而非,從來宋霄意想不到的方位倏然刺去。
宋騰霄當真不愧是個武學的大行家,雖然不懂無名劍法的奧妙,卻也並不慌亂。只見他回劍防身,連退八步,每退一步,就化解楊華的一招,消掉他的一分攻勢。不過宋騰霄是當世有數的劍術名家,本來他先發攻敵的,如今卻弄得要轉為守勢,已是感到臉上無光了。
宋騰霄是臉上無光,楊華則是心裏暗驚:“他守得這樣綿密,我攻不進去。久戰定然不是他的對手,須得適可而止了。可是我裝作不認識他的,卻怎好意思轉過彎來?”
劇鬥中宋騰霄忽地斜躍數步,喝道:“來者何人?”楊華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苗人裝束的漢子剛在山腰現出身形。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三師父丹丘生的大仇家,曾經兩度和丹丘生爭奪石林的那個大魔頭陽繼孟。
楊華吃驚未過,只見陽繼孟的後面又出現了一個人,是個年近五旬的婦人。楊華這一驚更甚,原來這個婦人是楊牧的姐姐辣手觀音楊大姑。她中年守寡,經常住在孃家,楊華自小就有點怕她的。
陽繼孟哈哈笑道:“我只道和孟元超齊名的宋騰霄有多厲害,原來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也打不過!”楊大姑則喝道:“宋騰霄,你搶了我的侄兒,還不交給我?”
楊華在宋騰霄躍開的時候,故意裝作腳步一個踉蹌,趁勢抓起一把泥沙,塗污了臉孔,亦是退過一邊,靠着大樹喘氣,好像十分疲倦的樣子,話也説不出來。
其賣他用不着塗污面孔,楊大姑也是決計猜想不到,這個和宋騰霄交手的少年,就是她的侄兒。
陽繼孟是在兩年前看過他的,要是留心察視的話,或許可以認出他來,但此時他也只是奇怪,何以會有一個武功這樣高強的少年,並不知道就是楊華。
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小年,能夠和宋騰霄差不多打成平手,已經是令得他們驚異不已了。是以楊華裝作氣喘吁吁力竭精疲的樣子,他們倒是認為是必然的結果,確也沒有懷疑。
只有宋騰霄自己心裏明白,楊華最少還可以和自己鬥幾百招,楊華自動退過一邊,卻是令他頗感意外。他本來擔心楊華來了幫手,還要和他纏鬥的。“難道我看錯了人,這少年井非清廷鷹爪?”宋騰霄暗自思想。
宋騰霄鬆了口氣,冷笑説道:“楊華不是你的侄兒!”
楊大姑怒道:“胡説八道,雲紫蘿這賤人雖然早已給我趕出楊家,她生的兒子可還是楊家的骨肉。我不認雲紫蘿作弟婦,楊華還是我的侄兒!”
宋騰霄不願和楊大姑説明真相,哼了一聲,説道:“就算楊華是你的侄兒,你也該向段仇世討還才行。難道你還未知他早已做了點蒼雙煞的徒弟麼?”
楊大姑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從我的手上搶走侄兒,我只能唯你是問!”
宋騰霄冷笑道:“我正想向你們查究那個孩子的下落呢!姓陽的,你到石林向段仇世尋仇,你當我不知道麼?段仇世怎麼樣了?楊華是不是你劫去了?快説!”
陽繼孟道:“我和段仇世的樑子與你何關?你硬要為他出頭,我也不會怕你!至於那個小子,我要他做什麼?”
楊大姑喝道:“絲瓜不要纏在茄子上,我的侄兒下落不明,我只能着落在你的身上!”
宋騰霄情知她是藉口討還侄兒,特地來和自己生事的,大怒説道:“你這潑婦,簡直是無理取鬧!要人沒有,要算帳就來!”
楊大姑峭聲説道:“不錯,我正是要和你算帳!”雙方劍拔怒張,剛要交手,陽繼孟忽地一躍而前,説道:“楊大姑,你要算的是舊帳,舊欠不妨慢慢道討。宋大俠怪我得罪他的朋友,還是讓我和他先算這筆新帳吧!”
