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人跟鬼刀花傑學了樣。學樣的是飛花刀左羽。
所以,今天的品刀大會也結束得特別早。
人潮從七星廣場氾濫開來,不一會兒又注滿了這個小鎮的每一個角落。
鬼刀花傑已很少有人提起,所以會後也很少有人去談論今天那位飛花刀左羽,大家談得津津有味的,還是流星刀辛文炳的死因之謎,以及奪魂刀薛一飛和病書生獨孤洪午前的那場閃電戰。
“刀客”與“公子”之間的一場戰爭,大家都看得很清楚,雖然夠刺激,但並不神秘。
因此,大家談來談去,最後話題仍然落在那位流星刀辛文炳身上。
流星刀辛文炳那隻左耳是怎樣被人割下的?
操刀的人是誰?
這位流星刀的屍體又去了哪裏?
對這些事最熱心的蔡大爺,曾悄悄着人人莊,去向專門侍候流星刀起居的那名莊丁打聽,得到的結果真是妙透了。原來那莊丁竟不知道他服侍的貴賓已經出了意外。
打聽的人問他:辛大俠昨晚什麼時候出去的?
那莊丁回答得更妙:什麼時候出去的?他根本就沒有回來過。
這就是説:流星刀辛文炳自從品刀大會結束後,就失去了蹤影!這位流星刀昨天散會之後,一個人跑去了哪裏呢?
有一件事,大家不用打聽也可以作出結論:那便是從沒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能對這位流星刀加以劫持!換句話説,這位流星刀昨天不論是在什麼地方,都必然是出於自願。
七星鎮上可以走動的地方並不多。這位流星刀昨天既未返回到七星莊,又未在錢麻子的熱窩中出現,除了這兩處地方,七星鎮上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同樣的死去一名刀客,疑雲卻又加深了一層。這些死結要到哪一天才能打得開呢?
張弟也很關心這些刀客的命運比什麼人都關心,而且是真正的關心。
不過,他目前最關心的卻是另一個人白天星。
白天星今天一早就離開了住的地方,當然也是自己走出去的,這一點本來用不着別人為他擔心,但如今張弟心裏卻不禁浮起了疙瘩:流星刀辛文炳昨天也是自己走失的,最後這位流星刀回來的只是一隻左耳。白天星會不會也出了意外呢?
看熱鬧的人如退潮一般,一下都走光了,只有張弟不知要去哪裏才好。
熱窩不是一個他喜歡的地方,有白天星在一起,還馬馬虎虎,一個人去太無聊了。
他想來想去,還是隻有回到那間破屋子比較妥當。於是,他買了四個大饅頭,一小包滷菜,懶洋洋地向那條小巷子裏走去。
當他走到破屋門口,正待跨檻而入時,他呆住了!
屋子裏坐着一個人,手裏握着一根細竹竿,正在望着他微笑。
這個望着他微笑的人,正是白天星。
這一瞬間,張弟真不知道應該雀躍歡呼好,還是破口大罵好,他一腳踏在門檻上,愣在那裏。
白天星點頭笑笑道:“來,幫個忙,馬上就好了。”
張弟走進屋子,沒好氣地道:“走的時候招呼也不打一個,這一上午你跑到哪裏去了?”
白天星從竹竿上取出一根絲線,笑道:“先弄這個要緊,有什麼話等會兒再説不遲。”
張弟瞪着那根竹竿道:“你這是在攪什麼名堂?”
白天星道:“你沒有釣過魚?”
張弟一怔道:“釣魚?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釣魚?”
白天星道:“天高氣爽,蟹美魚肥,正是釣魚的好季節,而且心情不錯,所以我一早出門……”
張弟道:“去買釣竿?”
白天星道:“順便挖了一盒蚯蚓。”
張弟道:“那麼,你知不知道昨夜又死了一名刀客?”
白天星開始穿雞毛梗子做的浮標,邊穿邊答道:“死的是流星刀辛文炳,屍首不見了,只剩下一隻左耳,對嗎?”
張弟強忍一口氣,又道:“那麼,今天何寡婦門口發生什麼事,你知道不知道呢?”
白天星悠然道:“色鬼對色鬼,袖刀對抽刀,結暴薛一飛棋高一着,獨孤洪絝夢未圓,白刀進,紅刀出,一命鳴呼,對不對?”
張弟眨了眨眼睛,道:“今天的七星鎮亂成這種樣子,你真的還有釣魚的閒情逸致?”
