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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赴難險入白雲寺

    好不容易盼到天黑,龐姑娘由店小二媳婦侍候用膳畢,倚燈枯守,如卧針毯,想到何滄瀾何其久也?必有因也?忽然心血來潮,敢莫是遭到不幸,霎時周身充滿了不安,恨不得披衣仗劍出外尋去,但馬上又否定?自我安慰:“花七賞,身負重創,怎麼也不是他的對手!他是掌門人呀!”在胡思亂想中朦朧唾去……半夜醒來,正交三鼓,牀前油燈,油盡燈枯,燈心不及一寸,半明不暗,昏昏欲熄!龐姑娘驀然覺得已經夜央,而檀郎胡不歸——這一驚,真非同小可,顧不得重創未愈,霍然而起,掙扎下牀!想到這世界已經一半殘缺,只剽大地而無碧空,只有藍海再無嶼島!兩行清淚潛潛流下,一邊披衣拿劍,一邊抽抽咽咽地哭將起來!她悽聲低呼着:“滄瀾!瀾……”已嬌喘連連扶病步出房門,通道並不漆黑,一盞長明燈掛在樓梯口邊堵上!照見對面的客房!那門單調而無表情,深深閉着,在今日以前,裏面住着一位會説會笑話生生的俊俏郎君,威武不羣,他還是一派掌門人的身份?但現在沒有了,房裏空空的,像座空空的墳墓,黃土漫漫……那雄壯的人兒如今不知正躺在何處的地上,泅泅流出他的熱血,或者如今已氣絕多時……龐姑娘想到此身既已屬君,青燈木魚便是自己日後命運,更是淚下如雨,哭得像個未過門的小寡婦,腦中忽起僥倖之想:“也許他回來了,伯擾醒我,故不來會面,或者偷賴,根本沒出去?”她迷迷憫憫地推門,門只虛掩,退開一縫,這是最後的希望了!龐姑娘又想看過究競,又想不看,憂心仲仲,幹頭萬緒紛至渺來!強探頭——頓時柳眉倒豎,美目含嗔,氣匆匆衝進去——何滄瀾竟好端端的座在牀上!那隻衝了兩步,馬上宛如被點中了要穴,忽然剎住!通道上的燈光正落在何滄瀾身上,照見他臉色慘白如金紙,黃豆大小的汗珠,滾滾落下,一動不動地盤膝坐在牀上,宛如一尊佛像!上身坦露,栗肉墳突的胸膛上,有一黑點,一股污血濃黑如墨泅泅流出,左腹上劃了幾條河流!龐姑娘慘叫一聲撲跑到牀前,捶牀哭道:“我要殺他!我要殺他!”何滄瀾緩緩張眼,聲音細小如蚊的説道:“你何不早説,你殺不到他了——他已經死了!”牀側,跟墨劍交叉相疊,還有一柄劍鞘斑斑的古劍,花七賞的青鋒劍!這話將初次墮入情網的龐懷芝,捉弄的心裏甜甜的自在!何滄瀾在她心中建立了個永遠打不倒的英雄形象,她要——佔有他!而她——自覺得應該屬於英雄的!糟塌過無數婦女清白的“千里姻緣”花七賞,在開封,首次無法湊足“吉七”之數,突然消逝了,不知所終,——茶館酒樓、市街巷聞間,談的都是這件事,沒有人知道是何原因,除了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旅店裏養病的一對年青男女。花七賞是死了!死狀極為離奇,屍分兩段,由脖子到腹下斜斜的被切開,照道理高手失招,是不該有這種死法的,那骨路被斬處極為乾淨俐落,整整齊齊,是被什麼樣的前古神器所為呢?花七賞知道,但他不會泄露這秘密!只無聲無息地躺在一杯黃土之中,亦不會悲傷青鋒劍的離手失去!只靜靜地等着,等着屍骨腐爛——何滄瀾絕口不提這次戰搏經過,雖然猴兒精苦苦探問,她要分享他的光榮與光采!只答道,他找到花七賞公公平平地比劃了一場,一針換一劍,中針的拖命回來還活着,中劍的當場氣絕,那殘屍是他親自為他入土的!龐姑娘很是傷心,更傷心的是何滄瀾又恢復了掌門人的冷麪孔,半天不説一句話,成日價躲在房中睡懶覺,運功自療:但,每天必有一個時候,他會過房來探問龐姑娘玉體進境如何?那態度是很温柔的,定夠感動天下任何一個懷春的少女的心!龐姑娘隱隱知道,在一聲“我病好了”之後的次日,他就會失蹤的!是以每天都搖頭蹙眉,連水米也不肯多吃,躺在牀上裝病,希望身體不要太快復原!這日夜裏,何滄瀾從龐姑娘房中“問安”回來,掌上燈火,怔怔想道:“這小猴精委實難纏,難到我也未免有情嗎?”“那天他中針之後,競不顧性命巴巴地擊樹越城回來,我原可以省些力氣,就地自療捱到天亮再回寓的呀,為什麼?為的是怕她在見不到自己時會……”他無法自解,心想不如練劍,於是費了一番手腳,把門窗緊閉,不讓它透風,從箱匣裏取出一大束小蠟燭來,然後清除東西,以火烤燭,使蠟油滴到桌面,像農夫插秧似的,把濁蠟燭整齊插上,橫九縱九,足足有八十一根之多!何滄瀾盤膝閉目,凝神聚氣,真氣出自“玉環”,盤旋“巨闕”“神龍”之間,約摸一柱香光景,霍然而起,依次點亮桌上方形密排的蠟燭——空中無風,燭火筆直上升何滄瀾一笑抽劍,靜如山嶽,凝立燭前四尺處緩緩舞劍,墨劍越來越快,最後成為一團黑霧,急轉如車輪!何滄瀾眼神浙趨昏濁,黯然無光,而墨劍不帶嘯風,不起氣渦,桌上燭火筆立如前光耀不驚!斯乃何滄瀾絕技之初肇,精華內斂,神光不露,元神聚萃,反撲歸真,真氣可奔如江河,一瀉千里,可柔和堰流,涔涔呢喃,練到極處,力足以開山,而貌似常人!