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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進京

    這一天,到了吹開臭竅的時候。這一竅與鼻子有關,自從簫志響起,方非就止不住地連打噴嚏,一個接着一個,打了整整一天。簡容閒着無聊,在一邊仔細數過——前前後後,打了三千九百四十九個噴嚏,比起兄弟倆開竅時打的總數還多。

    由於賭約在先,這一下可到了緊要關頭。一家人全圍上來,申田田兩手叉腰,站在那兒大聲叫陣:“死酒鬼,等着瞧,你馬上就要戒酒了!”

    簡懷魯叼着煙斗針鋒相對:“管家婆,等着瞧,你的酒罈子就要倒黴了!”

    “倒黴的是你,你這隻死酒鬼!”

    “管家婆,你的酒太少了,不夠輸吧!”

    “哼,多少跟你沒關係,你再也用不着它們了!”

    “活到老,喝到老,這是我的終生愛好!”

    “你這個累教不改的慣犯!”

    “你打算判我什麼刑?終生喝酒嗎?”

    兩個人唇槍舌劍,往來交鋒。申田田氣沖斗牛,唾沫橫飛,簡懷魯卻笑嘻嘻的,一點兒也不生氣,這鬥嘴聲夾雜在方非的噴嚏聲裏,又古怪、又滑稽。

    噴嚏忽地停下。夫婦倆一時住口,雙雙看向方非,申田田高叫:“筆呢?”

    “用我的烏號筆!”簡真殷勤的奉上符筆,方非搖頭説:“我自己有筆。”説着打開筆盒,取出了星拂。

    “咦!”申田田看見那筆,兩眼圓睜,簡懷魯也揚起眉毛,眼裏透出深深的訝異。

    方非打了一天的噴嚏,這時從頭到腳神清氣爽,中間像是橫了一團雲氣。他手握筆管,指尖麻酥酥的,似有電流通過,雲氣順着手臂流入了五指,又透過指尖注入了符筆。

    “紅色!紅色……”方非心裏大叫,可是筆鋒一暗,吐出來一縷淡淡的青氣。

    車裏一片沉寂,目光全部停在這一縷氣上——方非握着星拂,呆若木雞,一剎那的工夫,推動了所有的生氣。

    “哈!”簡懷魯左顧右盼,洋洋得意,“十五杯酒哇!”

    申田田像是沒有聽見,望着那縷青氣,眼裏如痴如醉:“真美呀!雨過天青,新雨過後的天空才是這樣的青色。”

    “還有別的青色嗎?”簡容好奇發問,簡懷魯卻在一邊咳嗽提醒:“十五杯酒……”

    “怎麼沒有?”申田田瞧也不瞧丈夫,“蒼龍人的元氣都是青色。可青色也有深有淺,有濃有淡,有純有不純,海青、山青、水青都很好。藏青有點兒扎眼,我可不大喜歡;黑青帶了一股邪氣,有這種氣的人十九心術不正;可是無論什麼青色,全部都比不上天青。天青又分好多種,有青裏透灰,也有青中透藍,這些顏色好是好,可也不算十全十美。最美的青色,應是空山靈雨以後,水氣將散未散,太陽將出未出,如果水氣尚濃,必然生出灰色,如果日光太強,必然生出藍色。新雨過後的天空至純至淨,那種顏色的元氣,才是蒼龍元氣的極品。呵,我活到這把年紀,這樣的氣也只看到過兩三次。”

    “兩三次?”簡容刨根問底,“兩次還是三次?”

    申田田一笑,摸了摸兒子頭頂:“以前見過兩次,今天是第三次!”

    “管家婆!”簡懷魯忍不住大叫,“十五杯酒哇!”

    “他説什麼?”申田田看了丈夫一眼,“我怎麼聽不懂?”

    “咦,你要賴賬?”

    申田田的目光又掃過眾人:“他説的什麼,你們聽懂了嗎?小真,嗯?”

    簡真被母親的目光逼得抬不起頭來:“我,我也沒聽懂!”

    “臭小子,你竟敢……”

    “喂,小容,你聽到爸爸説了什麼嗎?”

    “他説話了嗎?”簡容眨巴眼睛,“我可一個字兒也沒聽見!”

    “小兔崽子,説謊話臉都不紅?”簡懷魯目光一轉,看見方非,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小子,伯伯知道像最誠實,來,説句公道話吧!”

    “什麼?”方非從失望中清醒過來,“我怎麼會是蒼龍人?簡伯伯,我不是朱雀人嗎?”

    “做蒼龍人又有什麼不好?”簡懷魯很不耐煩。

    “我不做蒼龍人。”方非愁眉苦臉,“簡伯伯,你把我變成朱雀人吧!”

    “孩子話!”吹花郎皺起眉頭,“元氣與生俱來。改變老天爺的主意?哼,我可辦不到……唉,方非,你還記得那個賭約嗎……”

    “我是蒼龍,不是朱雀……”方非深受打擊,簡懷魯後面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申田田笑嘻嘻自去做飯,她成功賴掉賭債,心情大好,一邊做飯,一邊哼歌。兩兄弟知情識趣,早早躲進卧室,丟下簡懷魯一個站在客廳中央,又氣又急,破口大罵:“這個鬼世道,真不公平!”

    “不要埋怨世道,要多檢討自己!”申田田在一邊大説風涼話。

    簡懷魯氣呼呼坐下,抽了兩口悶煙,眼看方非悶悶不樂,不覺微微一笑:“想一想,我小時候也挺失望的。那時做夢也想成為蒼龍人,可沒法子偏偏就在是個玄武人,唉,你説這老天吧,也真會作弄人!”