十年前楊大姑曾經吃過宋騰霄的虧,如今雖然練成了金剛六陽手的功夫,自忖也是沒有必勝把握,於是説道:“新帳要算,舊帳也要算。好在咱們是兩個人,他們夫妻也是兩個人,兩個對兩個,公道得很,兩筆帳並作一筆算好了。”
呂思美自是不甘示弱,説道:“好,那麼咱們男對男,女對女,讓我討教討教你辣手觀音究竟是如何心狠手辣?”楊大姑陰惻惻説道:“討教二字不敢,嘿嘿,你是孟元超的師妹,宋騰霄的妻子,武功必不差,唯們比劃比劃!”
宋騰霄喝道:“陽繼孟,你遠來是客,出招吧!”
陽繼孟哈哈一笑,説道:“宋大俠,你怎的這麼客氣。……”宋騰霄只道還有幾句客套的説話要交代的,不料他竟是話猶未了,呼的一掌便打過來。陽繼孟的“修羅陰煞功”已經練到了第七重,掌力一發,寒隨卷地而來。饒是宋騰霄的內功深厚,亦是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
陽繼孟心頭大喜:“原來宋騰霄不過是浪得虛名。”掌風呼呼,雙掌齊發。宋騰霄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看劍!”劍光霍霍,比陽繼孟的出掌更快,陽繼孟才發兩掌,他已還擊三招。攻中有守,每一招都伏下極厲害的後着,登時把陽繼孟迫到離身一丈開。身體雖然還感寒意,卻也儘可支持得住了。陽繼孟的驕狂之氣為之一斂,這才知道,宋騰霄並非浪得虛名。原來宋騰霄是因為和楊華先鬥了一場,耗了不少真氣,功力自是不免打了一點折扣。
楊華靠着大樹,自言自語道:“唱戲的哪及看戲的舒服?我樂得躲在一邊涼快涼快,看看熱鬧啦!”
他看了幾招,心裏想道:“可惜宋騰霄沒有一開始就搶先,出劍也嫌還未夠快,要破陽繼孟的修羅陰煞功他恐怕是做不到了。看來“修羅陰煞功”頗耗元氣,倘若宋騰霄要是快劍急攻,攻得陽繼孟透不過氣來,他就不能連續施為了。不過這也怪不得宋騰霄應付不當,一來他的功力打了折扣,二來他是第一次見識“修羅陰煞勸”,怎比得上楊華之能知己知彼?
宋騰霄一面要運功抵禦寒氣,一面要應付敵人的攻擊,果然過了不久,便漸漸屈處下風。
另一邊,呂思美和楊大姑交手,也是陷於苦鬥之中。
金剛六陽手乃是楊家絕技,以掌力剛猛馳譽武林,每一掌劈出,都暗藏着六種不同的奇妙變化。本來這種純粹的陽剛掌力,是不適宜於女子學的,但楊大姑卻別出心裁,另闢蹊徑,在原來的家傳掌法上又再窮加變化,減少了幾分陽剛,加上了幾分陰柔,從純剛的掌力一變而為剛柔兼濟的功夫,是以楊大姑的金剛六陽手雖説是繼承家業,其中卻也有她自己的創造,變得比原來的掌法更為高明,更為陰狠了。
十二年能,楊大姑的金剛六陽手,已經差不多可以和雲紫蘿打成平手,和宋騰霄拼鬥,雖然輸了,也不過略遜一籌而已。如今經過了十二年的苦練,金剛六陽手的功夫業已大成,比從前威力更增,也更為無懈可擊。
呂思美使的雙刀一長一短,長刀用以攻擊,短刀用以防身,出自家傳,在武林中也是自成一家的刀法。當年她的父親因材施教,她的師兄孟元超傳了快刀絕技,青出於藍。她是女子,氣力較弱,難使快刀。但雙刀的招數卻是更為繁複奇妙,在防守上也比師兄的單刀更為嚴密。
不過雖然如此,和楊大姑浸淫了幾十年的“金剛六陽手”比起來,畢竟功力還是有所未逮,老練也是有所不如。還幸她的刀法攻守兼施,門户關閉得非常嚴,苦鬥之下,勉強還可支持。
楊華在旁觀戰,思如潮湧。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兩個師父——段仇世和丹丘生。那日在石林中和陽繼孟。洞玄子惡鬥,大家都受了重傷,楊華自己也暈了過去。他以為四個人已同歸於盡,但醒來之後,敵我兩方的四具“屍體”卻是都失了蹤。這兩年來,兩個師父生死未之謎始終未解。
“陽繼孟這魔頭當時所受的傷比二師父三師父更重,他卻能夠逃出生命,想必我的兩位師父也還活在人間?聽這魔頭的口氣,他也似乎未知我的師父是死活?”想起了石林中那筆血債,楊華代師報仇之念自是不禁油然而生,他對宋騰霄不過有惡感而已對陽繼孟可是大恨深仇!