墨劍劍端漸聚輕姻,揮之不去,突然“噗”地一聲,劍芒乍吐,長若五寸,望之宛如實物,其狀一似蛇舌,吞吞吐吐,躍躍欲前。何滄瀾微一輕點,“噗”聲響處,四尺之外的桌上,明燭已熄一支,其餘秋毫無犯!“啊!”地一聲,內外忽起微響,何滄瀾左掌風出,刮過燭頂,燭火全熄,同時急竄至房門口,開門路出!猴兒精驚退三步,驚懼地看着兇厲的煞神,那神情似一隻小乖兔兒!何滄瀾冷“哼”一聲,眼神中的厲光收斂,立時消去,恢復常時神色,怒道:“進來!”龐懷芝不敢有違,乖乖進屋,一面低聲急辨道:“我睡不着,想過來看看你……”何淪瀾面帶寒霜,反手扣上門,絕技他一向深藏不露,練劍數年,亦均隱秘從事,事關未來禍福,復仇成敗,端頓於此,絕不容外人知悉!龐姑娘戰戰兢兢,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道:“你不要生氣,我不是誠來窺探你的私秘,天爺……你已成了劍仙了……”何滄瀾實在氣她不過,這小猴桔,事事搗蛋,的是麻煩,立意嚇嚇她,狠道:“你私窺隱秘,該當何罪?”龐姑娘垂手低眉似笑欲泣的道:“我無心犯錯,願束手就縛,聽任貴派處理!”何滄瀾反而一徵,半晌才知,小猴精把這事纏夾到江湖規矩上去了!而自己卻以為兄長身份責備不聽話的小妹妹,這兩者差別何啻天壤?看她大病未愈嚇成這個樣子,亦覺不忍,他們總是青梅竹馬的玩伴,雖然當日時時都受她捉弄,如今想來卻擬足珍貴,遂嘆息的道:“你回房吧,沒有什麼,可也不能亂講一通,給我招些麻煩!”龐姑娘如釋重負的默然回去,那目光中卻有欣悦驚震的複雜表情,因為她知道了他的一個大秘密,大得足夠稱得起是一派掌門人——大宗師而有餘!龐姑娘去後,何滄瀾越想越不妥,她那心事,他漸斯知道,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神女有心,襄主無夢。自己魂牽夢縈的都是遠在金陵的尹青青姑娘,就不該跟這小猴精朝夕廝混,免得將來誤人誤已,越陷越深,不克自拔!自此而後——何滄瀾“問安”問得更殷勤,龐姑娘照例搖頭,日子就在僵持中過去!直至三月下旬,小猴精看看實在再不能説:“貴恙未愈”,説不得只好把頭輕點!次日;何滄瀾起了個大早,覷得對面房裏靜悄俏地,偷偷下樓,清理賬目,離店出城!自覺已經仁盡義盡,照顧她到復原,究竟他不想照顧她一生呀!兩匹黑駒沿街行去,他回首望着旅舍的二樓,一絲惆悵之情,突然襲上心頭,雖然此心可表天日,但辜負了一個青梅竹馬的少女款款之深情……實在是諸罪中最大的一項罪惡,但,此身不能一分為二,各酬所需呀!想像中她那清徹的大眼睛中,當見到自己不告而別時,忽然滾滾而淚下數行!北地春遲,揚柳四月不飛花!但見芳草離離,亦自心暢春風拂衣,衣角飄揚,獵獵作響,轡鈴經風一吹,響聲清亮悦耳!何滄瀾長鞭一揮,縱騎前奔,滾起一片塵頭,升起身後,朝西而去!沿官道疾奔五里,忽有所見,卻是苦也,一顆心差點由胸膛裏跳出來。前面正有一朱衣少女,俏立在樹下相待,手牽白馬,馬尾自在拂掃它那圓臀!那少女不是那個——小魔星、小猴精,還會是誰呢!龐姑娘輕盈躍上金鞍,笑靨如花,與何滄瀾並轡而行,絕口不提何滄瀾為何不辭而別,想將她甩掉。把自己如何機警,慢他一步離店,卻早他一步出城的事,只談些春來臨的喜悦,狀至自然,更見温柔,就像兩人乃一道離店出城一樣!何滄瀾暗暗嘆息着,只好巴望早日到達洛陽了!兩人快馬加鞭,一路疾奔,這日——西出鄭州四十里,正當向晚時分,夕陽在天,昏鴉噪晚,蒼茫的暮色宛如盜賊自官道旁的樹林裏溜出來,林中點綴着數盞農舍燈火,那像是夜神的眼睛!驀地——蹄聲“的的”一匹快馬自後如飛奔來!何滄瀾勒騎閃在一旁,意欲讓路!龐姑娘不以為然,鼻頭一皺,想道:“他件件都好,就是伯事——從不惹是非!”須臾,那快馬風馳電掣,在十丈之外,可清楚看見騎士乃一佩刀大漢!龐姑娘突然尖聲叫道:“邵成!”忙不迭揚經迎上前去!邵成氣喘如牛,聞聲勒馬停鞭,定眼一看,喜道:“女莊主,你在這裏,小的奉老莊主之命,找你多日,咱們莊上來了禍事,今夜老莊主在白雲寺,跟人揭過節,正少人手……”龐懷芝驚問道:“跟誰呢?”邵成“嘰哩咕嚕”嚷了一堆名字,小猴精聽得花容失色,急忙回頭道:“何滄瀾,我父親有麻煩了,你陪我去一趟好不好?何滄瀾一聽,差點失聲笑出,心想:“幾時她已把我當作自己人了,“抱松居士”有難,我不幸災樂禍已算客氣了……”龐姑娘策馬到他身側,把腰肢扭得像鼓兒糖似的,向他求道:“好不好嘛!好不好嘛!”這情形便是當年她賴在師父懷中撒嬌的形象,那時他小於真羨慕她們天倫之樂!何滄瀾忽一轉念,心想:“惹得起“抱松居士”的人應該不多,小猴精既然慌成這樣,可見對手來頭不小,這種人應該會會,到時候我來個袖手旁觀,開開眼界也是好的!”遂道:“我跟你去看看!”龐姑娘大喜,急令邵成帶路,説道:“事不宜遲,快走,你怎麼知道我在此地?”邵成揚鞭説道:“小的奉命趕去配合刀陣,偶然碰到而已……”怒馬飛縱,語音已竭,其他的話已聽不清了!