    “你為什麼想做蒼龍人?”方非心裏奇怪。

    “東方蒼龍,四靈之首,從古至今,最偉大的道者多數出自蒼龍。道祖支離邪是蒼龍人,木神勾芒也是,龍女天衡,陽太昊、媧皇、伏羲、京樞、貝神竺、伏太因……蒼龍里的名人數也數不清。做個蒼龍道者——可是多少小道者的夢想啊?這個夢我也做了好多年,到了十三歲才醒過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成為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簡懷魯伸出食指,點了點方非的心口,“要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望着吹花郎,方非有些茫然。

    “對!”簡懷魯笑了笑,目光落在星拂筆上,方非沮喪之餘,隨手丟在那裏,吹花郎揀了起來,久久凝視,“這支筆,我只在傳説裏聽過,方非,你從哪兒得來的?”

    “山都森林!”

    簡懷魯微微動容,點頭説“好傢伙,別弄壞了。”

    方非悻悻説:“它的筆鋒那麼軟,用不了幾次就壞了。”

    “軟?”簡懷魯掉轉筆鋒,輕輕一擲,噗,星拂筆插入茶几,沒至管口。方非瞪着那筆,只覺十分意外。

    吹花郎握住筆管,徐徐抽回,筆鋒柔滑如絲。從孔洞裏從容退出。

    “這筆鋒用紫液金摶煉過的,得到昆液金的特性,比流水軟,比鑽石硬,不論何種情形,都不會輕易磨損。你要嫌它礙事,我教你一道‘收筆符’。”簡懷魯將筆一揮,叫一聲“絲絲入袖裏斂鋒”。

    方非生平第一次寫符,握筆在手,心跳如雷,他學着簡懷魯的樣子,一邊書寫,一邊唸誦,元氣傳到筆端,好似暮春的蠶兒,吐出青色的遊絲,筆尖每一根毫毛,都與他的心思相連,一個個青色的符字,就像是從心底裏飛出來的。

    試了好幾次,要麼唸咒太快,要麼寫符太慢,兩者節奏不合,符法就不能生效。方非寫到第七遍,一寫完,筆管向上一跳,筆鋒抖動兩下,一絲一縷地收入筆管。

    “好!”簡懷魯拍了拍手,“幹得不錯!”

    第一次寫符成功。方非像是做夢,盯着光禿禿的筆桿,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還要勤加練習,收放自如才行。”簡懷魯説完,又教方非將元氣注入筆管,筆鋒感應元氣,就會自行吐出。

    方非放出筆鋒,重新練起。這一次又不靈光,接下來十次中間,頂多兩次成功。可他十分入迷,這一天餘下的時間,全都拿來符筆,對着天上指指戳戳。

    從這一天,眾人發現,方非起了微妙的變化。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聽見他的唸咒聲,就連如廁方便,隔了一道門户,也能聽見裏面有人大喝:“絲絲入袖裏斂鋒”。

    申田田見他痴迷符法,心血來潮,又教了他一道“梳頭理髮符”。進入震旦以後,方非的頭髮長得飛快,這時已經長可及腰,成日亂糟糟的,申田田看着十分礙眼,教他這道符法,本意是想讓他整理一下頭髮,可是接下來的情形,卻叫女狼神始料不及。

    方非學會了這道符咒,如獲至寶,成天站在鏡子面前,先把頭髮揉亂,再來一聲“理千萬泥丸玄華”。筆勢狠狠一揮,滿頭的亂髮馬上服服帖帖。這也罷了,方非十分熱心,擺弄自己的還不過癮,看見別人的頭髮蓬亂,馬上揮筆唸咒,從申田田至簡容,一個也不放過。

    眾人的頭髮各式各樣。簡懷魯挽到頭頂,簡容挽了個挽了個丫髻,簡真弄得亂七八糟,自以為挺有個性。至於申田田,每天都要花上一個鐘頭打理頭髮,那髮式一眼看到頭,活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

    這些髮式遇上方非,統統倒了大黴,一道符光過後,人人變成了清湯掛麪,長頭髮掛在身後,可以互相當作鏡子照臉。

    簡懷魯無可奈何,搖頭苦笑;簡真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簡容沒心沒肺,一味咧嘴傻笑;只有女狼神的叫聲最慘,她跌跌撞撞地衝進房間,又花了一個鐘頭,才把頭髮弄回了原樣。為了防範再次遭殃,她在頭上加了一道防護符,符光繞着頭髮轉動,站在那兒,就像是畫兒裏頂頭祥光的神佛。

    這還不算完,沒過幾天,方非又學了“吃吃喝喝符”。這一道符顧名思義,不用筷子刀叉,只用一支符筆,就能叫飯菜乖乖跳進嘴裏。簡氏一家都這麼吃飯。方非看得眼饞,央求簡真傳授,大個兒耳根子軟,聽了兩句好話,立馬教給了方非。

    比起以前的符法,這一道符要困難不少。方非找來一碗米飯,偷偷練了幾次,自覺大功告成,當晚吃飯的時候,突然使了出來,本意是給眾人一個驚喜,怎知符光一閃,飯菜統統亂了陣腳,一股腦兒地猛衝過來。

    方非一張嘴巴,根本應付不來。熱湯灌進了鼻子,飯糰糊住了眼睛,一塊排骨卡在喉嚨中間,幾乎把他活活憋死,要不是簡懷魯眼疾手快,那一鍋熱湯十九也要淋在他的頭上。

    晚飯泡了湯,客廳裏一片狼藉。申田田弄清緣由,不好責怪方非,只把簡真臭罵了一頓,方非一邊聽着,也覺老大沒味。

    考試日漸逼近,簡真功課更緊。神形甲折了翅膀,飛行不靈,只能蹦蹦跳跳地做做樣子。申田田為了這事老大犯悉,誤碼起人來也格外厲害。

    華蓋車裏禁飛,簡容到了車外,好比鳥兒出籠,馭着小劍左衝右突。兄弟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相比起來,做哥哥的更加落魄,做弟弟的越發得意。

    弄砸了晚飯,方非不敢在車裏寫符,也跑到車外練習。寫了一會兒,眼看簡容飛行自如,一時站在那兒,不覺看得入神。

    “你也想飛?”身後有人説話。

    方非一回頭,簡懷魯盯着他上下打量。

    “我不會飛啊!”方非低頭咕噥。

    “道者開了竅,飛蛾破了繭!會不會飛,你試試就知道!”

