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塞寒青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不用拉,我累得很,你先替我把靴脫了。”
青衣俏婢答應一聲,伺候著他脫下長衫,然後跪屈一膝,再替他脫下靴子。
這一脫下長衫,脫下粉底快靴,江寒青哪裡還是江寒青?
他,赫然竟是一個女子,一個二九年華的美麗女郎!
看,她不是正從臉上揭下一張人皮面具?
她,有一雙翦水般的雙瞳,也有一張紅菱似的小嘴,配著她白裡透紅的俏臉,雖非人間絕色,卻也算得上紅粉佳麗。
再加她脫下了長衫,露出一身緊身青綢勁裝,鼓騰騰的胸脯,和窄窄的腰身,更顯得婀娜動人!
那女郎已然嬌慵無力地在一張櫃檯前面,坐了下來!
一手慢騰騰地打開盤在頭上的髮辮,黑亮的秀髮,披散下來,有如春雲委地!
驀然,窗前輕風一颯,室內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人影!
青衣俏婢驚啊一聲,忙不迭後退了兩步,嬌叱道:“你是什麼人?”
疾快的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劍,振腕之間,幻起三朵劍花,朝那人迎面刺去。
那人一聲不作,凝立不動,直等青衣俏婢劍尖快要及身,突然屈指朝外彈去。
但聽“錚”的一聲,青衣俏婢連人帶劍,被震得跟蹌後退。
那人也不追擊,緩緩轉過臉去,目注青衣女郎,冷冷地道:“你究是何人?”
青衣女郎已從鏡中看清那人書生打扮,身穿一件破舊青衫,是個面容略顯蒼白的中年人。
她也沒轉過身來,只是對著大銅鏡,冷冷一笑,反問道:“你呢?你是什麼人?”
青衣俏婢被中年文士一指彈在劍脊之上,震得後退了兩步,一柄短劍,幾乎被震得脫手,心下不禁大吃一驚!
但她仗著有姑娘在旁,膽氣一壯,道:“好啊,你膽敢在咱們姑娘房裡撒野,那是不要命了!”
短劍一挺,欺身朝中年文士後腰刺來。
青衣女士隨手取過一條絲帕,往秀髮上一紮,俏生生站起身來,喝道:“小香,快退開去,你不是他的對手。”
這話說得已經遲了!
青衣俏婢小香短劍寒光一閃,堪堪遞出!
中年文士連頭也沒回,右手兩個指頭朝後夾住,已把刺來劍夾住!
小香狠命的一轉,短劍被人家兩個指頭夾住,就好像生了根一般,哪裡轉得動分毫?用力一抽。依然動也不動。
心頭一急,左手中食二指一駢,閃電般向中年文士背後“靈臺穴”上點去!
這一著,她出指如風,中年文士總究竟背後沒長眼睛,哪裡避閃得開?但聽“撲”的一聲,點個正著!
小香兩個指頭,一下點上中年文士穴道,但覺有如戳在鐵石之上,兩根嫩得像春筍般的纖指,這下幾乎一起折斷,直痛得她睫含淚水,口中“啊喲”一聲,急急往後躍退。
中年文士頭都沒回,兩個指頭夾著短劍,輕輕丟起。
短劍化作一道白光,脫手朝樑上激射而去,但聽“奪”的一聲,連柄沒入梁間,只餘一縷青色絲穗留在外……
青衣女郎目光斜睨,冷笑道:“好功夫,你這是向我示威吧?”
中年文士丟出短劍,連看也沒看一眼,冷聲道:“不敢,姑娘怎不回答在下問你的話?”
青衣女郎道:“你不是也沒回答我問的話麼?”
中年文上嘴角微撤,曬道:“在下只想知道姑娘假冒江二公子,究是為了什麼?”
青衣女郎瞧了他一眼,反問道:“閣下是那江二公子的什麼人?”
中年文士道:“一不沾親,二不帶故。”
青衣女郎也朱唇微撇,輕哼道:“非親非故,閣下為何要替江二公子出頭?”
中年文士雙眉挑動,但依然忍了下去,冷聲道:“在下要查的是紫竹庵那件姦殺血案。”
青衣女郎冷笑道:“閣下要查姦殺兇案,那就問錯了人。”
中年文士問道:“在下錯什麼了?”
