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天無據,被依留得香魂住,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五千裏,風痕雨點斑裏。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龔自珍
陳天宇道:“不錯,這是清官侍衞的朱雀金牌,小時候我曾在先父的衙門見過的。”原來陳天宇乃是宦官人家的子弟出身,他的父親曾經做過清廷派駐拉薩的“安撫使”,經常有大內侍衞來到他的衙門的。
金逐流道:“尉遲大俠,這個鷹爪你是怎樣給你抓來的?”
尉遲炯道:“昨日我在路上碰見石朝璣,這廝是他的接應。我追拿石朝璣,慚愧得很,只捉着這廝,卻給石朝璣跑了。不過,從他的口中也還可以盤出一些東西!”
金逐流笑道:“尉遲大俠,你真是神通廣大,捉了這麼一個人來,我們都未知曉。好,有了這個活口,事情的真相就不難大白了。”
原來尉遲炯將這人帶上泰山,點了他的穴道,在人叢中一擱。這才出來質問楊牧的。當時大家擁在留心聽齊建業和楊牧的説話,尉遲炯悄然來到,竟是誰也沒有發覺。
齊建業鐵青着面,説道:“這個鷹爪孫的説話就能夠相信嗎?”
陳天宇道:“問問他的口供,又有何妨?”
金逐流也道:“不錯,讓他和楊武師對質,是真是假,總可以聽出一點端倪。”口氣之中,顯然已是對楊牧有了懷疑,比較相信尉遲炯的説話了。
齊建業面色越發難看,説道:“真金不怕烘爐火,尉遲大俠信不過我這世侄,那就儘管盤問你這‘人證’吧。不過楊牧並非犯人,可不能由你審問。”言下之意,即是許那個衞士和楊牧“對質”,只能由楊牧去盤問他。這話固然是在發尉遲炯的脾氣,同時也是針對金逐流的。
金逐流心中暗笑:“這個老頭兒火氣倒是好大。”説道:“這也好。尉遲大俠,你解開這鷹爪孫的穴道,咱們且聽他説些什麼?”
尉遲炯解開那人穴道,喝道:“快説實話!”
這人卻也相當倔強,閉着嘴哼也不哼。尉遲炯冷笑道:“你説不説?”輕輕在他背上一拍,這人登時面如土色,冷汗迸流。原來尉遲炯用上分筋錯骨的手法,只是這麼輕輕一拍,那人渾身的關節穴道,便似有無數利針插了進來似的。那人抵受不住,顫聲叫道:“你要我説些什麼?”。尉遲炯道:“石朝璣是不是曾經暗中來過這兒?”那人點了點頭,“不錯。”尉遲炯問:“他偷上泰山,圖謀何事?會見過什麼人?”
牟宗濤站在一旁,聽尉遲炯盤問這人的口供,聽到此處,饒是他如何故作鎮定,臉上已是不由得微微變色,心頭更是有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再也裝不出那副悠然的神態了。
就在牟宗濤心中顫慄,眾人也都在凝神靜聽,要聽這名大內侍衞説出石朝璣偷上泰山是和什麼人勾結的時候,忽聽得一聲驚心動魄的慘叫,那名大內侍衞突然倒地,七竅流血!
尉遲炯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施救,只見這人的腦門插着一枚小小的梅花針,早已氣絕了。
尉遲炯大怒喝道:“是誰偷施暗算?”目光不知不覺的盯在楊牧身上。
楊牧故意大驚小怪地嚷道:“尉遲大俠,你的分筋錯骨手法也未免太厲害了!怎不小心點兒,把這活口扼斃了!”
尉遲炯怒道:“什麼,你是説我扼斃的麼?你不見他的腦門插着一枚梅花針?”
楊牧這才慢慢走近,裝作開始發現的神氣,冷笑説道:“你總不至於懷疑是我吧,我可沒有這樣高明的暗器功夫。”
尉遲炯一想不錯,楊牧的本領有限,這暗器若然是他所發,決計瞞不過自己的眼睛,於是不知不覺的又移到了牟宗濤身上。
但牟宗濤站立之處和他距離頗遠,而且是在平台上正面向着會場的,場中多少高人,他若出手,焉能瞞過這麼多人的眼睛?所以最合理的推斷應該是:發暗器的人是混在尉遲炯背後這一堆人叢中的。但尉遲炯也注意過了,在他背後這一堆人中,並沒有足以令他也難以防備的暗器高手。
這人是誰呢?尉遲炯不禁大為驚異了。
牟宗濤負手閒立,意態悠然。當尉遲炯的目光和他接觸的時候,他這才緩緩説道:“尊夫人號稱幹手觀音,若論暗器的功夫,在場的人恐怕沒有誰比尊夫人更高明的了!”
祈聖因柳眉一豎,站了出來,怒道:“牟宗濤,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牟宗濤道:“尉遲夫人,你切莫誤會,我可沒有説是你暗算的,我的意思只是懇請你參詳一下,你是暗器的大行家,或者可以從這枚梅花針看出那人的門派來歷?”
尉遲炯用目光詢問他的妻子,夫妻兩心意相通,祈聖因微微的搖了搖頭。原來她早就提防牟宗濤可能謀殺人證,因此一直都在注意着牟宗濤的。牟宗濤的確是未曾發過暗器。
祈聖因心裏想道:“可惜我只是注意一個牟宗濤,卻沒提防他們還有本領高明的黨羽,看來這人的暗器功夫只有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當下拿出一塊磁石,將那枚梅花針吸出來一看,一看之下,不覺皺了眉頭。
尉遲炯道:“怎麼樣?”祈聖因道:“這是用孔雀膽藥液淬鍊過的毒針,傷人立死。”尉遲炯不覺也皺起了眉頭,説道:“名門正派是決不會用這種歹毒的暗器的。”祈聖因道:“這種毒針,我也還是第一次見到。邪派中最歹毒的暗器,我曾經見過的,也不過是鶴頂淬鍊的而已。”牟宗濤冷冷説道:“我所邀請的賓客,可並沒有邪派中人。”
金逐流道:“尉遲大俠,這廝可曾透露過什麼口風?你説出來讓大家聽聽,咱們再行判斷。”
尉遲炯緩緩説道:“他並沒有透露石朝璣偷上泰山是約會什麼人,不過卻也透露了一點口風,石朝璣和楊牧並不是對頭冤家,恰恰相反,他們是好朋友!”
楊牧冷笑道,“死無對證,現在只好任憑你説了!”
尉遲炯怒道:“你是説我捏造的嗎?”
楊牧道:“不敢。但你既然可懷疑我,我為什麼不能懷疑你?哼,我受了石朝璣的雷神指之傷,如今尚未痊癒,又怎能突然變成了他的好朋友了?”