白天星聳聳肩膀道:“我不釣魚,你要我幹什麼?”
張弟哼了一聲道:“好!你去釣魚,恕我沒有興趣奉陪。”
白天星忽然微笑道:“那我就不告訴你一件事。”
張弟道:“不告訴我什麼事?”
白天星笑道:“不告訴你我為什麼突然想到去釣魚!”
河水緩緩流動,遠山如畫。白天星注視着水面微微漾動的浮標,似已進入無形之境。
張弟實在不忍心打擾他,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咳了一聲道:“你不是説有話要告訴我嗎?”
白天星慢慢轉過頭來,帶着思索的神情點頭道:“是的,我要跟你好好的談一談。”
張弟道:“談什麼?”
白天星道:“談你的武功。”
張弟愕然道:“為什麼你會忽然想到要談我的武功?”
白天星隔了一會兒,才道:“關於這一點,我的回答相信一定會使你感到失望。”
白天星道:“你有難言之隱?”
張弟道:“不是。”
白天星道:“那麼還有什麼事會使我感到失望?”
張弟道:“因為我可以告訴你的事情並不多。”
白天星點頭道:“沒有關係,你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就行了。”
於是,張弟簡單地説出自己的身世和馬老先生傳授他武功的經過。
白天星傾聽着,好像不願漏掉張弟所説的任何一個字。
張弟説完,望着白天星道:“你相信不相信我説的都是真話?”
白天星道:“當然相信。”
他嘆了口氣,又道:“我一直在擔心的一件事果然不幸成了事實!”
張弟呆了呆,道:“什麼事……你擔心……成了事實?”
白天星又嘆了口氣,緩緩道:“我擔心有人想殺你,可能比想殺我來得還要迫切!”
張弟不覺又是一呆,道:“有人想殺我?為什麼想殺我?”
白天星道:“為了你那套刀法!”
張弟更不懂了,睜大眼睛道:“你能不能稍微説得明白些?”
白天星道:“我可以先説一句不太中聽的話,就是你那套刀法,在目前江湖上並算不上是第一流的刀法。説得再不客氣一點,至少跟我比起來,還差很多!”
張弟並不覺得白天星這番話有什麼不中聽的地方。
因為他並沒有認為自己的刀法有多了不起,當然更不會以第一流的刀法自居,他敢跟降龍伏虎刀嶽人豪動手,憑的全是一時衝動,動手之前,他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是不是對方的對手。
白天星接道:“但你這套刀法,無疑卻是某種刀法的剋星,你現在所缺少的只是經驗和火候,再過一段時間,你這套刀法必然還會發揮更大的威力,這一點,正是某些人所不希望見到的。”
張弟道:“你説的某些人,是指誰跟誰?”
白天星以未曾有過的認真態度,正容道:“我不歡喜一個人説話吞吞吐吐,也不歡喜一個人話説一半故意賣上一個關於。但我今天的話,卻只能到此為止。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一直沒有忘記那些枉死的刀客,也沒忘記你希望我做的事!”
張弟點頭道:“我相信!”
白天星忽然又轉過頭去,望着水面上的浮標。
浮標動了!先是微微扯動,白天星沒有理它。
接着,釣線上升,米粒似的浮標不斷往上泛湧,白天星仍然不予理睬。
再接着,浮標突然下沉!
白天星不慌不忙,身軀微仰,曲臂一拽,只聽嘩的一聲,陽光下忽然閃起一片煙煙鱗光。
張弟失聲歡呼道:“釣到了,釣到了,好大的一條!”
一條金黃色的鯽魚,約有三指寬,四兩上下。
白天星喃喃道:“這是個好預兆,但願另一條魚,也能上釣!”
張弟沒有聽到白天星的話,因為他正忙着把魚放進魚簍。魚簍一半浸在河裏,好讓放進去的魚仍能遊動。
白天星裝上一段新的蚯蚓,又將釣線投進河中,然後將魚竿交給張弟道:“來,換你顯顯本事,我要到對面五通祠後面方便一下。”
五通神,是神仙中的下三濫。
人世間為他設祠,並不是為了尊敬他,是希望他享受了一方香火,少為地方上的婦女帶來災害。
換句話説,就是賄賂。
小河下游不遠,有座小木橋,過橋約三十餘步,便是白天星剛才遙指的五通祠了。現在白天星就站在這座五通祠的後面草地上。
他並沒有“方便”。他是從祠前慢慢繞過來的。
這座五通祠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香火了,四周雜草叢生,顯得甚為荒涼,祠中也結滿了蜘蛛網。
白天星雖然走得很慢,腳下並未停留,他在祠後站了片刻,便又回到原先垂釣之處。
張弟興高采烈地叫道:“快來看,快來看,你走了之後,我又釣到一條!”