三人四騎披星戴月,望南趕路,穿林越田疾奔!這是一個星宿滿天的良夜,上弦月彎如飛刀,高掛碧虛,發着薄薄光輝,滿天星斗,飾珠鎔鑽,催燦如寶盒彌蓋四合!一個時辰光景,三人穿入荒山,“白雲寺”已隱隱在望,巍峨怪石之中,一片亭台樓閣,廣凡數畝!何滄瀾暗吃一驚,想到:“如此規模,怎生從未聽人提起?”走近一看,方知其故,原來那寺廟空具規模,只剩殼子,觸目盡是敗坦殘壁,是以香火闇然,鬼氣森森,看其建築似非中土之物,乃是元入留下的喇嘛廟!邵成並不下馬,穿過廟門,何滄瀾亦步亦趨跟進,來到中殿!這殿相當於中土梵宇之“大雄寶殿”,雖遭兵焚,仍剩六、七成規模,甚是壯觀,裏面人聲寂然,卻火光燭照,門外有一色七、八匹快馬,想是思齊莊中莊丁所有!殿裏閃出一人,大刀霍霍,低聲叫道:“邵成!你這時才來?”乃含叱責之意!暮見龐懷芝在後,欣喜情溢眉宇,恭聲道:“女莊主!”龐懷芝豎指輕噓一聲,揚手示意何滄瀾跟來,自往門裏走去!只見大殿中生着一堆柴火,火舌熊熊,上架木架,烤着兩頭全豬,旁邊還擺着好幾壇酒,火堆左側,一排大桌,坐着七個牛頭馬面的江湖高手!右側則孤單單一桌一椅,“抱松居士”就坐在那裏,有她師兄梅應龍侍立身後!她“嚶嚀”一聲,急撲上前,那中州一鼎微露笑容,輕握着乖女兒的手,梅應龍側頭低問:“師妹,怎的知道趕來?”散立在老莊子身後的八個佩刀莊丁,見女莊主駕到,神色都為之一振一喜!龐姑娘眉目一掃,真是聞名不如一見,見面勝似聞名,個個形象詭異,包君只見一面,終生難忘!第一個是彪形巨無霸,雖大馬金刀坐在椅上,卻似站着,可見其身材之高,金剛怒目,鬍鬚全白,身旁豎立六尺高三尺寬的奇形兵刃“金胄盾”!這盾厚達三寸,揮舞時何異銅牆鐵壁,首尾收束如柱,正是支六尺長矛!此人乃是世居金沙江,以“護身摩雲金胄盾”威鎮一方的“羿”家主人,羿超公!第二個是瘦長如鶴,尖臉青滲滲的,兩眼閃閃爍爍,宛如螢火,一根烏油油的竹骨仗亦插在地上,正是“粘字訣”大行家——從皮西。緊鄰其旁,是他的渾家胡不煙,“華籃帶媚”她空有一個好名字,身形肥碩約有乃夫三倍大,國字臉上橫肉四擠,身着男裝,真乃女中丈夫,巾幅不讓鬚眉,他們夫妻兩人,形狀各殊,有點男女易性,陰陽倒置,亦仍不配,居然白頭偕老,該算有緣!這“帶媚”凡事出頭欺壓乃夫,十足的河東獅,唯一憾事不是膝下無兒,而是唇下無須,因為枯杖翁凡事讓她,武林中或以為其技不如妻,其實論身手,胡無煙還是遜一等。這第四位,乃是北方武林重鎮,山西大同府,鐵翎寺方丈大師叔;頹頭陀——巴雷法師,他以“三十六路降魔方便鏟”起家,佐以不畏刀槍的橫練工夫,乃當今武林唯一由外家入門而擠入高手之林的好手!以上四位,年齡均在七旬以上,亦均已歸隱,近二十年來從未出面,但再過來的這一位卻是個儒冠朱履的中年書生,眉清目秀,中庭飽滿,丰神爽朗,翩翩欲仙!龐姑娘看到他,大吃一驚,想道:“名滿燕趙的冀北大俠怎麼也跟我們過不去?”她對冀北大俠“一筆判”索石椎,一向特別注意!因為她自己的帝子劍很短,一筆判的劍更短,還不滿—尺,“遊星劍”劍招中兼帶點穴,而索石椎即以專點“五陰穴”成名,這五陰穴是暈、輕、重、麻、啞、死等穴之外,一吃點中,重則真氣被破,散功而亡,輕則真氣四散,終生殘廢!“一筆判”對陣之際,一不出掌,二不刺劍,倒拿匕首,專用獨門點穴工夫,以劍柄敲“五陰穴”,他貌雖似中年,實與龐劍豪相若,為人公正不阿,成名甚久!乃北方地面上唯一不死不隱的好手,卻不知為何也找龐劍豪的碴兒?冀北大俠下手,乃是兇名昭昭的“浮羅道人”,此人左目傷明,烏啄嘴下拖山羊鬍,左肩斜搭“冷玉劍”,着手“八十一路風雷劍”號稱遇敵從未使完,內家功力已達飛花摘葉之境!此外,獨坐一旁遠離眾人,還有一個,竟是——活屍馮倫!他身上那股味兒,任是高手也不敢領教,只好請他遠坐一例!七人之中,馮倫年歲略小無幾,功夫雖不稍讓,但輩份終是稍差一肩,其餘六人,均是本門第一人,而他上面有管頭師父——老馮倫在,因之不客氣地請他“迴避”!他們的形狀名字,龐姑娘全聽過,卻不知竟會聯手找他父親的晦氣。在龐姑娘打量彼輩的當兒,他們均紛紛側目視看門口的來人!只見那文士小夥子,一身秀才裝束,不華不寒太陽穴一平如紙,兩眼神光不露,分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他腰掛鐵鋼,手提寶劍:何滄潤神色自若,揚目掃視全場,眼光停在中座神像上面!這喇嘛廟乃供奉着“濕婆大神”,青面獠牙,金睛朱發,銀盔金甲,共生八手,猙獠異常,何滄瀾注目良久,才微微一笑!人家以為他故弄虛懸,那知你在收斂怯意,深自運息,鎮定心神!龐劍豪劍眉一揚,冷哼一聲,他對這往日家中的小廝,有種內心的不屑!身旁的龐懷芝甚是擔心,生伯父親不滿何滄潤這種一身是膽的英雄氣慨!首先坐不住的是活屍馮倫,見這掌門人駕到,猛噴一口白霧,霍然而起,傷勢已愈,今夜不殺這廝,何顏再見師尊?浮羅道人單眼凝視何滄瀾手中寶劍,未免一驚,“青鋒劍”乃花七賞的寶刃,劍在人在,劍亡人亡,怎會到了這廝手中?