齊建業忽然縱聲大笑,説道:“尉遲大俠,你上當了!”
尉遲炯怔了一怔,説道:“我上了什麼人的當?”
齊建業道:“你上了石朝璣和這鷹爪的當了。你是個老江湖,難道還不明白嗎?”
此言一出,有幾個人不約而同的叫出來道:“不錯,這是栽賊反誣的離間之計。”
齊建業道:“對啦!正因為石朝機不能迫使楊牧就範,反而成了仇家,是以他們才故意造楊牧的謠言!嘿嘿,這樣的詭計,想不到尉近大俠居然也會相信。”
尉遲炯道:“今日之事是死無對證,但事情總還會有水落石出之時。”
楊牧道:“好呀,尉遲炯你現在還在懷疑我嗎?哼,你這是什麼居心,倒是值得我思疑了!”
尉遲炯虎目圓睜,喝道:“你思疑什麼,有話快説,有屁快放?”
齊建業連連搖手道,“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你們還爭吵什麼?”他知道尉遲炯極不好惹,心裏倒是希望息事寧人。
不料楊牧卻不聽他勸阻,冷冷説道:“尉遲大俠,孟元超是你的好朋友吧?”
話題突然扯到孟元超身上,在孟元超是意料之中,在尉遲炯卻是意料之外,怔了一怔,説道:“不錯,孟元超是我新近結交的好朋友,這又怎樣?”
楊牧搖頭晃腦地説道:“這就難怪了!”
尉遲炯大怒道:“你到底要説什麼,打開大窗説亮話吧!”
楊牧長嘆一聲,裝模作樣的緩緩説道:“家醜本來不便外揚,但事已如斯,我也只好請各位主持公道了。孟元超,你站出來!”
這幾句話宛似晴天霹靂,獨自悄悄的躲在一角的雲紫蘿幾乎給它震暈,她就是做夢也想不到楊牧會説出這種話來,來得太過突然,這霎那間,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感到一片茫然。“他究竟要説些什麼?”
此事雖然早在孟元超意料之中,但在要來的終於來到之際,他也不禁有點驚惶失措了。
楊牧喝道:“怎麼,孟元超你不敢站出來回答我麼?”
孟元超一咬牙根,大步跨出場中説道:“楊牧,你莫含血噴人!”
齊建業冷笑道:“你怎知他是含血噴人?哼,哼,他還沒有説話你就害怕了?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楊牧沉聲説道:“各位前輩,各位朋友,我楊牧是忍無可忍,只好説了。孟元趟這廝,他,他勾引我的妻子!我要請各位主持公道!孟元超,你敢否認沒有這事麼?”
孟元超道:“並無此事!”但他心中不無多少怯意,説出話來,聲音並不響亮。
好奇之心,人人都有。尤其對於別人的隱私,某些人更是特別感到興趣。這霎那間,全場寂靜無聲,連一根針跌在地上都聽得見響。過了片到,竊竊私議之聲才突然爆發,雖然只是耳語,俱四方紛起。場中亦是顯得相當亂哄哄的了。好些人的心裏都是想道:“此事若然是誣賴孟元超的,孟元超還能不暴跳如雷麼?如今他卻並無理直氣壯的模樣,這事看來只怕是真的了?”
雲紫蘿又是羞慚,又是吃驚,又是氣憤!在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之中,還有幾分受騙的悲哀!她和楊牧做了八年夫妻,雖然她不真愛丈夫,但在她的心目之中,楊牧卻總是一個愛她敬她的“好丈夫”的,為此,她還曾深深的感激過楊牧。想不到這個“好丈夫”現在露出了本來面目,把她過去的幻想都弄得好像肥皂泡般的破滅了。
雲紫蘿一陣眩暈,幸虧她是戴着人皮面具,旁人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但身子搖搖欲墜,坐在她旁邊的人卻是注意到了。
那人説道:“咦,你怎麼啦?尉遲夫人,你的朋友——”這人本來想伸手扶雲紫蘿,但因雲紫蘿是個陌生女人,穿的又是寡婦孝服,他略一遲疑,想起了這個寡婦,是和祈聖因一同來的,因此便把祈聖因叫來。
雲紫蘿猛然一省,連忙鎮攝心神,説道:“沒什麼,我只是稍稍感到有點頭暈,不必驚動尉遲夫人啦。”
祈聖因走過來道:“大概是人多氣濁的關係,我和你到清靜一點的地方去,好嗎?”雲紫蘿道:“多謝夫人關心,我只是偶然不適,現在好了。”
祈聖因是有經驗的婦人,早看出雲紫蘿是身懷六甲,心想她昨天經過一場劇戰,今天又起得早,昨晚想必沒有好睡。是以聽雲紫蘿説是頭暈,也就不覺得什麼奇怪了。
雲紫蘿道:“尉遲夫人,你那邊有事,請不必為我操心了。”
祈聖因道:“楊牧也真是太不要臉了,他這分明是自己抹污臉孔,來轉移別人的視線。讓人家議論他的家庭醜事,這樣一來,就不會深究他和石朝璣勾結的事情了。哼,真是無恥!”
發了一番議論之後,接着説道:“我有諸葛武侯秘方配製的行軍散,你服一包試試。好好歇歇,待會兒,我再來看你!”
雲紫蘿聽了祈聖因的説話,心裏十分難過,暗自想道:“尉遲炯為人正直,爹爹也是曾經稱讚過他的。他該不至於無中生有,誣賴楊牧吧?唉,但若説是楊牧真有那事,我又怎敢相信?”跟着又想道:“他和石朝璣勾結之事,是真是假,暫且不論。他當着天下英雄面前,破壞孟元超的名譽,這卻是大大的不應該了!唉,我真想不到他是想的一套,説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反覆小人!”想起那晚楊牧還口口聲聲對她説是要“成全”她和孟元超,因而才要詐死的事情,不覺心中苦笑:“我倒寧願他是小人,不願他是偽君子。”八載夫妻,此時方始露出本來面目。雲紫蘿苦笑之際,不由得一股冷意直透心頭!
場子裏鬧哄哄的,楊牧和孟元超正在劍拔弩張之際,倒沒有注意到祈聖因與雲紫蘿。
一陣刺耳的笑聲把雲紫蘿從沉思中驚醒,原來她的丈夫正在指責孟元超。
“並無此事?嘿、嘿,你是不是要我抖露出來?”
孟元超曾經託快活張帶過一封信給楊牧,希望楊牧能讓他見見自己的孩子的。他不知道這封信並不是在楊牧手上,心中不無怯意,想道:“抖露出來,我不要緊,紫蘿以後如何能在人抬起頭來。”
楊牧冷笑道:“怎麼,不敢説話了嗎?”