青衣女郎臉頰飛紅,跺跺腳道:“你總看清楚了,我也是女的呀。”
這話沒錯,難道一個女孩兒家還能做出姦殺兇案來?
中年文士不由聽得一呆,接著冷冷笑道:“那姑娘至少是幾個假扮江公子的人中的一個,那是不會錯的了。”
青衣女郎忽然展齒一笑,道:“不用說啦,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中年文士笑道:“你知道了更好。”
青衣女郎道:“你就是江二公子,對不對?”
中年文士雙目之中陡然射出兩道森冷如電的神光。直通青衣女郎,沉聲道:“不錯,不錯,在下就是江某,姑娘現在總該想到如何自處之道吧?”
青衣女郎神色自若,緩緩說道:“這個我倒沒有想到過。”
江寒青(中年文士)凜然道:“那麼就委屈姑娘戴上面具,隨我走一趟紫竹庵。”
青衣女郎臉上似笑非笑,冷然道:“我為什麼要跟你去?”
江寒青眉一軒,說道:“姑娘最好是隨在下去一趟。”
青衣女郎頭道:“我要是不去呢?”
江寒青道:“只怕由不得姑娘作主。”
青衣女郎嬌哼道:“你想和我動手?”
江寒青道:“如是姑娘迫得在下非動手不可,那也只好如此了。”
青衣女郎柳眉輕挑,笑道:“久聞江二公子武功高強,我正想要討教呢!”
江寒青道:“好吧,姑娘若是輸了,就得跟在下走。”
青衣女郎嬌笑一聲,劍如靈蛇,輕輕一滑,劍尖突然往上挑起,一點寒光,直奔江寒青咽喉!
她出手奇快,江寒青微微一怔,心想:“此女劍法倒是快捷得很。”
劍勢上翹,以同樣快速,朝外封出。
青衣女郎沒待劍抬使老,半途變招,一點劍影,隨勢直落,快速無倫地朝江寒青胸腹直劃而下。
江寒青射出劍勢,居然封了個空,心中不覺吃了一驚,暗道:“看來自己倒是輕估她了。”
急急一收腹胸,向後退出一步。
青衣女郎一著估先,長劍電閃,一連刺出七劍,這七劍不但一氣呵成,記記都指襲幾處要害,煞是狠毒凌厲!
江寒青被她這七劍逼得無法還手,腳下不由得又退了一步,目注青衣女郎,突然還擊一劍。
青衣女郎看他在自己一輪快攻之下,明明已隱劣勢,那還容得江寒青出手,口中嬌叱一聲,纖手疾揮。
第八招上忽展絕學,還劍漾起斗大一個劍花,在電光石火之間,忽然爆出八朵銀花,罩定江寒青胸前八大死穴。
只要容她劍尖觸上,江寒青縱然不死,也得身負重傷!
就在此時,但聽江寒青一聲朗笑:“姑娘小心了!”
寒光連閃,緊接著,但聽響起一陣“叮”、“叮”輕響。
青衣女郎罩定江寒青前胸,冉冉飛來的八朵銀花,都被江寒青劍尖點了一下。
八朵銀花一閃而沒,青衣女郎一柄長劍已被江寒青的劍尖壓住。
要待撤劍,已是不及,但覺劍勢往下一沉,再也掌握不住,拍的一聲,落到樓板之上,心頭猛吃一驚,急急往後躍退。
江寒青也不追擊,岸然道:“姑娘已經輸了,該隨在下走了吧?”
青衣女郎笑了笑道:“姓名自然有,養父若肯告訴你,自會和你說的,我可不敢洩他老人家的來歷。”
江寒青心頭暗暗一動,忖道:“莫非她義父的身份,還高過黑旗令主不成?”
口中依然冷冷一笑道:“姑娘既然不肯說出你義父的來歷,那麼姑娘呢?總該有個稱呼吧?”
青衣女郎雙頰微酡,問道:“你一定要知道麼?”
