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招呼他的那個夥計,指甲骯髒,而且可能是因為常做粗重的工作,食指拇指側邊,是起了一層繭的。但這個夥計,指甲卻是修剪得甚為整潔,指頭也是光滑平淨,一點不像幹活的“粗人”。易容術最注重面部的化裝,指頭的特點是較少注意的。尤其在沒有充裕的時間給他化裝的情形底下,更容易忽略這些細節。檀羽衝不支聲音,忽地説道:“外面還有你的幾個夥伴?”
那夥計吃了一驚,連忙説道:“沒有啊,客官,你別多疑!”
果然一試就露出馬腳來了!
檀羽衝笑道:“我又沒説你是奉命監視我的,你怎知我是多疑?”
那夥計方知中計,抽出一柄匕首,刺向檀羽衝。手法不弱,但卻怎刺得着檀羽衝?給檀羽衝一下子就點着他的穴道。
檀羽衝把這夥計推入房中,笑道:“你喜歡冒充旁人,我就讓你充我吧。”將他放在牀上,用被矇住。檀羽衝用的是重手法點穴,要過二十四個時辰,方能自解。
他惻打開房門,只見那個胖胖的客店掌櫃,已是站在門口。
檀羽衝忙道:“崔舵主,我是鐘不鳴的朋友。這件事是——”
原來這個掌櫃,姓崔名浩,是丐幫在臨安分舵的副舵主。正因為他有這種身份,所以鐘不鳴指引檀羽衝到這間客店投宿。以便檀羽衝在必要之時可以向他求助。
崔浩冷冷説道:“這件事早已在我意料之中,我們的刑堂香主正要找你!”
檀羽衝吃一驚道:“貴幫的刑堂香主找我?——”心想:“丐幫的刑堂香主,姓甚名誰,我都不知,怎的他要找我?心念未已,這個丐幫的刑堂香主亦已走出來了,是個年約三十左右,神情威猛,滿臉虯髯的大漢。
虯髯漢子雙眸炯炯,逼視着他,説道:“不錯,我從總舵前來。為的就正是找你!”
檀羽衝道:“還沒請教香主姓名?”
虯髯漢子的目光有如寒冰利剪,盯着他一個個字的説道:“檀貝子,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可知道你是誰!我不但知道你是檀貝子,更知道你是金國派來的奸細!”
説話之間,他已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抓就向他抓下來了。
他竟然一出手就想把檀羽衝的武功廢掉,抓的竟是檀羽衝的琵琶骨!
檀羽衝怎能讓他捏碎琵琶骨,只好在掌法中施展擒拿化解之技,反扭他的臂彎關節。這一下若是給扭個正着,非得脱臼不可。虯髯漢子識得厲害,斜退兩步,喝道:“好小子,要拼命嗎?那就休怪我手下無情了!”聲出掌發,勢如奔雷,掌風震得附近的兩張桌子都翻倒了。雙掌相交,虯髯漢子是身影一晃,檀羽衝卻已接連退出三四步!檀羽衝一接此人掌力,便知他用的是混元一無功,不禁暗暗起疑,原來他剛才本來可以反將那虯髯漢子的關節扭斷的,但那漢子卻反而責他是“要拼命”,好像根本不知他業已手下留情。而且虯髯漢子的第一招就是要捏碎檀羽衝的琵琶骨,早已是“手下無情”的了。但他卻直到發出了混元一無功,才説出這句話,説成了好像是因為檀羽衝要和他拼命,才逼了使殺手的。“難道他竟是想殺人滅口?”但此際他已是無暇多想了,只好趕快説道:“香主,你一定是誤會了,我不是貝子,也不是奸細,昨天我已經和鍾老前輩説過了。”
忽聽得有個人説道:“你騙得了鐘不鳴,騙不了我!”聲到人到,來的正是鐵筆書生文逸凡。
檀羽衝道:“我不騙你,奸細另有其人,是昨天和史浩在一起的那個少年。”
文逸凡冷笑道:“你説那人是奸細,我也相信。但據我所知,昨天晚上,你和那個奸細正是在岳墳私會!”
虹髯漢子攻得正急,檀羽衝好不容易才化解了他的連環三招攻勢,説道:“你們知道我和那人相會,那你也該知道我曾經和那兩個鷹爪孫打一架。”
崔浩冷笑道:“你把宋國的公差説成鷹爪孫,還不是奸細,哼,難道我們的風香主還會冤枉你。”
崔治口中説出了一個“風”字,檀羽衝可就想起來了:“莫非這虯髯漢子就是風火龍!
