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鬍子店裏,烏八在喝酒。
他指定艾鬍子炒了幾個時鮮菜,酒是他託人從省城帶回來的他如今已經有資格享受享受了。
想想最近幾天來的際遇,烏八心裏甜蜜蜜的,像嚼着滿口的甘草。
啊,對了,甘草。
這比喻真妙:最近這些日子,他像突然成了藥裏的甘草。
不管大病小病,只要一開藥方,好像就少不了他這一味甘草。七絕拐吳明、銷魂娘子楊燕、錢如命。錢麻子,人人爭着巴結他,想想真是過癮。
這些人一出手,從沒有少過一百兩銀子,而要他做的事,不過是跑跑腿,傳傳話,看看,聽聽,既輕鬆,又愜意。
只可惜品刀大會已剩下沒幾天了,他真希望大會能一直開下去最好不停止。
如果停止他突然停止想下去。
因為他這時忽然看到從店外走進來一個人。看到這個人從店外走進來,烏八滿口的“甘草”,突然變成了“黃連”。
因為走進來的這個人,赫然正是錢如命要他秘密監視着的弓無常。
難道他行藏已露?
否則,這傢伙臉帶酒氣,像已吃過了午飯,又跑進麪店裏來幹什麼呢?
店裏如今只有他一個人在喝酒,這傢伙如果是來找人,大事就有點不妙了。
事情果然不妙。
因為弓無常一跨進店門,連跟艾鬍子招呼也沒打一個,便一直朝他這張桌子走了過來。
烏八緊張得暗暗冒汗。
弓無常站定下來,盯着他道:“閣下就是快口烏八爺?”
烏八稍稍鬆了一口氣,連忙賠笑道:“是的,是的,兄弟正是快口烏八。請問兄台貴姓?有何見教?”
這廝原來並不認識他,聽語氣也不像找晦氣來的,他當然得裝裝胡羊。
弓無常眼珠子一轉,放低聲音道:“敝姓弓,想找烏兄商量一點事,烏兄可否借一步説話?”
烏八心中一動,“黃連”復又變為“甘草”。
這廝原來也是來向他求教的?
這下可該他走運了!這廝是錢如命要他監視的對象,不論這廝跟他談什麼,他都可以來個一魚兩吃,這邊賣了乖,那邊再討好。
他本想立即站起來,但又怕失了身份,等會兒賣不到好價錢,於是故意遲疑了一下道:
“弓爺的意思……”
弓無常低低接着道:“兄弟住在隔壁棧裏的十四號房,請烏兄馬上來一於,擔保少不了你烏兄的好處。”
烏八點點頭道:“好,弓爺先請,我這裏算過賬,馬上就去。”
七星棧,後院,第十四號房。
烏八沒有讓弓無常等多久。
他跨進房間時,弓無常正在用一塊浸了油的布細心地抹拭着一把小刀。
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
這把小刀雖然寬僅二指,連柄才不過七寸來長,但誰也不難看出,這種鋒利的小刀,無疑比一般佩刀更易戳入一個人的心房。
弓無常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玩弄着這樣一把小刀呢?
看到這把小刀,烏八心頭不禁一涼。
但是,他已經來了,能再退回去嗎?
他只好強定心神,裝作什麼也沒有看到,硬着頭皮走了進去。
弓無常抬頭微微一笑道:“請坐!”
看到弓無常此刻臉上那種笑容,烏八不由得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比弓無常更醜的男人,他過去也見過,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難看的笑容。
因為這種笑容只是局部肌肉的扭曲,跟抽筋幾乎毫無分別,在這種笑容裏,你根本找不到一絲歡欣或歡迎之意!
烏八賠笑道:“不客氣,不客氣。謝謝,謝謝!”
他慢慢地坐了下去,像坐在一堆碎玻璃上。
他的笑容也不怎麼好看。
弓無常將小刀輕輕一拋,小刀在空中轉了兩轉,帶着閃閃寒光竄起,又帶着閃閃寒光落下,弓無常熟練地一把接住。
他拋刀接刀,姿勢優雅自然,始終沒朝那把小刀望一眼。
他的眼光盯在烏八臉上:“我想向烏兄打聽一個人。”
烏八道:“誰?”
弓無常道:“錢麻子。”
烏八道:“釣魚巷開妓院的那個錢麻子?”
弓無常道:“是的。”
烏八道:“錢麻子怎麼樣?”
弓無常道:“我想找他。”
烏八道:“你有沒有去熱窩?”
弓無常道:“去過了,不在。”
烏八道:“那就奇怪了,這麻子很少交際應酬,應該不會離開才對啊!”
弓無常道:“除了熱窩,哪裏可以找到這個麻子?”
烏八思索了一下道:“等下我替你過去問問看,這兩天我手頭不便,一直沒有過去,咳咳……咳咳……”
他以眼角偷偷打量過去,他的話已説得很明顯,如今就看對方如何表示了。
弓無常笑了。
會心的微笑。
烏八心頭剛剛感到一陣舒坦,馬上就看到另外一樣東西。
小刀。
刀光一閃,那把小刀已抵上他的脖子。
烏八全身突然僵硬。
他訥訥地道:“弓……弓爺,有……話好説,這……算什麼意思?”
弓無常微微一笑道:“這意思就是,如果你不肯説,我就用這把小刀,把你藏着的話從你喉管裏挑出來!”