白天星笑笑道:“多大?”
張弟指着魚簍道:“你自己看吧,比你釣的那條几乎大一倍!”
白天星笑道:“好!再有這麼一條,我們去找何寡婦,請她替我們紅燒起來喝酒!”
結果,在太陽下山之前,他們果然又釣到了一條。
何寡婦替他們燒了魚,燒得很好。
魚有很多種,各人口味也不一樣,但不論什麼魚、什麼樣的口味,只要是自己釣的,吃起來總特別過癮,尤其再加上銷魂娘子的讚美,更使兩人陶陶然,如享王母玉宴。
但是,第二天發生的事情,就令人不怎麼愉快了。
第二天是品刀大會的第六天,因為血刀陰太平沒有出場就遇了意外,所以今天出場的刀客就輪到了排名第七位的開山刀田煥。
時辰一到,刀客魚貫出台,全廣場登呈一片死寂。人人目光集中在右邊耳台,都在等待着一個人出現。
結果他們等到了。
接在開山刀田煥之後走上耳台的,赫然正是昨天繼鬼刀花傑之後,第二個宣佈棄權的飛花刀左羽。
每個人都深深鬆了一口氣。
活下來的刀客,有兩個了。
開山刀田煥,人如其名,今天看起來精神似乎特別煥發。開山刀田煥今天何以會顯得這般的高興呢?
廣場上的觀眾,馬上就知道了原因。
“棄權!”
這位開山刀終於作了最明智的抉擇。這也是這位開山刀今天看起來精神特別煥發的原因。
以前的五位刀客,已經為他開出了兩條路:一條路是鬼刀花傑和飛花刀左羽開出來的。
開另一條路的人則是快刀馬立、狠刀苗天雷、流星刀辛文炳。
一條“生路”,一條“死路”。
如果你是這位開山刀田煥,有這樣兩條路擺在你的面前,你會選擇哪一條?
所以,當開山刀田煥也學鬼刀花傑一樣,鄭重向大會主持人宣佈放棄參與品刀後,廣場上眾多觀眾雖然稍稍有點感到失望,但他們私下卻不能不承認這位開山刀是個聰明人!
這位開山刀真的是個聰明人嗎?
不見得!
因為這位開山刀顯然疏忽了一點,路是三條,不是兩條。
血刀陰太平也開了一條路。
完全不同的一條。
血刀陰太平是出場前一天夜裏被人殺死的。若説放棄品刀就可活下去,參與品刀則必死無疑,那麼,這位血刀在尚未表示意見之前就捱了刀子,又該作何解釋呢?
一天很快地過去了。
這是自品刀大會舉行以來過得最平凡的一天,也是最平靜的一天。
白天過去了,夜晚呢?
白天星午後一個人單獨出去了一趟。回來就矇頭大睡,一直睡到日落西山,才從牀上一躍而起。
他下牀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張弟手裏塞了一把碎銀。
張弟望望那把碎銀,愕然抬頭道:“幹嘛給我這個?”
白天星笑笑道:“給你去熱窩裏玩個痛快!”
張弟道:“我一個人去?”
白天星點點頭,笑道:“是的,不管你怎麼花用,你只須記住一件事。”
張弟道:“什麼事?”
白天星道:“不過三更,別回這間屋子。”
張弟道:“你去哪裏?”
白天星道:“我去另一個地方,去會一個人。”
張弟眼中突然閃過一片異彩道:“為什麼不讓我也去?”
白天星道:“你去幹什麼?”
張弟道:“助你一臂之力呀!”
白天星大笑,愈笑愈厲害,笑到最後,抱住肚子直喘氣,眼淚都笑了出來,不過還是無法止住笑聲。
張弟的面孔沉下來了。他等白天星笑完,板着面孔,冷冷地道:“你當我是廢人一個?”