江寒青原是無心之言,但話聲出口,立時發覺自己不該探問人家年輕姑娘的名字,此刻只好冷聲說道:“在下只是隨便問問,你若是不願說,那就算了。”
青衣女郎臻首微低,低聲說道:“我叫司徒蘭。”
人家大大方方說出名字來了,江寒青反而覺得無話可說,這就問道:“請問司徒姑娘,在下什麼時候見你義父?”
司徒蘭道:“我義父上午不見賓客,大概要待到明天午後才能延見,今晚只好委屈二公子在這裡暫宿一宵了。”
說完,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傾了一粒白色藥丸,託在掌心,說道:“這是飄香帕解藥,服下之後,可使你四肢恢復活動。”
江寒青問道:“你不怕在下走了麼?”
司徒蘭笑道:“我這飄香帕,雖是中人不迷,藥性並不霸道,但在體內消失得很慢,要過了三天,才能恢復,我給你一顆解藥,只能解去三分之一,就是四肢可以活動,但不是恢復功力。”
江寒青冷笑道:“難怪姑娘有這麼大方。”
司徒蘭笑了笑道:“情非得已,江二公子多多包涵。”
說著伸出兩個五指,拈起藥丸,低低說道:“我話都說清楚了,你總可以把這顆藥丸吞下去了吧?”
江寒青心中暗想:“四肢能夠活動,總比這般形同癱瘓要好得多。”
想罷,果然張開口來。
司徒蘭手指抬著藥丸,輕輕放入江寒青口中,然後說道:“好啦,我要失陪了,二公子不用客氣,需要什麼,只管吩咐小香就是了。”
說完,回眸一笑,翩然往房外走去,一面吩咐道:“小香,江二公子還沒用飯,你去吩咐廚房,做幾式可口的酒菜送來。”
小香應了一聲,扭腰朝門外就走。
江寒青緩緩伸展了一下手腳,四肢果然已能活動,只是無法運氣,心頭暗暗駭異:“自己只不過聞到了一點香氣,竟有這般厲害!”
他既然知道司徒蘭義父要見自己,而對方身份又如此隱秘,極可能就是黑旗令主這幫人的首腦人物。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此刻別說功力盡失,無法逃得出去,說是不曾被迷香所制,也非留下來會會此人不可!
他在房中來回踱步,心中只是盤算著自己必須在這一晚之間,設法解除身上迷藥才好。
房門勿然開啟,小香手託朱漆木盤,輕步走了進來,嫣然笑道:“二公子請用酒飯了。”
說罷,放下木盤,取出四式菜飯,一盤炒麵,一壺美酒,和一副杯筷,一齊在桌上擺好,然後斟了一杯酒,回眸說道:“二公子請坐下來。”
江寒青確也感到腹中飢餓,點點頭道:“在下確也有點餓。”
當下緩步走到桌前,在椅上坐下,舉筷吃起來。
他腹中本已飢餓,這一放懷吃喝,不大工夫,酒菜炒麵,都被吃得盤底朝天。
小香站在一旁,直等江寒青吃完,才微微一笑道:“二公子吃飽了麼?”
江寒青笑道:“吃飽了,在下從未吃得有今晚這麼多的!”
小香甜甜一笑道:“那一定是味道很好了,本來嘛,這是姑娘特別關照的,廚師們自然非燒幾個最拿手的萊來不可。”
江寒青道:“姑娘是專門伺候司徒姑娘一人的麼?”
小香抿抿嘴,笑道:“今晚卻派來伺候江二公子來了。”
江寒青道:“那也許是你家姑娘怕在下逃走,特地要派你監視在下來的。”
小香小嘴一噘,哼道:“二公子說出這樣話來,真沒良心,我們姑娘把你特若上賓,連自己的房間,都讓給了你,老實說,我們姑娘一向冷麵冰心,從不假人詞色,就是對她同門師兄弟,也沒像對你二公子這般禮遇了。”
江寒青心中暗道:“原來她還有師兄弟。”
一面微笑道:“在下只是和姑娘說著玩的,姑娘倒認真起來了。”
小香總究年紀還小,被他說得臉上一紅,道:“誰認真了?”
江寒青趁機問道:“這裡真是司徒姑娘的閨房麼?”
小香道:“自然是我家姑娘的房間,你看不出來麼?”
