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頭坐在太陽底下捉蝨子。
在一個孤零零的老人來說,曬曬太陽,捉捉蝨子,無疑也是一種享受。
胡老頭雙鬢已斑,一雙老花眼也已經不大濟事,所以他無論做什麼事情總是慢吞吞的,叫別人看了著急。
他捉蝨子的動作,當然也不例外。
他總是慢吞吞地翻著衣領,慢慢地摸,慢慢地找,好不容易捉到一隻,還要先放在手背上,看它爬動一會兒,直到玩盡了興,才卜的一聲,用指甲把蝨子擠成血糊糊的一片。
然後,擦擦手,停上片刻,慢吞吞地開始再找第二隻。
胡老頭捉蝨子的動作遲緩,其實也不全是由於上了年紀的關係。
冬天才剛剛開始,日子是漫長的,而蝨子卻有限。
他是不想一下捉絕了種。
他是為了每天都有得捉,慢慢地提,慢慢地享受。
在七星鎮,胡老頭是個被遺忘了的老人,甚至比黑皮牛二和小癩子都不如。
因為黑皮牛二還有片豆腐店,小癩子還能賣賣茶葉蛋,他則只能打打更,全靠別人湊份子、施捨度日。
除了梆子和一面破鑼,蝨子便是他唯一的伴侶。
“蝨子”也是胡老頭的外號。
只有白天星喊他“胡老頭”,鎮上其他的人,統統喊他“胡蝨子”,或乾脆喊一聲“老蝨子”。
大家替他取上這樣一個外號,倒並不是因為他身上生的蝨子比別人多,而是因為他生活得就像一隻蝨子。
活動在黑暗中,和蝨子一樣卑賤。
如果一定要說明老頭和一隻蝨子有什麼不同,那也許便是蝨子還有吃得圓圓滾滾的時候,而胡老頭卻又黑又瘦,永遠都是那麼幹巴巴的一把骨頭。
現在捉在胡老頭手上的,是今天的第三隻蝨子。
捉到這隻蝨子,胡老頭臉上馬上浮起了笑容,因為這隻蝨子又肥又大,肚子圓得發亮,顯然是隻蝨子王。
像這樣一隻蝨子,胡老頭當然捨不得一下子便把它幹掉。
他小心地將它放在手背上,聚精會神地等著它爬動。
蝨子舒展著細小的腿,開始往前爬動了。
只是,掃興得很,這隻蝨子才爬了不遠,便一滾身滑下手背,掉到地縫裡去了。
使胡老頭突然吃驚縮手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腳步聲。
走進來的是尹福。
胡老頭似乎並不認識進來的這名大漢是誰,他眯著一雙老花眼,望著尹福朝他走來,臉上佈滿了訝異的表情。
尹福步伐跨得很大,只不過四五步光景,便到了胡老頭面前。
胡老頭仰起面孔,眨著眼皮道:“這位大爺”
尹福叉著腰道:“別他媽的來這一套了!後面沒有人看你表演。”
胡老頭笑了笑得一點也不像是個打更的老頭兒。
尹福沉聲匆匆接著道:“趕快送信給一號或三號,錢麻子很可能藏在方大娘餃子店裡。”
胡老頭笑眯眯地道:“靠得住?”
尹福道:“就是撲一個空,也損失不了什麼。”
胡老頭道:“為什麼不通知九號?通知九號不是方便得多。”
尹福道:“九號恐怕辦不了。”
胡老頭道:“且我暗中助他一臂之力,還怕不能得手?”
尹福道:“你還不能露面。”
胡老頭道:“為何不能?”
尹福道:“二號交代過了,東西完全到手之前,你還得好好看住那個浪子,二號始終覺得他是個危險人物。”
胡老頭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七星廣場上,人已到得不少。
到處議論紛紛,但談的還是一個老話題:錢麻子!知道飛腿追魂宮寒愛孫失蹤的人,似乎還不太多。
白天星領著尹文俊剛剛找好適當的位置不久,尹福便拿著兩張板凳趕來了。
白天星笑笑道:“哪裡借的?”
尹福道:“我跑了好幾個地方,總覺得開不了口,最後想不到辦法,還是重新回頭,找豆漿店何大嫂打的商量。”
白天星輕輕一啊,拍著額角道:“你瞧我多糊塗,當時就沒有想到這一點,白害你多跑了好多冤枉路!”
張弟忽然推了他一下道:“你那位好朋友又在叫你。”
白天星迴過頭去一瞧,原來是快口烏八。
烏八站在不遠處一副酒擔子旁邊,正在朝他這邊招手。
白天星跟尹文俊打了個招呼,轉身走過去道:“請我喝酒?”
烏八買了兩碗酒,將白天星拉去一旁道:“昨天那件事有沒有一點兒眉目?”
白天星喝了口酒,點點頭道:“眉目是有一點,只是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烏八一雙眼睛當時亮了起來,徵道:“沒有關係,不管靠不靠得住,說來聽聽總不妨。”
白天星道:“你有沒有去方大娘那裡吃過餃子?”
烏八一愣,睜大了眼睛道:“什麼?人被藏在方大娘餃子店裡?”
白天星皺起了眉頭道:“你別性急好不好?”
烏八趕緊道:“是是,好好,你說,你說。”
白天星輕輕咳了一聲道:“有一件事,我必須先向你烏兄提出忠告:做人得圓轉些,銀子固然可愛,性命也是很要緊。”
烏八臉孔一紅道:“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我意思是說,你烏兄向吳公子提供這個線索時,話要說得技巧一點,別為貪一時之功,替自己惹上麻煩。”
烏八期期地道:“我……我還是不懂你的意思,你……你再說明白點行不行?”
白天星緩緩道:“比方說:這條線索,只是我們的猜測,我們誰也沒有親眼看到那位宮大少爺是不是真的藏在方大娘那裡。所以,當你回去向吳公子報告時,你就要記住:語氣千萬不可以太肯定!這樣一來,如果我們猜中了,固然是大功一件,即使萬一落了空,我們也可以不負什麼責任。你說對不對?”
烏八連忙點頭道:“有理,有理。”
只要是有銀子可賺的事,他一向是從善如流的。
白天星接下去道:“這個秘密,我是在無意中從惡花蜂梁強口裡偷偷聽來的。”
烏八忍不住道:“姓梁的怎麼說?”
白天星道:“昨晚在熱窩裡,姓梁的悄悄告訴另一個黑道上的人物,說是鎮上幾百戶人家,他都-一留意過了,要談可疑,只有兩處……”
烏八一呆道:“你弄錯了吧?”
白天星道:“我什麼事弄錯了?”
烏八怔怔然道:“你難道聽不出姓梁的指的是錢麻子?”
白天星頭一點道:“不錯,他們談的真是錢麻子,但道理卻是一樣。
烏八道:“什麼道理一樣?”
白天星道:“七星鎮就是這麼大的一點地方,可供藏人之處並不多,我敢說宮大少爺跟錢麻子如今必然會被藏在一處地方,能找到錢麻子,就一定能找到那位宮大少爺!”
烏八想想也覺得很有道理,於是又問道:“姓梁的說了兩處地方,還有一處是哪裡?”
白天星道:“何寡婦的豆漿店!”
烏八道:“姓梁的這樣說,可有什麼根據?”
白天星道:“當然有,他說今天鎮上只有這兩家沒有男人,只有這兩家有空房子;而沒有外地人借住,所以也只有這兩家窩藏錢麻子的可能性最大!”