烏八直着脖子,向上翻着眼白道:“我……可以發誓,這兩天我一直都泡在艾鬍子的麪館,弓爺如若不信,你儘可以……去……去……問艾鬍子……”
弓無常微笑道:“什麼人我都不問,我只問你。”
刀尖往前輕輕一送,一顆血珠立即裹着刀尖慢慢冒了出來。
他將刀尖微微一晃,又笑道:“不但要説,而且要快,否則就是想説也沒有機會了!”
烏八忙道:“好,我説,我説!”
他喘着氣,兩腿發抖,但身子卻不敢稍稍移動一下。
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一移動,對方的小刀一定也會跟着移動,而且一定會比他動得更快。
弓無常這一次是真的笑了。
笑自己用對了手段。
對付什麼樣的人,須使用什麼樣的方法,他一向清清楚楚,從來沒有失誤過,這是他的拿手戲。
星河倒瀉金雨和七步翁所以推他出來處理這件事,也正是為了這一點。
房間裏現在只剩下烏八喘氣的聲音,他喘着氣道:“刀,你的刀…”
弓無常小刀又向前送了兩尺長,桀桀怪笑着道:“我的刀怎麼樣?是不是癢癢麻麻的難受,要再送進去一點?”
烏八不敢吭聲,全身僵挺着,嚥了一口口水道:“事情是這樣的,本來我也不曉得那錢麻子的下落,全是一時湊巧,被我正好碰着……”
弓無常輕輕咳了一聲道:“廢話最好少説!”
烏八道:“是,是,是這樣的,昨晚夜半以後,將近天亮時分,我起身解手,忽見那麻子從後院翻進來,神情狼狽,一身是泥,他問我知不知道黑鷹幫的人住在哪裏……”
當時夜色昏暗,他根本看不出錢麻子的神情,而且他也根本沒有看見錢麻子是怎樣進來的,無奈多嘴已成習慣,儘管刀在脖子上,仍忍不住要加油添醋一番。
弓無常神色一動,插口道:“你説那麻子在找黑鷹幫的人?”
烏八道:“是的,他説熱窩裏出亂子,要找黑鷹幫的人擺平一下。”
弓無常道:“後來呢?”
烏八道:“後來我告訴他前面三號房間裏,好像住了黑鷹幫的人,只是不知道他後來究竟去了沒有。”
弓無常道:“你沒有撒謊?”
烏八道:“如有一字虛言,任憑你弓爺處置!”
弓無常道:“好!”
隨着這一聲好,弓無常收回小刀,同時指出如風,點了烏八身上三處穴道。
七星棧,前院,第三號普通客房。
房裏只有一張炕牀。
兩個人坐在炕上喝酒,但這兩個人沒有一個麻子。
兩個人中間只有一盤菜,兩人衣着也很樸素,但這一點並不奇怪,黑鷹幫人多開銷大,除非遇上旺季,誰也不敢亂花一文錢,就是幫主也不例外。
弓無常慢慢地走了進去。
兩人中年紀較大的那個,轉過身來問道:“朋友找誰?”
弓無常道:“找江幫主。”
那人將弓無常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神色平靜地道:“朋友怎麼稱呼?”
弓無常道:“弓無常!”
誰也不難聽出他報出這個名字時,語氣中那股自負的意味。
而事實上,這也的確是個值得自負的名字。
俗語説得好:“沒吃過豬肉,也聽豬叫過!”如今江湖上的狠角色,就是那麼幾個。難道還會有人不知道湖廣道上三大太歲之一的弓無常?
一般人在聽到這個名字時,能保持鎮定,不嚇一大跳,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那人眼中一亮輕輕喚了一聲道:“原來是弓大俠?請坐!請坐!”
弓無常不是大俠,這一點人人清楚,弓無常自己也很清楚。
所以他並沒有坐下。
而那人即使不問,無疑也不會不認識如今站在房中的這位訪客是誰。他故意裝出不認識,顯然只是為了保持雙方之間的距離。弓無常的來意,他其實早就心中有數了。
那人見弓無常不言不動,和悦地接着道:“弓大俠見訪,可有什麼指教?”
弓無常冷冷重複道:“找江幫主!”
那人輕輕咳了一下道:“在下管大海,多少還能代敝幫作點主張。弓俠有什麼吩咐,告訴管某人也是一樣。”
聽那人報出姓名,倒是弓無常暗吃了一驚。
這個其貌不揚,像鄉巴佬的傢伙,原來就是黑鷹幫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的總香主,無影神拳管大海?
管大海又指着炕上另外那名灰衣漢子道:“這是敞幫快馬堂主蓋百里!”
蓋百里含笑欠身道:“弓大俠好!”
弓無常的氣焰沒有先前那樣旺盛了,當下也向蓋百里抱拳答了一禮,然後才轉向管大海道:“江幫主不在?”
管大海當然聽得出對方這一問,只是為自己找個台階,於是連忙接着道:“是的,剛剛有事出去了,弓大俠如果一定要見他老人家,我可以叫蓋堂主去鎮上看看,説不定……”
弓無常緩緩坐了下來,道:“那就不必麻煩了,這件事我想跟你們二位談談也是一樣。”
他頓了一下,徐徐掃了兩人一眼道:“我想向貴幫要個人。”
管大海道:“弓大俠要的人是誰?”
弓無常道:“錢麻子。”
管大海露出吃驚之色道:“錢麻子得罪的人,原來就是弓大俠?”