孟元超道:“不錯,我和尊夫人是青梅竹馬之吏,但自九年前分別之後,可就沒有見過她。更不會有如你所想象的苟且行為。”
楊牧冷笑道:“孟元超,你還是老實點吧。只要你交還我的妻子,我倒可以不再追究。”
孟元超又氣又急,説道:“你,你這話是從何説起?我根本就沒有見過尊夫人!”
楊牧冷冷説道:“你倒抵賴得乾淨!我下葬那天,你跑來搶了我的孩子,那賤人則在你來之前離開楊家,難道還不是和你約好私奔的麼?這件事情,是我的姐姐和我的六個門人都親眼見到的,難道還能有假?”
齊建業道:“不錯,這件事情我也是知道的!”
把楊華從楊大姑手中搶走的是宋騰霄,宋騰霄當時是蒙着面的。是以齊建業聽得侄媳説起此事,也把宋騰霄當作是孟元超了。
不過楊牧後來卻是知道並非孟元超的,他現在一口咬實是孟元超,當然是存心誣賴孟元超的。
孟元超不知此事,大吃一驚,説道:“什麼,我、我、我,你、你、你……”
楊牧冷笑道:“什麼你你我我?”
孟元超霍然一省,心逗:“我幾乎露出真情。”定了定神,説道:“什麼,你的孩子竟然給人搶走?但這事卻的確是與我無關!”
楊牧“哼”了一聲,説道:“與你無關?你為什麼這樣着急?別抵賴了,你把那賤人藏在何處,快快認實招供吧!”
雲紫蘿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聽了丈夫一再罵她“賤人”,幾乎炸心肺,心裏想道:“他這樣侮辱我,我還何必顧他體面?”正要不顧一切的站出來大叫“我在這兒!”幸好在她心念方動之際,有一個人卻站出來替孟元超解圍了。
這個人是邵叔度。
邵叔度緩緩説道:“楊武師,恐怕你誤會了。奠夫人在什麼地方,我倒知道。”
楊牧也是認識邵叔度的,怔了一怔,説道:“邵老前輩,你怎麼會知道的?”
邵叔度道:“尊夫人有位姨媽,嫁給我的好朋友蕭景熙。我們兩家乃是鄰居,住在太湖的西洞庭山。尊夫人是上個月來到西洞庭山投奔她的姨媽的。楊武師,你若然不相信,可以和我一同到西洞庭山去。包管你們可以夫妻相會!”
陳大宇也出來作證道:“不錯,我有一位朋友名叫繆長風,那幾天正好在邵家作客,他也曾親眼見到尊夫人。”
兩位老前輩相繼出來作證,楊牧自是不敢再向孟元超討還妻子了。牟宗濤哈哈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揭過了就算吧。”他另有顧慮,倒是不願意這件事糾纏下去的。
眾人正以為可以風平浪靜,不料楊牧卻道:“且慢,事情還沒了呢!”
孟元超料不到他又枝節橫生,怔了一怔,冷冷説道:“尊夫人的下落已經分曉,證明與我無關,楊武師還有什麼指教?”
楊牧卻回過頭來,向邵叔度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説道:“邵老前輩,楊某尚有一事未明,要想請問。”
邵叔度道:“請説。”
楊牧問道:“拙荊投奔她的姨媽,不知可有攜帶小兒?”
邵叔度道:“令郎老朽倒是沒有見到。”楊牧道:“這麼説只是拙荊單身一人了?”邵叔度道:“不錯。”
楊牧問完了邵叔度之後,又再回頭來,向孟元超冷笑説道:“私奔之事,算我是錯怪了你。但我的兒子是你搶去的,這你不能抵賴吧!妻子我自己去找,兒子可還得向你討還!”
孟元超又氣又惱,怒道:“我已經説得清清楚楚沒有這一回事,你怎麼老是糾纏不清!”
楊牧也大聲説道:“難道我的姐姐和我的六個門人眼睛都是瞎的麼?他們親眼見到你的!”
孟元超冷笑道:“他們親眼見到我?這倒真是天大的怪事了!你是哪天‘下葬’的?”
楊牧道:“七月初四。”
孟元超冷笑道:“七月初四那天,我在蘇州。你不相信,我可以找人作證。”
陳天宇道:“人有相似,齊大哥,你的侄媳或者是看錯了人也説不定。”
齊建業道:“那人蒙着面的,不過,除了是孟元超,誰還會去搶楊牧的孩子?”
孟元超“哼”了一聲,説道:“你們根本沒有見到我的面,怎麼可以一口咬定?”
齊建業怒道:“孟元超,你好歹也算是個小金川義軍中的人物,怎可以這樣胡賴?除非你能夠把那個蒙面人找出來,否則你的嫌疑就是跳進黃河也是洗不清的了。”
正在雙方爭論不休之際,忽地有一個人朗聲説道:“楊牧的孩子在哪裏,我知道!那個蒙面人是淮,我也知道!”
只見一箇中年書生搖着摺扇,從人叢中走了出來,走到楊牧面前,笑吟吟説道:“楊武師,你總該還認得我吧,你那天雖然是化了裝,我可是認得你的!”
這一瞬間,饒是楊牧如何老奸巨滑,也不由得陡然一驚,面色蒼白如紙了!
原來這個中年書生不是別人,正是“點蒼雙煞”之一的段仇世。
“點蒼雙煞”僻處滇南,不過在場的各路英雄,也還是有人認得他的。
“咦,這不是滇南雙煞中的老二,冷麪書生段仇世嗎?”
“滇南雙煞是什麼人?”
“是介乎邪正之間的人物,這人是老二,還有一個老大名叫卜天雕,綽號八臂靈猿,聽説他們平生足跡不出滇南,這次萬里迢迢的跑來泰山,倒是怪事!”
“不,他們兩個月前曾在蘇州出現,聽説還曾和孟元超打過一架呢!”
“那麼他應該是幫楊牧的了,但看樣子又不大像呀!”
“這個冷麪書生段仇世性情怪誕,行事不經,他是來幫誰的,倒是難以預測!”
認得點蒼雙煞的人都在詫異不已,議論紛紛。
站在場中的孟元超和躲在角落偷看的雲紫蘿更是驚駭莫名了!
“他怎麼會知道華兒的下落。莫非他是因為那晚傷在我劍下,故而搶了我的孩子報仇?但他怎麼知道那晚傷他的人是我?”雲紫蘿心想。
“點蒼雙煞和我結了這麼大梁子,怎的這個段仇世卻會站出來為我洗脱嫌疑?”孟元超心想。
就在眾人竊竊私議聲中,段仇世輕搖摺扇,已經走到楊牧的面前來了。
楊牧面色鐵青,喝道:“你胡説什麼?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閣下。”
“你沒有見過我?哈哈,你沒有見過我?楊武師,你是善忘呢還是裝蒜,嘿,嘿,你還沒有聽我説話,又怎麼知道我是胡説?”