其他眾人眼光落在那腰畔“墨劍”上,心中都知此人是誰!何滄瀾在江湖上聲名不甚響,但在這批熱中“紫府秘發”的高手中,卻是熱門人物!他微一揚手,阻止行將動手的馮倫比道:“手下敗將,何以言勇,咱們的樑子暫且按下,你尚有興,等下再算,如何?”語氣冷靜,雖然年齡不大,十足有掌門人的味道!馮倫心想:“也是有理,先幹正經事再説!”遂氣呼呼的乖乖又坐下了!何滄瀾這派頭,激怒眾人,不承認他有平起平座的資格!羿超公虎目一睜,倔傲仰頭,並不正視,聲如洪鐘説道:“小子滾開,這裏還不是你撒野之地!”龐姑娘櫻唇微張,脱口嬌叫道:“他是掌門人呀!”何滄瀾是她請來的,她不能聽任別人作弄他!胡無煙鼻孔噴出兩道冷氣,婦人罵街殷的道:“掌門人更該懂得規矩,架樑子也要挑個地方”,説着,笑了一聲,指着“中州一鼎”道:“龐劍豪,你越老越不長進,還動帖子請人麼?”浮羅道人最是陰險,冷冷放出一箭,聲音沙啞着道:“芝麻大的掌門人,還嚇不了人!”龐劍豪身為主人,無端被臉上摸灰,顏色一變,雙眉一聳,長髯拂動反唇相譏:“你們原説八個,只來七個,我還當是花七賞請來的人呢?”言外之意是説你們要惹我龐某人,單人不敢,競需八人聯手,今日七人到場,另外一個花七賞,不知何故誤卯了!龐姑娘芳心一顫,低叫一聲:“爹爹”,又忙回頭看着何滄瀾,神色可憐,不好明説,請他稍迴避一下!何滄瀾拋高“青鋒劍”一尺,再抓住,冷冷瞥了殿中烤豬一眼,假意轉身就走?枯杖翁沉不住氣,聲如破鑼,起立喝道:“且慢,你小於好生在外面等着,老夫有話問你?”這句話説到其他人心上,他們冷嘲冷諷,無非瞧不起他那股子傲氣,又故意出難題給龐劍豪作,那裏真想轟走這“沉陵派”的掌門人呢!為了“紫府秘笈”,找還得找他,更何況他自己送上門來?何淪瀾仰天清嘯,聲如鸞映,道:“留我不難,擺桌椅來,替我設上一席,不憑什麼,但憑這個……”説着,手中“青鋒劍”一揮,眼睛盯了神像前的玉杯一眼,知道這事故之原因,可能出在這“寶物”之上!”羿超公呼地站立,喝道:“你蹬老夫同坐,勿乃太早!”何滄瀾“呵呵!”笑了聲,指着神像前冰晶透明的酒鼎,豪氣幹霄道:“諸位萍水相逢,為的無非是案上酒爵,花七賞不來已誤卯定了,有劍為證,小於不敏,理當補此遺缺而有餘,那位比花七賞高明太多,此事過後小於原再奉陪一局,也不嫌多!”此語一出,舉座皆驚,皆因這句話説得厲害異常,明傷在席羣醜,你等所盼望之人,已被宰了,本掌門功力高於花七賞,自不在話下!暗中也傷了“抱松居士”,本掌門人也可能是,或者有所資格找你晦氣來的!“抱松居士”為了不示怯暗惹七個高手,端桌奉椅,希望能以奇謀擺平,否則不堪設想!何滄瀾硬是要爭這個分庭抗禮,獨樹一幟的地位,因為扯穿了大家無非為了“寶物”誰也不比誰是聖人,高明得那裏去,你們拿得,小於也有資格拿得!不服的人,自己斟酌,假如比花七賞高明的,只管冒上來!他算準眾人必不會反對,因為他們皆希望他能站在他們一夥去也?花七賞的死活誰要去管他?活着的才能互相利用,死了的磋嘆一聲已算不錯了!何滄瀾猜得不錯,這場禍事的禍根就是濕婆大神座前那透明的酒爵上!這玉爵原產在西方和聞名叫“夜光琉璃彝”及玉石精英所制,幹百年難得出一個,琉璃只形容其透明而已!以之盛酒,冬温夏涼,無需暖火加冰,端的是件奇珍寶物!本是元宮舊物,流露民間,最近為西安一殷商所得,特請“威遠”鏢局護送回原籍,那知事機不秘,為黑道朋友知悉,伸手要這紅貨!“威遠”鏢局總鏢頭餘英懇請“中州一鼎”出面排解!黑道朋友自認惹不起他,雖積憤在心,終無奈他何!這事本可揭過,不料,為正到中原探聽“紫府秘笈”消息的羿超公知悉!當年龐劍豪替康松筠尋仇,曾無端搗過他的老窩!此仇不報,何顏立於天地之間?恰好遇到這幾位舊識一齊談起,都認為左右無事不如找找目無天下士的龐劍豪的晦氣,於是硬攏此事,替線上小輩出頭,無事生非了!這一來可苦了“中州一鼎”龍劍豪,本來“思齊莊”尚未開莊,江湖事原可不管,不想因為卻不過情面,競惹來這濤天大禍!那七人之中便任何一人,他單打獨戰均可無慮,但以一敵二卻難保不敗!思齊莊人手又少,勉強把老黃、兩小和八個莊丁組的“方鼎刀陣”算上,並只五人而已!大小姐逃得無影無蹤,老黃需守家,所以此地成了三比七的場面!這地點是羿超公挑的,龐劍豪自知大事不妙,根據郎中不願把死人往家裏送的理由不願在家裏裁斤斗,故不願更動,死活豁上了,那知無巧不成事,女兒倒自行摸來了!桌椅原多着,梅應龍、龐懷芝因為有尊長在場,輩份低,沒資格陪坐,侍立在“中州一鼎”兩旁,便宜了何滄瀾,他屬一派常門人,理該坐一張椅子!烤肉香氣四溢,令人垂涎欲滴!龐劍豪吩咐莊丁獻肉奉酒後,起立朗聲説道:“諸位都是龐某舊識,睽別二十載,今朝有幸聚於一堂,總是有緣份,不管所為……為何,都值得共飲一杯!請!”眾人各飲一杯“中州一鼎”再道:“因為時日匆促,地處倡僻,招待不周,尚請原諒!”浮羅道人首先發難,自言自語説道:“喝酒要用那璃璃彝才夠味!聲音雖細若蚊蟲,但眾人均清楚聽到?