    “我沒劍……”

    “你沒有劍,有尺木啊!”簡懷魯眨眼一笑,“尺木是神龍上天飛行的本錢,本身就是一把神妙的飛劍。”

    方非又驚又吉,轉身拿出尺木。吹花郎伸手接過,向前一拋,尺木離地半米,靜靜懸在空中。

    “跳上去!”簡懷魯拍了拍方非的肩膀。申田田正在教訓簡真,聞聲掉頭一看,笑着説:“好哇,蒼龍要上天了!”大個兒也望着方非,臉上閃過一絲陰霾。

    方非望着尺木,雙腿一陣發軟,嗓子又幹又澀,額頭上滲出絲絲冷汗。

    “飛呀!飛呀!”簡容飛了過來,繞着他呼呼打轉。

    方非長吸了一口氣,奮向一躍,跳向尺木。

    雙腳踩上尺木,木棒向下一沉,方非心生狂喜,以為就要起飛。冷不妨腳底一滑,尺木向右閃開,他陡然失去平衡,腦袋朝下,鼻子搶先着地,只一熱,血就流了出來。

    四周一片沉寂,方非雙頰火燒,幾乎失去了爬起來的勇氣。

    “死酒鬼!”申田田大叫,“怎麼回事?人摔了你也不管?”

    “這個,我也沒想到……”簡懷魯嘆了口氣,扶起方非,揮筆止了他的鼻血。

    “沒勁!”簡容一扁小嘴,“我還當他是個羽士呢!”

    “閉嘴!”申田田皺眉説,“他才試了一次!”

    “我第一次就能飛!”小東西一陣得意。

    “他是他,你是你!他又沒叫神龍嚇了尿褲子!”

    簡容給人捏到痛處,氣急敗壞:“好呀,有本事再試一次!”申田田也説:“試就試,方非,別怕!”

    方非定定神,踢踢腿,運足力氣一跳,雙腳剛剛沾上尺木,木棒鬼使神差,忽又向左滑出。方非這次留了心,筆直落下,沒有摔倒,可是心裏加倍難受,面孔快要滲出鮮血。

    “看吧!”簡容手舞足蹈,“我沒説錯吧,他不是羽士!”

    申田田遲疑一下,皺眉説:“死酒鬼,這是怎麼回事?”

    “不清楚!”簡懷魯搖了搖頭,“我也沒見有人用過尺木!”

    申田田的眼裏閃過一絲失望,拍了拍少年肩膀,笑着安慰:“方非啊,做甲士也挺好的啊。阿姨我就是甲士!哼,你別看我這個樣子,當年説到女狼神申田田,那可是響噹噹的大大有名……”

    簡懷魯被一口煙嗆着了,使勁兒大聲咳嗽,申田田怒目相向:“怎麼!你有意見嗎?”

    “沒有,沒有!”簡懷魯連連擺手。

    “我沒説錯吧!他不是羽士……”簡容咋咋呼呼,嗪到方非面前,大耍飛行雜技,簡真卻在一邊傻樂,大個兒心懷鬼胎,害怕方非做了羽士,從此高過自己,如今大方其心,眾人心裏數他笑得最高興。

    這天走了一半,終於出了山區,抵達靈河岸邊。

    華蓋車跨進河水,變身為船,八條長腿划水如飛。行駛了一會兒,前方傳來轟轟的水響。河道上應聲湧起了一座山峯,蒼青翠碧,高拔雲天,方非不由心跳加快,這麼下去,華蓋車非得撞上山峯不可。

    水流俯衝直下,一眨眼,山峯壓到頭頂,方非心頭髮慌,騰地站了起來。

    “進潛江咯!”申田田輕輕叫了一聲,眾人眼前發黑,水面下降,山腳下出現了一個大洞,華蓋車像是一支鋭箭,嗖的一聲射進了洞中。

    觀物鏡裏一團漆黑,方非的心子別別亂跳——靈河到了這兒穿山而過,那座奇峯下面,居然藏了一條陰河。

    水勢平緩下來,地下空幽寂靜,划水聲驚心動魄。河水忽地明亮起來,水下燃起了點點亮光,有的霜白,有的火紅,有的蒼青發冷,有的紫光融融,不一刻的光景,照得陰河一片通明。

    發光的是一羣小魚,數量多得驚人,想是陰河深處,亙古不見天日,如同深海里的水族,小魚也學會了發光。光亮五光十色,宛如河中的精靈,也許因為這個原因,簡真把它們叫做“靈魚”。

    靈魚活在至暗的陰河,卻有着喜樂的天性,有的沉潛在水下,搖頭擺尾,有的飛騰潛躍,小小的尾巴發出撥剌剌的水聲。它們絢麗非凡,將一條陰森森的大河裝點得流光溢彩,讓人讚歎造化的神功,有了前進的勇氣。

    洞頂兩岸鍾乳密佈,似有千千萬萬尊雕塑,一眼望去,漫無窮盡。方非仔細看去,石雕中間,有長手腳的魚,有持刀劍的蝦,還有舞大斧的蟹怪……無論何種生物,全都刻畫入微,就是蟹殼邊的細毛,也一根根的十分清楚——這不是天然生成,絕對出自智慧的手筆。

    方非越看越驚,正要發問,簡真豎起食指,噓了一聲,低聲説:“別説話,這兒是萬妖石窟,所有的石像都是妖怪雕刻的。”

    一邊的簡容也激動得發抖,聲音壓得低了又低:“看見了嗎?滿了五百歲的妖怪,都要到這兒來,刻上自己的雕像。”

    方非只覺得頭皮發炸:“妖怪為什麼這樣做?”