金逐流道:“楊武師,你不是要想知道孩子的下落嗎?那就聽他説説,又有何妨?”
楊牧恨不得把段仇世撕成兩片,但有金逐流在一旁主持公道,他可是不敢胡來,只好硬着頭皮,心中好像有着十五個吊桶似的,七上八落,聽段仇世説了。
段仇世緩緩説道:“齊老先生,你猜錯了,那個在靈堂劫走楊華的蒙面人,不是孟元超,是宋騰霄!”
齊建業道:“你怎麼知道?”
孟元超也吃了一驚,不由自己地叫出來道:“我不相信,宋騰霄為什麼會搶那孩子?”
楊牧則嘀咕道:“孟元超也好,宋騰霄也好,誰不知道他們是好朋友?使那個蒙面人是宋騰霄,他也是受孟元超指使的!”
段仇世道:“這個原因我也打聽出來了,楊牧詐死,初時楊大姑還未明真相,以為是他的妻子云紫蘿害死他的。楊大姑趕走了雲紫蘿,留下這個孩子。孩子不肯跟她,受她虐待。宋騰霄不值她的所為,是以把這孩子搶走。”
齊建業道:“這是你後來才去打聽的,是麼?”段仇世道:“不錯。”齊建業道:“那麼最初你是怎麼知道這孩子是落在宋騰霄的手中?”
段仇世把摺扇一合,指着楊牧,説道:“是他告訴我的。哼,哼,他分明知道那個蒙面人是誰,卻要誣賴是孟元超,我看不過眼,所以我雖然是和孟元超結有樑子,也不能不挺身出來作證了!”
楊牧硬着頭皮抵賴,叫道:“胡説八道,你是白日見鬼了!”
段仇世張開摺扇,搖了兩搖,哈哈笑道:“一點不錯,那天我確是白日青天見鬼了,這個鬼就是你!”
“才不過是兩個月前的事情,楊武師,你想必還不至於這樣善忘吧,那天你和我談一樁交易,你要我們點蒼雙煞替你搶這個孩子!”他的雙眼冷冷的盯着楊牧,口裏説的一直是“這個孩子”,而不是説“你的孩子”。盯得楊牧心裏發毛,孟元超心裏也是思疑:“難道他已經知道了這個孩子的來歷?”
楊牧只驚又怒,喝道:“誰能相信你的鬼話,我為什麼要你搶我的孩子?”
段世仇打了個哈哈,又用扇柄指着楊牧,説道:“你不僅要我搶這孩子,還要我利用這個孩子,幫忙你去報仇!”
齊建業莫名其妙,道:“報什麼仇?”
段仇世道:“他以為孟元超是我和他共同的仇人!卻不知道我姓段的雖然是和姓孟的結有樑子,可不能幹這樣卑鄙勾當!”
齊建業道:“你的説法太奇怪了,楊牧怎能利用自己的孩子向孟元超報仇。”
段仇世道:“內裏原因,楊牧心裏明白!我是心存忠厚,不願意當眾説出來。哼,楊牧,你若是一定要逼我非説不可,那……”
楊牧心裏發慌,喝道:“你在這裏胡言亂語,説什麼也難以令人相信。”
陳天宇是個老於世故的人,情知內中定有見不得人的隱私,説道:“別要節外生枝,這孩子現在何處?”
段仇世緩緩説道:“我從宋騰霄的手中把這孩子搶了過來,現在他已經是我的弟子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為驚詫。楊牧又叫道:“胡説八道,我的孩子怎會拜你為師?”
齊建業搖了搖頭,説道:“孩子你又沒有帶來,你説他在你門下,我怎知是真是假?”
段仇世道:“我有憑證。”説罷,拿出一塊晶瑩的白玉佩。這塊玉一亮出來,孟元超和楊牧都是不禁大吃一驚,孟元超的心情尤其激動。
原來這塊玉佩正是孟元超與亡紫蘿分手之時,留下來給雲紫蘿的。他還記得當時説道:“世事亥變,你我將來是否能夠團圓,只怕——”雲紫蘿連忙掩住他的嘴説道:“不許你説不吉利的説話。任憑海枯石爛,我總是等着你的。”他輕輕移開了雲紫蘿的手,説道:“我當然也是但願如此,但意外的遭遇,也不能不有所提防。這是我給孩子的信物,他年倘若咱們在戰亂之中失散,難以團圓,這玉佩你留下給咱們的孩子,也好有個父子相識的信物。”
想不到海也未枯,石也未爛,他與雲紫蘿已是破鏡難圓!
想不到如今見着了這塊玉佩,卻沒有見着自己的孩子,饒是孟元超如何鐵石心腸,也不禁心內悽然,目中藴淚了。幸好他還能夠極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了出來。
在孟元超是心情的激動多於吃驚;在楊牧則是吃驚多於激動。
雲紫蘿與他結婚以後,以為孟元超已死,什麼都不瞞他,這塊玉佩的事情也對他説了。他就是偷了這塊玉佩,在和“點蒼雙煞”談那樁“見不得光的交易”之時,説出這塊玉佩的來歷,叫點蒼雙煞搶了楊華,就拿這塊玉佩去威脅孟元超的。
不料結果“交易”不成,這塊玉佩卻給段仇世拿了去,不還他了。
“這廝不知道還會抖露我什麼秘密?”楊牧不由得內心顫抖了。
還有一個心情比孟元超更為激動,而吃驚又比楊牧更甚的人,她就是悄悄的躲在一角的雲紫蘿。
激動的是她更進一步的發現了丈夫的本來面目,竟是如此醜惡,醜惡到令她難以想象的地步。“八年來,他總是在我面前裝出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口口聲聲説是定必把華兒視同己出。誰知他竟然要暗害華兒!”這可比丈夫要陷害孟元超還更令她痛心。吃驚的是:她的孩子落入了點蒼雙煞手中,而點蒼雙煞又正是和她結有樑子的。
楊華彌月之時,雲紫蘿曾經把這塊玉佩掛在他的身上,齊建業也曾見過。
齊建業呆了一呆,説道:“這塊玉佩倒似不假!”