烏八點頭道:“是有點道理。”
白天星道:“姓梁的底下還說了些什麼,我當時沒有聽清楚,不過我覺得,就憑這點提示已經儘夠了。”
烏八沉吟道:“何寡婦那裡,我看似乎不大可能。”
白天星道:“是的,我的想法也是如此。她那裡白天有人喝豆漿,晚上有人打牌,日夜不斷有人進出,如有生面孔出現,應該逃不過左鄰右舍的耳目。”
烏八忽然皺起了眉頭道:“就算人有八成藏在方大娘那裡,正如你所說,這只是猜測,無憑無據的,你叫我如何向吳公子提起?”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剛才不是一開頭就提醒過你了嗎?語氣不要太肯定,你難道不能託稱這是你從惡花蜂梁強口中聽來的?”
烏八一下子開了竅似的,大喜點頭道:“對!對!有道理,聽來的,說歸我說,信不信是他們的事情。”
白天星微笑道:“找不找得到人,也是他們的事情。萬一找到了,銀子就是我們的!”
烏八笑得合不攏嘴道:“有理,有理!可戰可守,萬無一失!”
白天星一口喝盡餘酒,交還空碗,順手拍了拍他的肩頭道:“領到銀子之後,可別將老朋友忘了才好!”
烏八高高興興地走了,白天星又回到尹家主僕這邊。
尹文俊道:“你那位朋友是誰?”
白天星笑笑道:“大家都喊他快口烏八,一個很無聊的傢伙。”
尹文俊道:“他找你幹什麼?是不是向你伸手借錢?”
白天星笑道:“正好相反!”
尹文俊一怔道:“相反?難道他會有銀子借給你?”
白天星笑道:“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比借銀子給我還要好一點。”
尹文俊聽不懂了。
能借到銀子的朋友,這年頭已不多見,比借還好,那就是送。有一個肯送銀子給自己用的朋友,背後還要罵他是無聊的傢伙,豈不是太過分了些?
白天星笑笑,接下去道:“他說:有個姓宮的老傢伙,愛孫走失了,出了很高的賞格,這事只有他知道,他要我幫著找,如果找著了,賞銀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尹文俊轉動著眼珠子道:“那姓宮的老傢伙,是個什麼樣的人?”
白天星搖搖頭道:“沒有見過,只知道名氣大得很。”
尹文俊道:“哦?”
白天星道:“此人姓宮名寒,有個外號叫‘飛腿追魂’”。
尹文俊道:“腿上功夫了得?”
白天星道:“大概是的吧?我不怎麼清楚,我只知道老傢伙名頭相當響亮,黑白兩道人物,人人爭著巴結,惹得起這老傢伙的,恐怕還不見多。”
尹文俊道:“他那個孫子多大了?”
白天星道:“聽說大約十八九歲。”
尹文俊道:“這麼大的人了,還會走失?”
白天星含蓄地笑笑道:“今天的七星鎮上,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會感覺稀奇。”
尹文俊道:“你是說那位宮大少爺被人綁架了?”
白天星微笑道:“難說。”
尹文俊道:“誰有這種膽量?”
白天星笑道:“我要是能知道誰有這種膽量,事情就好辦了。”
他像突然引發起一股感慨似的,嘆了口氣,又道:“聽起來都是銀子在害人,這年頭為了一念之貪而效飛蛾撲火的,又何止一個二個……”
不知是何緣故,尹文俊面孔居然微微紅了一下。
白天星沒有看到。
因為白天星的眼睛,這時正在望著右邊耳臺上的貴賓席。
貴賓席上這時坐了三位貴賓。
除了小孟嘗吳才之外,另外兩位竟是從未正式露面的七步翁魚山谷,以及久無音訊的靈飛劍客長孫弘。
因為大會開始在即,張弟已經告辭走了。
尹福因為不便與主人合坐一起,一個人閒著無聊,正向一副酒擔子慢慢走過去。
白天星四下望了一望,忽然回過頭來,低聲笑著道:“尹兄今天無法看到一個人,實在遺憾。”
尹文俊道:“誰?”
白天星笑道:“一個名滿江湖的大美人兒。”
尹文俊道:“叫什麼名字?”
白天星笑道:“銷魂娘子楊燕!”
尹文俊面孔不禁又紅了一下,可見這位洛陽才子,在女人這一方面,經驗還少得很。
他哧哧地道:“這女人怎麼樣?”
白天星低低地道:“人如其號,包你一見銷魂!”
尹文俊紅著臉道:“真的?”
這位大才子好像有點動了心。
白天星忙道:“我騙你幹什麼?只可惜她今天沒有來,你如果見到了她的人,就知道我說的不是假話了。”
尹文俊紅著臉又道:“你們很要好?”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好過一陣子,談不上很要好。”
尹文俊又聽不懂了。
白天星嘆了口氣道:“兄弟在外面跑的地方也不算少,但像這樣叫人懷念的女人,可說還是生平第一次遇上……”
尹文俊微微一怔道:“懷念?她如今不理你了?”
白天星又嘆了口氣道:“很難說。”
尹文俊道:“什麼事難說?”
白天星嘆息道:“有人說,女人的心,很難捉摸,這女人的心尤其難以捉摸之至。”
尹文俊道:“哦?”
白天星道:“這種女人,你永遠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他搖搖頭,苦笑著又道:“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尹文俊淡淡一笑,沒有接腔,似乎已對這個話題失去興趣。
拿女人當話題,原是一種很大的樂趣,任你如何正經的男人,也難以抵制這種樂趣的引誘。
但如果這類話題漸漸變成一個人的牢騷,便毫無樂趣可言了。
尹文俊緩緩移開目光,從白天星臉上移到自己腳尖,然後又緩緩移向品刀臺左邊那座耳臺。
白天星正想接下去要說什麼時,尹文俊忽然指著左邊那座耳臺道:“啊,瞧,刀客出場了!”
不錯,刀客出場了!
出場的刀客,依順序是:鬼刀花傑,飛花刀左羽,開山刀田煥,追風刀江長波,屠刀公孫絕,將刀郭威,情刀秦鍾,怪刀關百勝,絕情刀焦武,最後一名是張弟。
除去張弟不算,到目前為止,十八刀客恰巧還剩一半。
尹文俊轉過頭來道:“今天出場品刀的是哪一位刀客?”
白天星道:“個子最高,相貌生得最威武的那一位。”
尹文俊道:“將刀郭威?”
白天星道:“正是。”
尹文俊又溜了那位將刀一眼,點點頭道:“這位將刀人如其號,儀表的確不俗,只是不知道在刀法上的成就如何?”
白天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聽到尹文俊說了些什麼。
因為他此刻正在專心注視著一個人。
屠刀公孫絕。
屠刀公孫絕的一副相貌實在很難形容,因為這位屠刀從頭到腳,無論哪一方面,都很難找出一點與眾不同的地方。
他個子不算高,但也不矮,面孔不算英俊,但也不醜,舉止談不上斯文,但也不顯得如何粗魯。
如果一定要說這位屠刀身上有什麼令人難忘的特徵,也許便是雙目中那股剽悍之氣。但那也是昨天以前的事情了。
今天,這位屠刀看上去,就像剛剛生過一場大病似的,面色蒼白,精神委靡,雙目中幾乎找不到一絲絲光彩。
白天星微微點頭,彷彿存於心底的某一個疑團,已經獲得瞭解答。
廣場上慢慢沉寂下來。
大會時間已到。
今天品刀部分的主持人,仍是擎天居士宰萬方,以及那位冒牌的一品刀。
將刀郭威應召登上主臺之後,宰萬方問道:“郭大俠哪裡人氏?”
郭威道:“徐州府。”
宰萬方道:“貴庚幾何?”
郭威道:“廿八。”
宰萬方道:“郭大俠練習刀法已有多久歷史?”
郭威道:“二十年。”
廣場上人人為之一怔!
二十年?
這位將刀,從七歲起,就已經開始練刀?
自從品刀大會開始以來,這無疑又是一項新紀錄!過去九位刀客之中,練刀歷史最久的是流星刀辛文炳,但也不過是十四年。
流星刀辛文炳也是廿八歲。
同樣都是廿八歲,這位將刀練刀的歷史,竟比流星刀整整多了六年。
六年,是一段很長的日子,一個人肯多花六年的時間,無論他做什麼事情,也一定會有點特別成就的。
這是否意味著這位將刀,事實上正是所有刀客之中,成就最突出的一位呢?