江寒青故意皺皺眉道:“在下怎能佔住司徒姑娘的閨房?姑娘還是給在下換一間的好。”
小香神秘一笑道:“這是我家姑娘的意思,你不要辜負了我家小姐的心意。”說話間司徒蘭走進房間,小香見小姐進來,就轉身退出房門。
江寒青見司徒蘭像有話要說,就問道:“姑娘是否有話要講?”司徒蘭笑道:“有一事要告訴你,秀蘭是本姑娘所殺!”
江寒青聽得大感意外,幾乎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愕然道:“會是姑娘殺的?”
司徒蘭問道:“怎麼啦,你不相信?”
江寒青冷笑道:“確是難以令人置信。”
司徒蘭徐徐說道:“因為她背叛了本門。”
這話更出江寒青意外,怔了一怔,道:“那嚴姑娘會是貴門的人?”
“貴門究竟是什麼名稱?”
司徒蘭道:“抱歉,這是本門的機密,因為目前還不到公開的時候,恕我難以奉告。”
江寒青心是暗道:“聽她口氣,此一名稱尚未公開的門戶,不但行動詭秘,而且聲勢也似乎不小。”
司徒蘭見他微微出神,也不言語,只是淡淡一笑,過了一會,低語道:“我也有一件事。要請教二公子,不知肯不肯說?”
江寒青道:“什麼事?”
司徒蘭美目流動,脈脈含情的道:“二公子武功絕世,小妹心折之極,不知是那一位前輩高人門下?”
江寒青道:“家師世外之人,從未在江湖走動,也不願人知,連在下自己都不知他老人家的名號。”
司徒蘭“嗤”地笑道:“哪有徒弟連自己師父名號都不知道的?二公子那是不肯告訴我了。”
江寒青道:“在下說的,全是實情,並非不肯告訴姑娘,日前家兄見詢,在下也是如此回答的,難道在下還會瞞騙家兄麼?”
司徒蘭故意噘噘嘴,道:“誰知道?”
兩人沉默有頃,司徒蘭忽然凝睇笑道:“二公子,我們換個題目談談,好麼?”
江寒青道:“姑娘要談什麼?”
司徒蘭輕嗯一聲道:“隨便啦,譬如……”
話未說完,突聽一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進來,接著房門口有人輕咳一聲,響起小香的聲音叫道:“姑娘……”
司徒蘭雙頰微微一紅,回頭輕叱道:“小香,你鬼鬼祟祟的,又是什麼事?”
門簾一掀,小香側身閃入,欠欠身道:“方才老主人傳諭,要姑娘立刻陪同江二公子前去。”
司徒蘭臉露驚奇,詫異地說道:“義父上午從來不接見賓客,這時候他老人家行功甫畢,就要見江二公子了。”
說話之時,人已盈盈站起,朝江寒青含笑道:“義父大概久仰二公子英名,才破例在早晨延見,小妹這就陪你下去。”
江寒青心情複雜,自然也想早些見到這位神秘老人,也許可以從他口中,聽出一些眉目,聞言立即站了起來。
司徒蘭看他站起,回頭低聲說道:“我們走吧!”
小香慌忙閃身替兩人打起門簾。
司徒蘭走在前面,領著江寒青走下樓梯,折入一條長廊,一路往前院行去。
江寒青跟在她身後,暗暗留神,只覺這座巨宅,有著不少房舍,但一路行來,卻不見一個人影,彷彿是無人居住的空宅!
不大工夫,已經行到中院,司徒蘭回眸一笑,低語道:“到啦!”
跨入院門,迎面階上,一左一右站著兩名佩劍使女,一眼看到司徒蘭,立時躬身行禮。
司徒蘭朝她們略微點頭,便引著江寒青進入堂中,朝左首一道門戶走了過去。
這左廂門口,同樣站著兩名佩劍使女,慌忙替司徒蘭打起門簾。
只聽一個清冷的聲音說道:“蘭兒來了麼?”
司徒蘭在門口一停,躬身應道:“女兒陪同江二公子來了。”
清冷聲音道:“帶他進來。”
司徒蘭回過身來,悄聲道:“這說話的就是義父,你隨我進去。”
說罷,舉步往房中行去。
江寒青相隨而入,但見這間廂房,陳設簡單,上首是一張紫檀雕花坑床,兩邊放著兩個高腳花盆架,盆中夏蘭盛開,滿室幽香撲鼻!