白天星不理他的責問,慢慢擦去笑出來的眼淚,又深深吸了口氣,才伸出一根指頭微喘着帶笑道:“你為什麼不先問問,我去會的”
張弟微一怔神,雙頰突然通紅,他沒等白天星把話説完,狠狠啐了一口,掉頭轉身便走。
熱窩裏鬧哄哄一片。
兩邊賭枱上不時傳出吃喝之聲,十幾副酒座,幾乎張張桌子上都坐滿了人,只坐了一個人的桌子,僅剩一張。
這張桌子放在近後院門口的地方,佔用這張桌子的酒客,正是那位人人不願親近也不敢親近的人屠刁橫。
張弟逡巡着,他實在不想跟這位人屠共坐一張桌子。但是,他四下看來看去,除了這張桌子,顯已無法另外找到空位。
於是,他只好走過去,拉開人屠對面的一張板凳。
一名夥計忽然飛快地衝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這位老弟,對不起,慢點。”
張弟道:“什麼事?”
那夥計道:“請換個位置。”
張弟道:“為什麼?”
那夥計道:“這張桌子刁大爺已經一個人包下了。”
張弟本來就不希望跟這位人屠坐在一起,聽夥計這樣一説,立刻又將凳子撥了回來。
那夥計道:“請老弟這邊來,我另外替你騰個座位。”
突聽人屠刁橫冷漠地道:“他坐這裏,沒有關係。”
那夥計自是求之不得,連忙賠笑躬身稱謝應是不迭。
張弟坐下了,他本也想説聲謝謝,但接着一想,又忍住了。花銀吃喝,本該有個座位,為何要謝別人?
人屠喝酒吃肉的架勢一點沒有改變,一片薄薄的羊肉,仍然分作好幾口,酒也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第一次,張弟以為他荷包不足,不但不以為怪,甚至多少還帶點同情,如今知道對方並非吃喝不起,再看到這副吃相,心中相當不是滋味。
為了避免看到對方那種近乎做作的吃相,他只好儘量望去別處。
哪知他一掉轉臉,便跟兩對毒蛇似的眼光遇上了。
從斜對面一張桌子投射過來的這兩對眼光,它們的主人,正是黑鷹幫的兩名香主血爪曹烈,屍鷹羅全。
張弟心頭開始冒火了!但他惱恨的人,並不是此刻以不懷好意的眼光緊緊盯着他瞧的那兩名黑鷹幫香主。
他惱恨的是白天星。
如果不是白天星硬逼着他來,他根本就不會跑到這種地方來窮湊熱鬧,白天星把他支開了,自己幹什麼去了呢?
如果張弟知道白天星此刻正在幹什麼,他對白天星惱恨的程度,恐怕就不止是用心頭暗暗冒火可以形容了。
白天星靜靜地躺在黑暗中。
躺進五通祠裏。
他在這裏已躺得很久了,但他一點也不心焦,他相信他等的人一定會來的。
銷魂娘子楊燕也許並不是一個很守信用的女人,但這女人一向只虐待男人,她並不虐待自己的。
這個約會不是他訂的。
她讓他一個人先來這裏等,也許只是像她姐姐何寡婦紅燒鯽魚的手法一樣,是在慢慢“培養”他的“火候”。
“燒過頭的魚不好吃。”
這話是何寡婦昨晚説的。
相信她的妹妹必然也懂這個道理,無論什麼事情,都必須講究恰到好處。
所以,他相信他一定不會等太久。
他果然沒有再等多久。
一陣微風忽然從祠外吹了進來,夾着一股幽幽的香氣,也夾着一條纖纖的人影。
香風入懷。
人影入懷。
白天星用一個簡單而熱烈的動作表示了他的歡迎之意。
她附在他耳邊,微微喘息着道:“你……等久了吧?”
白天星沒有回答,也沒有讓她繼續説下去。
他完成了第二個歡迎的動作。
她沒有抗拒。
然後,他開始第三個動作。
但是,很意外的,他的手被從腰間輕輕摔開了。
她帶着幾分嗔意道:“你急什麼?”
白天星仍然沒有回答,她應該知道他急的是什麼,同時也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會在這時候停止下來。
他又伸出了手。
這次,她沒有動,絲帶松落,他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他滑行中的手,突又被她一把抓住:“我問你一件事。”
白天星道:“好。
楊燕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光:“你就是那位真正的一品刀,對嗎?”
白天星忽然抽回手,輕輕嘆了口氣道:“這時候談這個!真煞風景。”
楊燕仍於黑暗中注視着他道:“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白天星道:“是與不是,又有什麼關係?”
楊燕道:“有!”
白天星道:“什麼關係?”
楊燕道:“我銷魂娘子不會無故獻身給一個真正的浪子!”