    “只有妖怪們才知道!”小東西的聲音活是毒蛇吐信,聽得方非毛骨悚然,懷疑他也讓妖怪附了身。

    石像大大小小,怪模怪樣,處在陰河深處,格外猙獰可怕。有雕像大得離譜,綿延數十里,無數怪嘴橫在窟頂,似乎就要張口咬來;有的小巧玲瓏,一閃而過,根本看不清是什麼東西。參參差差的妖像中間,方非見到了兩張熟臉——大個頭的鬼眼妖蝠,長翅膀的蛇妖肥遺。

    妖蝠也好肥遺也罷,還有附近的雕像,無論大小,一個個依頭順腦,衝着一隻狐狸叩拜。那狐狸人立站起,神氣活現,石眼珠靈動有光,彷彿對人説話。

    “看到了嗎?”簡真説,“那隻狐狸,可是一個妖王!”

    “妖王?”

    “對妖怪們的大王。你瞧,它手裏拿的什麼?”

    方非凝目望去,狐狸左手叉腰,右手拈了一支毛筆。少年心頭一跳:“那是……”簡真慌忙將他的嘴巴捂住:“別叫,嗐,不就是一支筆嗎?”

    方非抖索索的問:“狐狸、狐狸也會符法?”

    “有什麼好奇怪的?道祖支離邪的五大弟子,其中一個就是狐妖蓬尾。”

    小裸蟲有點兒犯暈,一時呆呆不語。華蓋車繼續向前,一路上,羣妖朝聖的情形出現了好幾次,妖王有百頭百身的蛟龍、象頭熊身的怪獸、趾高氣揚的大鳥,還有一個圓不溜丟的怪東西——方非瞧了老半天,也沒看出個究竟,只好猜測那是一隻了不起的凳妖。

    一晃眼,妖怪羣裏冒出了幾尊人像,有陰沉的男子,也有美貌的女郎,方非問道:“怎麼還有人呢?”

    “那不是人。”簡真搖了搖頭,“男的是魑魅,女的是花妖。”

    方非心中恍然,想到雙方冤仇深重,這時並肩站立,倒也叫人稱奇。

    這一座萬妖石窟,綿延了不知多少路程,妖像的數目,早已經超過了萬數的限制。活是一段長長的歷史,記載了古老生靈的榮耀和神奇。它們中的許多,都已經和光同塵——有的僵死山頂,有的腐爛海底,有的在深淵中支離破碎,更有的在人世間化成了灰。可它們的雕像留在了這兒,無論後來發生了什麼,造像的一刻,它們都是那樣的鮮活。

    沉思間,前面傳來叮叮響聲。簡懷魯本在椅子上呼呼大睡,應聲跳了起來,定眼注視前方。

    越往前去,聲音越響,忽地河水翻湧、靈魚四躥,嘩啦,白浪衝天,冒出來一頭巨大的水怪。

    怪物大得異乎尋常,聳在那兒,將一條陰河堵塞近半。它的腦袋像牛,可又無角;身子像魚,可又無鰭;胸膛左右長了一對利爪,腰身以下有一條獨腿似的尾巴。

    “昂!”怪物長叫一聲,聲如牛吼,震耳欲聾。

    簡、申夫婦變以臉色,雙雙揚起符筆。這時有人尖聲尖氣地説:“小不點,別擰淘氣,車裏有一個至道者、一個聖道者,你再胡鬧,他們非把你的腦漿子打出來不可。”

    方非尋聲望去,前言的洞窟頂上,趴着一隻又寬又扁的怪物,少説三畝大小,長了一個章魚腦袋,五條海星觸手,圓乎乎的大腦袋上,五隻眼睛幽幽發光,其中一隻長在頭頂,衝着眾人溜溜亂轉。

    “呼!”簡懷魯鬆了口氣,垂下筆來,申田田兀自緊張,指着水怪不放。

    “老章魚……”簡懷魯還沒説完,扁怪物尖聲大叫:“我可不愛別人叫我老章魚。”

    “那就是老海星!”簡懷魯有些不耐,“你不在海里過活,來這裏做什麼?”

    “沒看見嗎?”海星怪揚起五根觸角,藉着靈魚光亮,可見觸角上纏了粗細不等的三根鑿子、一大一小兩個鐵錘。海星怪尖聲説:“我來給自己造座像!”

    “呵,五百歲的老傢伙!”簡懷魯笑了起來,“老壽星,你打哪兒來?”

    “北溟海!”

    “那還真遠!老壽星,你幹嗎阻攔我呢?根據《道與妖的扎爾呼》,我有權通過這條水道。”

    “不關我的事。”海星怪説,“都是小不點兒調皮胡鬧。”

    “小不點兒?”簡懷魯指着那頭半牛半魚的巨怪,“你説這隻夔牛嗎?它還真是小巧玲瓏,我倒想把它捏成一團兒,揣到我的褲兜裏去。”

    “小不點兒”聽得懂人話,登時發起怒來,嗚嗚怪嘯不已。

    “小不點兒,放規矩一些。妖有妖的禮貌,別讓道者笑話我們。”海星怪説話慢條斯理,可是自有一種威嚴,“至道者,在你們的世界,大與小,是按個子計算的。在妖怪的世界,我們依照的是年紀。小不點兒還不滿五十歲,對我來説,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娃娃。它是個孤兒,剛一生下來,爹媽就遇上了風巨靈。我經過的時候,它在海島下面嗷嗷大哭,島上面都是它爹媽的遺骨,説起來叫人心碎,連一塊像樣的骨頭都沒有。這一次為了造像,我要離開亡靈海,如果把它一個人留在海里,不出三天,就做了孽蛟口中食兒。”

    海星怪説話的時候,“小娃娃”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一門心思地攪水玩兒,掀起小小浪花,幾乎兒把華蓋車打翻。

    “嗐!”簡懷魯拍手稱讚,“老海星,你有一副好心腸!”