跟着想起來的童年事情,“媽媽不知受了姑姑多少閒氣!爹爹‘出殯’那天!她還冤枉是媽害死爹的,硬要打我的媽媽,如今媽媽雖然死了,她受的氣我還是要替她出的。”
宋騰霄惡鬥了將近半個時辰,只覺寒意越來越濃,禁不住牙關格格作響。陽繼孟得意洋洋,哈哈笑道:“宋大劍客,你還不服氣嗎?”宋騰霄心高氣傲,給他氣得七竅生煙,可還當真不敢分神説話。
楊華伸了一個懶腰,忽地走上前來,説道:“可笑啊,可笑!”接連打了三個哈哈。
陽繼孟只道他是幫忙自己挪揄對方,心想這個小子倒還知趣,越發得意,便把楊華當作説相聲的搭檔,有意和他一唱一和,説道:“小兄弟,你説説看,是什麼可笑啊?”
楊華緩緩説道:“可笑你太不知自量!”
一盆冷水,兜頭淋下,陽繼孟笑容頓斂,面色一沉,説道:“我怎麼是不知自量?”
楊華説道:“憑你這點功夫,單打獨鬥,焉能是宋大俠的對手?”陽繼孟心想:“莫非他説的乃是反話?”哈哈笑道:“你看清楚沒有?我再讓你瞧瞧!”連發三掌,把修羅陰煞功發揮得淋漓盡致,宋騰霄止不住連連後退,給他打得手忙腳亂。
楊華冷冷説:道:“不錯,你現在是稍佔了一點兒上風,可是你們這場架打得太不公道。”
陽繼孟道:“單打獨鬥,有何不公?”
楊華説道:“你剛才不是眼盲吧?你分明看見他已經和我打了一場,你這才來佔他的便宜,還能説是公道麼?嘿嘿,我都打不過宋大俠,何況是你?假如宋大俠未曾消耗氣力,我看你最多不過能夠接他三五十招!”
陽繼孟見他説的甚是認真,哪裏像是在説“反話”?不由得氣往上衝,喝道:“好小子,依你説,你是勝過我了?”楊華淡淡説道:“不敢,倘若你我都是一上來就交手,或許你和我不分高下,如今我已養好精神,你是接不了我的十招的了!”
陽繼孟大怒喝道:“好吧,那你就上來幫宋騰霄的忙吧,省得我多費氣力。”
楊華笑道:“我本來只是想看戲的,可是技癢難熬,説不得也只好再唱一出了。宋大俠,請你讓一讓場子。要是唱得好,你給個喝彩,要是唱不好,你再替我接場。”
宋勝霄心裏猜疑不定,姑且閃過一邊,看看楊華弄什麼花樣。楊華説道:“陽繼孟,你數着!”唰的一劍就刺過去。
劍勢輕靈翔動,變化奇幻,迅捷無倫。饒是陽繼孟在武學上的見識造詣都很不凡,竟也捉摸不定楊華的劍勢是刺向何方?吃驚之下,連忙揮袖護身,單掌發出第七童的修羅陰煞功。掌風劍影之中,只聽得嗤的一聲,白繼孟的袖子給削去一幅,化成片片蝴蝶。
楊華冷笑説道:“孟神通當年練到第九重,你如今只練到第七重。修羅陰煞功你練得還未到家呢、焉能奈我何哉?”