楊牧殺機陡起,説道:“點蒼雙煞是邪派中著名的魔頭,他搶了我的孩子或者不假,在這裏胡説八道,卻分明是想陷害我的,牟兄,這廝可是你請的客人。”
牟宗濤何等聰明,立即便知他的用意,搖了搖頭,説道:“我怎會邀請這等邪派中人。”
段仇世瞧出牟宗濤目光有異,冷笑説道:“姓牟的,你打算殺——”話猶未了,牟宗濤和楊牧不約而同的陡然出手,牟宗濤一把向他的琵琶骨抓下,喝道:“剛才偷發毒針的人是不是你?”他要殺害段仇世,當然必須找個藉口。楊牧則更加陰狠,一聲不響,便用金剛六陽手擊他背心要害。
只聽得“乒”的一聲,雙掌相交,牟宗濤晃了一晃,退了兩步,但這個擊退牟宗濤的人卻不是段仇世,而是尉遲炯。原來尉遲炯亦己瞧出牟宗濤是目露兇光,暗藏殺機的了;可是他只是提防牟宗濤,卻還沒有提防楊牧。
孟元超大吃一驚,搶救已來不及。只見楊牧“呼”的一掌打下,“咚”的一聲,倒下了一個人。
倒下的卻是楊牧。
段仇世騰身飛起,翩如飛鳥般越過石台,向後山逃走。只見空中破布飛揚,他的背心衣裳恰好穿了巴掌般大小的洞。段仇世喝道:“姓楊的,你這一掌之仇,老子記下了。哼,你——”原來他是早就預防楊牧暗襲他的,楊牧那一掌擊下之時,他已是運了內家真氣護着背心。可是楊牧的金剛六陽手也委實厲害,結果楊牧固然是給他震得跌了個仰八叉,他也稍稍受了一點內傷,不敢分出心神多説話了,他本來想要更進一步揭發揚牧的陰謀的。
牟宗濤內功深湛,卻敵不住尉遲炯的神力,晃了一晃,身形未穩,恐防尉遲炯再來打他,連忙橫掌護胸,喝道:“你們還不上去捉人?邪派魔頭,不請自來,格殺不論!”
尉遲炯冷笑道:“牟宗濤,你想殺人滅口麼?”剛才段仇世未能説出的話,終於由他説出來了。
牟宗濤大怒道:“尉遲炯,你這是什麼意思?”兩人劍拔弩張,看看又要動手。
牟宗濤在扶桑派一向是被當作掌門人的,他説的話就是命令,大家都已習慣了,他發出命令,叫本派中人去追擊段仇世,不但他的門人弟子唯命是從,石衞、桑青這對夫婦本來對他有惡感的,也不知不覺的遵命追去。其中還有幾個人已經發出暗器。
林無雙當機立斷,喝道:“不許加害客人,你們給我退下!”
石衞霍然一省,朗聲説道:“謹遵掌門之命!”“掌門”二字,説得特別響亮,眾弟子這才驟吃一驚,大家想了起來。“不錯,牟宗濤已經不是掌門人啦,我們當然應該聽掌門之命。”於是也都跟着石衞夫妻退下了。林無雙回過頭來,牟宗濤苦笑道:“掌門師妹,請恕我亂髮號令之罪,但我也是為了本派之故。”
牟宗濤頓了一頓,繼續説道:“本派的開宗大典,給邪派中人混了進來,不加懲處,焉能樹立聲威?”
杯無雙道:“我以為還是以德服人的好,縱然不請自來,好歹也是客人。”
牟宗濤冷笑道:“對客人不可無禮,對兇手似乎不必寬容!我看他多半是殺害那個活口的兇手。”
林無雙道:“他為什麼要殺人滅口?殺掉那個活口,不是對楊式帥有利嗎?他卻分明不是來幫楊武師的呀。”
林無雙心直口快,一口道破其中關鍵。楊牧此時己給齊建業扶了起來,聽了這話,義驚又怒,冷笑説道:“林掌門,你這麼説,咱們倒是非把那個偷發毒針的人找出來不可了,否則只怕我楊某人也洗脱不了嫌疑。”
林無雙道:“楊武師你別多心,我並沒有説你。”
孟元超插口道:“我曾經和點蒼雙煞交過手,據我所知,點蒼雙煞都是不擅長暗器的。”
牟宗濤強辯道:“或許他當時是故意藏一手呢,至於掌門師妹問他為何要殺人滅口,這我怎麼知道,不過他是邪派魔頭,説不定就是特地要來搗亂的。殺了人證,讓咱們正派中人互相猜疑。”
尉遲炯冷冷説道:“但是要殺人滅口的不是他。”
牟宗濤道:“尉遲炯,你説誰?”尉遲炯道:“誰人心裏有鬼我就説誰!”兩人爭吵起來,雙方都是面色鐵青,眼看又要動手,林無雙連忙調解。
段仇世已經跑上玉皇觀側面的山峯,但牟宗濤、尉遲炯和楊牧等人的吵鬧聲音,他還是聽得見的。他心裏感激林無雙對他維護,想道:“大不了拼着和唐家的人結怨,我就替他們揭發這個兇手吧。”
林無雙正在進行勸解,忽聽得段仇世在山上朗聲説道:“偷發毒針的人在那邊!”拾起一顆石子,向平台右側一個地方飛去。只見一塊大石頭後面,突然竄起了一個人,是個青衣老者。
青衣老者一竄出來,立即便向段仇世追去,喝道:“冷麪書生,你竟敢和老夫作對,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白光一閃,一柄飛刀向山頭飛去。段仇世受了一點內傷,剛才又用傳音入密的功夫,耗了若干真力,不敢接他暗器,只好加快腳步飛奔。
幸虧一個是在山頂,一個是在山坡,青衣老者的飛刀從下面飛上去,飛不到這麼遠,鋒的一聲,插進了石壁。但飛刀所着之處,卻也正是段仇世剛才站立之處,如果段仇世走慢一步,那就難免要中了他的飛刀了。青衣老者這一擲的力道如此厲害,眾人都是不禁駭然,對段仇世在受傷之後還能飛跑,大家也是暗暗佩服。
邵叔度識得此人,吃了一驚,説道:“這老頭兒不是唐家三老中的唐天縱嗎?咦,怎的他會做出這種勾當?”
四川唐家是世傳的暗器名家,分為三房,長房家主唐天橫,三房家主唐天直,三房家主就是這個唐天縱了。三兄弟人稱“唐家三老”,尤以老三唐天縱的暗器功夫最為厲害。
不過唐家雖然以暗器著名,一向卻是很少在江湖上為非作歹的,是以邵叔度覺得有點奇怪。
和邵叔度站在一起的丐幫幫主仲長統説道:“不錯,是唐老三。這樣看來,那個消息竟然是真的了!”
邵叔度道:“什麼消息?”
仲長統道:“聽説他為名利所動,受了薩福鼎的重金禮聘,到他的總管府傳授暗器的打造方法。我初時還不敢相信呢。”
此此時已有十多個輕功較好的扶桑派弟子追了上去,賓客中也有若干見義勇為之士幫忙擒兇。陳天宇的兩個兒子陳光照和陳光世也都去了。陳天宇叫道:“你們小心了!”他是武林中的領袖人物,顧着身份,可不便自己出手。
唐天縱哈哈笑道:“對不住,少陪了!”笑聲中把手一揚,梅花針、飛蝗石、透骨釘、鐵套漠、蝴蝶鏢,各種暗器,雨點般打來,登時有四五個扶桑派的弟子中了他的暗器。
陳光照、光世兄弟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叫你也見識見識我們陳家的暗器!”