“道兄迫不及往!”龐劍豪微笑着道:胡無煙拍胞説道:“龍劍豪白藕紅蓮,本是一家,你仗着手底下有兩下子,適得道上朋友沒飯吃,兩眼淚汪汪,怪可憐,這樣可不成,依我看你,乖乖的把那撈什子雙手奉上,我們也不難為你今天的事就算揭過了!”梅應龍怒形於色,乃師雖未回頭,卻似背後長有眼睛,輕“嘖”了聲,示意他稍安勿燥一面道:“從大嫂,這算你的意見,還是大夥兒的意見?”姜究竟還是老的辣,“抱松居士”這話説得大有學問,乃要挑撥他們窩裏反,因為“一筆判”索石椎俠名頗著,找自己碴兒,想來只是拘於羿超公的情面,當不會容忍胡無煙的高見!巴雷大師那裏不知其意,口誦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咱們別越老越不成話,這裏有三個晚輩在場,別教給他們壞榜樣,徒以口齒爭勝,依老納愚見,不如在手腳上評理!”説畢,他沒忘了補飲一杯,他是不忌暈酒的!這巴雷大師平生剛愎自用,脾氣跟手中方便鏟一樣硬,嗔念未破,四十年前以成名人物苦戰新手龐劍豪不下,引為奇恥大辱,所以今日才插上一腳!龐劍豪,表面雖不動聲色,心中卻怦怦作跳,這批牛鬼邪神歸隱之前,全曾較量過,年來自己雖練就“回魂功”!但人家伯亦有新花樣,本來是七比三之局,現在女兒雖已趕到,但對方亦變了一個形成八比四,這等於要一敵二,如何是好呢?但龐姑娘卻不擔心,她算準是七比五,因為何滄瀾是非幫自己不可的!始終埋首努力吃肉的何滄瀾,突然放下酒醉,道:“今日之會,除區區之外,座中盡是豪英,所謂有智不限年少,無智徒只年老,若在手腳上打打殺殺,未免俗得狗咬狗,區區淺見,不如各露一手絕藝,以定勝負何淪瀾反正行家眼中藏只剪,孰強孰弱,一目瞭然!”説罷,抬頭望了巴雷大師一眼,又道:“嘿嘿……好讓後輩小於,瞻仰前輩究有多高的風範2”剛才巴雷大師口中的三個後輩當中,有一個是指他而言!但以掌門人分廳抗立,只是聽了不甚入耳,誰是小輩、誰是後輩、江湖無輩!“一筆判”聞言,頻頻頓首,意思説:“是極、是極!”卻仍不置不詞!龐姑娘可樂開了,喜上娥眉稍,如此一來,自然是思齊莊沾了大便宜,不必混打亂殺一通,心付:“我就知道他會幫我!”眾人,本來誰都不服誰來領導,不便承認今日是聯合陣線,以多為勝,只得默然!而且,這是表現自己的成就最佳機會,只有活屍在一旁吱吱嗽嗽道:“敵我雙方陣線已明,如此豈非便宜了龐劍豪!”何滄瀾口露笑容道:“區區若非技壓羣倫“酒彝”自願放棄,誰要是不能令區區口服心服,也休想保有它!”他根本就不想“琉璃彝”説來輕鬆,最後一句又咬了龐劍豪一口,要逼出他的絕技來,否則,他是不肯白幫忙的,你總得拿出點東西來瞧瞧!”眾人雖覺似乎吃虧了,但羣龍無首,誰敢大包攬説這酒彝應歸他所有?但又無更好的方法來反對!龐劍豪見無人對這小於的厥詞反對,以手加額,大有頭痛之狀,可也不得不從命何滄瀾這事對他利多於害,否則,吸人大家亂殺一通,立命清理場於,並作紙籤,好決定先後!抽籤結果,巴雷大師第一,馮倫第二,竹仗翁第三,浮羅道人第四,何滄瀾第五,其他依次是龐劍豪,一筆判,羿超公,胡無煙殿後!巴雷大師身形一聳,翩若巨烏,落在兩造中央,口誦佛號過後,向思齊莊莊丁道:“貴管家,借寶刀一用!”邵成伸臂使勁,大刀破風而去,巴雷伸手一接,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只聽“噹啷……”三聲,大刀分為三段,跌落地上!這一手還嚇不住這些大行家,巴雷伸手揀起兩段,合什拜佛,掌中夾着大刀斷片,閉目運功……龐劍豪凜然大驚,心付:“這禿驢臨老改練內家?”約數盞茶光景,巴雷滿臉通紅,兩臂火熱,突然斷喝一聲,雙手欲開還合,大刀微墜半尺,斷處已恢復原狀!他再度加工,未幾又鑲上另一斷片,雙手微一搓磨,笑道:“貴管家借步,大刀還你,只是薄了一點而已!”邵成依命上前,接過大刀,巴雷卻道:“且慢,請往老袖頭上不客氣招呼過來!”羿超公白髯四飄,心知老友要大大露臉了,邵成鼓其全力,猛砍三刀:“匡、匡、匡”三聲過後,手臂痠麻,而頭陀無恙!巴雷大師在喝采聲中,得意洋洋歸座!活屍馮倫一蹦一跳來到殿中央,臭味撲鼻,個個皺眉噁心,胡無煙尖叫道:“馮倫,你行行好,你那手天下皆知,換件新的吧!”馮倫仰天嗽叫,自覺體面十足,心意一説,吩咐備一盆水來。活屍的底細,何滄瀾總算全知,心想他不噴霧薰人,還有什麼花樣好耍,因此更聚精會神注意,只看他跪在地上,離水面五寸高,動也不動!俄而,一班冰冷霧氣,透自馮倫指端,迫降水面,眾人雖離他頗遠,亦覺寒意襲人,白霧越來越濃,成一煙柱,聯在鐵盆和屍手之間,盆底之水,受冷結凍體積膨脹,驀聽“崩”地一聲,盆破冰落,活屍嗽叫一聲,凱旋迴座!其次輪到竹仗翁,他吩咐莊丁裝冰於盆,置盆於頭頂,卻不起座,只拱手向浮羅道人道:“道兄請!”浮羅道人,知道其中必有道理,仍抄巴雷大師舊法,向莊丁供刀!大刀勁射處,只見浮羅道人不趨不避,等那刀近身一尺,突然弓指一彈,刀斷橫飛,眾人只覺眼前一幌!