楊華一口氣喝破他的武功來歷不算,而且在一招之內就識穿他的深淺,陽繼孟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了:“當今之世,只有我一個人得了孟師祖的真傳,這小子年紀輕輕,何以懂得修羅陰煞功的秘奧?真是奇怪!”
宋騰霄在旁觀戰,也是詫異之極,心裏想道:“這少年的劍法或許比我高明,功力分明還是不如我的。我都抵禦不了修羅陰煞功的寒氣,何以他卻居然神色依然難道他剛才對我還是未曾全力的麼?”
他們哪裏知道,楊華年紀雖小,卻是當今正邪兩派人物之中,唯一懂得破解修羅陰煞功的人。
原來修羅陰煞功出以歸代的武林怪傑喬北溟,喬北溟本是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後來成為邪派的首領。張丹楓和喬北溟是同一時代的人物,兩人一正一邪。喬北溟是天下第一大魔頭,張丹楓是天下第一大劍客,兩人數度交手,最後一次,喬北溟終於傷在張丹楓劍下,遁跡海外,不知所終。
張丹楓在他晚年所著的“玄功要訣”之中,記載有破解修羅陰煞功的法門。這部“玄功要訣”和他的“無名劍法”,藏於石林劍峯,在三百餘年之後,才給楊華髮現,孟神通的修羅陰煞功遠遠不及喬北溟當年,何況是孟禪通的徒孫陽繼孟?是以楊華的功力雖然未到一流境界,但用之於抵禦陽繼孟第七重修羅陰煞功卻已是綽綽有餘。陽繼孟又曾先後兩次和楊華的三師父丹丘生在石林交手,因此陽繼孟功力的深淺如何,楊華亦是早已知道。
照面一招,楊華就奪得了先手,趁他心虛膽怯之際,立的揮劍如風,着着搶攻。劍勢之迅捷雄奇,當真皇有如奔雷駭電。在他怒劍急攻之下,陽繼孟已是難以再發修羅陰煞功了。楊華口中念道:“二,三、四、五、六、七、八……”驀地一聲大喝,收劍凝身,説道:“是不是未滿十招?”
只見楊華的劍上有淡淡的血痕,雪地上幾點鮮紅。原來楊華最後一招,已是把陽繼孟的一根指頭削掉。只因出劍太快、連宋騰霄都還未曾瞧得清楚。
宋騰霄喝彩道:“妙啊,剛好九招!”至此他已相信楊華確實是有誠意助他,對這少年的本領不禁大為驚異。心裏暗暗叫了一聲“慚愧”,想道:“要是這少年一開始就用全力攻我,只怕我也難免敗在他的劍下,但他既然是個俠義道的人物,卻不知何故似對我懷有敵意?”