白天星道:“你今天肯到這裏來,不正説明你已知道答案了嗎?”
楊燕道:“我要你親口承認!”
白天星搖頭輕嘆道:“可憐。”
楊燕道:“什麼可憐?”
白天星道:“傻得可憐。”
楊燕道:“誰傻?”
白天星道:“我只知道不是我。”
楊燕道:“我哪點傻?”
白天星又嘆了口氣道:“如果你是個聰明的女人,你就應該知道,説謊並不是女人的專利,尤其在這緊要關頭,你就是找錢麻子,我敢説他也絕不會否認……”
楊燕眼中又問起光彩:“這就是説,你不否認,對嗎?”
白天星道:“就算我説是,你又怎知道我究竟是不是?”
楊燕道:“我有方法證實。”
白天星道:“什麼方法?”
楊燕道:“我要你先肯定地答覆!”
白天星點點頭道:“好。是!你用你的方法證實吧!”
他馬上就知道了她用的是什麼方法。
這種方法靈嗎?
月亮突然隱去雲後。
二更,月上柳梢頭。
熱窩裏更熱了。
張弟現在喝的是第二壺酒。
他越喝越覺得沒有意思,越覺得沒有意思,也就越喝越多。
一個人喝悶酒,誰不是這樣喝醉的?
張弟當然還沒有喝醉。
不過也差不多了。
他先是想到莫青青那兩隻又圓又大像是會説話的眼睛,然後,這雙眼睛又突然變成了銷魂娘子楊燕的眼睛。
不,是何寡婦。
何寡婦真是銷魂娘子楊燕的姐姐?
唔,是的,很像。面貌像,聲音也像。這姐妹兩個,究竟哪一個長得好看些?
張弟覺得還是何寡婦長得好看。
銷魂娘子雖然比較年輕,身段也比較苗條些,但似乎總不及何寡婦的一顰一笑容易令人產生一種親切的眷戀之感。
如果要他選擇……
人屠刁橫喝的還是第一壺酒。
黑鷹幫的那兩名香主血爪曹烈和屍鷹羅全,仍然坐在老位置上,仍然虎視眈眈地不時以眼角偷偷往他這邊瞄掃。
一切都似乎沒有改變。
不過,現在情況開始改變了,而且改變得很突然。
人屠刁橫望着他,已望了很久,這時,忽然問道:“姓白的今晚哪裏去了?”
張弟道:“不知道。”
他説的是實話,因為他的確不知道。
人屠臉色微微一變,道:“你這小子是哪個師父調教出來的,怎麼這樣不懂禮貌?”
張弟呆住了!
他這也叫不懂札貌?那麼怎樣才叫懂禮貌?
人屠瞪着他,又道:“你小子有沒有看清楚,你現在是在跟誰説話?”
張弟氣往上湧,也瞪起眼睛道:“跟你這樣的人説話,應該怎麼個説法?”
人屠又打量着他,忽然起身道:“好!你來,小子,到後面院子裏去,我教給你怎麼個説法。”
張弟哼了一聲道:“我早看出你這個屠夫不是東西……”人屠突轉身反身一掌拍出。
張弟正從座位上站起,身子尚未站直,一時閃避不及,指尖掃過左頰,左耳痛如刀刮,人也幾乎向外絆跌出去。
這一掌若是拍在面門上,臉孔不給打個稀爛才怪。
張弟出其不意捱了這麼一下,不但沒有起火,反而冷靜下來,因為他突然想起白天星昨天約定時説的話。
白天星説有人要殺他,如今事實證明,果然一點不假。
這位人後在黑道上吃的什麼飯,盡人皆知。對方剛才指責他不懂禮貌,顯然只是一種藉口,就算他應付得體,這廝無疑也不會放他過去。
如今他只有一件事不明白:這廝受僱殺人,為何不找個好機會,竟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
他難道不怕白天星將來替他報仇?
想到這裏,張弟心底突然冒起一股寒意。因為,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更可怕的事。
對方一點不忌諱還有白天星這麼個人,難道因為白天星今晚赴的是死亡約會,白天星今晚也已死定?
大廳中登時響起一片竊竊私議之聲。
大家彷彿直到這時候才看清被打的人是張弟,才認出了張弟是誰。
“咦!這小子好面熟?”
“張弟?噢噢,對了,殺死降龍伏虎刀的就是這小子!”
“你説這小子被封了個什麼外號?”
“旋風刀!”
“旋風刀?”
“是的。”
“小子刀在哪裏?”