陳家兄弟的暗器名為冰魄神彈,是普天下最奇怪的一種暗器,是用額爾唐右納山上冰窟中亙古不化的寒冰煉成的。普通的暗器仗的是準頭,必須打中了方能傷人。只有冰魄神彈是奇寒之氣傷人,無須碰着對方身體,若是打個正着,威力就會更大。
冰魄神彈飛了過去,在唐天縱的頭頂上方裂開,化成了一團寒霧,饒是唐天縱內功深湛,也不由得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戰。
唐天縱怒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嘿、嘿,冰魄神彈何足道哉,且叫你嚐嚐我這火龍珠的滋味!”
只聽得霹靂連聲,三枚“火龍珠”打了出來。這火龍珠其實即是一種硫磺彈,中貯火藥,出手爆開,噴發火煙。雖然比不上冰魄神彈的奇妙,卻比冰魄神彈更為霸道。
陳光照飛身掠出三丈開外,陳光世閃得稍慢,衣角着火焚燒,連忙在地上打了個滾,這才把火頭滅了。雖沒受傷,亦是十分狼狽了。
説時遲,那時快,尉遲炯夫婦已是疾風似的追上去。祈聖因喝道:“好,我來領教你唐家的暗器功夫!”
唐天縱哼了一聲説道:“你就是江湖上號稱千手觀音的祈聖因嗎?老夫正想瞧你有多大能為!”話猶未了,火龍珠已是向他們夫婦打過來了。
尉遲炯大聲一喝,身形側立如弓,雙掌平推似箭,這一記劈空掌用上了十成功力,勁道非同小可,只聽得“乒乓”連響,三枚火龍珠給他的劈空掌力反震回去,在唐天縱的背後爆炸,幸而雙方距離頗遠,反震回去打不到這樣的距離,這才在他的背後爆炸,剛好讓他躲過。
唐天縱嚇出一身冷汗,不敢再發這太霸道的火龍珠,但仍是手不停揮,向尉遲炯夫婦發各式各樣的暗器。
唐家暗器,果然是名不虛傳,只見有的暗器直線飛來,有的暗器彎彎曲曲的走着弧形。還有的暗器竟是打着圈圈來到。有的暗器嗚嗚作響,有的睹器卻是無聲無息的突然就飛到了面前。場中不乏暗器高手,人人都是看得心驚膽戰,想道:“若然換了是我,這樣高明的暗器功夫,只怕我也是躲避不了。”
祈聖因防他暗器有毒,早已戴上了鹿皮手套,把對方飛來的暗器隨接隨發,對方的暗器打得快,她接得更快,而且還不時騰出手來,發出自己的暗器。尉遲炯則仍然使用劈空掌護身。
場中羣豪方始鬆了口氣,俱是想道:“尉遲夫人果然不愧這千手觀音的雅號!”
但唐天縱也並非相形見絀,和祈聖因一樣,他也是隨接隨發。有時來不及接,就用暗器將祈聖因飛來的暗器打落,百不失一。在旁觀者看來,出手的迅捷,他雖然似乎稍有不如,但手法的巧妙,打法的狠準,卻又似乎還在祈聖因之上。
棋逢敵手,各有千秋。暗器在半空中穿梭來往,蔚為奇觀。
楊牧剛才口口聲聲迫尉遲炯找出謀殺人證的兇手,心裏以為那個兇手是早已溜走了的,樂得出個難題難一難尉遲炯下,不料如今真的找了出來,他可是不由得暗暗着慌了。“這唐老頭兒在薩福鼎手下的身份和石朝璣相等,我的秘密他一定知道。老天保佑,可千萬別讓他給尉遲炯捉着了逼供才好。”
心念未已,只見祈聖因身形疾掠,退過山坳,一聲叱吒,以“滿天花雨”的手法,灑出了一把銅錢。
出手是“滿天花雨”,錢鏢飛出之後卻又與各家各派的這種手法大不相同。那些銅錢竟然在半空中互相碰撞,而不是逕直的向對方飛去。
但這是瞬息間事,轉眼又不同了!
只聽得叮叮之聲,不絕於耳,十二枚銅錢在空中互相激撞,卻沒有一枚落下。有的繞着圈兒盤旋向前,有的如箭疾射。每一枚銅錢,依然是向唐天縱飛去。
唐天縱或閃或接,同時還發出暗器將錢鏢擊落,並且還擊對方。十二枚錢鏢,給他閃過四枚,接了三枚,擊落三枚,另外兩枚錢鏢初時來勢甚緩,唐天縱一時未曾留意,不料那兩枚錢鏢卻是後發先至,待到唐天縱霍的一個“鳳點頭”之時,閃避已是來不及了。一枚錢鏢擦過他的額角,刮出了一條血痕,一枚錢鏢打着了他的左肩井穴,幸而他有閉穴的功夫,距離稍遠,打中了也只是稍感疼痛而已。
可是他是天下聞名的暗器大名家,比暗器輸在千手觀音手下,如何還有顏面再比下去了?顧不得山坡上荊棘叢生,只好一抱頭就滾下去了。
祈聖因縱聲大笑,忽聽得丈夫“哼”了一聲,罵道:“好呀,你這老賊有種的就莫逃跑!”祈聖因聽得丈夫聲音有異,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問道:“你怎麼啦?”尉遲炯苦笑道:“天天打雁,卻給雁啄了一口啦。不過也沒什麼,那老賊喂毒的暗青子料想也還不能奈何得我!”
原來尉遲炯看得高興,一個疏神,給唐無縱的一枚透骨釘打着。尉遲炯有“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尋常的武學之士沾着他的衣裳便會摔倒,暗器碰着他的身體也會彈開。但唐天縱的功力與他相差無幾,那枚透骨釘卻是穿破了他的衣裳才跌落的。釘頭稍稍刮破一點表皮,以尉遲炯深厚的內功,唐天縱這枚透骨釘雖然是淬了毒的,亦是毫無妨礙。
尉遲炯回到牟宗濤面前,冷冷説道:“可惜給這老賊跑了,如今是什麼人證也沒有啦!”説話之時,眼睛朝着楊牧望去。楊牧暗暗歡喜,嘴裏卻道:“可惜我本領不濟,幫不上你尉遲大俠的忙。”
牟宗濤也冷冷説道:“讓他跑的可不是我!”