宋騰霄對楊華的本領固然大感驚異,陽繼孟給他削掉一根指頭更是嚇得魄散魂飛。失掉一根指頭雖無大礙,但假如不是剛才縮手的快,掌心的勞宮穴只怕也要給楊華的利劍刺穿,修羅陰煞功就要化為烏有了。只削掉一根指頭已屬不幸中之大幸。陽繼孟大驚之下,哪裏還有餘暇細算楊華用了幾招,嚇得連忙轉身飛跑,唯恨爹孃少生兩條腿。
其實楊華雖然懂得破修羅陰煞功,按説也不能在十招之內就把陽繼孟打得大敗而逃的。只因陽繼孟中了他的激將之計,心頭動怒,高手比鬥,哪容得氣躁神浮,這就着了楊華的道兒了。
楊華暗暗叫了一聲“僥倖”,回頭看時,只見楊大姑正在一掌向呂思美擊下,用的正是金剛六陽手的殺手絕招。一招六個變式,呂思美難以照應周全,只聽得“鐺”的一聲,左手的短刀已是給她擊落。
宋騰霄搶在楊華面前,揮劍如風,一招“李廣射石”,徑刺楊大姑背心的“風府穴”,劍尖上吐出碧瑩瑩的寒光,尚未沾衣,已是令得楊大姑感到霖森寒意。
楊大姑本想把呂思美抓為人質的,未能成功,哪裏還敢戀戰?一掌逼退了呂思美,便即斜身竄出。
宋騰霄見妻子沒有受傷,放下了心上的石頭,大怒喝道:“你這惡婆不是要和我算帳的嗎?有膽的你就莫跑!”
楊大姑身似水蛇遊走,掠過楊華身邊,一掌向他拍下,喝道:“都是你這小子壞了我們的大事!”
楊華想起童年時候,母子受他欺凌,剛才還在自己面前,口口聲聲罵自己的母親,不由得也是起了怒氣,想道:“你罵我不打緊,罵我親孃可是不該!”本來不想打他姑姑,此時也非還手不可了。楊大姑的金剛六陽手對付呂思美可以,卻怎奈何得了楊華?只聽得“啪”的一聲,已是給楊華打了一記清脆玲瓏的耳光。
説時遲,那時快,宋騰霄已然趕到,叫道:“小兄弟,這惡婆娘讓給我吧!”一招“大漠孤煙”,劍直如矢,向楊大姑徑刺過去。
背腹受敵,這一劍又來得急勁異常,眼看楊大姑已是決計躲閃不開,忽聽得“鐺”的一聲,楊華側身,放楊大姑過去,平劍當閥,一招“鐵鎖橫江”,卻擋住了宋騰霄的三尺青鋒,緩緩説道:“這婆娘雖然可惡可恨,但也有點可憐,請宋大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讓她去吧!”
楊大姑又急又氣,又是大感意外。她外號“辣手觀音”,平分只有別人怕她,幾曾受過人家如此侮辱?楊華這一記耳光,打得她幾乎氣得發昏,但想不到楊華打了她的耳光,卻又救她性命。楊大姑狠狠地瞪了楊華一眼,從缺口便衝出去,轉瞬之間,走得無影無蹤。
宋騰霄笑道,“這惡婆娘似乎還不領你的情呢。”
楊華淡淡説道:“我但求心之所安,本來就不想要她領我的情。”要知他自小就給姑姑的威嚴鎮壓,要不是剛才氣上頭上,他還當真不敢打他姑姑這記耳光,但在這記耳光之後,他的心裏卻感到莫可名狀的痛快!
宋騰霄心中一動,説道:“小兄弟,你可曾學過孟家刀法的麼?段仇世是你何人?”
原來楊華剛才要在十招之內打敗陽繼孟,不知不覺內有幾招,已是孟家的快刀刀法化到劍法上來,孟元超把刀譜交給段仇世請他轉授楊華的事情,宋騰霄是知的。
楊華情知已經瞞不過去,只好向宋騰霄施了一禮,説道:“宋叔叔,請恕小侄適才無禮。分別多年,小侄不知就是叔叔。多謝宋叔叔問候家師。”他表露了身份,孟家刀法之事卻避而不談。心裏想道:“宋騰霄的眼光好厲害,但也怪我學得還未到家,刀法化成劍法,還是露出痕跡。糟糕,要是他説給孟元超知道,我就沒有取勝把握。
宋騰霄大喜説道:“原來你果然就是楊華!”高興之中卻也不免有點尷尬。高興的是好朋友的兒子武藝如此高強;尷尬的是自己竟然敗在小輩之手。他的性情和孟元超不同,孟元超是沉穩堅毅,他卻比較心高氣傲,重視面子。
楊華説道:“不錯,小侄正是楊華。”
宋騰霄道,“你的二師父呢?你為什麼一個人來到這裏?”楊華遲疑片刻,説道:“二師父下落未明,我是來找孟元超大俠的!”