宰萬方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同時,很快地在面前那本花名冊上記下了幾行字。然後,由那位冒牌一品刀接著問道:“郭大俠認為一個使刀的人,應該特別注意的,是哪幾件事?”
將刀郭威似乎早就準備好了答詞,當下神態從容地道:“不才的見解,共有三點。”
一品刀點點頭,露出傾聽的神氣來。
廣場上更靜了。
這是自鬼刀花傑宣佈棄權以來,第四位仍敢發言的刀客。
前面的三位,是流星刀辛文柄、魔刀令狐玄和屠刀公孫絕。
流星刀鄉音太重,說的話沒人聽得懂,而且第二天就死了,魔刀令狐玄和屠刀公孫絕,則根本談不上品刀。
同時魔刀令狐玄的死訊,經惡花蜂梁強的一宣揚,已經傳遍全鎮,屠刀公孫絕雖然還活著,但明眼人不難看出,這位屠刀似乎也活得相當辛苦,他昨夜一夜是怎樣捱過的,大概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所以,嚴格地說起來,接在快刀馬立和狠刀苗天雷之後,這位將刀應該是正式品刀的第三位。同時也是在連串血案發生後,以良好風度對刀法提出見解的第一位!由於這種種原因,再加上這位將刀練刀的歷史,大家自然特別重視這位將刀將要說些什麼。
將刀郭威以徐州府特有的清晰口音,緩緩接著道:“第一點:不才認為每一個練刀的人,首先應該注意氣質方面的修養,心浮氣躁的人不宜練刀,恃才傲物的人不宜練刀,生性殘忍的人,更不宜練刀!”
他說得很慢,也很有力。
幾乎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能清清楚楚地傳入全場每一個人耳朵裡,這番話,立即換來了全場一片熱烈的掌聲。
第一個鼓掌的人是白天星。
尹文俊也一邊鼓掌一邊道:“這位將刀的確名不虛傳,言談中肯,不亢不卑,果然具有泱泱大將之風!”
將刀郭威待掌聲平息,從容接下去道:“第二點:不才認為一個練刀的人,必須對刀這件兵刃持有正確的態度。刀跟所有的兵刃一樣,的確是用來殺人的,而且殺起人來,較任何兵刃更具犀利方便!但是,一個使刀的人,至少應該記住兩件事:殺什麼樣的人,以及在何種情況下殺人!”
他停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沒有人鼓掌。每個人都在屏息以待。
因為大家知道,將刀郭威的第二點見解尚未說完,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以掌聲擾亂了這位將刀的思緒。
將刀郭威稍作停頓,緩緩接著道:“別的事情,都可以憑意氣用事,唯有殺人不能。上至公侯將相,下及販夫走卒,人命是平等的,任何人的性命都只有一條。所以,無論殺人或被殺,都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十分嚴重的事!這世界上,絕沒有一個人願意死在別人的刀下,另一方面,一個人若是殺錯了一個不該殺的人,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才相信,一定有很多人有過這種經驗,你誤殺了一個人,除非你天良已泯,你必然會因而時時感到內疚,甚至抱憾終身!”
如雷掌聲,再度響起,比第一次更為熱烈。大家過去聽快刀馬立和狠刀苗天雷論刀,都覺得兩人的見解空前精闢。如今再聽這位將刀的話,才發覺這位將刀的見解,顯然比快刀馬立和狠刀苗天雷又不知高明瞭多少倍。
這時不僅廣場上聽眾熱烈如狂,就連品刀臺上的四位見證人以及臺主廖三爺,亦均為之悚然動容。
將刀郭威等掌聲過去,平靜地接下去道:“第三點,也是不才要說的最後一點:就是一個使刀的人,必須時時刻刻增強自己應變的能力。不才所指的能力,不是指出刀要‘快’,也不是指出刀要‘狠’,過去,有好幾位朋友,幾乎是死在睡夢中,一個人出刀再快,當他睡著之後,這份能力便等於零。同樣的理由,如果對方的刀,已經刺進你的心窩,你有多狠,也是枉然。”
他吸了口氣,慢慢地接著道:“不才所指的‘能力’,是要能‘防患於未然’!關於這一點,不才認為,只須做到心胸坦蕩就夠了。俗雲:殺人者恆殺之。一個人只要不為自己製造被殺的理收,那麼被殺的機會也畢竟不多。同樣的,一個人若是早已種下禍根,任你如何提防,也必有大意鬆懈的一天。”
他又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不才並非完人,自涉足江湖以來,結怨者亦非少數,絕不是幾句空話,便能證明不才之應變能力超人一等。唯可告慰者,事至今日不才尚能保持冷靜,只要雙方形勢不太懸殊,相信明天見到不才身首異處的機會還不太多。最後,願今後之事實能夠證明這點!謝謝各位。謝謝,謝謝!”
將刀郭威於掌聲中退回耳臺。
掌聲足足延續一盞熱茶之久,才慢慢平息下來。
今天的大會結束了,但廣場上人潮依舊,人人都似乎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可以很明顯地看出,萬一這位將刀明天也不能倖免,一定會在每個人的心頭,刻下永遠無法磨滅的陰影。
這是品刀大會一個新的高xdx潮。
自從快刀馬立死去之後,七星鎮上的人第一次對另一名刀客產生了深厚的親切感。
尹文俊似乎也很激動,他轉身向白天星問道:“你覺得這位將刀怎麼樣呢?”
白天星長長嘆了口氣道:“我那位師弟看樣子大概是沒有希望了。
尹文俊一愣道:“什麼沒有希望?”
白天星道:“由於以往的一些刀客,不是喪命,就是棄權,再不然便是胡亂咆吼一通,我滿以為我那位師弟可以穩操勝券,但照今天的情形看起來,希望恐怕是微乎其微了。”
尹文俊眨了眨眼皮道:“你的意思,可是認為這位將刀一定不會遭到意外,最後終能成為七星刀的得主?”
白天星反問道:“你說呢?”
尹文俊一想道:“我說?這種事情,我怎麼知道?”
白天星聳聳肩道:“我也不過這樣說說而已,誰又知道以後的變化。”
張弟從人叢中走了過來,臉色一片肅穆。
白天星笑:“別談你的感想,你想要說什麼,我已代你說過了。”
張弟繃緊著面孔,一聲不響。
尹文俊笑著站起身來道:“不談這些了,我們去熱窩喝酒吧!”
他右手一託,擺了個請的姿態,左手則曲去背後,迅速朝仍然站在酒擔子旁邊的尹福打了手勢。
這個手勢當然只有尹福一人看得懂。
尹福酒已喝完,正準備付賬離去,看到這個手勢之後,立即摸出十數青錢,放在空碗中堆成三疊,打著眼色遞去那賣酒漢子的手上。
青錢在酒碗裡堆成三疊是什麼意思,當然也只有那賣酒的漢子看得懂。
熱窩裡鬧哄哄的一片,一切都似乎沒有什麼改變。
賣的酒菜,還是兩樣。
一壺淡淡的酒,一盤薄薄的羊肉片,加起來是十分銀子,只要你叫這樣一份酒菜,你就可以在這裡一直耗下去,高興坐多久就坐多久。
客人方面,也是一樣。
吃的,喝的,賭的,玩的,差不多也仍舊是那幾張老面孔。
若是一定要說有什麼改變與往日不同,那也許便是白天星今天對老蕭的態度。
白天星今天對這位熱窩裡的龍頭夥計,好像顯得特別熱絡。
“老蕭。”
“是!”
“桌子抹抹乾淨。”
“是!”
“拿幾壺酒,切幾盤肉來。”
“是!”