坑床下首,左右各有四把椅子,也都是紫檀雕花,形式古雅。
木坑上踞坐著一個青袍紅臉老者,身材雄偉,胸前飄著一片片長髯,面貌冷峻,兩道炯炯目光,直向江寒青射來,頷首道:“你就是江二公子麼?”
江寒青昂首道:“不錯,在下正是江寒青。”
青袍老人聲音冷漠,抬手道:“請坐。”
江寒青也不客氣,大模大樣地在左首一張椅上,坐了下來,司徒蘭傍著他下首坐下。
青袍老人道:“江二公子光臨敝宅,老夫深表歡迎。”
他口中說的雖是客氣,但口氣還是十分清冷。
江寒青道:“尊駕見召,在下先想請教老丈如何稱呼?”
青袍老人冷冷道:“老夫不喜和人通姓道名。”
回答得乾脆!
江寒青仰臉曬道:“那是江某多此一問了。”
青抱老人臉色微沉,哼道:“你很自負。”
江寒青道:“江某生來就是如此。”
青袍老人道:“老夫面前,你敢如此說話?”
江寒青大笑道:“縱然刀劍加頸,江某何懼之有?”
青袍老人嘿然道:“那很好,老夫就要你嚐嚐刀劍加頸的滋味。”
司徒蘭聽得心頭暗暗焦急,叫道:“乾爹……”
青袍老人望了她一眼,問道:“蘭兒,你有什麼事?”
司徒蘭道:“你老人家不是有話要和江二公子談麼?”
青袍老人口中沉唔一聲。
司徒蘭低低地道:“那就好好的和他說咯!”
青袍老人微微一怔,兩道森森眼神,朝兩人瞥了一眼,但覺眼前這位江二公子少年英俊,才貌出眾,和自己義女,真是珠聯壁合的一對!
不覺看得暗暗點頭,一手摸著長髯,微笑道:“只要他好好說話,乾爹並無難為他之意。”
司徒蘭被幹爹笑得臉上一紅,低聲道:“二公子,你也別負氣咯,大家好好的說,不好麼?”
江寒青道:“令義父有何指教,儘管請說。”
青袍老人這一瞬間,臉果然和緩下來,聲音也轉變的至為平和,徐徐說道:“老夫有一件事,要向二公子請教,希望你實言相告才好。”
江寒青道:“老丈要問什麼?”
青袍老人道:“令尊江大先生,和老夫也有過一面之緣,三月前傳出噩耗,聽說他已歸道山,不知是真是假?”
江寒青聽得不覺一怔,心中暗道:“原來他還當父親並未身死!”
心念轉動,一面正容道:“先父一向健朗,突告病故,確是太以突然,在下和家兄均隨在,親視含殮,豈會有假?”
青袍老人兩道深凜目光,一瞬不瞬得緊盯在江寒青臉上,似乎是仔細察看著他說的是真是假?口中意味深長的發出兩聲嘿嘿輕笑,說道:“如此說來,江大先生是真的故世了。”
江寒青心頭突然一動,暗道:“他言中之意,似就不信父親已經去世,莫非父親遺體被盜之事,和他們有關?”
想到這裡,不覺冷笑道:“聽老丈口氣,似是懷疑先父詐死了?”
青袍老人臉色平靜,徐徐說道:“有這等想法的,只怕不止老夫一人。”
江寒青劍眉軒動,憤然道:“真是荒謬已極!”
青施老人手拂長髯,說道:“老夫到底哪裡荒謬了?令尊死後,僅一個空棺,總是不爭的事實!”
江寒青目中寒星飛閃,霍地站起,厲聲道:“黑旗令主開棺盜屍,是你支使的了!”
青袍老人微曬道:“令尊死後,棺中並無屍體,江湖上已是盡人皆知,老夫生著耳朵,總可以聽到吧?”
江寒青道:“老丈手下,把江某引去紫竹庵,設下這惡毒隱阱,移禍於我,又是為了什麼?”