風火龍是丐幫幫主尚昆陽的大弟子,尚昆陽年紀已老,近年丐幫中的事務者是由他代管的。丐幫另有三個人練成混元一無功,一個是幫主尚昆陽,一個是長老朱丹鶴,還有一個就是他了。他不但在武功方面得到師父的衣缽真傳,品格方面,他也是和他師父一樣,受到江湖同道尊敬的。故而未滿三十歲,就掙來了“大俠”的名頭,幫內幫外,誰都認定了他必定是繼任的丐幫的幫主無疑。檀羽衝在金京的時候,沒有見過風火龍,但風火龍的名聲他當然是早已聽人説過的了。他一直也是把風火龍當作“俠義可風”的人物的。
他不敢懷疑風火龍和朱丹鶴同謀,但現在這位“風大俠”卻正是招招狠辣,咄咄逼人,要取他的性命!
檀羽衝以攻對攻,把風火龍逼退兩步,説道:“他們不是普通公差,他們是湯思退的手下。湯思退是主和的,就和當年的秦檜一般!”
文逸凡冷笑道:“人剛到臨安,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呀!”嘿嘿,當年的秦檜在奸謀未曾大白於天下之前,也曾經扮過正人君子!”言下之意。當然是認定他至少了是有奸細的嫌疑的了。
崔浩的武功未到一流,眼力卻是一流,風火龍攻勢雖盛,他已是看得出難以為繼了,急忙叫道:“文大俠,捉拿奸細無須講什麼江湖規矩,我看還是早點了結此事吧!”檀羽衝一聲長笑,説道:“是非黑白,將來總會清楚的。對不住,恕我不奉陪了!”長笑聲中,右掌一招“鐵鎖橫江”,擋住風火龍的政勢,左手駢指如戟,倏的就點了風火龍的穴道。
風火龍這一招是雙掌齊發,而且是已經用上了混元一功的,他根本沒有想到檀羽衝單憑一掌之力就可以抵擋他的混元一功,所以絲毫不加防備,陡然間,只覺胸口一麻,神照穴己是給點個正着。神照穴是少陽少陰兩大經脈交會之處的一個麻穴,換了別人,一被點中,早已不能動彈,風火龍繞是功力深厚,亦已四肢痠麻,搖搖欲墜,文逸凡大吃一驚,趕忙上前幫他。風火龍叫道:“別管我,追奸細!”崔浩追出門外。忽然被個矮子一把揪住。這矮子是南宮造,他是一早就來窺視了。他知道崔浩的身份,不過他還未知道崔浩與檀羽衝是友是敵。
檀羽衝本來已經在前頭,此際忽然回過身來,喝道:“你們要的是我,將他放下!”
南宮造心道:“原來他們果然是一夥。”揪着崔浩,迎上跑出來的檀羽衝,冷笑道:“你若不顧你的朋友,那就打吧。”
他以為檀羽衝不敢打的,那知檀羽衝説打就打。碰的一拳,打在崔潔身上。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拳頭是打在崔治的身上,倒下去的卻是南宮造。
崔浩給那股力道撞得飛了起來,落在三丈開外,背心有熱辣辣的感覺,但並不疼痛,腳尖一着地就站穩了,他隱隱聽得好像有骨頭碎裂的聲音,他給嚇傻了,不自覺得反手摸一模自己的背脊,發覺自己並沒受傷。這才不禁啞然大獎“碎的當然不是我骨頭,否則我如何還能挺直腰板。”
南宮造給擊倒地上,嘴角還在淌着鮮血,一根肋骨也給打斷了。
崔浩莫名其妙,”怎的他也造反而幫我?”
文逸凡追了出來,見崔浩沒事,放下了心,説道:“別理這廝,先追奸細!”南宮造聽他這麼一説,這才知道自己剛才的猜想完全錯了。他雖然還有點疑惑,但已是大喜過望,“不管他們是怎麼回事,有文逸凡作幫手,還怕那小子飛得上天?”他也真是頑固,咬着牙根,跟着去追。
街上還沒有行人,檀羽衝以“隔物傳功”擊倒了南宮造,急忙就跑。
有理説不清。他的心裏當然甚為苦惱,暗自思量:“看來我只有去找王宇庭,向他申辯,求他替我洗脱罪名了。他和師父交情很深,我的妹妹又在他那裏,料想他是應該相信我的。但怎樣才能走出臨安妮?”
他惘惘前行,穿過了一條小街,街邊有個建築工地,工地上有堆木料。木料後面忽然跑出一個小姑娘,笑嘻嘻的對他説道:“譚大哥;我躲在這裏看你打架呢,你打得真棒!”這小姑娘不用説當然是鍾靈秀了。
檀羽衝道:“你這小淘氣,還不趕緊回家去,你的爺爺在等着你呢。”
鍾靈秀道:“爺爺正是因為放心不下你,才叫我來幫你的。”
桓羽衝苦笑道:“我的事不必你管,你也管不了。”
鍾靈秀笑道:“幫你打架的本事我沒有,但説不定可以幫你逃走。”
檀羽衝道:“逃走?”
鍾靈秀道:“譚大哥,你別瞞我,我知道的已經最少有兩幫人要和你為難了,是不是?”
檀羽衝苦笑道:“不錯。但我想不到其中的一幫竟是丐幫。”
鍾靈秀道:“看呀,你和官府作對,丐幫又要拿你,在臨安你躲也躲不過的。快説,你要上哪兒呢?”