弓無常淡淡地道:“也沒有什麼,一點私人間的小糾紛而已!”
好一個私人間的小糾紛!一點小糾紛,死了六個人。
如果是大糾紛呢?
管大海點點頭,沒有開口。
弓無常緩緩接着道:“弓某人今天來找二位,就是希望貴幫能賞弓某人一個面子。”
管大海又點頭。所謂賞面子,就是成人,這一點管大海當然聽得懂。
弓無常像殭屍般的面孔上,突然泛起光彩。
他的語調也突然變得親切起來,接着道:“至於貴幫在金錢方面的損失,兩位請放心,只要兩位説個數目,兄弟一定會在半個時辰之內,一文不短,如數奉上!”
管大海沉吟了片刻道:“有一件事,管某人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弓無常忙道:“哪裏的話,哪裏的話,不論什麼事,管兄但問無妨。”
管大海道:“弓大俠與這姓錢的之間,如果只是一點小糾紛,不知弓大俠是不是可以稍緩一段時間再予了結?”
弓無常道:“馬上放人,貴幫是不是有困難?”
管大海道:“是的。”
弓無常道:“依管兄的意思,要等多久?”
管大海道:“一個月。”
弓無常微微一怔道:“一個月?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等這樣久?”
管大海輕輕嘆了口氣,説道:“黑鷹幫弟兄們吃的什麼飯,你弓俠諒亦清楚,這件事只怪管某人當初太糊塗,沒問個詳細,就攬了下來,要早知道姓錢的是在規避你弓大俠,管某人當初説什麼也不會答應他……”
弓無常臉上的光彩慢慢消失。
管大海又嘆了口氣道:“不過,總算還好,管某人答應他的期限,只是一個月。如今,管某人可以向你弓大俠保證,過了這一個月,不論他姓錢的出多大代價,本幫也絕不會再管這件事!”
一個月,三十天,日子的確不算長。
但在今天的七星鎮來説,別説是一個月,就是十天八天,甚至於幾個時辰,事情都會有極大的變化。
誰保證錢麻子一定能活這麼久?
就算錢麻子在這一個月內能夠太平無事,誰又能夠保證,一個月後的錢麻子,一定會落在他們一夥人的手裏?
弓無常思索着,緩緩抬頭道:“總香主別無通融之道?”
管大海苦笑笑道:“管某人已經説過了,黑鷹幫的弟兄們,吃的就是這碗麪子飯,要是自己砸了招牌……”
弓無常點點頭,一邊站起來道:“好,打擾二位了!”
説着,抱拳一拱,一轉身大步出房而去。
弓無常走了,房間裏又平靜下來。
快馬堂主蓋百里望着院門出了一會兒神,忽然轉向總香主管大海,壓低了聲音道:“本堂方才的狡猾,總座現在該相信了吧?”
管大海沉吟不語,隔了很久很久,才微皺着眉頭,説道:“這件事,影響太大,總以慎重為妙,我看最好還是讓幫主來決定。”
蓋百里微笑道:“其實這件事我認為也並不難決定。”
管大海道:“哦?”
蓋百里低低一笑,道:“本堂是指一個月之後滿了一個月,我們放人,那麻子一定會落別人手裏對不對?”
管大海點頭道:“這是一定的。”
蓋百里笑道:“那麻子既然遲早要落在別人手裏,他為什麼不可以從我們這裏一走出去,就落在另一個以逼供知名的麻子手裏?”
管大海微怔道:“你是指我們那位功過堂堂主趙大麻子?”
蓋百里一笑道:“除了本幫香堂主以上的人物,誰又會知道趙大麻子如今已是本幫的五大堂主之一?”
管大海輕輕嘆了口氣道:“以黑鷹幫的聲譽來説,這種事本來做不得,甚至連這種念頭都不應該有,可是,唉唉你瞧着辦吧!”
烏八長長吁了口氣,悠悠醒轉。
有入活開了他的穴道。
這位救命恩人是誰呢?
不論這人是誰,他都準備好好感謝一番,他烏八雖然活多了一點,但可不是一個不知道感恩圖報的人。
烏八揉揉眼皮,坐起來,頭一抬,正待開口之際,突然呆住了。
他又看到了一把刀。
一把小刀!一把兩指寬、七寸長的小刀。然後,他看到一張熟悉的,像殭屍般的面孔。
刀還是那把刀,人還是那個人。
熟悉的刀,拿在熟悉的人手上,刀尖也指在剛才指過的老地方,老地方流出來的血,尚未完全凝結,新的血珠,又在泛冒。
烏八臉孔發青,渾身戰抖道:“弓爺……弓爺,我……我發誓,剛才説的,全都是真話,絕……絕……沒有騙你……”
弓無常點點頭道:“用不着慌,我沒有説你騙我。”
烏八臉上稍稍恢復了一點血色,但一雙眼,反睜得更大:“弓爺既然……”
弓無常冷冷打斷他的話頭道:“聽我説!”
烏八忙道:“是!”
弓無常道:“第一,你記住,老子姓弓,人喊弓無常。”
烏八道:“是!”
弓無常道:“第二,你記住,老子殺掉的人,比誰都多!”
烏八道:“是!”
弓無常道:“第三,你記住,老子能殺別人,就能殺你。”
烏八道:“是!”