“好像沒有帶在身上,其實,咳咳,就是帶了刀,遇上這位千金客,我看也是死路一條……”
院子裏門都關上了,一雙雙發光的眼睛,都藏在窗户後。
走廊上站的是前廳的客人,酒客和賭客。
要一個賭徒放下骰子,通常不是一件容易事,除非是看殺人,錢雖然夠刺激,跟賭命比起來,似乎還差一點。
人屠刁橫等在院子裏。
這位人屠一定要當着很多人面前動手,會不會是因為近來生意不佳,想藉這個機會,為自己的招牌宣傳宣傳呢?
張弟衝過去,一拳揮出。
人屠冷笑一聲,不避不閃,左臂曲肘一橫一送,硬向張弟的拳頭架去。
他根本沒有把張弟的這一拳放在眼裏。
張弟知道這廝功力深厚,如果硬拼硬拆,自己定準吃虧,於是足底一滑,突然收拳旋身繞向人屠身後。
他知道自己身法夠快,但他並沒有存僥倖之心,以為憑靈活的身手就能將這位人屠一下擊倒。
他只希望先將局面穩下來,不要被對方困住,然後再慢慢找尋對方的空門。
他雖然夠小心,但他還是低估了這位人屠。
人屠似乎十分清楚張弟在輕功方面有一套,張弟繞向他身後時,他突然向前邁跨一步,然後猝然轉身,一掌閃電劈出。
這就是江湖經驗。
他跨出一步,猝然轉身,算計得恰到好處。
他把空位留給了張弟,張弟因為身形剛剛撲到,腳下尚未站穩,要想變換方位,無論如何都是來不及的!
所以,他這一掌發出時,雖然掌前空無一物,但最後迎上這一掌的卻必然是張弟的身體。
絕沒有一個血肉之軀,能承受得了這一掌。
突然有人發出驚呼。
就在這一瞬間,怪事忽然發生,人屠好像受了那一聲驚呼的影響,手臂舉至空中,竟未劈下。
張弟急忙收勢側縱。
人屠僵立原處,竟未趁勢再擊,一張面孔卻在慢慢變色,佈滿了血絲的眼睛愈瞪愈大,兩隻眼珠像是要突眶而出。
最後,身軀微微一顫,手臂垂落,人也緩緩向一邊倒了下去。
人屠倒下,大家才看清他身後原來站着一個人。
這人正在擦着自己的手。
沾滿血的手。
這隻沾血的手,是從人屠後腰拔出來的,擦手的人是血爪曹烈。
一場戰爭不管如何慘烈,總有它結束的時候。
五通祠內的戰事也已結束。
白天星雖不是銷魂娘子楊燕的第一個男人,但無可置疑的是,在這以前,顯然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會像白天星今晚這樣,使這女人獲得一次到達巔峯的滿足。
事實上,白天星在這一方面,並不像他平日在言行中所故意誇張的那樣是個老手。
他能使這女人不克自持,節節失據,終至於門禁大開,完全是因為他具備了每個女人所期望於男人的優點:年輕、英俊、精壯、勇猛,以及像能吞下一條活牛似的飢渴。
當白天星的動作漸漸變得粗野而猛烈,充分顯露出這在他也是期待已久的一種享受時,她再也無法支持了。
原是技巧性的扭動,慢慢變成放蕩的迎合,虛偽的呼卿也變成了真正的呻吟聲。
最後,一種近乎虛脱的快感,突然侵襲她的全身。
她突然不顧一切地扳住他的雙肩,身軀像拱橋一般凸起,人如抽筋似的,痙攣、扭曲、震顫,呻吟也變成了一種痛苦的嘶叫。
白天星也沒有再保留。
靜止、承受。然後便像癱瘓了似的,緩緩放鬆,緩緩地倒了下去。
五通祠內終於又回覆一片平靜。
兩人都在微微喘息。
他們已付出了自己所能付的,也獲得了自己所希望獲得的,在以後一段很長的時間裏,兩個人緊握着手,誰也沒説一句話。
當這段沉默的時間過去之後,她徐徐側轉身軀,一隻手撫摸着他的面額,另一隻手則又展開了撩撥性的活動。
她附在他耳邊,輕柔地道:“你累不累?”
白天星輕唔了一聲,好像已累得連説話的氣力也沒有了。
但是,他騙不了她。
銷魂娘子楊燕是個有經驗的女人,她活動中的那隻手已經告訴了她,他並不累。
不過,她並沒有去拆穿他,只是以憐愛的語氣悄悄接着道:“那麼你要不要閉上眼睛,先養養精神?”