青袍老人淡淡一笑道:“那是本門處決叛徒,與你江二公子無關。”
江寒青心頭暗暗冷哼,忖道:“你倒推得乾淨。”
只聽青袍老人接道:“老夫邀晤江二公子,實有一事和你商量。”
江寒青心中一動,暗道:“來了,不知他要和自己相商什麼。”
一面故作訝容,問道:“老丈有什麼事,但請明說。”
青抱老人臉掛微笑,緩緩說道:“主上聽說江二公子武功卓絕,有意邀你參加本門。”
江寒青心頭不覺一震,暗道:“自己還當他是這幫人的手腦,原來還有主上!”
心念閃電一轉,抬目問道:“老丈說的主上,又是何許人物?”
青袍老人一手捋須,神秘一笑道:“主上自然是一門之主了。”
江寒青豈有放過機會,接著頭號道:“貴門總該有個名稱吧?”
青袍老人道:“不錯,但本門還不到公開的時候。”
江寒青冷冷一笑道:“老丈既邀江某參加,卻又連貴門名稱,貴上名號,都秘不見告,豈不是等於空談了麼?”
青袍老人微笑道:“江公子加入本門之後,自會知道。”
江寒青道:“在下先要知道了,方可考慮。”
青袍老人道:“老夫可以奉告的,是本門以排解武林紛爭,泯除門戶私見為宗旨,決非黑道幫會,這一點,江二公子儘可放心。”
他不待江寒青發問,接著笑道:“本門羅致人才,以武功高低,分授職位,俾人盡其才,江二公子加盟本門,職位當不在老夫之下。”
江寒青道:“老丈在貴門中是什麼職位?”
青袍老人似是不願正面回答,淡淡一笑道:“老夫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江寒青暗忖:“此人口氣不小,看來他在這幫人中地位果然不低!”
青袍老人見他沒有作聲,頓了一頓,續道:“老夫不妨實言相告,數月之前,老夫奉主上之命,造訪令尊,擬以本門護法名義,挽請令尊出任……”
江寒青不待他說完,接口道:“先父不答應?”
青袍老人答道:“令尊也並未拒絕。”
江寒青暗想:“父親為人方正,豈肯擔任你們護法之職?”
青袍老人答道:“或惜為時不久,令尊就傳出噩耗,這護法之職,虛懸已久,如由江二公子出任,子就父職,不失為武林佳話。”
江寒青心頭突然一動,暗想:“難怪他方才一再訊問父親是否真的故世?原來他們一直懷疑父親因不願就護法一職,詐稱身死。”
當下心念一轉,冷冷道:“可惜江某並無興趣。”
青袍老人臉色微變,望了司徒蘭一眼,嘿然道:“你最好仔細考慮一下。”
他說到“考慮”二字,語氣特別加重,似乎滿含著威脅意味!
江寒青靈機一動,傲然道:“江某對貴門一無所知,那也用不著考慮了。”
青袍老人突然大笑道:“江二公子,你可知道除了投入本門,別無第二條路可行麼。”
司徒蘭心下一急,別過頭來,朝江寒青暗暗使了一個眼色,起身道:“乾爹,江二公子不諳本門禁律,還是由女兒再勸勸他……”
青袍老人頓首道:“好吧,你要他靜靜地想一想,明天再作答覆。”
司徒蘭躬身道:“女兒知道。”
青袍老人揮了揮手道:“你帶他出去。”
司徒蘭轉過身來,道:“江二公子請隨我來。”
江寒青也不和青袍老人招呼,昂然站起,隨著司徒蘭走出中院。
司徒蘭四顧無人,回頭低聲說道:“你怎麼好對我乾爹這般說法?”
江寒青冷笑道:“在下什麼地方說錯了?”
司徒蘭道:“我沒說你的不對,只是不能和我乾爹鬧僵了。”
江寒青道:“那為什麼?”
司徒蘭低低的道:“我是為你好,你不知道,本門規定,非友即敵,非生即死,除了投效本門,只有……”
忽然住口不言。
江寒青劍眉一軒,道:“就得處死麼?”
司徒蘭道:“你知道就好了,我義父今天對你算是特別優容,方才我真替你耽心!”
江寒青哼了一聲,冷冷道:“多謝姑娘。”
兩人邊說邊走,堪堪回到後院,突聽前面傳來了幾聲叱喝,和一陣金鐵交擊之聲!