弓無常道:“第四,你要特別記住,老子不止是現在能殺你,就算你離開了七星鎮,無論你躲去什麼地方,老子照樣可找到你,拿這把刀慢慢捅你一個痛快!”
烏八道:“是!”
弓無常道:“都記住了沒有?”
烏八道:“都記住了!”
弓無常收起小刀道:“現在限你三天之內,替老子找出黑鷹幫藏匿錢麻子的地方!找到了,重重有賞!找不到,一刀!現在起來,去吧!”
夜幕緩垂,炊煙四起。
烏八躑躅在逐漸昏暗的長街上,像一條夾着尾巴覓食的癩皮狗。
他到哪裏去找那個錢麻子呢?
能去的地方,他都去過了。
他不但沒有聽到一點關於錢麻子的消息,甚至連另外兩個想求援的人,也好像突然失去了蹤影。
另外他想找的兩個人,一個是錢如命,一個是白天星。
如果三天之內,他找不到錢麻子,也許只有這兩個人能夠救他一條性命。
但是,説也奇怪,老天爺好像故意為難似的,天天都在熱窩裏鬼混的錢如命和白天星,今天竟也不曉得去了什麼地方。
他問熱窩裏的夥計老蕭,老蕭説兩人中午來過,只是一會兒又走了,至於兩人去了哪裏,老蕭當然無法知道。
接着,他又跑遍了熱窩後院,艾鬍子麪店,莫瞎子餅店以及白天星住的地方,依然處處撲空。
鐵算盤錢如命的行蹤難説得很,但他知道,白天星是不會高鎮的。白天星又去了哪裏呢?
現在,烏八來到何寡婦店門口。
店門虛掩着,裏面亮着燈光,同時隱隱傳出蔡大爺和井老闆等人的笑語聲。
烏八知道店裏有場牌局。
他沒有進去。
因為他清楚在何寡婦這裏打牌的經常都是那些人,白天星並不嗜賭,就是想財,也在熱窩,而絕不會跟井老闆等人混在一起。
烏八稍稍駐足猶豫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又繼續向前走去。
走向鎮尾。
沒人黑暗。
烏八其實錯了。
何寡婦這裏也是他常來的地方,不論白天星在不在,他都該推開門朝裏看看才對。
大家全是熟人,探頭打個招呼,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烏八真的這樣做,他將會發覺,他剛才到處亂轉,實在走的都是冤枉路。
因為何寡婦店裏此刻打牌的四個人,除了蔡大爺和井老闆,另外兩個人正是錢如命和白天星。
沒有人知道白天星為什麼忽然想起要打牌。
這浪子的心事,別人永遠揣摸不透,同時也沒有人願意去傷這種無謂的腦筋。
大家都聽説這浪子昨晚發了一筆橫財,身上現在懷着好幾千兩銀子,知道這一點,就已足夠了。
賭錢,賭錢,賭的是錢。要賠錢不跟有錢的人賭,還跟誰賭?
四個人打牌,兩個人助陣。
何寡婦坐在井老闆凳頭上,張弟則坐在白天星身後,何寡婦看得津津有味,張弟則無聊得直打呵欠。
牌打得不算小,五個錢一胡,一個全葷或全素和下來,輸贏總在兩把銀子左右,如非限制買莊,輸贏更大。
兩圈牌下來,井老闆一家大贏。
白天星一牌沒和,輸了五百多。
他偶爾回頭,正好看到張弟在打呵欠,忍不住一拍桌子道:“蛤螟張口,一吐一斗,怪不得我要輸錢了!去,去,坐遠點去!”
錢如命笑道:“張老弟,沒有關係,我不信邪,坐到我這邊來!”
張弟站起來,搖搖頭道:“謝謝,哪一邊我也不坐,我要回去睡覺了!”
何寡婦跟着站了起來,笑道:“阿弟,這玩藝兒最好不學,我們到後面廚房裏去,你幫大姐搓湯圓,等會煮好了給大家宵夜。”
井老闆道:“替我多煮一點。”
何寡婦擰了他一把道:“死鬼,你一贏錢,胃口總是特別好!”
白天星道:“對,對,快去,快去,你這黴鬼一走,看你大師兄馬上和給他們看!”
何寡婦笑道:“不管怎麼説,賭品要緊,像這樣一輸幾個錢就亂找別人出氣,看下次還有誰敢陪你玩?”
她邊説邊拉着張弟道:“走,我們忙吃的去,不理這些賭鬼!”
廚房裏收拾得很乾淨,一盞菜油燈掛在牆壁上,燈光闇弱,已快熄滅。
燈下放着一張小方桌,桌上擱着一隻竹節,篩子裏盛滿了已經搓好的湯圓。
張弟忍不住一咦道:“湯圓不是已經搓好了嗎?”
何寡婦掩上門,轉過身來笑道:“騙他們的,我們來燒水,慢慢先煮了吃,請他們去等吧!”
她開始坐在灶後矮凳上生火,張弟無事可做,只好站在灶旁看着。
灶肚子火光閃動,映在何寡婦的臉上,慢慢泛起一抹淺紅,宛若桃瓣,嬌豔欲滴。
張弟看着,看着,兩頰忽然熱了起來,一顆心也怦怦跳個不停。
他一直覺得何寡婦比銷魂娘子楊燕長得好看,如今他更覺得自己的看法不錯;銷魂娘子楊燕雖然看起來很美,但美得邪氣,美得輕怫,美得冶蕩,遠不及何寡婦美得端莊、素淨、自然。
張弟正瞧得痴迷出神,何寡婦忽然抬頭,拍拍那張矮凳子道:“阿弟,你坐過來,大姐有話想問你。”
張弟實在不想走過去,因為那張凳子太矮也太短了,上面坐兩個人,一定很擠,孤院無人,又值昏夜,男女之間哪能不避一點嫌疑?