白天星道:“不要。”
楊燕道:“為什麼?”
白天星懶洋洋地道:“我怕眼睛一旦閉上,也許就沒有再睜開的機會。”
楊燕微微一怔道:“這是什麼話?”
白天星道:“因為我好像嗅到了一股血腥氣。”
楊燕一呆,突然狠狠擰了他一把,含嗔低低笑罵道:“你以為姑奶奶還是個處女?”
白天星道:“你當然不是。”
楊燕道:“那麼,你嗅到的血腥氣是哪裏來的?”
白天星輕輕嘆了口氣,緩緩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説,那位流星刀昨夜又遭了毒手。”
楊燕愕然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白天星道:“你應該聽得懂。”
楊燕突然坐了起來道:“你以為流星刀辛文炳是我殺死的?”
白天星道:“我沒有説你這雙手能殺人,至少殺不死流星刀那樣的人!”
楊燕瞪着他道:“既然”
白天星緩緩接下去道:“但我要如果真的累得睜不開眼睛,明天懸在品刀台上的耳朵,也許就是我的了!”
楊燕僵在那裏,半天沒有説話。
白天星仍然躺着,動也沒動一下,淡淡一笑又道:“我並不同情那位流星刀,正如我今晚若是死了,我連自己也不會同情我自己一樣。”
楊燕突然板着面孔道:“我能不能問你一件事?”
白天星道:“能。”
楊燕道:“我有什麼理由要害你和姓辛的?你倒給我説説看!”
白天星微笑道:“我們的問題,完全相同!”
他又笑了笑接道:“但我絕不會拿這一個問題問你,這是我比別人識趣的地方。”
楊燕冷冷地道:“你為什麼不同?”
白天星道:“因為問了你也不一定就能回答,就算你能回答,你也一定不敢回答。”
楊燕道:“那麼,我能不能再問你一件事?”
白天星道:“當然能。”
楊燕道:“如果我串通了別人想害你,剛才有的是好機會,為何尚未見有人下手?”
白天星當然明白她指的“機會”是什麼“機會”。
那的確是個很好的機會。
那雖是很短暫的一刻,但絕沒有一個男人能在那種緊要關頭,還能分心旁及其他。那一刻雖然短暫,押落一刀,總是夠的。
白天星沒有開口。
楊燕冷笑道:“怎麼不找理由解釋?你生就一副鋼筋鐵骨,再利的刀也吹不進,是嗎?”
白天星又嘆了口氣道:“關於這一點,你最好不要逼我回答。”
楊燕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白天星道:“你如果一定要我説,我説出來,希望你別後悔。”
楊道:“我不會後悔。你説!”
白天星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我説。順理成章的説法,應該是你們為了萬無一失起見,在沒有確定我是否完全陷入迷離恍惚的境界之前,不敢貿然動手,怕一擊不中,壞了大局。這是比較合理的一種解釋,也是人人都會想到的一種解釋。但我的想法一,卻不是這樣。”
楊燕道:“你怎麼想?”
白天星道:“我認為這是你個人犯下的一項錯誤!”
楊燕道:“錯誤?”
白天星道:“你來得太早了!”
他笑了笑,又道:“至少比你們約定的時間早了很多。”
楊燕道:“這意思就是説,沒有人向你下手,是因為預定下手的人尚未到達。對嗎?”
白天星道:“不錯!”
楊燕面孔一沉道:“既然我已跟別人約好了時間,我為什麼要提前趕來?”
白天星微笑道:“這正是我叫你別逼我回答的問題。因為你顯然想來個公私兼顧!”
楊燕尖聲道:“你説什麼?”
白天星緩緩接下去道:“所以我説這是你犯下的一項錯誤,在你預計之中,你以為一定會有第二次……”
楊燕抓起褻衣,切齒恨聲道:“算我楊燕瞎了眼睛,竟看中了像你這樣的一個無賴!”
白天星身子一滾,突然撲了過去。
楊燕撐拒着怒叱道:“你究竟要不要臉?”