眼看兩人又要爭吵起來,林無雙勸道:“事情總有水落石出之時,他們跑得過今天,跑不過明天,自己人可別傷了和氣。”
陳天宇接着説道:“點蒼雙煞的説話當然是不能相信的,不過,他既然悦楊兄的令郎是在他那裏,楊兄和齊老前輩也不妨去蔡看察看。”
尉遲炯跟着説道,“對啦,這件事情你總不能説還是和孟元超有關了。”
楊牧僥倖逃過兩次難關,心裏已是暗暗叫了幾聲好險,當然也就不敢再追究了。他自覺無顏,説道:“好,我馬上趕去點蒼山查究這件事情,孟元超,我錯怪了你,告罪啦!”交代了這幾句場面話,灰溜溜的便走了。
齊建業道:“林掌門,貴派大典業已告成,老朽也該走了。”林無雙怔了一怔,説道:“難得齊老前輩來到,何故匆匆便走,莫非是怪我們招待不周麼?”齊建業道:“楊牧是我帶他來的,他和鷹爪結了大仇,如今傷尚未好,萬一在路上出了什麼岔子,我如何對得住他的姐姐。所以我必須和他回去。”言下頗有為楊牧不少之急,也不再聽林無雙挽留的説話,便即邁開大步,追上楊牧,和他一同下山去了。
尉遲炯哼了一聲,説道:“這老頭兒不是怪你,他是怪我冤枉了楊牧。哼,把楊牧説得好像受盡委屈的樣子,總有一天我要把楊牧的真面目揭開來,讓這老頭兒看個明白。”陳天宇説道:“齊老頭兒有點糊塗,不過心地還是好的。”
風波平靜,雨過天晴,林無雙笑道:“都快是正午的時分了,想不到發生這一連串的事情,拖到現在,累得大家受餓,我真是過意不去。”當下便叫石衞宣佈禮成,請一眾賓客回玉皇觀用齋。
祈聖因惦記看雲紫蘿,説道:“我也該去找那位朋友了,她剛才還有點不舒服呢,不知好了沒有。”
孟元超心中一動,説道:“尉遲夫人,我陪你去,對啦,你那位朋友叫什麼名字,我還未曾知道呢。”
祈聖因笑道:“我不是和無雙説過過麼,當時你在旁邊,難道沒有聽見?怎的就忘了?”
孟元超説道:“當時我顧着聽楊牧的説話,你們説些什麼,我可沒有聽得清楚。好像你説她是姓孟?”
祈聖因道:“不錯,她和你正是同姓,名叫孟華娘。”這是雲紫蘿亂口捏造的假姓名,祈聖因不懂它的含義,孟元超聽了,心裏可是更加疑惑了。
“孟華娘,這名字倒是有點古怪!嗯,不知是我瞎猜疑呢還是她當真就是紫蘿?”孟元超心想。
祈聖因走到原來的地方,卻沒看見雲紫蘿,吃了一驚,詫道:“咦,她到哪裏去了?我和她説好了請她在這裏等我的。”
正要仔細尋找,忽見一個人來到他們面前,説道:“尉遲夫人,你的朋友留下一封信給你。”這個人正是剛才坐在雲紫蘿旁邊的那個人。
祈聖因道:“為何要留信給我,她走了麼?”
那人説道:“不錯,剛才走的。她叫你不必去找她了。”
祈聖因搖了搖頭,説道:“她也真怪,匆匆而去,為的什麼?”把那封信拿過來一看,卻原來是請她轉交給邵叔度的。
孟元超霍然一省,心裏登時就明白了。
祈聖因“咦”了一聲,説道:“你的面色怎的這樣蒼白,也是不舒服麼?”
孟元超道:“沒有什麼,或許是有點餓了。”
祈聖因暗自想道:“他適才受了楊牧的誣衊,心情自然是很不好過,也怪不得他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當下笑道:“好,那麼咱們趕快找着邵叔度,把這封信給他。好放下心來吃飯。”
邵叔度聽説祈聖因的朋友有一封信留給他,初時也頗驚詫,因為他是一個隱士,尉遲炯祈聖因這對夫妻則是關東馬賊,和他一向沒有來往的,按説不應該有共同的朋友。
“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她叫孟華娘,是個寡婦。”
“孟華娘?是個寡婦?奇怪,我可並不認識有個姓孟的寡婦呀!”邵叔度説道。
祈聖因不由得也納罕起來,説道:“她的信封上是寫明交給你的,你就拆開來看看吧。”
邵叔度看了這封信,這才知道“孟華娘”就是雲紫蘿。
原來雲紫蘿因為不願在人前露面,這封信她是早寫好了的。準備萬一找不到邵叔度單獨談話的機會,就託人轉交給他。但卻也想不到自己會走得這樣匆忙,以至不能不託祈聖因代為轉信,作為不辭而行的交代。
雲紫蘿這封信是把他離家之後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他的,告訴他清廷的鷹爪曾到過西洞庭山騷擾,蕭夫人只好遷地為食,帶了自己的女兒和他的女兒回三河縣原籍去了。信上沒有署名,但邵叔度看了這封信,當然也就知道是雲紫蘿了。
“這個孟華娘到底是誰,現在知道了吧?”祈聖因問道。
信上沒有署名,邵叔度知道雲紫蘿是不願意他説出來的,他看了看孟元超,想要不説,但尉遲炯夫妻在武林中是何等身份,他可又不願意在尉遲夫人面前説謊,只好壓低了聲音悄悄説道:“她並不是寡婦,她,她就是楊牧的妻子云紫蘿。”
祈聖因恍然大悟,説道:“怪不得悄悄溜走,原來她是楊牧的妻子。唉,有這樣一個丈夫,當真是寧可做寡婦更好。”
孟元超雖然早已料到了是雲紫蘿,但從邵叔度的口中得到了證實,卻仍是心情激盪難以自休。“我們的孩子名叫楊華,其實是應該叫做孟華才對。怪不得她取的假姓名要叫做孟華娘。“唉,只從這點看來,我已經知道她是永遠不能忘記我了。唉,紫蘿,紫蘿,你又為什麼總是不肯讓我見一見呢?”
孟元超不禁暗自神傷了!
孟元超暗自神傷,想道:“紫蘿受了這樣大的刺激,此際正不知是如何傷心!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走,可有誰能夠安慰她呢?”
祈聖因暗自嘆息。“他和楊牧的妻子想必是少年愛侶,至今尚未能夠忘情。可惜雲紫蘿已經是為人妻母,他們的這段情緣,不了也應該了結了。我應該想個辦法解開他心上的結才好,晤,對了,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找一個可以在他的心裏替代雲紫蘿的人!”
“你瞧,金大俠和林無雙在前面等着咱們呢,咱們趕快過去吧。”想至此處,祈聖因微笑説道。她的丈夫想替孟元超做媒人之事,她也是早已知道了的。
四人會合之後,祈聖因暗暗使了一個眼色,金逐流懂得她的意思,故意放慢腳步,和祈聖因走在後面。
孟元超和林無雙不知不覺的走在前頭,正當孟元超心煩意亂之際,忽聽得林無雙低聲説道:“孟大哥,你還記得那天你説過的兩句話嗎?”