檀羽衝道:“你當真有辦法嗎?”
鍾靈秀道:“你隨我來!”她已經開始走在前頭了,檀羽衝只好跟着她走。
她帶着檀羽衝抄小路走出郊區,沿着棲霞嶺的山邊往北走,不久就看見另一座山。
“譚大哥,你看這座山像不像一隻鳳凰?”
這座山北接萬松嶺,東靠南屏山,兩邊的山麓左達西子湖邊,右達錢塘江岸,檀羽衝舉頭四望,説道:“真是很象一頭飛在江湖之間的鳳凰。”
鍾靈秀道:“這座山就叫做鳳凰山,你看山上隱現的亭台樓閣麼?”檀羽衝隨口問道:“是哪家富貴人家?”
鍾靈秀道:“這是皇宮呢!皇帝老子就住在那裏的。”
檀羽衝吃一驚道:“是皇宮?”
鍾靈秀笑道:“你別害怕,皇宮的守衞都在山上,在山下往來的都是附近的漁民,他們不會走上山去,山上的守衞也不會特地下來盤問他們的。”
檀羽衝恍然大悟,笑道:“小妹,想不到你也懂得兵法。”
鍾靈秀噗嗤笑道:“你可真是説得奇怪了,我懂得什麼兵法?”
檀羽衝道:“兵法有云,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湯思退絕想不到我敢於從天子腳下走出臨安,所以他也不會在這裏設立哨崗了。”
鍾靈秀笑道:“天子腳下還要什麼地方官府立哨崗?不過,你也別我亂戴高帽,我根本沒有想到你説的這—層,我只是因為從這裏可以跑往錢塘江,錢塘江上有我的一條小船。大哥你不知道,我爹本來是、是個船伕,他死了,爺爺睹物傷心,才要我跟他上岸,改行賣唱的。”
檀羽衝道:“去錢塘江作甚?”鍾靈秀道:“爺爺説,你若無法可想,那就唯有去求王宇庭了。王宇庭你知道嗎?”檀羽沖喜道:“知道,原來你爺爺也是這樣想。那就去吧。”
再走一程;已經可以看到矗立錢塘江口的白塔了。
白塔的北邊,還有一座寶塔和他遙遙相對,那就是著名的六合塔了。
檀羽衝道:“六和塔我知道,我念過一首六和塔的詩,江分吳越綠漫漫,閒向浮屠絕頂看。目覽錢塘殊覺小,身遊玉宇不知寒。這座白塔大概沒六和塔那麼高吧?”
鍾靈秀道:“這雖然沒六和塔那麼出名,但聽説它是在三百年前建造的,比六和塔更古老。白塔也有一首詩,是今人寫的。或者沒有你念的那首題六和塔詩出名,但在臨安,卻也差不多是家喻户曉的。我在西湖賣唱,有一次就因為唱這首詩倒了黴。”
檀羽衝道:“哦,唱一首流行民間的詩也會倒黴,那我倒想聽聽這首詩是怎樣寫的了。”
鍾靈秀念道:“白搭橋邊賣地經,長亭短驛甚分明,如何只説臨安路,不説中原有幾程?”
“地經”是一種標明有里程的地圖,白塔橋邊常有各地船隻來往,商人在那裏出售的“地經”,把從各地前往臨安的“長亭”“短驛”都描繪得很詳細,可是廣大的中原卻沒有畫進去。“如何只説臨安路,不説中原有幾程?”實是含有對南宋甘心偏安局面的憤懣和諷刺的。
鍾靈秀道:“那次我自作主張唱了這首詩,有個官兒罵我,有多少新詩新詞你不唱,偏偏唱這首諷刺朝廷的詩,若不是看你年紀小,非把你送官究辦不可。結果我一文錢得不到,平白給他罵了一頓。”
檀羽沖默然無語,心裏想道:“金國侵佔了中原一大片土地,也難怪宋國百姓憤慨,連帶對他們那個不惜屈辱求和的皇帝也不滿了。”想起自己一半是金人,一半是宋人,心情殊為鬱郁。
鍾靈秀道:“譚大哥,你想什麼?”
檀羽衝道:“小妹子,你對我這樣好,我卻騙了你。我實是姓檀,不是姓譚。我説我是漢人,那也只有一半是真的。我的孃親是宋國人,我的爹爹卻是金人。”
鍾靈秀道:“姓譚姓檀那有什麼關係?只要你是好人就行了,金國也有好人。你是來幫我們的,不是來和我們打仗的。縱然你的孃親也是金人,我一樣會對你好。”檀羽衝道:“小妹子,你倒很明白事理。”忽呼得潮聲大作,不知不覺,他們已經來到江邊了。
鍾靈秀笑道:“我駕舟的本領,其實比我唱曲的本領要好得多。錢塘江的浪潮雖然厲害,但現在還是早潮,早潮最弱,你大可放心,請上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