宋騰霄怔了一怔,隨即面現驚喜之色,説道:“啊,那麼你已經知道了?”楊華冷冷説道:“任何事情的真相,總有水落石出之時,不錯,我是已經知道了。”
宋騰霄的意思,其實是在探詢楊華是否知道自己是孟元超的兒子之事。但在楊華聽來,卻以為他説的是自己所想象的那個“真相”,心裏想道:“原來孟元超果然是個壞蛋,哼!”把心一橫,跟着想道:“你知道我是來找孟元超報仇,我也不怕!”於是坦然自承,已知真相。
孟元超和雲紫蘿的一段“孽緣”,事關私德,宋騰霄當然不會隨便和人説的,盂、雲之事,他只曾告訴過妻子,因為他的妻子本來就是孟元超的小師妹。除了妻子之外,即使是義軍的領袖冷鐵樵和蕭志遠他也沒有告訴。
他正感到難以啓齒詳告楊華,一聽楊華説是“已知真相。”不由得如釋重負,大喜説道:“你知道那就好了,那麼你自己去找他吧,用不着我多事了。不過……”
楊華心裏想道:“你當然以為我打不過孟元超,樂得置身事外。好,你不插手,我正是求之不得,”説道:“不過什麼?要是你不方便帶我去見孟元超的話,我自己也會找得着他的。用不着叔叔你費心了。”
宋騰霄不覺眉頭一皺,暗自想道:“怎麼他還是呼名道姓,不肯把元超喚作爹爹?”但隨即自己又想出理由來替楊華解釋:“哦,對了。年青人面皮嫩,他在父子相認之前,不好意思就喚爹爹。”心想楊華既然目前不好意思認父,自己就暫且當作不知其事吧。於是説道:“不過可惜你來遲了兩天,孟大哥已經不在這裏了。”
楊華在失望之中,卻也不覺的鬆了口氣。原來在他的心底深處,為報私價,要和一個義軍的首領拼個死活,他還是感到心靈不安的。雖然這私仇他是決定要報。
“他去了哪兒?”楊華問道。
“三天之前,孟大哥已經去了拉薩了。現在你跟我們去見冷鐵樵和蕭志遠兩位頭領吧,他們會詳細告訴你的。”宋騰霄説道。
到了義軍的營地,天色已經大亮。宋騰霄帶領楊華走進一個帳幕,冷、蕭二人正在和一箇中年漢子説話,這中年漢子一見楊華,大喜叫道:“小兄弟,你也來了!冷大哥,蕭大哥,這位小兄弟就是、我説的那位曾經幫了咱們大忙的小英雄了!”
原來這個中年漢子不是別人,正是震遠鏢局的總鏢頭韓威武。宋騰霄替他們介紹之後,蕭志遠道:“韓總鏢頭,這位楊兄弟有件事情,恐怕你還未曾知道呢。”韓威武道:“什麼事情?”
蕭志遠回過頭來,笑問楊華:“楊兄弟,前幾天你是不是曾經和關東大俠尉遲炯打過一架?”
楊華面上一紅,説道:“晚輩不知天高地厚,當時雙方稍稍有點誤會,晚輩無知,冒犯了關東大俠的虎威。”
蕭志遠哈哈一笑道:“這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尉遲大俠説,他平生和人交手,以這一次和你拼鬥快刀,最為暢快。他和你不打不成相識,盛讚你英雄了得呢!”