孟元超怔了一怔,道:“哪兩句話?”
林無雙緩緩説道:“那天我和你登上泰山,不是在路上看見有一方刻着杜詩的石碑麼?”
孟元超道:“不錯,那是詩聖杜甫的一首‘望嶽’五絕。”
林無雙道:“我喜歡最後那兩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當時你曾為這兩句詩意發揮,你説:‘站得高,看得遠。這是千古不易的名言!’”
孟元超猛然一省,説道:“一個人是應該站在高處,眼界才能開闊。”
林無雙又道:“我覺得還應該加上兩句,意思就更完全了。”
孟元超不知不覺給她引起了興趣,説道:“是哪兩句?”
林無雙道:“還應該只向前看,不向後看!”
孟元超如受當頭棒喝,喃喃自語道:“啊,只向前看,不向後看?”
林無雙嘆了口氣,説道:“一個人往往免不了為往事所苦惱,你説是麼?”
孟元超驀地想起了宗神龍奚蔣林無雙的那些説話,想道:“她和牟宗濤也是青梅竹馬的伴侶,或許她對錶哥也是尚未能忘情?不過牟宗濤卻怎能和我的紫蘿相比,他們之間的情感,也決沒有我和紫蘿的深厚!”但雖然如此,他亦已是有了同病相憐之感,對林無雙的説話比較聽得進去了。當下點了點頭,説道:“你説得不錯,一個人是唯有向前看不向後看,才可以免除這種苦惱。”
林無雙微笑道:“不瞞你説,我以前也是有過這種苦惱的,現在可沒有了。”
燦爛的陽光下林無雙容光煥發,臉上的笑容像是一朵蓓蕾初綻的鮮花。
孟元超受了她的感染,心上的陰黴也好像是在陽光下漸漸消散了。“她搶了牟宗濤的掌門,不知需要多少勇氣?她是一個女子,都能夠擺脱感情的困擾,我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豈可不如她了?”
苦惱是減輕了許多,但要他忘懷雲紫蘿卻是談何容易!
孟元超禁不住又想道:“我有無雙給我開解,卻又有誰給她分擔心上的愁煩?嗯,她走了大概有半個時辰了吧!不知已經過了十八盤沒有?”
想至此處,不自覺的就向山下眺望。山間雲霧迷漫,哪裏看得見雲紫蘿的影子!
山間雲霧迷漫,像是波翻浪湧。孟元超的心裏也是思潮起伏,如浪難平了。
林無雙見他臉上陰晴不定,笑道:“孟大哥,你在想些什麼?”
孟無超定了定神,説道:“沒什麼。嗯,無雙,無雙,我,我——”
林無雙笑道:“你怎麼樣?”
孟元超道:“無雙,我感激你,感激你對我的關心。但我卻要向你告辭了。”
林無雙怔了一怔,笑容頓斂,説道:“你不是還有未了之事嗎,怎的這樣快就要走了?”
孟元超道:“我的未了之事,可以拜託尉遲大俠。”
此時尉遲炯剛好走來,見他們停下腳步,笑道:“你們在背後説我什麼?”
孟元超道:“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
尉遲炯哈哈笑道:“老弟,用不着客氣,你要我替你做什麼,説罷。”心想:“最好是替你做媒。”但見孟元超一本正經的樣子,可不敢開他玩笑。
孟元超道:“金大俠,厲舵主等人我已經見過了,還有幾位前輩我還未曾拜會,請大哥代為轉達蕭冷二兄的心意。”“蕭”是蕭志遠,“冷”是冷鐵樵,這二人乃是小金川義軍的領袖。
尉遲炯皺了皺眉頭,説道:“這個容易,但你何須這樣快走?”
孟元超道:“我還有點另外的事情,倘不現在就走,怕有耽誤。”
尉遲炯只知道是義軍方面的事情,不便多問,説道:“那麼待吃過了齋再走,也不遲吧?”
他卻不知孟元超是要去追蹤雲紫蘿。
孟元超道:“後會有期,我想還是現在就走吧。”
尉遲炯笑道:“餓着肚皮走大段山路,恐怕不是很好受的啊。你把我的這袋乾糧拿去吧。”
孟元超與眾人道別過後,循着來時的原路下山。走過南天門,越過十八盤,想起和林無雙初上泰山的景情,不禁喟然興嘆,想道:“世事變化,真如蒼狗白雲,想不到我又錯過了一次和紫蘿見面的機會,卻不知紫蘿現在是怎麼樣想?”又想道:“除了正事之外,我結交了許多的朋友,總算是不虛此行了。尉遲大俠的古道熱腸固然可感,無雙的交情更是彌足珍貴,咳,不知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報答他們的情誼?”
林無雙的影子在他腦海中閃過之後,接着又是雲紫蘿的影子浮現了。孟元超想道:“現在最緊要的還是先找着紫蘿,唉,我欠她的比欠誰的都多!”
他一口氣跑到山下,卻沒有見着雲紫蘿。只好在客棧取了尉遲炯送給他的那匹駿馬,心想雲紫蘿必定回三河原籍探她姨媽,當下便即快馬加鞭,朝着往三河縣的那條路走。
雲紫蘿在一條小路上踽踽獨行。
她是從北面,和孟元超所走的路並不相同。
回頭望上去,南天門、玉皇頂等等名勝之地已是在雲封霧鎖之中,只有那黑龍潭的瀑布宛似銀河倒掛,飛珠濺玉,在陽光下蔚成七彩虹霞,遠遠的還可以看得見。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雲紫蘿也不禁喟然興嘆了。
雲紫蘿當然也是免不了有所傷感的,不過,卻並不如孟元超所想象的那樣軟弱,那樣可憐。
“我雖然不比泰山的岩石,但也要受得住瀑布的衝擊,唉,説什麼逝水年華,恨什麼淒涼往事,過去的就都讓它過去吧!”
心潮起伏,雲紫蘿又再想道:“這次給我發現了楊牧的本來面日,對我固然可悲。但若是一直給他瞞着,那就恐怕比現在更可悲了。
“孩子養了下來,我可以託姨媽交給他。這一生我是決不願再見到他了。”
跟着就想到了孟元超,想到了他,雲紫蘿是又有難過又有歡欣。“看他們的情形,元超和林無雙恐怕已經是很要好朋友了。嗯,他們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元超能夠找到這樣好的一個妻子,我也就可以放下心事了!”
想至此處,縱有些憂鬱的心情中好像淡雲遇上燃燒的太陽了。雲紫輕心清楚得輕快起來,在燦爛的陽光下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