    “妖也有妖的良心。”

    “嘖嘖,妖怪裏的慈善家。老海星,我們可以過去了嗎?”

    “請便,不過……”海星怪有點兒猶豫。

    “不過什麼?”

    “你們車裏有一個度者吧?”

    “你説什麼?”簡懷魯變了臉色。

    “我看到了他的氣。”

    “你想做什麼?”吹花郎聲音冷鋭。

    “別誤會。”海星怪慢吞吞地説,“我可不愛吃人肉,人肉又酸又臭,喝了你們的血,會把我活活醉死……”

    車裏的人臉色難看。簡懷魯吹了一聲口哨,冷笑説:“沒錯,老海星,你不喜歡我們的血肉,你只中意我們的魂兒!”

    “那是兩碼事。”海星怪揚聲説,“這位度者,我想跟你説説話!”

    申田田扯了扯方非的衣角,示意他不要接口,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説道:“説什麼?”

    “除了你以外,還有別的度者嗎?”

    “我不知道。”方非搖頭。

    “哦!”海星怪沉吟一下,“我猜,他們説的就是你了!”

    “他們?他們是誰?”

    “他們跟你們同類,又和我們很相似。我們不招惹他們,他們也不招惹我們。”

    海星怪的話跟繞口令差不多,方非聽得稀裏糊塗,簡氏夫婦卻變了臉色,簡懷魯微微冷笑:“老海星,你説的是魔徒吧?”

    老海星置可否:“昨天有兩個人經過這兒,他們鬼鬼祟祟,一路打着暗語。可是對我來説,‘無音鬼語’沒有用。我的頂心眼,可以透過他們的嘴唇,讀出他們所講的話。他們説到了度者,還有別的可怕事情。這些話太可怕了,我如果説出來,一定惹來滅頂之災。度者啊——”海星怪的聲音低沉下來,“你不能前往玉京,災禍藏在那兒,正在等着你呢!”

    眾人吃了一驚,方非愣了一下,忍不住問道:“那我該去哪兒?”

    “我不知道!”海星怪意氣消沉,“天下之大,沒有你藏身的地方。你也許不會馬上死掉,可你面對的東西比死亡更可怕!”

    人常説,死也不怕,還怕什麼。聽海星怪的意思,還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方非越發迷惑,簡懷魯卻冷笑説:“老海星,你的舌頭打了結嗎?魔徒的話有什麼不好説的。”

    “我是一隻老海星,只想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度者,聽我的話,別去玉京!你逃得越遠,活着的機會就越大。”

    “你不是説了嗎?我無論逃到哪兒,都沒有藏身的地方!”方非只覺悲憤莫名。

    “唉,是的!”

    方非熱血衝腦,大聲説:“那我寧可去玉京,有什麼災禍,就讓它來吧!”

    “為什麼?”海星怪十分驚訝。

    “哪兒都一樣,我又何必東躲西藏呢?死亡來得早,來得晚,還不都是一個樣?”

    “這是氣話,螻蟻尚且貪生,多活一天是一天呀!”

    “所以你才活得那麼長?”方非忍不住反唇相譏。

    頂心眼無神地盯了少年一會兒,海星怪搖頭説:“道和妖就是不一樣。”它舉起錘子,叮叮噹噹地忙活起來,雕像造好了一半,跟它活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小夔牛閃到一邊,華蓋車向前駛去,簡懷魯叫:“老海星,造像順利。”

    海星怪尖聲發笑:“我的像造得怎麼樣?”

    “呱呱叫!”

    “至道者,你是一個妙人兒,歡迎你來北溟海做客。”

    “來可以,我可不吃海膽喲。”五眼章星以海膽為食,吹花郎藉以打趣。

    叮叮聲越落越遠,漸漸聽不見了。申田田把車一停,氣呼呼地説:“那個老不死的五角星,我才不信它的鬼話。照我看,它在耍滑頭,要把我們和度者分開。哼,殺死一個度者,就能弄到兩個魂兒,對妖怪來説,這可是一石二鳥的好買賣。”

    簡懷魯埋頭抽煙,吐出的煙氣換成了魚蝦水族,靜蕩蕩地飄在空中,魚兒不時尾鰭一擺,悄然化為一團煙氣。

    “我覺得……”吹花郎沉吟説,“老海星不像在説瞎話,可他老奸巨猾,一點兒麻煩也不肯惹。這麼一來,我卻想不通了。一個小小的度者,又礙着魔徒什麼事?”

    “也許他的點化人得罪了那幫混蛋!”申田田看了方非一眼。

    小度者坐在旁邊,悶聲不吭。他心知肚明,魔徒為什麼要找自己,可他答應過燕眉,決不説出隱書的事。方非不勝苦惱,剛才的豪言壯語,根本不像是他説的,這時冷靜下來,真是大大後悔——他的身子裏究竟藏了什麼?自從來到震旦,怎麼老説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點化人也許去了玉京!”簡懷魯還在苦苦猜測,“老海星的意思是不是説,點化人跟魔徒結了仇,點化人去了玉京,魔徒也跟着去了。如果這時度者跑過去,魔徒對付不了點化人,就要對度者下毒手。度者一死,點化人也就完了。這麼一來,倒也勉強説得過去。”

    方非的心咚咚亂跳,腦子一團炎熱,突然間,所有的膽怯、恐懼,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燕眉也在玉京,那麼一切都沒有問題!她的點子多,本領大,什麼也難不倒她。那個鬼八方,不也被她耍得團團轉嗎?燕眉為了他才和魔徒結仇,如今點化人有難,度者就該袖手旁觀嗎?