他喊的還是老蕭,稱呼並沒有改變。
但誰也不難聽出,他今天的語氣中,似乎含有一種像一家人般的親切感。
而老蕭今天也好像顯得特別殷勤,不斷哈腰,不斷應是,臉上的笑容看起來也似乎特別順眼。
為什麼今天每個人的心情,看起來都是那麼樣的愉快呢?
因為今天天氣特別好?
還是因為受了將刀郭威一篇詞嚴義正的品刀演說所影響?
只可惜這種愉快的氣氛,並未能保持多久。
就在老蕭把四份酒菜送上桌子,剛剛轉身離開的時候,一件不愉快的事情突然發生了。
一名矮矮胖胖的藍衣老人,突然帶著嚴肅得近乎冷峻的神情,從大廳外面走了進來。
跟在藍衣老人身後的,是兩名青衣勁裝大漢。
看到這名藍衣老人走進來,尹文俊一張面孔登時變了顏色。
他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似乎想起身逃避,但那老人眼光滿廳一掃,就已經看到了他。
藍衣老人帶著一臉寒霜走過來,尹文俊只好勉強站起來,紅著臉道:“易總管好!”
藍衣老人向前跨上半步,單膝微微一屈道:“奴才向公子請安!”
冷冰冰的聲音,一點也不像是奴才的口氣。
尹文俊結結巴巴地道:“老……老……爺子,還……還好吧?”
藍衣老人轉過臉去,狠狠瞪了尹福一眼,同時重重地哼了一聲!
那意思好像說:是你把公子帶到這種地方來的,對嗎?嘿嘿,你幹得好事!
尹福垂下頭,像是一下子矮了三尺。
尹文俊賠著笑臉又道:“總管一路辛苦,你先坐下來喝杯酒,有話慢慢地說,這次……
其實……也……也不能算是尹福錯
白天星輕輕嘆了口氣,轉向張弟道:“你瞧瞧人家大戶人家的規矩!”
他說這句話的聲音不低,藍衣老人當然不會聽不到,但藍衣老人連望也沒望他一眼。
尹文俊似乎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忙向藍衣老人為兩人引見道:“這兩位是文俊新交的……”
藍衣老人冷冷打斷他的話頭道:“老爺子交代,請公子馬上跟奴才回去!”
張弟仰臉哼了一聲,道:“沒人留客,早走早好。”
尹文俊僵在那裡,似乎感到有點左右為難。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嚴命不可不從,尹兄還是請回去吧!”
尹文俊微嘆了一口氣,帶著一臉無可奈何的神色,向白天星拱拱手,苦笑一聲,欲言又止,然後又嘆了口氣,便跟在藍衣老人身後走了。
白天星等主僕一行五人走出了大廳,忽然也嘆了口氣:“算我沒有口福,一碗香噴噴的紅燒獅子頭剛剛擺上桌子,又被人端跑了!”
張弟忍不住轉過臉來道:“你說什麼獅子頭?”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江浙一帶的名菜,說得正確一點,應該是出自揚州,這道菜的做法是五花肉兩斤,雞蛋四枚,醬油,蔥末,白糖……”
張弟瞪眼道:“誰問你這些?”
白天星笑道:“那麼你問什麼?”
張弟道:“你說獅子頭剛剛擺上桌子,又被人端跑了,是什麼意思?”
白天星笑道:“你真的不懂?”
張弟道:“我如果懂,我還問你幹什麼?”
白天星又嘆了口氣道:“不懂也好,免得我又多費唇舌。”
張弟眼珠轉了幾下,忽然道:“你意思難道是說……”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面孔突然脹得通紅。
白天星微笑道:“懂了,是嗎?”
張弟怔了怔道:“我不相信一個女人會扮得這麼像,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白天星喝了口酒,緩緩地道:“她要是不懷疑我已認出了她,剛才這位易總管就不會這麼快出現了!”
張弟道:“你既然識破了她的詭計,剛才你為什麼不當場拆穿她?”
白天星苦笑道:“那有什麼好處?再說,在目前僅是懷疑,尚不能十分確定,大家保留幾分,以後還好相處,豈不比一下撕破面皮強得多?”
張弟不覺又是一怔:“你是說這女人她……就是……就是……銷魂娘子楊燕?”
白天星一使眼色,張弟立即住口。
白天星喝了口酒,悠悠然道:“有這麼大膽子的女人當然不多。”
張弟怔了怔道:“這女人是誰?難道你不認識?”
有人走過來了。
走來的是老蕭。
老蕭是從白天星背後走過來的,腳步輕得像只貓。
張弟雖然不明白白天星何以對老蕭這樣一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此防範,但心底下卻不得不佩服白天星這份過人的警覺性。
白天星像是根本不知道身後來了人,慢慢端起酒杯,嘆了口氣,說道:“這位尹大才子想想也是可憐,已經是二十出頭的人,竟被一個老管家管得像個孩子似的。唉!”
老蕭很巧妙地一轉身,向鄰座一名大漢哈腰道:“蔣爺要不要來點酒?”
那位蔣爺果然又來了一壺酒,老蕭哈腰應是而退。
這一來張弟的警覺心也提高了。
他等老蕭去遠,才壓低聲音道:“你認為這個老蕭也有問題。”
白天星臉一側道:“誰告訴你的?”
張弟輕輕一哼道:“你少要瞞我,如果你不是在想主意來整他,今天你絕不會對他故意如此的親熱。”
白天星笑:“你懂得不懂做人的道理?做人難道不該處處待人親切一點嗎?”
張弟又哼了一聲道:“算了吧!烏八和錢麻子都是你親切過的人,一個下落不明,一個到現在喉頭上還貼著藥!你若再對他們親切一點,不把他們性命親掉才怪!”
白天星笑笑,沒說什麼。一雙眼光則遊移不定,不時在兩名押牌九的漢子身上打轉。
張弟沒有看到那兩名漢子,就是看到,他也不會特別留意。
因為那只是兩個賣白酒的漢子,跟其他賭徒混雜在一起,根本瞧不出有什麼特別得眼之處。
白天星忽然笑著道:“我們一起過去押兩把怎麼樣?”
張弟搖頭道:“我對這玩藝兒不感興趣。”
白天星笑道:“那麼你對什麼玩藝兒有興趣?就坐在這裡,喝這種水酒?”
張弟緊皺著眉頭道:“我在思索一件事,但這件事卻使我越想越糊塗。”
白天星道:“哪一件事?”
張弟道:“就是銷魂娘子楊燕這個女人,我始終想不透她究竟在幫誰的忙?”
白天星道:“依你的看法呢?”
張弟又皺了一下眉頭道:“如果她真是毒影叟古無之的外甥女,照理說她就應該幫的是毒影叟才對。但是,從種種跡象看來,她跟那老毒物之間顯然根本就沒有聯絡!”
白天星點點頭。
這是事實。
毒影叟古無之露面很晚,而且這老毒物事事喜歡獨斷獨行,看來手底下似乎沒有幾名黨羽。
如果沒有充分準備的人手,絕無法於轉眼之間,就派出一名假總管,以及兩名假家了作接應!
張弟接著道:“如說這女人是謀害刀客那一夥人的同黨,表面上看起來,雖然順理成章,但事實上卻又有矛盾存在。”
白天星道:“什麼矛盾?”
張弟道:“七絕拐吳明與謀害刀客之兇徒是同路人,這點該沒有疑問吧?”
白天星點點頭。
張弟道:“那麼,這女人如果跟他們是一家人,七絕拐以五十兩銀子的代價,僱烏八在這女人後面盯梢,又該作何解釋?”