楊華聽他口氣,尉遲炯似乎未曾把他和金碧漪同在一起的事情説了出來,放下了心上一塊石頭,説道:“這是尉遲大俠獎勵後進,給晚輩臉上貼金,”
冷鐵樵笑道:“當今之世能夠和尉遲炯打成平手的,恐怕還沒有幾個人呢。可惜孟元超不在這裏,他的快刀和尉遲炯並駕齊名,要是他在這裏,你倒不妨和他比試比試。”
楊華趁機説道:“比試不敢,晚輩只希望能有機會向孟大俠討教,不知孟大俠去了哪兒。”冷鐵樵道:“他和尉遲炯前往拉薩,要是你早來兩日,就可見着他們。”
楊華正在有點擔心在這裏碰見尉遲炯,難免尷尬,聽説他也走了,倒是鬆了口氣。但想他和孟元超一起,自己要找孟元超算帳,卻是恐怕更加難了。問道:“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回來?”
冷鐵樵道:“這可説不定。要是他們的事情辦得順利的話,最少也得在半年之後。”
蕭志遠道:“咱們一面喝酒,一面談吧。酒席已經準備好了。”
冷鐵樵笑道:“這本來是給韓總鏢頭準備的餞行酒,現在可又正好可以兼作接風酒了。尉遲炯大俠把碰見你的事情告訴我們之後,我們就料到你會來的,不過卻想不到你來的這樣快。”
酒過三巡,菜湯兩道,喝得興酣之際,冷鐵樵説道:“楊兄弟,咱們雖然是初次見面,你卻不是外人。我們這裏的事情不必瞞你,你來得不巧,我們這裏,目前正是處於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夕呢。我們已經決定放棄現在的營地,叫兄弟們化整為零,再找隱蔽的地方了。”
楊華説道:“可是已知消息,清兵要來進犯麼?”
冷鐵樵道:“正是。據我們探到的消息,清廷準備籠絡回疆的幾個大部落。第一步是叫他們不要供給我們糧食,第二步是利用他們出兵攻打我們。你知道打仗是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的,天時不如地利要緊,地利又不如人和要緊。清兵遠道而來,不熟悉地理,當地百姓又不和他們合作,他們是很難‘進襲’我們的,所以必須利用回疆的各部酋長。”
楊華説道:“天下老百姓是一家,恐怕也沒那麼容易就給清廷利用吧?”蕭志遠道:“你的話説得不錯,不過各部落的酋長卻難保不上清廷的當。”冷鐵樵接下去道:“所以我們才請尉遲大俠去説服各部酋長,他曾在回疆多年,和許多酋長都有交情。”
蕭志遠説道:“鄂克沁旗的白教法王是支持咱們的,但白教和黃翰牽涉進西藏的政教之爭,在西藏當權的是黃教喇嘛,白教這支喇嘛則在一百年前便已給黃教逐出西藏,如今仍然在青海,不能回去。清廷也想利用黃教來消滅白教。我們叫孟元超到西藏去,就是希望他能夠替白教和黃教作魯仲連的。我們曾經幫忙過西藏喇嘛抵抗天竺外族的入侵,是以和他們兩方面都多少有點交情。”楊華想不到這支義軍牽涉及這許多錯綜複雜的關係,暗自想道:“我該留在這裏幫忙他們呢,還是到拉薩去找孟元超算帳呢?聽他們的説法,尉遲炯雖然是和孟元超結伴同行,但出了青海之後,卻還是分頭辦事的。我可以少了一層顧忌,不過,孟元超辦的是大事,我要找他算帳,當然也還得等到他的事情辦妥之後。”韓威武道:“可惜我明天就要往鄂克昭盟送藥,不能留在這裏幫忙你們了。”冷鐵樵道:“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大的忙了,再説我們的目前的問題也並不缺乏人手,而是要打破敵人的陰謀,你不必為了不能留在這裏而表遺憾。”這番話給楊華解開了心頭的一個結:“如此説來,我留不留在此地倒也無關緊要。”韓威武笑道:“説到幫忙兩字,這位楊兄弟才是幫忙咱們最大的人。來,楊兄弟,我敬你一杯。”楊華面都紅了,説道:“韓總鏢頭,你這樣客氣,我怎麼擔當得起?其實我也並沒有功勞!”
冷鐵樵笑道:“韓總襟頭並非客氣,我也要敬你一杯。你大概還未知道你幫了我們多大的忙吧?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