浮羅道人星掣風馳、疾撲抓刀,等定睛一看,不覺同聲叫好,原來他雙手前抓後扯,已將兩片斷刀抓在手中!這手彈指功夫和輕功,確可傲視武林,浮羅道人很是自傲,再耍兩次,每次身形均如狸貓撲鼠,手到刀來!這時,竹仗翁從頭頂上取下冰盆,説聲:“獻醜!獻醜!”盆中熱水滾沸,白氣騰騰!何淪瀾微凜,想道:“這老兒的功力不在“青山公”之下了。”龐姑娘頻頻頓足,因為下一個就是他呀,何滄瀾想得出神,並沒發覺!直至羿超公叱道:“小子怕了,就別上!”何滄瀾始才驚覺該輪到他了,臉色佛然不悦,本來只想胡亂舞劍搪塞,這時,頓改主意,雄心勃勃,要令這批牛頭馬面們知道,他掌門人,不是白封的,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殿裏,門窗緊閉、鴉雀無聲,神座案上,一密排八十一根小燭,左右兩邊並有木椅擋風。以防由破處以入夜風搖動!何滄瀾向邵成輕聲吩咐幾句,開始緩緩舞劍——劍走“六合劍法”,自不值識者一笑,但劍無嘯風,有形無聲,卻教眾人個個膛目,輕之念均全收起,代之以訝異:“何物小兒,內功已達爐火純青之境!”燭火時而幌動,那是來自夜風,非幹墨劍!龐姑娘看眾人神情,心中喜茲茲地很是得意受用,卻賂感遺憾:“那天她見到的是刀路,今天怎會是劍法,這劍法的招式沒有那刀好!”她那知何滄瀾練絕技時,一向是以“六合劍”、“八卦刀”乃是新學,為慎重計不敢輕用,生伯出醜!突然,在眾人凝神注目之際,邵成叫道:“六八!”霎時,墨劍劍端宛如春蠶呈絲,“撲”地一聲,吐出一縷劍氣直射案上,燭火陣中,第六排第八根應聲熄滅,而其餘聞風不動!“五三、一七、三九……”,根根依數應聲而滅!眾皆凜然,各有心思,浮羅道人想道:“這廝已可隔空點穴,比自己那招高明!”羿超公想道:“精華內斂之際,意在心底,無視無聽,這廝居然意在心身,假以時日,伯不達到一心兩用之境!”胡無煙卻是不信邪叫道:“二八”,第二排第八根燭火立即熄滅!巴雷大師曰:“二九!”浮羅道人曰:“四三!”竹杖翁曰:“七一!”龐姑娘嬌聲叫道:“——!”室中一時人聲吵雜,各人紛紛如法泡製,燭火連熄十數根,屢試不爽!竹杖翁臉上陰晴不定,眼睛兇光閃爍,宛如燭火,忌才妒能之心,油然而生,暗思此子不及早除去,將來龍行在天,那還得了!浮羅道人,比竹杖翁有過之而無不及,嫉妒像一條蛇,咬着他的心,驀然,提口真氣,聚在璇璣,天突穴之間,預備驀作“獅子吼”趁何滄瀾心神專注之際,淬不及防使他真氣四散,傷膽害脾,走火入魔!龐劍豪則撫然無語,心付:此子小時碌碌,大時了了,例以時日,真非池中物,但他年齒能有多大,功力怎會臻至此般佳境,非試他一試不可……三人各懷心思,各有打算,驀聽“中州一鼎”開氣吐聲,喝道:“九十!”何滄瀾正達飄飄欲仙之境,靈台一塵不染,依言吐劍,忽覺有誤,小錯已成!燭火只有九九,那有第九排第十根!劍風吐處,“嗤!”地一聲,吃掉“九九”!眾人神色各異,羿超公神以稍弄,呼了一口氣,似釋無限重負!龐姑娘一則一喜、一則一憂,喜的是“滿招損”“謙受益”,何滄瀾鋒芒太露,能犯小錯,總比被人嫉妒的好,憂的是,老爹出聲搗蛋,惱了他可怎麼好?浮羅道人,怒形於色,至此方舒,喉頭一咽,散去真氣!何滄瀾沒有護法,傷敵良機,殺人立威之機已失之交情,豈非可惜!若浮羅道人發出“獅子吼”,他可能回劍劍芒疾吐,將他立斬當前,花七賞便是一個榜樣,那有他逃出劍下的可能!在座諸人,誰也沒有他這番無敵不克的功力,便連龐劍豪也不成!何滄瀾一笑收劍,左掌微翔,輕風拂燭,瞬眼全寂,拱手道:“遺笑方家!”他不知在無意中,已激起多大的波瀾!小猴精歡呼一聲,意欲拍掌,一見場面不對,馬上住口!殿裏殿外沒有掌聲,沒有喝采,因為眾人的心,都沉甸甸的不自在,沉重得很!許久之後才恢復正常——眾人都把眼睛集中在龐劍豪身上,他要不能使眾人口服心服,琉璃彝已非他所有了!只見他起立朗聲道:“諸位珠玉在前,龐某不懂什麼,表演個雜耍,聊博諸君一笑!”只見邵成等三個莊丁,捧出一桌,放在殿中,上置一個大銅盆!龐劍豪捲袖緩步而出,雙手懸空,離水面三尺,驀然一合拍,叫聲:“着!”銅盆中的水,升起一條水柱,久久不落!“抱松居士”五指微動,或揚起,或按下,或左撥,或右推,那圓圓一股水柱,漸漸分出臻首柔荑來,赫然是一美女!龐劍豪伸手牽引,“水仙”身姿娜炯迴環漫步,嫋嫋婷婷宛如擯出洛水!驀聽他再聲“着”,幾絲迴風透自指端,不絕如縷,穿水而過!霎時水仙衣帶飄揚,翩翩起舞……座中眾人,均是行家,知“中州一鼎”雙掌開合,運勁成風,簸動水柱,使其變形,幻出“水仙”,有如雕木,塑泥般的自然!拉起一股水柱不難,只要運掌成風,風中貫氣,氣吸水面即可,要水柱不落,亦非難事,只要提吸住即得,但要“水仙”幻化成形,隨意揮動,動盪如真人,卻非有異術特技不可,並非人人有為!要知練家子,出掌成風,風極雄渾,只直不歪,而要塑造這“水仙”,風力不但要四面八方吹來,且要增減如意,分毫不差!