白天星又點頭,這表示他對這一點也無法作適當的解釋。
張弟道:“現在,只剩下最後的兩批人了。”
這兩批人,無須明說,當然指的是以小孟嘗吳才和七步翁魚山谷為首的那兩批。
張弟道:“有一點似乎毫無疑問,那便是這女人絕不可能跟七步翁魚山谷那一批人有勾結。”
白天星再度點頭。
這也是事實。
因為銷魂娘子如果是七步翁的人,星河倒瀉金雨就不該相信七絕拐吳明失蹤,是因為七絕拐吳明可能已取得大悲寶藏!
張弟又皺起眉頭道:“如今九九歸一,照說該只剩得一個小孟嘗吳才了。可是,仔細一想,似乎也不太可能。”
白天星道:“為什麼?”
張弟道:“今天,幾乎人人都已認定,只要找到錢麻子,便可以獲得寶藏,吳才那一夥人,當然也不例外。錢麻子如今正由黑鷹幫加以保護之中,這事雖非盡人皆知,但在吳才那夥人來說,已根本不是一個秘密,這女人如果是吳才的人,她偽冒京中才子之身份故意與你接近,又是為了什麼?”
白天星點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
張弟道:“難道你能說,這女人設法接近你,是為了替吳才他們向你打聽錢麻子的下落?”
白天星搖搖頭。
表示這不可能。
他雖然已以語出無心的方式,為那女人指出一條明路。但那完全是出於他的自願,絕沒有人事先能預料到這一點。
張弟道:“所以,可以斷言,這女人接近你的目的,無疑是雙重的。一方面固然是想在你身上,看能不能發現一點有關錢麻子的消息,而另一個主要的目的,顯然是想證實你究竟是不是那位真正的一品刀!”
白天星點頭,因為這番假設,的確人情人理。
張弟接著道:“如果你也承認這一說法,那麼,我的懷疑就可以成立了!根據毒影叟所作之透露,姓吳的目前手頭拮据非常,最迫切需要的,就是那批寶物,至於誰是真正的一品刀,他應該沒有理由如此關心。同時,姓吳的如今有了飛腿追魂這樣一個重要的謀士,應該更不會勞師動眾,捨生財正路不走,而冒這種不必要的風險!”
白天星不由得又點了一下頭。
從他的眼色中可以看得出來,如果說他是贊同張弟這番精微的分析,勿寧說他是非常高興看到張弟憑冷靜的頭腦,對事事物物都能作深入的推敲。
張弟皺皺眉頭,又道:“這就是我的看法,任何假設,都可以找到解答,但問題卻依然存在:這女人究竟在幫誰的忙?”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又吃了兩片羊肉,才慢慢地道:“比較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
張弟道:“你認為應該如何解釋?”
白天星道:“也許是因為我們知道的還不夠多。”
張弟道:“這話怎麼說?”
白天星道:“我的意思就是說,目前七星鎮上,也許還存在著一批我們完全不知道的人物,這女人說不定便是這批人物之中,唯一被我們知道的一個。”
張弟懷疑地道:“你認為真有這種可能?”
他好像怕白天星聽不懂他的話,接著又道:“如果這女人屬於另一批人馬,她何以會跟小孟嘗吳才處得那樣接近?她當初又為何甘冒生命之險,受七絕拐吳明的驅使?”
白天星深深嘆了口氣道:“是的,問題太多太多了,如果一個個地往牛角尖鑽下去,真能叫人發瘋!”
張弟也輕輕嘆了口氣道:“那就不談也罷,否則我還真想再問你另外的一個問題。”
白天星點頭道:“問吧!沒有關係,有話間在心裡,總不是辦法。”
張弟喝了口酒道:“那天夜裡,我們從花家集回來,你說鐵三掌蔡龍等人,如弄清了你是真正的一品刀,反而不會加害於你,當時你雖然沒有說出原因,但事後你已作過暗示,那是由於他們想從你身上找到大悲寶藏,因為他們懷疑一品刀的一身武功,是從大悲老人遺留的秘芨上學來的。獲得大悲老人武學秘芨的人,應該不會不知道那批寶藏的下落。你當時的想法,是否如此?”
白天星點頭道:“不錯。”
張弟道:“那麼,我就要問了,既然他們認為一品刀才是大悲寶藏的得主,何以他們又相信大悲寶藏落在錢麻子手上呢?”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這個問題就簡單多了。”
張弟道:“哦?”
白天星笑笑道:“除了後來增加他們信心的那幅明妃畫像不算外,關於這個問題,他們無疑早就為自己設想過了。”
張弟道:“如何設想?”
白天星笑道:“他們想到的解答,可能分為兩種。”
張弟道:“哦?”
白天星道:“他們的第一種解答是:錢麻子獲得寶物在先,一品刀獲得秘芨在後!如此解答,看來好像矛盾,其實兩者之間並不衝突。一個人見了大批財物,心花怒放之餘,匆促間漏下一本薄薄的秘芨,當然不算一件什麼稀奇之事!”
張弟道:“第二種情形呢?”
白天星道:“第二種解答是:一品刀獲得全部寶物之後,由於一時大意,藏放之所落在錢麻子眼裡,被錢麻子趁其不備,偷偷來了個大搬位,同時這也正可以解釋錢麻子來到七星鎮的原因:這麻子是避風頭來的!”
張弟仔細一想,覺得這兩種解釋,果然都很合理,當下忍不住又問道:“俗語說得好:
紙包不住火。錢麻子畢竟背的只是一口黑鍋,如果這麻子落在一個有心人手上,真相一旦拆穿,麻煩豈非馬上就要落在你的頭上?”
白天星笑著搖搖頭道:“這種機會我想不太多。”
張弟道:“你指的是哪種機會?是指錢麻子不會落入別人之手?還是指真相不易拆穿?”
白天星道:“真相不易拆穿。”
張弟道:“何以見得?”
白天星道:“因為第一個上當的人是弓無常,弓無常已經死了,錢麻子在死無對證之下,怎麼辯白也洗刷不清。”
他忽然笑了笑,道:“如果你要說的話已經說完,我可要去押上兩把,殺殺手癮了。”
推莊的是趙老闆。
趙老闆今天的手氣似乎很不壞,檯面上吃進的注子,堆得像座小山。
當莊的手氣好,下家正是不妙。
這時擠在臺子四周的幾十名賭徒,一個個面孔通紅,有的不住抹汗喘氣,有的粗話罵不絕口。
其中只有押天門的兩個大漢是例外。
這兩個漢子面貌生得很相像,似是一對兄弟。兩人看上去長相雖然極其粗擴,但賭品卻是好得出奇。
他們因為下的注子比別人大,天門的牌,都是由他們兩人輪流抓。
兩人一個坐在莊家的正對面,一個站在這人的身旁,一隻腳踩在板凳上,準備隨時跟坐著的那人要點子。
一副牌抓進來,一人分一張,兩人輪著要點子,喊的全是行話;聲腔頓挫有致,如唱山歌。
“點燭上香,天地玄黃!”
這就是說,要點子的人拿到了一張蠟燭籤,麼六短牌七點;來天地牌最理想,可以配成“天九”或“地九”。
“天地帶虎頭,越粗越風流。”這是最常聽到的兩句話,表示要點子的人抓到了一張七點或八點,天地牌或虎頭十一,都可以將點子配定。
點子當然不是一喊就喊得出來的,但不論輸贏如何,這對像兄弟似的漢子,臉色都是一成不變,好像根本沒將這十兩八兩銀子的進出放在心上。
白天星慢慢往裡擠,最後就在這兩名漢子身邊佔定一個位子,站了下來。
那些賭徒當中,當然有認得他的人。
在上門下注的就有一個。
這人名叫盧九,在黑皮牛二家隔壁開了一傢什貨店,平常生意不錯,只可惜辛辛苦苦賺來的幾個錢,差不多全都繳給了熱窩。
盧九一看到他,立即招手道:“白頭兒,來來,來這裡押,這一門他奶奶的黴透了!”
白天星笑道:“這是什麼話?夥計,黴透的門子叫我押,拖我下水?”