可是,他儘管心裏這樣想,一雙腳卻偏偏不聽他的指揮。
他終於慢慢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
何寡婦轉身,摸摸他的衣服道:“大姐做的這套衣服,還合身吧?”
張弟張開口,第一個字沒有能説得出來。
他的喉頭太乾了。
他狠狠嚥了口口水,才結結巴巴地答了一句:“合……合身。”
何寡婦又拉起他一隻手道:“天氣很快就涼下來了,過幾天大姐再替你縫套棉的好過冬。”
張弟低啞地道:“好……好的,謝謝大姐。”
灶裏燒的是稻草。
稻草燃燒得很快,但火力卻不強,而且必須不斷加添,才能保持不熄滅。
所以燒稻草的灶,灶後經常都得堆放很多稻草。
但儘管堆得多,也只能燒個三天兩天而已。
他們不過説了幾句話,灶裏火已快要熄滅;何寡婦輕輕一噢,趕緊伸手去抓稻草。
她抓的一把稻草,正好壓在凳腳底下,她微微側身,稍一使勁,凳子一歪,張弟第一個向後面倒去。
她去拉他,沒有拉住,也跟着倒了下去。
有一半身子壓在他身上。
灶火熄滅了,只剩下餘燼發出的一小片暗紅色。
張弟正想掙扎着坐起來,一條滑柔的手臂,忽然圈住了他的脖子。
然後,一條大腿蛇一樣地盤住了他的大腿,兩片火熱的嘴唇,密密而緊緊地壓上了他的嘴唇。
張弟感到一陣暈眩。
他喘氣,心狂跳,手足顫抖,渾身酥軟,一點氣力也使不出。
何寡婦始終沒説一句話。
她也在喘息。
有很多事情,只要有了開始,就絕無法停止下來,而且也不必要以言語表達。
她很快地鬆開了他的腰帶,然後又鬆開了她自己的。
灶火全滅。
另一股無形的火焰,開始熊熊燃燒,張弟終於失去控制。
兩人終於熔為一體。
第一次總是很快的。
第一次也總像是生命一下完全流出了軀殼。
第一次的時間雖然短暫,在記憶中的甜美,卻藏得最深,也最長久。
第一次雖然像是流出了全部的生命,但生命卻往往因而更充實、更豐富、更完整、更具朝氣和活力。
也不知過去多久,張弟方如同從死亡中慢慢甦醒過來。
極度的歡娛,當與死亡無異。
像死亡一樣短暫。
像死亡一樣永恆。
很多人都可以説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神智回覆清醒,由於肌膚相觸的刺激,張弟周身迅速又升起一股新的火焰。
但是,何寡婦沒有答應。
她輕輕推開了他:“好好歇一會兒,莫讓別人看出來。”
然後,她匆匆整衣而起,忙着重新生火,開始煮湯圓。
牌局直到天亮才散,張弟是被白天星叫醒的。
他醒來時,就睡在灶後,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還蓋了一條薄被。
白天星沒有問他什麼,他也沒有加以解釋,何寡婦顯然已替他編造好昨夜沒有再去前面看他們打牌的理由。
他們去到前面的店堂,何寡婦已在忙着招呼喝豆漿的客人。
張弟垂下眼光,不敢望她;何寡婦的神態卻很自然,照樣問他昨夜睡得好不好,就好像昨晚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們開始像別人一樣坐下來喝豆漿。
鐵算盤鐵如命已經走了,蔡大爺和井老闆則仍興致勃勃的,在等着小癩子從七星莊回來報告有關魔刀令狐玄的消息。
張弟終於慢慢地也安定下來。
因為白天星待他始終神色如常,如果白天星已看出他昨晚的秘密,他相信白天星絕不會如此一點表示沒有。
不過,雖然這件事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內心仍然有着一種説不出的侷促之感。
有點慚愧,也有一點點後悔。
尤其是當天真活潑的莫青青送燒餅來的時候,這種複雜的情感,更如熱鐵一般烙着他的一顆心。
這件事是他的錯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當時的那種誘惑,幾乎只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即使以生命換取,他都可能在所不惜。
就拿現在來説,現在他是清醒的,清醒得使他明白他愛的是莫青青,也明白何寡婦無論哪一方面都與他不相配稱;但是,如果昨晚的情景重演一次,他仍然懷疑自己是否下得了抗拒的決心。
這是什麼原因呢?
就在這時候,烏八突然從店外匆匆走了進來。
今天的烏八,看上去臉色相當的蒼白,脖子上貼着一片膏藥,好像一夜沒睡好覺,眼睛裏全是紅絲。
當他看到白天星時,眼中微微一亮,精神似乎為之振作不少。
白天星先發出招呼道:“烏兄早!咦,怎麼啦?喉頭上生了小癤子?”
烏八走過來,打橫坐下,引頸低聲道:“白兄弟,我求求你,求你務必幫我烏八一個忙!”