這原是一瞬間的事,司徒蘭腳下方自一停,但聞一聲蒼勁長笑,緊接著又是一陣急驟的兵刃擊撞,紛沓傳來!
江寒青暗自忖道:“前院似是來了很多強敵。”
司徒蘭一臉俱是驚詫之色,口中輕咦一聲,說道:“江二公子請先上樓去,小妹到前院看看就來。”
說完,轉身忙朝外行去。
江寒青心中暗道:“這找上門來的,莫非是大哥趕來相救?再不,就是無塵師太和覺勝法師等人。”
江寒青心頭思緒紊亂,一時只作不聞,登上樓梯,走近房門,一手掀簾而入!
就在此時,突覺一縷指風,迎面襲來,身上一麻,頓時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江寒青但覺身軀一震,似是被人拍開了穴道,倏地睜開眼來,但見自己躺在一張雲床之上。塌前站著一個青袍道人,黑鬚飄胸,右手執著拂塵,臉含微笑,稽首道:“江二公子請了。”
江寒青翻身坐起,只覺自己雙臂,依然被人點了穴道,無法舉動,心頭甚是憤怒,喝道:“你們究竟要把江某怎樣?”
青袍道人歉然說道:“江二公子多多原諒,貧道乃奉命行事,情不得已。”
江寒青冷笑說道:“你是奉那青袍老人之命來的?江某頂天立地,縱然刀劍加身,也不會加入爾等匪類組織。”
青袍道人呆了一呆,忽然會意過來,微微一笑,道:“江二公子誤會了。”
江寒青道:“江某一點也沒有誤會。”
青袍道人笑道:“江二公子說的青袍老人,當是龍潭大宅中的賊黨了,咱們突襲龍漠賊巢,江二公子就是從那裡救出來的。”
江寒青疑惑道:“你們不是一路的?”
青袍道人道:“如果是我流香谷的人,貧道焉有不承認之理?”
“流香谷的人”,江寒青愈聽愈覺複雜,攢攢眉,問道:“那龍潭大宅的一幫人,究竟是何來歷?”
青袍道人道:“這批人的來歷,貧道也弄不清楚,只知他們首腦人物甚是神秘,目下已經羅致了不少江湖高手……”
江寒青道:“你們流香谷呢?”
青袍道人微微一怔,笑道:“流香谷主持江湖正義,不可與他們相提並論。”
江寒青冷冷一笑道:“他們把在下擄來,又是為了什麼?”
青袍道人道:“這真是莫大的誤會,江二公子要是不信,單堂主正在客廳中相候,貧道這就領施主前去。”
江寒青起身道:“好,在下就去見見你們單堂主。”
青袍道人踏著白石小徑,緩步而行,走到一座敞軒前面,回頭說道:“江二公子請隨貧道進去。”
江寒青隨著他進入敞軒,抬頭望去,只見上首一把交椅上,端坐著一個身軀高大的獨目灰袍老人,生相威猛,大概就是單堂主。
在那獨目老者的左邊椅上,坐的是一個臉如淡金的中年人。
身邊,卻空著一把椅子,並無人坐。
只聽獨目老者的威重聲音問道:“江二公子來了麼?”
青袍老人連忙稽首應“是”,身形一轉,轉臉朝江寒青道:“貧道替江二公子引見,這位就是單堂主。”
接著又朝淡金臉漢子一指,說道:“這位是宮副堂主。”
獨目老者領首為禮,抬抬首道:“請坐。”
那淡金臉漢子也含笑抱了抱拳。
江寒青雙手穴道受制,昂然點頭,就在獨目老者對面椅上坐了下來。並問道:“你們救我來此是何用意?”
獨目老者道:“敞谷主想請江二公子前往一晤,究竟何事。老夫也不知道。”
江寒青道:“目前江湖上出現的黑旗令主和青旗令主,可是堂主手下?”
獨目長者很快答道:“不是。”
江寒青道:“堂主可知他們的來歷?”
獨目老者沉吟了一下,道:“不知道。”
江寒青道:“堂主難道沒有聽人說過麼?”