盧九忙道:“哪裡的話,想託你的福氣,壓壓莊家的點子罷了。”
白天星搖搖頭道:“你找錯了人,我今天的運氣也不怎麼好。”
盧九道:“你一把都沒押,怎麼知道運氣好不好?”
白天星唉了一聲道:“剛才碰到一個不講理的傢伙,幾乎送掉老命,出門遇上這種事,賠錢不輸才怪!”
盧九像是吃了一驚,睜大眼睛道:“居然有人敢找你白頭兒的麻煩?”
白天星道:“為何不敢?”
盧九眨了眨眼皮道:“聽說你白頭兒也是個練家子,你那位師弟又是新選的刀客,誰找上你們師兄弟,豈不是活得膩煩了麼?”
白天星苦笑笑道:“如果換了你盧九兄,自然又當別論。”
盧九一哦道:“對方是誰?”
白天星道:“一個姓梁的,聽說外號叫做什麼‘惡花蜂’。”
那個一隻腳踩在板凳上的漢子,聞言神色微微一動,同時用腳尖在另外那名漢子屁股上輕輕點了一下。
被點的那名漢子,微微點頭,表示他已經聽到了。
趙老闆似乎沒有聽到,牌洗好砌好,關了門子,揚起骰子,大聲喝道:“下,下,再不下我可要滿莊啦!”
滿莊的意思,就是已經贏夠了,打算歇手不推,讓賢。
這當然只是一種恫嚇,但這種恫嚇還真有效。
於是,大家紛紛搶著落注,彷彿銀子在咬手似的。
盧九當然也不願平白損失押一把的機會。
他匆匆放下兩吊錢,才又接著問道:“那姓梁的怎麼樣?”
白天星道:“他在方大娘餃子店附近東張西望,好像發現了一件什麼稀奇古怪事似的,我不過隨口勸了他幾句,想不到竟惹起他的不滿。”
盧九道:“你怎麼勸他?”
白天星道:“我說方大娘家裡是真的沒有男人,他這樣探頭探腦的,很可能引起街坊的閒言閒語……”
盧九道:“你這話也沒有說錯呀!”
白天星苦笑道:“可是”
莊家亮牌了。
天五!
天門人五,下門長三,上門無名九配無名七,臭六。
獨賠上門!
盧九樂開了,他顯然認為這全是白天星為他帶來的好運,匆匆忙忙地押下第二注之後,又興致勃勃地抬起頭來道:“可是怎樣?”
白天星嘆了口氣道:“可是那位梁大仁兄卻好像恨我破壞了他的好事似的,兩道眉毛登時豎了起來,像要把我一口吞下去,樣子好不怕人。”
盧九道:“後來呢?”
白天星聳聳肩膀道:“後來?嘿!後來還不是靠兩條腿子跑得快!”
第二條牌子又開了。
還是上門贏。
下門三點,天門十。
天門抓牌的那個漢子,忽然嘰咕著站了起來道:“奶奶的,今天的牌真是有鬼,怎麼押也不見起色,我看我們最好還是先去後面瀉瀉黴氣……”
兩個漢子一走,馬上有人補了空位。
這種人來人往的場所,走掉兩名輸家,當然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盧九連中了兩把,笑逐顏開,樂不可支。
白天星目送那兩名漢子進了後院,唇角不禁油然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因為他無疑也押中了一注。
西天一片豔紅,太陽快要下山了。
方大娘餃子店裡,只剩下一個客人;這個客人當然是今天最後的一個客人。
方二嫂已從店後拿出一盞罩子燈,這表示馬上就要關門打烊了。
這最後的一個客人,是個年約三十餘歲的褐衣漢子。
這漢子分兩次一共叫了四十個水餃,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現在他正在慢慢吃著最後的一隻餃子。
方大娘人雖痴肥如桶,十根手指頭,卻靈活無比。
她揭起一張餃皮子,撥撥弄弄,折折捏捏,一個餃子就好了。
方大娘還在包餃子。
褐衣漢子朝平臺上那一排已經包好的餃子偷偷溜了一眼,雙目中不禁現出一股陰森的譏消之意。
已快打烊了,還在包個不停,這些餃子包給誰吃?
方二嫂點亮了罩燈,褐衣漢子也慢慢地站了起來。
兩個餃子一文錢,褐衣漢子數了二十枚青錢放在桌子上,抹抹嘴巴,打著飽嗝慢慢地踱出了店門。
接著,店門很快地就關上了。
方大娘長長地噓了口氣,放下最後一個餃子,吃力地從方凳上站起。
方二孃拿來一隻大竹籃,把平臺上的那些餃子,以敏捷的手指,全部撿了起來,然後捧著竹籃,快步走向店後灶間。
小丫丫忽然從後院中奔了進來,喊叫道:“娘,快點送餃子去,宋大叔說他餓了!”
方二嫂道:“你去告訴他們,就說剛關店門,餃子已經下鍋,馬上就送去。”
小丫丫點點頭,一跳一蹦的,轉身又走了。
方大娘像只肥鵝似的,一擺一擺地走去灶後坐下,一面添些水,一面口中嘀咕著道:
“全是些餓鬼投的胎,一天要吃四五頓,一頓要吃那麼多,還不斷嚷著餓呀餓的……”
方二嫂笑笑道:“不要緊,這已經是他們最後的一頓了。”
方大娘抬頭道:“哦中午你送餃子去,他們怎麼說?”
方二嫂道:“宋四說外面風聲越來越緊,等天黑了以後,他們決定另外換個地方。”
方大娘道:“換去哪裡?”
方二嫂道:“宋四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或許會先去城裡藏上一陣子也不一定。”
方大娘嘆了口氣道:“早走早好,這幾天我們的罪也受夠了,飯吃不下,覺睡不著,成天擔心會有人突然闖上門來,唉唉,這哪像是過日子!”
方二嫂笑道:“娘放心好了,後面那地方隱蔽得很,就是真有人找上門來,他們也不會找到什麼的。”
門後陰影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了一個人。
她們婆媳說的話,這人都聽到了。
當方大娘發出埋怨時,這人神色一動,作勢便待撲出,及至聽得方二嫂這樣一說,這人的眼珠一轉,又向後縮回身子。
鍋子裡的餃子,慢慢地泛湧著浮了上來。
餃子熟了。
方二嫂把餃子撈入一隻提桶,然後提著一桶餃子,走向西廂。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西廂房中,沒有點燈,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兒。
方二嫂摸黑走進去,輕輕喊道:“丫丫,丫丫。”
臥房床下一塊木板忽然慢慢向上翹起,一片淡淡的燈光,跟著由木板四周照射出來。
接著出現的,是小丫丫那張惹人憐愛的俏臉蛋兒。
小丫丫頭一伸,又縮了回去:“宋大叔,我娘送餃子來了!”
不一會兒,另一張臉孔從木板下面探了出來,這人大概便是宋四。
一個缺嘴!
宋四在笑,一對大黃板牙,全從嘴唇咧開的部分露了出來。
方二嫂走過去,遞出提桶。
宋四笑道:“辛苦你了!二嫂。”
他接提桶時,順勢在方二嫂手背上摸了一把。
這位兔唇宋四大概真的餓了,只不過餓的也許不是一張肚皮。
方二嫂只是縮回手,並沒有什麼不快的表示。
她男人交上的是什麼朋友,她當然比別人來得清楚;吃點小虧,忍過去了,什麼事都沒有;要是嚷將出來,對誰也沒有好處。
她每次送餃子來,每次都要被摸上一把,只摸手背,已經是算好的了。
宋四接過提桶,嘻嘻一笑,又道:“外面的情形怎麼樣?”
方二嫂道:“還好。”
宋四道:“有沒有發現什麼形跡可疑的客人上門?”
方二嫂道:“沒有。”
宋四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今晚換不換地方,到現在還沒作決定,如果今晚還在這裡,下半夜我真想出來走走。咳!咳!”