白天星慨然這:“沒有關係,你説好了,朋友有通財之義,只要數目不太大,兄弟一定……”
烏八臉上有血色了,是急出來的。
他連連跺腳,又不敢跺得太重:“唉,你……你誤會了,我不是向你借錢!”
白天星微微一怔道:“不然幫你什麼忙?”
烏八伏下身子道:“這裏不是説話之處,我先去你們住的地方,請你們喝完豆漿以後,馬上回來一下!”
白天星點點頭道:“好的,我們馬上回去,你先去吧!”
烏八帶着一臉感激之色走了。
張弟忍不住:“你知不知道,他想找你幫什麼忙?”
白天星笑笑,正待開口之際,賣茶葉蛋的小癩子忽然喘着氣奪進店中。
蔡大爺問:“怎麼樣?”
小癩子放下擔子,喘了兩口氣道:“好……好的。”
蔡大爺道:“什麼好好的?”
小癩子説道:“人……人好好的,沒……沒有人翹辮子。”
人人臉上露出驚異之色。
魔刀令狐玄昨天發出那樣激烈的言詞,又在品刀台前獨自守了一夜,結果居然毫髮無損?
井老闆打了個呵欠,意興闌珊地:“唔,一夜沒睡,好睏!”
昨夜結果還是他一家大贏,少賣口棺材,也無所謂了。
他放下應攤的份子,先走了。
如果他知道何寡婦昨晚已被一個小夥子拔了頭籌,不曉得他還困不困?
白天星輕輕嘆了口氣,也跟着站了起來道:“我們也該走了。”
臨出門時,何寡婦於有意無意間,淡淡掠了張弟一眼,張弟心旌搖曳,心底有着一股説不出的温馨之感,如不是礙着有白天星在身邊,他真有點不想離去。
白天星走在前面,走得很慢,似乎正在思索一件什麼事。
以後是不是還有這種機會呢?
白天星忽然回過頭來道:“何寡婦昨晚在後面有沒有問你什麼?”
張弟心頭撲通一跳,定了定神,才道:“沒有啊!你以為她會問我什麼?”
白天星皺起眉尖,微微搖頭,又恢復方才的思索神情。
張弟趕上一步,接着道:“你連何寡婦也懷疑?”
白天星嘆了口氣:“她有那樣一個妹妹,又有那樣一個舅舅,實在使人很難相信她只是個平凡的女人……”
張弟道:“這就是你忽然想起要在她那裏打牌的原因?”
白天星搖頭道:“那倒不是。”
張弟道:“否則你昨天為什麼忽然想起要打牌?”
白天星苦笑笑道:“我打的本來是個如意算盤,如今才發覺撥錯了子兒。”
張弟眼珠一轉道:“你料定魔刀令狐玄昨夜必然難逃一死,想藉這方法來證明你的清白?”
白天星道:“你認為這裏面是否另有特別意義?”
白天星沉吟道:“當然有……”
張弟道:“什麼意義?”
白天星道:“比較適當的解釋,只有一個。”
張弟道:“怎樣解釋?”
白天星道:“這位魔刀即使不是謀害其他刀客的正凶,必也是同路人之一!”
張弟不覺一呆!
這又是一個他連想也沒有想過的問題。白天星的推斷,雖然有點聳人聽聞,但只要細細一想,又覺得的確不無道理。
除此而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解釋,可以解釋這位魔刀的得天獨厚呢?
張弟想了想,又道:“如你説得不錯,另外有件事二我就不明白了。”
白天星道:“不明白魔刀令狐玄何以如此自露身份,是嗎?”
張弟道:“是啊!他難道以為別人都不會想到這一點?”
白天星笑笑道:“這留到以後有空時再談,我們的安樂窩已經到了,先聽聽裏面那位烏八爺怎麼説吧!”
烏八正在屋裏兜轉子,樣子顯得很焦急。
白天星走進去,往牀上一坐,笑道:“什麼事?快説吧!我要睡了。”
烏八將椅子移去牀前,坐下道:“你有沒有聽説過一個叫弓無常的傢伙?”
白天星道:“一時記不起來了。怎麼樣?”
烏八恨恨地道:“這個傢伙逼得我好慘!”
烏八嘆了口氣,道:“這傢伙大概就是熱窩六條人命的兇手,他不知道為何突然找上了我,一定要我告訴他錢麻子的下落。”
白天星道:“錢麻子的下落,你怎會知道?”
烏八道:“可不是,但事情偏偏就有那麼巧!”
白天星道:“什麼事情巧?”
烏八道:“偏偏錢麻子前夜的行蹤,湊巧落在我眼中,被我看到了。”
這一點倒是白天星所沒有想到。
他噢了一聲道:“你既然看到了,告訴他不就得了?”
烏八道:“怎麼沒有?我告訴他啦!我告訴他:錢麻子當時向我打聽黑鷹幫的人住什麼地方,如今很可能正跟黑鷹幫的人住在一起。”
這一點又是白天星所沒有想到的。
黑鷹幫保護一個人,少説幾點也要兩三千兩銀子,而且定的限期不會太長,愛錢如命的錢麻子,居然肯花錢消災,真叫人不敢相信。
白天星道:“你已經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他,他還逼你什麼?”
烏八又露出惱恨之色道:“這傢伙去跟黑鷹幫的人交涉,大概沒有得到結果,竟又轉回頭來,限我三天之內,幫他找出黑鷹幫窩藏錢麻子的地方,並且説三天之後,我如交不出人來,他就要賞我一刀,你説他奶奶的氣人不氣人?”