獨目老者道:“老夫最近聽說,確有一幫神秘人物,在金陵城中出沒,直到昨晚,才知江二公子已落在他們手中,老夫就是從他們巢穴中把你救出來的。”
江寒青道:“堂主既然從他們手中,把江某救出來,豈會不知道他們來歷?”
獨目老者不耐地道:“老夫已經說過,不知道他們來歷,你不用再問了。”
江寒青心中暗想:“聽他口氣,似是已知對方來歷,只是不肯和自己說罷了。”
停了一停,又抬目問道:“在下還有一件事,要請問堂主。”
“好吧,你說出來聽聽,老夫知道的,自可回答於你。”
江寒青道:“先父遺骸被盜,不知單堂主可曾知道?”
獨目老者怔了怔,點頭道:“老夫聽到江湖傳言,江大先生遺體被盜,詳情如何,老夫就不得而知了。”
好個不得而知!
江寒青再也忍不住,目中寒星飛閃,冷笑一聲道:“不是貴堂主手下盜去的麼?”
坐在獨目老者左邊的淡金臉漢子,臉色一沉,道:“江二公子說話最好有個分寸。”
江寒青大怒道:“江某幾時說錯了?”
獨目老者朝淡金臉漢子微一擺手,然後嘿然笑道:“江二公子認為令尊遺骸,是流香谷的人盜走了?”
江寒青道:“不錯,目前只有你們兩股神秘力量,出沒江湖,黑旗令主夤夜開棺盜屍,但已只是一具空棺,此事即非他們所為,除了你們,還有第三幫人麼?”
獨目老者仰天大笑道:“武斷得好,流香谷以主持江湖正義為宗旨,豈肯效江湖下五門毛賊行徑,開棺盜屍?再說咱們和江大先生何怨何仇?盜他遺骸,又有何用?”
江寒青聽他口氣,似乎不假,一時之間,心頭更覺沒了主張,暗道:“這開棺盜屍之人,既非黑旗令主,又非流香谷的人所為,那是什麼人盜去的呢?”
只聽獨目老者徐徐說道:“目前江湖亂象已萌,暗潮迭起,敞谷主請你們四大世家的人,前往一晤,也許和整個武林大局有關,閣下有什麼話,見了敝谷主,再說不遲。”
江寒青暗道:“原來他們谷主還邀了東許、西秦、北李三家的人。”
不覺抬目問道:“貴谷主現在何處?”
獨目老者道:“谷主一再指示,不到時機,不得和對方衝突,老夫奉命迎接閣下而來,因你昨晚已落人手,不得不突襲對方在江南的巢穴,把你救出來,但如此一來,必然引起對方警覺,因此老夫不能在金陵城中多事耽擱,決定在黃昏前離去,此時已是未牌時光,距我們動身,已不過一個時辰,老夫還有許多事情待辦,咱們談話,到此為止,江二公子也毋須多問了。”
江寒青聽得一怔,心想,“好哪,自己原來還在金陵城中,這所道觀不知是什麼名稱?”
獨目老者的話聲一落,回頭朝青袍道人道:“道兄仍請領江二公子回靜室休息,急速回來,老夫另有要事相商。”
青袍道人欠一欠身道:“屬下遵命。”
回身朝江寒青打了個稽首道:“貧道送江二公子回去。”
江寒青想到自己身中司徒蘭“飄香帕”迷藥,藥性尚未消失,目前武功等於全失,只好暫時忍耐,據司徒蘭說,“飄香帕”需經三天時光,藥力自然消滅,那麼且等後天迷藥失效,再作道理。
心念轉動,青袍道人匆匆走進,朝江寒青打著稽首,含笑道:“單堂主立時就要動身,貧道還得和江二公子打個商量。”
江寒青道:“商量什麼?”
青袍道人伸手從大袖中取出一方黑布,歉然道:“說來實在失敬之至,江二公子出去之時,最好蒙上了眼睛。”
江寒青冷笑道:“怕在下日後找上寶觀?”
青袍道人陪笑道:“目前是友是敵尚難定論。江二公子多多原諒。”
江寒青道:“道長但請縛上就是了。”
青袍道人道:“如此,貧道失禮了。”
說完,就用黑布香江寒青縛上雙目,一面說道:“貧道扶江二公子出去。”
江寒青也不說話,由他扶著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