如何滄潤所表演者,只能來勁力成束,暗擊一點,他現在卻能使幾十股功力,由四面八方集中而來用以固定水型脱落,雖然距離較近,可也是一項功力已登峯造極的表現!盆中美人,或開眸或垂首,無不微妙微肖,把眾人看得如醉如痴!龐懷芝,梅應龍暗暗得意,今霄大難已過!突然——龐劍豪兩手一壓,風協斜削,候地“水仙”幻滅,水珠不濺!眾人一看,水中那裏一清見底,那裏還有洛神!頓時暴發一陣喝采,自嘆弗如!喝采聲中“一筆判”起立朝龐劍豪拱手,然後朝眾人稽首示歉,一言不發,飄然他去,來時不着一語,去時不置一詞,贏得起、輸得起的是大俠風範!胡無煙悻悻然的撇唇道:“龐劍豪,你師門的“回魂功”教你練成了?”説着,拉起骨瘦如柴的丈夫竹杖翁就走!羿超公自倒一杯酒,朝前一伸,朗聲道:“龐劍豪,老夫敬你一杯,“亂掃疑雲”。”説着“咕嚕”一口仰脖子灌下!龐劍豪瀟瀟灑灑的滿飲一盅,道:“老君敲門。”!羿超公“呵呵”笑了兩聲,再倒一杯,道:“羚羊掛角。”龐劍豪毫不思索道:“女媧補天。”羿超公神色一變,舉杯邀飲,道:“鷗俏攝蚤!”“中州一鼎”伸掌手撫杯沿,沉吟良久,道:“消遙四海!”羿超公悶哼一聲,提起金胄甲就走,他們兩人,似在行酒令,你一句,我一句之間,已鬥完一場!何滄瀾見曲終人散,一走就是四人,此時開溜,正是時候,收劍動身!龐劍豪向女兒以目示意,小猴兒精喜道:“你等一會!”巴雷大師、浮羅道人,馮倫等亦正走到門口,聞聲回頭,異口同聲冷笑道:“中州一鼎,你敢留我!”龐懷芝看闖了禍,急忙搖手道:“不是你們!不是你們!”三人哼了一聲,擺首就走!何滄瀾緩緩轉過身來,龐劍豪傲然危立,兩人俱不動聲色,都是從骨子裏傲出來的人,龐懷芝暗道不妙,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照理,以兩人輩份,兩人過去的歷史……何滄瀾應該温文謙恭,執後輩之禮!但是,他不能,在經過那麼多波折之後,好不容易才爭得足夠分庭抗禮的資格,他豈肯以掌門人的身份事人!況且,他與龐劍豪當日有殺身之恨,今日又有為他解圍之德,當年他欲置八歲一個小孩子於死命,可知其心胸之不寬宏2而今事實證明何滄瀾乃可造之材!比之他那寶貝徒兒,高明太多了……他不肯先行禮,龐劍豪佛然不悦,冷哼一聲!何滄瀾冷冷一笑,隨身就走,這份無禮,觸怒了梅應龍,語含侮辱的道:“且慢,閣下欠鄙莊一把寶劍?”何滄瀾仰天大笑,狂態可掬,微一作勢,青鋒劍脱手而出,直射梅應龍,晃出廟門!這是龐懷芝當日贏來的,可憐!她師兄還念念不忘,已是無恥之極了!何滄瀾當日若非顧兒時青梅竹馬的舊倩,便有十個龐懷芝也被斬了!龐姑娘一見弄出這種場面,急得要哭,飛身欲追,乃父扣住其手,小猴精掙扎再三,忽然爆發出一陣哭聲,伏在老爹胸膛哭個痛快!一且幸福的希望,如今俱成泡影,他們摧殘了一個少女的愛心!“中州一鼎”按撫其發,喟然一嘆!是悔!是梧!梅應龍雙手剪背踱起步來,青鋒劍拖在他身後,像多了只狗尾巴!可惜,龐懷芝與他只有兄妹之情,而且還懷疑是他的親兄妹呢!因為那“應龍”兩字的命名,不應只是一個懷念詞而已!何滄瀾戰戰競競走出廟外,卻發現七個高手分作鳥獸散,不找自己麻煩,很感意外,他不知這是事出有因的!“一筆判”服氣,無顏再事留連!羿超公在論劍之際,妄走險招,身陷險境,被“中州一鼎”用“回魂功”輔佐“遊星劍”,以“逍遙四海”一招,在理論上擊中其背,吃了啞吧虧,急欲檢討戰局思索解法。竹杖翁真功夫在槍桿之上,不容表現,只以真力燒開冰水,拋磚引玉,太過稀鬆,被老婆拉着耳朵走了……何滄潤如釋負重,獨自快馬加鞭,快速逃跑,奔往洛陽……他要尋找的人以現在説應是個落魄的武師,他往這個圈訪尋準備錯不了那裏去!無奈有些人伯事不肯多説,這事競相當棘手!費了三天,才打聽到他可能的住址!他知道那人即遭到凌遲酷刑,而無能為力!已是無朋無友,苟延殘命……在洛陽西南十五里,有一水南村,傍山倚水,只是個不足百户的小村落——此時已是四月,春草漸綠、楊柳抽芽,溪水澄碧、繞村而西、白鵝戲水、漁翁整網,融融樂也!”這日——轡鈴叮噹,來了一人兩騎,引得一羣小孩子傍馬奔走,嘻戲驚奇,這書生客氣地打聽楊平的住址,他們樂於指引!“巡八方”楊平住在村西,非倚鄰而居,孤零零數椽茅舍,外圍竹籬,籬裏是菜圃!何滄瀾緊繫馬在樹,登門求見,應門的村婦,一見他身佩長劍,嚇得魂魄出竅,回身就跑,不敢自作主張,差遣小孩叫丈夫回來!不久,一個三十上下的莊稼漢急奔回來!何滄瀾知他必是“巡八方”楊平的兒子楊洛兒,遂朝他切切秘語……楊洛兒半信半疑、又驚又喜,引何滄瀾登堂入室,來到最偏僻的一間內室,朝門裏叫道:“爹,有人找你!”房裏呻吟一聲,聲音悽楚,令人汗毛倒豎,何滄瀾推開楊洛兒道:“請回避一下,我不會對令尊有所不利!”楊洛兒無可奈何退去,目泛悽容、淚灑胸衣……這人對老爹是福是禍由不得自己了!何滄瀾推門進去,揚目一看,斗然有攬心之痛,榻上老頭,臉無血色,四肢不全,赫然是一“人最”!室中藥罐處處,藥香撲鼻!