    塵世間,少年的感情最為不可思議,有時純淨得像一塊冰,在他們眼裏,只有神聖美好,一切不美不聖的東西,都會丟在一邊;有時又衝動得像一團火,熱烈、盲目,什麼也顧不了,什麼也擋不住,沒有算計,沒有猶豫,天上地下,唯死靡他,就是死了,不也有人變成蝴蝶、翩翩對舞嗎?

    方非禁不住自我感動。那個卑劣膽怯的小人兒躲得不見蹤影,胸中燃起的熱情,把他變成了一條好漢。

    他一時激動,一時決絕,最後化為一張燦爛的笑臉。眾人看得驚訝,簡真粗聲粗氣地問:“方非,你傻笑什麼?”

    “我想……”方非假裝嘆了口氣,“申伯母説得對,老海星是個大騙子。”

    “沒錯!”申田田瞅了簡懷魯一眼,那眼神彷彿在説:“怎麼樣?聽到了吧!”

    線索太少,簡懷魯也無從推斷,只好説:“妖怪一向心思莫測,老海星有五隻眼睛,就有五個腦子,一個腦子想做好事,一個腦子就想做壞事,五個腦子天天打架,打到後來,連它自己也鬧不清了!”

    眾人放聲大笑,只有方非心懷鬼胎,笑得無聲無息,他的心裏又激動、又猴急,恨不得坐上一支火箭,一道煙飛到玉京去。

    陰河中不乏弄月之蛟、吞舟之魚,可者羞答答地藏在河底。有一次,一片魚鱗順流漂下,看上去比華蓋車還大。可簡懷魯瞧了一眼,卻説那是一片尾鱗,人人都知道,魚尾巴的鱗片是最小的。

    方非十分不解,道者用了什麼法子,能與妖怪和平共處。這些大傢伙到了紅塵,人類只怕已經滅絕了。可簡直卻説,早些年,道者和妖怪也不這麼融洽,遠在支離邪創立道宗以前,雙方就衝突不斷,怨恨越積越多,後來爆發了第三次道者戰爭。

    這是一場道妖之戰,打到後來,妖族盡落下風,幾乎一敗塗地。可它們天生地養,道者想要斬草除根,也是絕無可能。到了最後,兩方面決定休戰,訂下了《道與妖的扎爾呼》,前四字是道者語,後三個字是狐語,意思是“和平”。

    妖怪用一紙和約,向道者俯首稱臣。從那以後,雙方小衝突時而有之,大戰爭幾乎絕跡。後來的道者戰爭,妖怪有時加入這邊,有時加入那邊,這些老傢伙散漫慣了,就是最厲害的妖王,也很難把它們聚集起來。

    陰河越往前走,水面越寬。某一刻,幽寂深處,傳來了轟隆隆的雷聲,由遠而近,越來越響。

    陰河裏也會打雷?方非好奇一看,前面浩浩蕩蕩,出現了一道浩大瀑布。

    人們常説:“黃河之水天上來。”到這兒卻得改改,叫做“靈河之水天上去”。只因為,這條瀑布是反着的——別的瀑布都是從上往下,這條瀑布偏是從下往上。

    陰河水冉冉上升,越到上面,水勢越急,好似不可一世的水龍,騰躍着升上天頂,化作了一朵白色的水雲。

    方非瞧得得眼發直,幾乎神智錯亂。“反瀑布”固然奇怪,更奇怪的是,面對這番景象,其餘的人渾不在意,似乎正也好,反也好,全跟他們沒有關係——申田田繼續揮筆架車;簡懷魯吊兒郎當,靠着軟椅抽煙;簡真惹惱了簡容,小東西惡狠狠罵他“飯桶”;“飯桶”悶聲不吭,心裏卻把弟弟揍了好幾次。

    靈魚在“反瀑布”前停了下來,興沖沖地向後迴游,兩條光帶一來一去,反覆循環。華蓋車隨着河面上升,轉眼爬到了瀑布的頂端。

    一陣天旋地轉,天地顛倒過來,瀑布華為了一條激流,裹挾車身,怒射向前。陰河水一下子飛到了身後,一眨眼,潛江升上了天,化為了一條奇麗無窮的天河。

    天地反覆,萬物錯亂,這感覺似曾相識,方非恍然大誤——原來,這兒的河水,遇上了一面“任意顛倒牆”。

    任意顛倒牆,雙腳走到的地方就是地面;同理,靈河到了這兒,河水流到的地方就是河牀。從陰河上看去,河水奔流真上,成了反轉的瀑布;可一到瀑布上邊,陰河水又成了掛在身後的一面水牆。

    方非心中激動,頻頻回頭張望。靈魚在潛江裏來回穿梭,起初雜亂無章,漸漸連成了一條條平滑的曲線,勾畫出一張和藹蒼老的人臉——長眉細眼,直鼻闊口,整張臉佔滿了河道,迴流的魚羣,就是他長長的鬍鬚。

    巨臉揚起眉毛,衝着方非打量。忽然它搖擺鬍鬚,眼淚成珠成串,順着臉膛流了下來,活是一個飽經憂患的老人家,遇上了免不了的傷心事。

    “哎呀!”方非大叫一聲。簡真正和弟弟扭打,聞聲忙問:“什麼?什麼?”方非指着後面,嗓音發抖:“那兒、那兒有一張人臉!”

    “什麼?”眾人驚叫回頭,可等他們看去,人臉已經消失了,只剩下散漫無章的光點。申田田大叫:“天啦,方非,你真的看到了人臉嗎?”

    方非連連點頭,兄弟倆死盯着他,都是一臉的妒忌,大個兒怒氣沖天:“這不公平!我看了那麼多次,一次都沒見過水巨靈的臉!”