白天星搖搖頭道:“不像話,不像話,太沒有道理了。”
烏八連忙接着道:“所以……”
白天星側揚着面孔道:“所以你就來找我幫忙?”
包人道:“是的。”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這個忙你叫我怎麼個幫法?”
烏八急得直搓手道:“我我也不知道,但求你兄弟務必替我拿個主意。”
白天星點點頭,沉吟不語,隔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説道:“首先,我得聲明一句:你烏兄的一條命固然寶貴,我白浪子這條性命也不是撿來的,我絕不會為了這件事替你殺人!”
烏八忙道:“當然,當然!”
白天星緩緩接着道:“換句話説,我縱然答應你,也只能答應幫你沒法找出那個錢麻子。”
烏八大喜道:“行,行,只要能幫我這個忙,我烏八一定不會忘記你白兄弟的大恩大德!”
如果不知道,他憑什麼應承下來?
如果知道,又是怎麼知道的?
烏八高高興興的話才説完,臉上忽然又蒙上一層烏雲,緊緊皺起了眉頭道:“可是,限期只有三天”
白天星微笑道:“只要採取的方法得當,三天的時間已經夠長了!”
烏八眉目又告開朗,趕緊問道:“那麼,你兄弟認為怎樣着手才算得當?”
白天星道:“我們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先得確定一個範圍。”
烏八眨眨眼皮道:“什麼範圍?”
白天星道:“你猜想那麻子目前有沒有離開七星鎮?”
烏八道:“當然沒有。”
白天星道:“何以見得?”
烏八道:“那麻子就是因為舍不能離開七星鎮,才會找黑鷹幫的人保護,要不然他又何必多此一舉。”
白天星笑道:“現在懂了我的意思沒有?這就是範圍!”
烏八恍然大悟道:“對,對,我懂了,這一點果然非常重要。”
白天星道:“這是一個大範圍,這個範圍當然還可以慢慢再縮小。
烏八道:“如何縮小?”
白天星道:“七星鎮雖不是一個大地方,但少説點也有三兩百户人家,你總不能挨家挨户去搜索吧?”
烏八點頭。
白天星道:“但我們卻可以從這幾百户人家之中,像揀稗子似的,一家一户地剔去。譬如説:那麻子絕不可能還回到熱窩,對不對?”
烏八又點頭。
白天星道:“七星棧呢?”
烏八搖頭。
白天星道:“黑皮牛三的豆腐店,莫瞎子的餅店,井老闆的棺材店,這幾處地方你認為有無可能?”
烏八又搖頭。
白天星道:“你想想看,只這一會兒工夫,我們已經別去了幾處地方?”
烏八道:“六處。”
白天星道:“還有,像趙老闆的酒坊,蔡老闆的肉店,招風耳洪四的大車行,以及何寡婦的豆漿店……”
烏八忽然岔口道:“這鎮上你老弟是不是每家每户都很熟悉?”
白天星道:“差不多總在八成以上,我摸不清底細的最多不會超出三十户。”
烏八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他長長嘆了口氣:“説來説去,還是空話!”
白天星惑然道:“怎麼會是空話?”
烏八苦笑道:“要把一個人掩藏起來,並不是一件什麼困難事,別説還有二三十户人家你摸不清他的底細,就是你剛提過的這幾處地方,也不一定……”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好,那麼我們就不妨反過來定個範圍。”
烏八任了怔道:“反過來的範圍怎麼個定法?”
白天星笑道:“你不是嫌一家一户剔除太麻煩,而且也不一定可靠嗎?那我們就不妨倒過頭來看看,今天七星鎮上,有哪幾處地方,可能成為那麻子的避難之所的!”
烏八似乎一點主張沒有,眨着眼皮道:“你説哪幾處地方?”
白大星道:“我要是能一口説出那個地方來,我們還坐在這裏幹什麼?像這種沒有一點頭緒的事情,當然要慢慢推敲。”
烏八覺得果然是自己性急了些,於是帶着歉意道:“這裏我還不太熟……”
白天星道:“熟又有什麼用?要談熟,誰也比不上蔡大爺他們,蔡大爺他們會不會知道錢麻子如今藏在什麼地方?”
他頓了頓,緩緩接道:“解決這一類的問題,最要緊是腦筋,要先把事情分析清楚,才不會四處碰壁,徒勞無功!”
話是説得很有道理,可是,人呢?
但這一次烏八沒敢批評。
白天星説的話儘管不着邊際,但至少白天星是一番好心,是在幫他的忙,在替他想辦法,今天七星鎮上能像這樣關心他的人並不多。
白天星接下去道:“‘千金一諾,江水西流’江湖上這兩句話並非是溢美之詞。你幾時聽説過黑鷹幫答應別人的事,結果沒有能辦成功的?”
只有一次。
上次在七星廣場,那紅臉漢子想毒死他,就沒有成功。
但這件事烏八並不知道,所以烏八隻好點頭。
白天星道:“不過,你説的那個弓無常,似乎也不是個好惹的角色,同時這廝後面,説不定還有別人,黑鷹幫既然接下了這票買賣,為了該幫的信譽,就無論如何不能再讓錢麻子落入那個什麼弓無常的手裏!”