“巡八方”乏力的瞥了何滄瀾一眼,慘號一聲,以為青天白日下見了鬼魂,渾身顫抖激動,身體扭轉,如有手腳定是向牀榻裏縮去……何滄瀾趨近牀榻急聲道:“老丈勿驚,我不是神槍手任志琛,而是他弟弟!”“巡八方”聲音抖動,擺動着兩隻殘臂,喘囁道:“任家……慘遭……滅門,應該……無後……”何滄瀾簡單地述説了些當年母子脱險經過,又自我介紹道:“我是“沉陵派”掌門,欲雪父兄之仇,身手尚不錯,老丈請勿見疑,亦無需懼怕請將我哥哥生平的事相告!”那知,“玩陵掌門”四字,對可憐的傷殘老頭毫無影響,他只一股勁兒疑神疑鬼……何滄闊無奈,伸手靠在楊平斷了的殘肢上,證明自己並非幽靈!楊乎目有所見,肢有所觸,不由不信,才漸漸穩定下來,突然老淚縱橫,冤從中來,哭道:“任志琛……志琛,害得我好苦……”何滄瀾不好置啄,口風一轉,問道:“老丈愚後一次看到我哥哥是什麼時候?”“巡八方”默默細數兩眼開合,怔望着屋棟,心思超越了時光與山川,從記憶中搜尋逝去的歲月已不存在的光榮,茫茫感喟道:“二十年了,不是二十年,最後一次見面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也是這樣的春天……”何淪瀾暗呼了口氣,長久渴望的聲音,終於有了迴響,遂靜靜聽”巡八方”細訴乃兄生平的英雄事蹟!“那時候,我還年輕,你哥哥單劍斃五兇,英名遠播,我們一起在徐大師(徐壽輝)手下作事,他是頭兒,我是副手,一起在中原聯絡各方豪傑,圖謀舉事響應!不料陳友諒那小子不懷好心,南方派人要神槍手星夜趕回護駕!我去找他時他已走了,只有一位扭兒,是的,一位女客,説你哥哥同他師父一起出去……”任志琛在徐壽輝手下作事,何滄潤原聽母親大概提過,是以對(朱明)得有天下並無好感,因此膽敢進宮盜寶。對今日的皇帝老兒並無敬意!何滄瀾聽“巡八方”突然停止,急問:“一位女客?你那夜裏有沒有再碰到他?”“沒有,我留下口信,也走了……後來他回南方,已經太遲,徐大帥倒了,不久,府上就出了事,可能是陳友諒手下的人乾的!”何滄瀾對他所知道的情形並不滿意,失望的道:“你不知道究竟何人所為?陳友諒手下沒有能人,而且也不必偷偷摸摸幹!這個我想過了!不應是他們那一夥,一定另有其人!”“巡八方”緩緩點首,感慨萬分的道:“那姐兒也是這樣説過……”“那扭兒後來怎麼了?”“巡八方”突然生起氣來,叱道:“你怎能這樣稱呼她,你哥哥要不出事,她會是你嫂嫂!”何滄瀾不敢開口撥撩他,“巡八方”繼續説道:“她得知噩耗之後,年紀輕輕的拿着一把劍,四處尋仇,後來也不知流落到那裏去了!”這簡單的幾句話裏,展示着一個破滅的愛情故事,有種出奇的悲哀感受,撲擊着何滄瀾,感到十分惆悵,半響再問道:“這位姑娘姓什麼?師門呢?”“我僅見過兩次面,只記得她姓尚,是廬山派的!”“廬山派?”何滄瀾默默記住,又問:“我哥哥的師門呢?外界很少人知道。”楊平思索了一回,才道:“姓尤,是峨嵋逐徒,使鐵旗,他們師徒感情很好像是親兄弟一般!”何滄潤頻頻點頭,搭然若失,仇人姓名,仍是個迷,豈不苦惱?良久一振,精神道:“我在山東,偶然聽説你為了我哥哥的緣故,飽受折磨……”“巡八方”楊平臉上露出一絲悽慘的苦笑,似已在命運下屈服,經何滄瀾再三催促,他始道:“徐大帥倒台後,樹倒捆猴散,舊日朋友死的死、逃的逃,沒人掌大旗,便散了夥,我四處餬口養家,自信也沒幹過傷天害理之爭!鼎革之後,埋名隱姓,解甲歸田,本想平淡名利,了此殘生,不料有一天,房三峯卻找上門來!這廝三十多年前,犯在你哥哥手裏,廢了一條臂膀,記根在心,另投名師,發誓復仇,不料汝兄,一死了事,他報仇無門,就折磨我泄憤了!唉……”“他抵死不信任志琛已死,硬要我説出神槍手藏身之處,我打不過他,他把我四肢每年一段,分作十年截斷……”説至這裏,老淚温濕,哽咽不能成聲!何滄潤道:“你怎會任他宰割,逃之天天不行嗎?”“家徒四壁攜家帶小,逃到何處為生?而且他已言明,就是天涯海角,他也不放過,那時可要誅我全家!而且這廝也不知在那個幫會得意,七年前吧,小兒東攢西湊借到一筆款子,正等遷徒,忽有嘍羅上門恫嚇,原來吾家在監視之中,已寸步難行……”説到這裏,嘆口氣再道:“不逃也能,逃了可得全家盡死,不逃只我老頭子一年苦兩個月,慣了倒經得起:”何滄瀾仍然不忍,想道:“聽他語氣,似感還很便宜!”因問:“這房三峯,每年什麼時候來?”“不一定,總在四到六月之間吧!”何淪瀾於是在他家住下,從四到六月或者更長,一定要替他將這事了結才能安心離去!他自信有這個能力!五月下旬的某日深夜,水西村在月光的撫慰下睡熟了,月亮,像個金球,投射下柔和奇異的光明,在茅舍、在村路、柳樹上!村之一角,一間茅舍中門户洞開,門裏黑漆漆的,像個黑洞,裏面藏着奇形的怪獸,似有亮晶晶的眼睛,透過爬滿密葉長蔓至花的籬巴,向外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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