    小東西也掄起拳頭,衝着兄長一頓亂捶“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一定會往後看的!”

    “得了吧!”簡真氣急敗壞,把弟弟摔了一跤,“你那個鬼樣子,往後一看,水巨靈也被你嚇跑了。”簡容撲上去廝打,卻被父親扯開,吹花郎笑嘻嘻地問:“方非,你看到的是哭臉還是笑臉?”

    “哭臉!”

    “啊!”車裏又是一片驚叫。簡懷魯夫婦對視一眼,而有憂色,簡真卻拍手大笑:“方非,哈,你要倒大黴了……”話沒説完,頭上捱了一個爆栗子,痛得他嗷嗷怪叫:“幹嗎打我?我説錯了嗎?笑臉吉兆,哭臉凶兆……”

    “你還説?”申田田揚眉瞪眼,作勢揮拳,簡真抱着頭,躥到椅子後面去了。

    “吉兆,凶兆?什麼意思?”方非一臉茫然。

    “嗐!”簡懷魯擺了擺手,“這些都是迷信,大可不必當真。”

    方非纏着要聽,簡懷魯猶豫一下,才説:“相傳這條潛江裏面,茂着遠古的水巨靈。它偶爾會向過路的道者顯靈,借河裏的靈魚,幻化成一張人臉。要是笑臉,這個人就有福了,若是哭臉,這個人就要倒黴。可是除了你,我們誰也沒有見過這張臉。以前經過的時候,小真和小容老是看個沒完,可連鬍子也沒見過一根,次數一多,他們的心也就淡了……嗐,扯遠了,這些都是迷信,你大可不必當真。水巨靈消失了十多萬年,只怕早與江河同化,哪兒還有什麼笑臉哭臉呢?”

    簡懷魯極力安慰方非,可他越安慰,少年越心慌,那張臉栩栩如生,哭泣的神情,就跟平常的老人沒有什麼兩樣。難道説,海星怪的話都是真的嗎?

    方非心煩意亂,低頭不語。申田田看着丈夫,遲疑説:“死酒鬼,要麼,我們不去玉京了?”

    簡真一聽,忙説:“好哇,好哇!”只要不考試,他什麼也肯做。吹花郎還有猶豫,方非卻説:“不用了,去玉京就好了,簡伯伯説得對,這些迷信我才不信!”

    申田田暗暗鬆了一口氣。簡真卻氣得要死,心裏痛罵:“這個死方非,真是不講義氣!”

    這時水聲雷動,前方越來越亮,華獸車刷地一下,忽從一個洞口躥了出去。

    上下左右,又是一陣顛倒,河水爬過了任意顛倒牆,進入了一片遼闊的水域。河水虛無、千丈空明,由於某種神力,靈河的水族止於瀑布,來到這兒的,只有游魚細鱗,不見江湖水怪。

    華獸車拐了一個彎兒,忽然向左駛去,前言云開霧散,聳出一尊巨大的石像。巨像黑白間雜,挺立在靈河岸邊,結雲攪霧,少説也有百米高矮。

    這是一箇中年男子,身披鎧甲,容貌陰沉,濃密的鬍鬚一直垂到胸前。

    他坐在一個烏龜殼上,龜殼裏伸出四條利瓜,龜首出沒的地方,悍然衝出一條兇狠的飛蛇。飛蛇一半藏在殼裏,一半蟠着男子,兩片翅膀盡情展開,晃眼一看,就像是長在男子的背上。

    “這是誰?”方非忍不住問簡真,大個兒怒氣未消,也不理他。簡懷魯接口説:“這是水神玄冥。這個半龜半蛇,就是四靈中的玄武。玄冥乘坐玄武,鎮守玉京的北方。”

    “玉京快到了嗎?”方非欣喜若狂。

    華蓋車爬上了岸,到了玄冥像前。申田田停車説:“小真,你去拜拜玄冥,讓他給你一點兒好運氣。”

    簡直嘀嘀咕咕,自去參拜玄冥遺像,方非無所事事,繞過龜殼,走到巨像的後方。

    剎那間,似為閃電擊中,方非身子一震,撲通一下,跌倒在高高的山頂上。

    沒錯!眼前這條靈河,正從高山的頂上流過。河水奔騰直下,蜿蜒繞過山腳,利利落落,將一座大城剖成了兩半!

    一座壯麗的大城,正在方非的眼前展開——它是傳説之城,也是夢想之都,它是道者的王城,也是震旦的中樞。無數的道者在這兒生,在這兒長,在這兒魂歸幽冥。每天的朝聖者成千上萬,他們途徑千里萬里,劃過耿耿長空,他們滿懷希望而來,又帶着傷心和失落離開。

    飛行器的流光匯成了一條大河,光河浮空而過,在城裏流進流出,就像是無心的光陰,從天地的源頭而來,又向天地的盡頭流去,不捨晝夜,永無休歇。

    站在玄冥山頂,渾天城撲面壓來,那樣子像是宇宙未開。它是中央的帝王,也是四靈的主宰。

    這一座城不在地上,而是懸在空中,乍一瞧,就像是一個光亮亮的熱氣球,飽滿鼓脹,蓄勢待發。可是仔細再看,它又變成了一個蒼蒼黃黃的蜂巢,渾身佈滿了細小的孔竅。倘若湊近一些,這些小孔比城門還大,它們是渾天城的門和窗,這一座空中之城,沒有樓梯,也沒有橋樑,只有乘風駕霧,才可穿門入户。

    渾天城下,積明湖一平如鏡,天上的巨城年復一年,對着湖水顧影自憐。靈河水從湖口流入,又向南流出,匯合神源、心照兩條溝渠,將地上的玉京分成了四塊,這四座內城也以四神命名——東方勾芒、南方朱明、西方蓐收、北方玄冥。

    遠遠望去,城裏的道路細微如鏤,好似數不清的皺紋,刻畫出了古老都城的歷史。城內的建築千奇百怪,有一座高樓,恰似巨大的沙漏,兩座金字塔針鋒相對,一座四平八穩的坐落在地,另一座使巧弄險地倒懸空中。

    還有一棟房屋,流水包裹四周,好似一顆亮晶晶的水球,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方非猜測得到,這座房子十九出自任意顛倒牆。可他又想象不出,這樣的無門無窗,又怎麼進進出出?