弓無常當然是個不好慧的角色,黑鷹幫當然不希望砸了招牌。
還是廢話一篇。
烏八點頭。
現在不是他使性子的時候,白天星就是從天亮嘮叨到天黑,他也只有乖乖地聽着。廢話總有完的時候,不是嗎?
白天星一本正經地接着道:“所以,我們要得到一個結論:錢麻子如今躲藏的地方,一定是今天七星鎮上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烏八臉上有了血色,這一次是氣出來的。
好精彩的結論
結論是:錢麻子如今正躲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白天星道:“想不到,就找不到,找不到,當然就會獲得安全。”
烏八面孔漸漸發紫。
白天星道:“如此安全可靠的地方,在今天七星鎮當然不會太多,所以我們如今只要能把這個地方找出來,問題便可迎刃而解!”
烏八忍無可忍,終於站了起來,悻悻然道:“謝謝指點,我會……”
他一句尚未説完,突又一屁股坐回原處。
白天星看着他道:“會怎麼?”
烏八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期期地道:“你你看,那麻子會不會躲進了七星莊?”
白天星也呆了呆,道:“七星莊?”
烏八眼珠子活動了一下道:“七星莊是不是一處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白天星並沒有馬上同意烏八的這一看法。
他微微偏開面孔,露出思索之色,同時,飛快地跟張弟擠擠眼睛,然後這才點着頭,深深嘆了口氣道:“我真佩服你烏兄……”
張弟也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
直到現在,他才算完全弄清楚了白天星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可憐的烏八,老是被人牽着鼻子走;真不知他為什麼放着別人不找,偏偏要跟白天星打交道?
烏八這次臉上算是真正有了血色,他帶着幾分激動,興奮地道:“絕錯不了,越想越對,七星鎮只有這麼大的一點地方,除了一座七星莊,那麻子別無地方可去!”
他説到這裏,忽又露出猶豫之色,皺眉訥訥道:“只是……只是……”
白天星道:“只是怎樣?”
烏八道:“如那麻子真的躲進了七星莊,必也出於黑鷹幫的安排,我懷疑以廖三爺的身份,為什麼會答應這種事?”
白天星沉吟着點頭道:“是的,以廖三爺的身份,的確不可能答應這種事。”
他思索着,又道:“除非…”
烏八迫不及待地:“除非怎樣?”
白天星緩緩道:“除非這件事廖三爺根本就不知道。”
烏八微怔道:“你説那麻子躲進七星莊,廖三爺會不知道?”
白天星輕描淡寫地道:“那也沒有什麼稀奇,七星莊地方那樣大,莊中了口數以百計,身為一莊之主的廖三爺,終日周旋肇於眾多貴賓之間,又怎能照顧得了那許多。”
烏八道:“如果不經廖三爺許可,這種事情誰敢斗膽作主?”
白天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用不着回答:誰問這個問題,他自己一定會回答自己。
他只淡淡地笑了笑,笑一笑就夠了。
烏八眼珠兒一滾,果然接着道:“難道是虎膽賈勇被黑鷹幫的人買通了?”
白天星輕輕嘆了口氣:“在廖三那樣的人手底下當一名總管,名義雖然好聽,談入息,則不難想象,若是有機會撈點外快,也是人之常情,如果換了是我,我就不敢説……”
烏八點點頭,兩眼望着地面,久久沒有説話。
白大星趁機又朝張弟扮了個鬼臉。
現在,真正的結論出來了!白天星下一個要整的不是別人,虎膽賈勇是也!
張弟板着面孔,只當沒有看到。
如論人品之卑下惡劣,虎膽賈勇可説是今天七星鎮上第一個該殺的人,張弟當然不會對這種人產生同情心,但是他很不欣賞白天星採取的這種手段。
他喜歡像收拾奪魂刀薛一飛那樣,查着對方劣行,明刀明槍,當面解決。
烏八默想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眼巴巴地望着白天星道:“今天的七星莊,我們誰也進不去,即使能混進去,也不一定就能找得着那個麻子,萬一那姓弓的進一步向我迫問,我拿什麼回答他?”
白天星一咦道:“迫問什麼?他是要你找出錢麻子的下落,還是要你交出錢麻子本人?”
烏八道:“錢麻子的下落。”
白天星道:“麻麻子的下落現在不是已經有了嗎?”
烏八道:“這只是我們的猜想,誰也沒有親眼看到,如果我們猜錯了怎辦?”
白天星嘆了口氣道:“你烏兄真是個死心眼兒!”
烏八道:“怎麼呢?”
白天星道:“如果你説這是你親眼看到的事,誰又能證明你説的不是實話呢?”
烏八道:“要是姓賈的死不承認又怎麼辦?”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憑你烏兄的口才,你想那姓弓是聽你的,還是聽他的?”
烏八點點頭,嘆息道:“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也只有這樣辦了。”
白天星道:“你從這裏出去,沿着河邊走,別讓人看到,先回到棧裏好好地想説詞,只要你沉得住氣,保你有驚無險!”
烏八心事重重地起身告辭而去,
白天星忽然回頭睨目向張弟微笑道:“昨晚灶下滋味還不錯吧?”
張弟一呆道:“你?”
白天星大笑道:“我是你大師兄,想不到卻成了你的小姨丈。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説完,又扮個鬼臉,倒身向牀裏睡下,張弟尚在發呆,牀上已經傳來均勻而輕微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