他將走走兩個字說得很含蓄,再加上兩聲輕咳,用意自是格外明顯。
方二嫂只當沒有聽到,略略提高聲音,向地窖中喊道:“丫丫,奶奶喊你,該吃晚飯啦!”
丫丫上來了,宋四隻好縮縮脖子退了下去。
院子裡一片漆黑。
方二嫂拉著丫丫走出西廂,母女兩個才走下石階,就被四隻強有力的手,突自背後伸出,一下捂住了嘴巴。
方二嫂奮力掙扎,不斷蹬踢扭動。
她心中的焦慮多於害怕。
因為她這時關心的並不是自己,而是愛女小丫丫,她要看看小丫丫怎樣了,但那兩隻手臂實在太強壯,使她根本沒動彈的餘地。
不過,她還是馬上看到了愛女小丫丫被劫持的情形。
那是勒住她的那個人,幫著她轉過去的。那人似乎也很希望她早點看個清楚。
方二嫂一看到小丫丫被劫持的情形,馬上就停止了掙扎。
她雖然無法看到從背後勒住自己的那個人生得什麼樣子,但此刻以手臂勒住小丫丫的那個人,她卻一眼就認了出來。
勒住小丫丫的那個人,正是剛才在這裡吃了餃子的那個褐衣漢子。
褐衣漢子以一隻左臂將小丫丫連頭夾臉圈在臂彎中,左手拎著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刀,刀尖就抵住小丫丫的肩頸之間。
形勢非常明顯,只要她一嚷嚷,小丫丫細嫩的脖子上,無疑就要立即出現一個大血窟窿!
那人見方二嫂不再掙動,知道他們採取的手段已經形成,他勒住方二嫂的手臂,也稍稍放鬆了一些。
他們將母女倆拖去院中一角,勒住方二嫂的那人低聲道:“只要你這娘兒們乖乖聽話,大爺們擔保你們母女太平無事,否則,哼哼”
否則怎樣,自是不難想像得到。
方二嫂無法出聲,只好以點頭作答。
那人似乎相當滿意,於是接著問道:“熱窩裡的那個錢麻子,是不是藏在西廂地窖下面?”
方二嫂點頭。
那人道:“有幾個人在看著他?”
方二嫂豎起三根指頭。
那人道:“你是說假說?真的只有三個人?”
方二嫂點頭。
那人道:“這三人在黑鷹幫中地位如何?”
方二嫂搖頭。
搖頭的意思,可以解釋為地位不高,但也可以解釋為她對此事不清楚。
所以那人想了一下,又道:“你是說三人地位都不高?”
方二嫂搖頭,同時豎起一根指頭。
那人道:“一個地位很高,另外兩個地位不高?”
方二嫂點點頭。
那人聲音一沉,嚴厲地道:“現在,你這娘們聽清楚了:我們把你女兒綁上,暫時放在這裡,你帶我們過去,設法將下面那個傢伙一個一個地哄出來。如果你表現得不夠好,被那幾個傢伙識破了,我們就先宰了你,回頭再來宰掉這個小丫頭!”
方二嫂打了個冷戰,身子也不由得跟著索索地顫抖起來。
但她還是勉強點了一下頭。
只要愛女小丫丫不受傷害,她什麼事情都願意做。
那名褐衣漢子一點也不浪費時間,他將牛耳刀插回刀鞘,迅速取出一卷布條,像裹粽子似的,片刻之間便將小丫丫綁了個結結實實,然後,兩人又押著方二嫂,悄悄掩人西廂。
方二嫂壓低了嗓子喊道:“宋四叔!”
“誰?”
“我。”
“方二嫂?”
“嗯。”
“什麼事?二嫂?”“宋四叔,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來啦!二嫂。”
一聲輕響,床下那塊木板,又被撐了起來。
缺嘴宋四探出腦袋,四下略一張望,便看到方二嫂正站在房門口朝他招手。
宋四的免唇一下咧得大大的,連那張黃板牙上的肉根子都露出來了。
他得意地想:如何?嘿嘿!十個女人九個肯,只怕男人嘴不穩,我摸她的手,她動也不動,我就曉得這娘兒們心思已經活動!
宋四勾著腰,伸足走過來,呲著一對大黃板牙,嘻嘻地道:“葛堂主和段二還沒有睡——
太早了一點吧?”
他最後一個字剛剛出口,刀光一閃,人頭飛起。
褐衣漢子出刀快,手腳更快。
他一刀劈下,左手一抄,接著宋四落下的腦袋,右腳同時向前一橫,適時承住宋四倒下的屍身。
除了一刀砍斷頸骨時,會發出唰的一聲輕響外,就沒有再帶出其他的聲音來。
方二嫂幾乎昏倒。
但一截冰涼的刀尖,馬上就幫她回覆了清醒。
她身後的那人以刀尖在她耳根下輕輕一點,示意她不許慌亂。
方二嫂只好定定心神,又向下面喊道:“段……段二叔!”
下面有人應道:“宋四不是已經上去了?”
方二嫂打著戰道:“是……是的。段二叔,你……你最好也……上來一下。”
下面的段二有點詫異道:“方二嫂,你是怎麼啦?”
方二嫂手足發冷,結結巴巴的道:“前面好像……好像是來了幾個人……我們……我們……好害怕。”
段二道:“老四呢?”
方二嫂道:“他……到……到……前面去……去了。”
段二道:“好,我來看看。”
一陣腳步聲移動,段二出現了。
這個叫段二的黑鷹幫徒,身材高瘦,一身勁裝,從他竄出地窖時的靈活動作,便知道這個段二的武功無疑要比宋四高明得多。
他快步走了過來道:“來了幾個人?都生做什麼樣子?”
方二嫂正想回答,耳根後的尖刀,又輕輕點了她一下,示意她這是緊要關頭,她必須好好回答。
為什麼那人要特別重視這個段二呢?
理由很簡單,這個段二沒在方二嫂身上打歪主意。
宋四是勾著腰,伸著頭,一顆腦袋直往方二嫂懷裡送,他既自動把脖子拉得長長的,兩隻眼睛又只死盯著一處地方,落刀真是方便之至。
而段二則離兩三步就站住了腳,如果要向這個段二落刀,得手雖然沒有問題,但只怕驚動下面那位葛堂主。
方二嫂打了一愣,稍稍盤算了一下,才狠著心腸回答道:“有好幾個站在門外,我沒看清楚,你最好……請……請……葛堂主,也……也……也來一下”
段二想了想,覺得這話也是道理。
對方的人既然不止一個,自然不是他和宋四兩人所能應付得了的。
於是,他轉過身去,向地窖中喊道:“葛堂主,你出來一下,我們好像被人卯上了。”
他話剛說完,腰間一麻,渾身頓時失去力氣。
褐衣漢子先點中段二的穴道,這才一把揪住段二的衣領,一刀送出。
一刀穿腹,直透心窩,段二連哼都沒有哼一聲。
葛堂主出現,褐衣漢子已將段二的死屍拖去一邊放好。
這時房門口的地面上雖然流滿了血,只可惜全在那塊木板的陰影中,甫從亮處走出的葛堂主,一時自是不易覺察。
這位葛堂主,正是錢麻子求救時,在七星棧見到的那位快馬堂主葛百里。
快馬為黑鷹幫總舵上左堂之一,能坐上這個寶座的人物,自非宋四段二之流可比。
所以,這位葛堂主雖然沒有看到房門口的血,這時精眸一轉,依然被他瞧出了破綻。
房門口這時只站著一個面無人色的方二嫂,段二哪裡去了?
不論發生了什麼事,段二難道不該留下來,先向他報告一下嗎?