    正瞧着,簡真走了過來,咋咋呼呼,開口就説:“我參拜玄冥的時候,石像的左眼轉了。左眼轉運,右眼轉劫,我就要時來運轉了!哼,不像某些人,見了水巨靈的哭臉,一定要倒大黴!”

    方非攪了他“不必考試”的美事,大個兒逮着機會,就想狠狠奚落他一頓。不料方非望着山下,心神恍惚,大個兒的宏論,他只聽見了最後三個字,隨口問:“誰倒黴呀?”

    挖苦不見效,簡真有點兒心急,正想説得更加露骨,急聽得得連聲,華獸車開了過來。大個兒把嘴一扁,變成了一隻悶嘴葫蘆。

    上了車,申田田眉開眼笑,見了方非就説:“艾呀,我們家的小真參拜玄冥,石像的左眼珠轉了,這可是個大大的吉兆哇。我們家小真,呵,就要時來運轉啦。”

    方非還沒接嘴,簡懷魯冷笑一聲:“石像轉眼珠,有什麼了不起?當年韓昭拜玄冥,左眼珠不也轉了嗎,可他就是沒考過。李狂呢,玄冥轉了右眼,後來不也考過了嗎?”

    “死酒鬼,不能揀好的説嗎?你怎麼不説衞仙芝拜玄冥,左眼轉了,她也考中了。你説的李狂,哼,他入宮的第一年就橫死,玄冥的右眼可不是隨便轉的。”

    申田田的唾沫星子飛到了吹花郎臉上。簡真站在一邊,笑得合不攏嘴,眼裏那股得意勁兒,好似已經做了八非學宮的學生。

    華蓋轉順水下山,向着玉京駛去。道者大多高來高去,偌大一條河流,顯得冷冷清清。

    眼看玉京在望,“嗡”的一聲,一個道者駕馭飛輪,閃電般攔在車前。

    這人一身白衣,戴一道頭箍,箍上紅光綠焰,百里外也能看見。飛輪忽左忽右,道者伸出食指,指了指華蓋車,又點了點胸前的紋章。紋章上金光閃現,寫了兩行小字——

    震旦交通司玉京副司

    巡天士某某某

    “喂!”申田田緊張起來,“他要幹嗎?我們什麼都沒做呀!”

    巡天士很不耐煩,示意眾人下車。夫婦二人只好下去,簡懷魯賠笑説:“長官……”話沒説完,那人白眼珠一翻,叫聲“馭車牌”。

    簡懷魯悻悻拿出牌子,巡天士瞅了一眼,冷冷又問:“職業?”

    “吹花郎!”

    “車載人數?”

    “六人!”

    “最近修車時間?”

    “九個月前!”

    “進京理由?”

    “送兒子考試!”

    巡天士的嘴裏連珠發炮,兩眼盯着一面通靈鏡,右手拈着符筆,刷刷刷寫了一通,抬起頭來,眸子冰冷:“牌上説你是玄武羽士,為什麼不馭劍?”

    “禿子頂上的蝨子,明擺着呢!”

    “禁飛令?”巡天士一抬眉毛,“舉起手來,我要查你們的飛行記錄。”

    “喂!”申田田跳了起來,“小夥子,你可別太過分!”簡懷魯一皺眉,按住妻子,搖了搖頭。申田田狠狠咬着嘴唇,胸口不住起伏。

    “對巡天士無禮……”巡天士一揮筆,“扣三分,罰十粒金,自行到貓鬼錢莊繳納。”

    申田田臉漲通紅,拳頭捏得咯崩作響。巡天士抬起頭來:“怎麼?還不舉手?哼!再扣三分,你們明年都別想用車了。”

    “沒這回事!”簡懷魯高舉雙手,“我們都是鬥廷的好公民!”申田田遲疑一下,咬了咬牙,也舉起手來。方非呆在一邊,瞧得無比氣悶。

    巡天士掏出一顆粒白珠子,繞着二人飛了一圈,看了看珠子,冷笑説:“算你們識相,遁光珠沒亮!”

    “早説了,我們都是鬥廷的好公民!”

    “少廢話!”巡天士衝華蓋車一指,“這輛車,不許進京!”

    “為什麼?”

    “影響市容!”

    “你……”申田田還沒説話,又被丈夫扯住,吹花郎笑説:“長官,我們的車停哪兒好呢?”

    巡天士一指西邊:“那邊有個駐車場,專收這些破爛貨!”

    “誰是破爛貨……”申田田失聲怒叫。巡天士冷冷瞥她一眼,舉手掃過兩人,“你們兩個少給我添亂,哼,天獄的垃圾場,如今空得很呢!”説完呼地飛走。

    “喂!”申田田掙脱丈夫,嘶聲尖叫,“你沒聽見嗎?他拐着彎兒罵我們是垃圾!”

    簡懷魯搖頭苦笑。申田田憤憤不平,跺腳大罵:“這個狗奴才,他看我們的眼神,就像在看兩隻牲口。混帳東西,他根本是來找茬,死酒鬼,你拉着我幹嗎?哼,依了我,一巴掌把他的眼珠子扇出來。”

    “好了好了。”簡懷魯連連嘆氣,“看在玄武神的份上,你就消消氣吧!”

    申田田氣得大聲哼哼,可也別無他法,一面罵罵咧咧,一面向駐車場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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