這位快馬堂主也算得上是塊老薑,他雖然看出事有蹊蹺,卻仍舊聲色不響,繼續向方二嫂走去。
方二嫂心如鹿撞,呼吸越來越困難,她見葛百里也像宋四和段二兩人一樣,毫無戒備地朝著她走來,她幾乎忍不住要不顧一切地向這位快馬堂主大聲發出警告。
這並不是說她不忍再見慘劇發生,也不是說她對這姓葛的具有什麼特別好感,而是因為這位快馬堂主已是三人中的最後一個。
如果三人都被除去了,對方真會言而有信,放過她們母女?
倘若她們母女倆最後仍難逃一死,她自己倒沒有什麼,愛女小丫丫豈非死得冤枉之至?
因為當初她如果第一個就向宋四發出警告,她自己一刀固然是捱定了,但那樣一來,對方為了要應付葛百里等三人,就勢必無法再去殺害小丫丫。
這樣簡單的道理,她當初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呢?
方二嫂想到這裡,不禁又悔又恨,但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她一個念頭尚未轉完,葛百里已經到了她的前面。
葛百里腳下已經踩到血跡,仍似一無所覺,他望著方二嫂道:“段二呢?”
方二嫂牙齒打戰道:“段……段……段……”
葛百里忽然揚手一揮,好像吩咐她用不著再說下去。
其實,就是沒有葛百里這個手勢,方二嫂也說不下去了,因為她知道,躲在房門後面的那個褐衣漢子,也許不等葛百里揮動的手臂放下來,一刀就已砍上葛百里的脖子了。
果然不錯,就在葛百里手臂揮去之際,一道銀光突然閃起。
但那不是刀光。
那是一根亮銀打造、突然抖得筆直的雙龍棍。
這根雙龍棍從葛百里的衣袖中灑出來,宛如一條被煙燻出洞穴的毒蛇,刷的一下直竄那扇虛敞著的房門。
葛百里當然不是因為已經看到了躲在門後的褐衣漢子,才發動攻擊的。
一個老經驗的江湖人物,處在這種情形之下,絕不會只依賴一雙眼睛。
對方來人不止一個,那是沒有疑問的,來人之中必然有一個藏在房內,也絕無疑問,而今放眼房中,可供藏人之處,僅有一處:那便是房門後面。
蓬的一聲,木屑飛揚,房門上立即出現一個碗大的裂口。
這一棍只要打中了,無論打中什麼地方,無疑都夠褐衣漢子生受的。
只可惜這一棍並未打中。
因為葛百里出手太倉促,他算錯了落棍的方位。
他一棍打去的地方,高度與肩平齊,如果有人站在門後,這原是一處致命的部位。
關鍵全在那時候的褐衣漢子已蓄勢準備撲出,撲出的預備姿態,是先蹲下腰身,結果這一棍便以寸許之差,擊在褐衣漢子的頭頂上方。
褐衣漢子雖然沒被擊中,還是給激惱了。
他大吼一聲:“我操你奶奶的!”
砰的一腳,踹開房門,人如餓虎一般,突然揮刀竄出。
房門經這一撞,立即自動關上。
方二嫂被身後那人推向一邊,那人從她身邊飛起一腳,又將房門踢開。
房中葛百里和褐衣漢子已經乒乓打成一團。
方二嫂正感眼花繚亂之際,忽覺身子一輕,雙足離地向前平飛出去。
飛向房中。
方二嫂閉上眼睛,脫口尖叫。
火星子像爆米花一般,不斷從兩件交互撞擊的兵刃上迸發出來,而她如今就正朝著這兩件兵刃飛去。
葛百里見狀心腸一軟,急忙剎勢收棍後退。
一聲輕響,方二嫂掠過褐衣漢子的刀尖,刀從腰際劃過,雖沒傷及皮肉,一件夾祆卻給割開了尺長的裂縫,登時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
葛百里救了方二嫂一條命,卻為自己帶來了厄運。
一把推出方二嫂的是個黑衣漢子,這漢子不僅一身黑衣,臉上還蒙了一幅黑色面紗,叫人根本無法認出他的本來面目。
褐衣漢子不戴面紗,這黑衣漢子卻戴了面紗,是何道理?
難道他是一張熟面孔?
黑衣漢子使勁一把推出方二嫂,他自己也跟著撲進房中。
葛百里只顧問避方二嫂,急切間竟忘了敵人是以方二嫂當盾牌使用,等他猛然悟及這一點,眼前寒光一閃,一把二尺多長雁翎刀,已帶著一股火辣辣的感覺,穿人他的胸膛。
葛百里倒下了。
黑衣漢子拔出雁翎刀,一股滾熱的鮮血,登時如泉汩汩湧出。
黑衣漢子一腳踢開屍身,轉向褐衣漢子道:“下去把那個麻子帶上來。”
褐衣漢子望望橫仰床上已經昏了過去的方二嫂,貪婪地舔舔嘴唇,轉過身來,曖昧地低聲笑了笑道:“還是你麻煩一下吧,咳咳”
黑衣漢子眼珠一滾,道:“你想打這娘們的主意?”
褐衣漢子嘻嘻一笑道:“你放心,我的毛病,你最清楚,擔保不誤正事。”
黑衣漢子推了他一把,道:“去你的,我要你下去,正是防你這一著。”
褐衣漢子仍賴著不走:“又用不著多久,何必如此死心眼兒?我們時間有的是,我來過了,你還可以……”
黑衣漢子聲音一沉道:“一號已答應將來一定把黑牡丹辛玉姬交給你,你還不滿足?”
不知道是由於“一號”的震懾力,還是由於“黑牡丹辛玉姬”的誘惑力,褐衣漢子聽黑衣漢子這樣一說,居然懸崖勒馬,乖乖地下了地窖。
不一會兒,臉色蒼白的錢麻子被押上來。
錢麻子好像已經認了命,面孔木板,目光呆滯,竟任由兩名漢子擺佈,一句話也沒有。
兩名漢子將錢麻子押走之後,四合院中又回覆一片沉寂。
方大娘不知生死如何,小丫丫被棄置在院中一角,方二嫂仍然昏迷未醒。
就在這時候,一條灰色身影,突然靈捷地竄入西廂。
映著來自地答中的那片闇弱的燈光,依稀可以看出,來的這人竟是白天星。
白天星還是平常見到的那副老樣子,身上沒穿夜行衣,沒有戴上面罩,也沒有佩帶兵刃。
唯一與平常不同的地方,也許只是神情稍稍顯得嚴肅了些。
他進入西廂那間臥房之後,只輕輕拍了一掌,方二嫂便告悠悠醒轉。
然後,他就停立於床前,靜待方二嫂恢復神智。
方二嫂身軀一轉側,眼皮剛剛睜開,就像受驚的兔子般,從床上突然跳起來。
白天星平靜地道:“別怕,方二嫂。是我,白浪子!”
方二嫂倉惶四顧,喘促地道:“那些人呢?小丫丫呢?他……他們,都到……哪裡……
哪裡去了?”
白天星道:“那些人已經走了,方大娘和小丫丫全都太平無事,你先定定神,換一件衣服,再去前面看她們。”
方二嫂突然伏在床上,埋臉大哭。
白天星一動不動守候著。
他知道女人與男人不同,一個女人無論受多少委屈或驚嚇,只要事後能大哭一場,心情就會慢慢平復過來的。
方二嫂哭了片刻,果然拭掉眼淚,又離床站了起來。
她激動地拉起白天星一隻手道:“白大叔,是你把那些人趕走的吧?”
白天星道:“是他們自己走的,我來遲了,只替你們放開了被綁的小丫丫和方大娘。”
他緩緩縮回手,又道:“方二嫂,我有幾句話,請你跟方大娘記著:今天的事,怪不得別人,方二哥回來之後,你們最好搬去別的地方,另外找點小生意做做。方二哥如果不肯回頭,這一類的事情,我敢說以後一定還會發生。”
他話說完,在床上放下一隻沉甸甸的布袋,不待方二嫂有所表示,人已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