她話還沒有説完,只見銀光一閃,一支七寸長的匕首,突從祠外疾射而入。
如果白天星躺着不動,這支匕首無疑正好貫穿他的咽喉。
白天星的身軀跟他原來躺着的地方就好像連着一根彈簧似的,匕首唰的一聲插進地面,他人一滾,又退回來。
人回原處,匕首已經抄入手中。
不過,他只凝神傾聽了一下,便放棄追蹤的念頭。來人身手奇快,他想追也來不及了。
楊燕好像嚇呆了,僵在那裏,動彈不得。
白天星轉過身去,揚臉悠然:“我有沒有冤枉你?”
楊燕垂下頭,默然不語。
白天星忽然嘆了口氣道:“大家都懷疑流星刀辛文炳昨夜為何會忽然失蹤,其實這一點根本沒有什麼好懷疑的。十八刀客之中,除了一個奪魂刀薛一飛,便數這位仁兄風流。今天七星鎮上,有幾個女人能使這位仁兄動心呢?不會是何寡婦,不會是莫家妞兒,也不會是清倌人燕娘或是熱窩裏任何一個娘們。能叫這位仁兄動心的女人,只有一個。所以答案也只有一個:銷魂娘子昨夜去過的地方,便是這位流星刀昨夜去的地方,也就是這位流星刀被人割下耳朵的地方!”
楊燕忍不住抬頭道:“你怎知道我昨夜來過這裏?”
白天星道:“烏八告訴我的。”
楊燕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道:“烏……烏八,他……他昨夜看到了我?”
白天星道:“他什麼也沒有看到。”
楊燕不禁露出迷惑之色道:“那你怎麼説是他告訴你的?”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這只是他的一項建議。”
楊燕訥訥道:“我聽不懂。”
白天星笑道:“今天早上,我在招風耳洪四門口捉住他,説我約了兩位朋友,準備幫我訪查刀客被害之謎,這兩位朋友不久可以抵達,只是暫時不宜公開露面,問他這附近可有什麼隱蔽之所臨時藏上幾天,結果他一口便説出了這座五通祠!”
楊燕又垂下了頭,似乎在暗暗悔恨當初為什麼不將這個多嘴多舌的傢伙先行除去。
白天星忽然起笑容,又嘆了口氣:“現在我只有一件事還不明白,像你這樣聰明的女人,為何也要跟在後面越這種渾水?”
楊燕忽然又抬起頭來道:“你知不知道像我這樣的女人,最歡喜的是什麼?”
白天星道:“那還用得着説,當然是男人!”
楊燕狠狠啐了他一口,想罵什麼,終又忍住。她知道白天星最後一定不會放過她,但她還是不想白天星手上那支匕首這麼快就戳進她的胸膛。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多少還有幾分希望,只要面對着的是個男人,她就不會完全喪失信心。
楊燕冷冷地道:“如果説我歡喜男人,我恐怕就只歡喜像你這樣的男人!”
白天星微笑道:“這話,我倒完全相信。”
楊燕冷冷地又接了一句道:“像你這樣説話天真得有如剛滿三歲的男人!”
白天星一怔道:“那麼你歡喜的是什麼?”
楊燕沒有開口。
白天星道:“銀子?”
楊燕仍然沒有開口。
白天星道:“誰付你銀子?”
楊燕寒着臉,只當沒有聽到。
白天星皺了皺眉頭道:“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必須知道,你若肯説出來,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害處。”
楊燕板着面孔道:“好處在哪裏?”
白天星道:“如果你擔心這個人報復你泄露了他的秘密,我可以替你除去這個人,斬草除根,一勞永逸。”
楊燕道:“我若是不説呢?”
白天星道:“那麼這個人便會設法除去你,殺人滅口,雖不是什麼新鮮花樣,但卻是保住秘密唯一的手段,即使再過千百年,這一手保證照樣流行。”
楊燕思索了片刻,終於低低説出了一個人的名字。
“吳明。”
白天星呆住了!
他終於發覺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下午他出門,便是為了去付清五千兩銀子的尾款。如今他才知道,他花一萬兩銀子收拾掉七絕拐吳明,竟無異斷送了到目前為止最有利用價值的一條線索。
楊燕見他默不作聲,不禁有點心慌起來,忙道:“你你總不至於説了話不算吧?”
白天星長長嘆了口氣,緩緩説道:“你擔心我會殺你?”
楊燕目不轉睛地道:“你不會?”
白天星微笑道:“我會但我這一次想另外換個方式。”
楊燕再次垂下了頭,因為她也馬上明白,他使用的“方式”是什麼樣的“方式”。
品刀大會的第七天。
今天出場的刀客,輪到第九位:奪魂刀薛一飛。
奪魂刀薛一飛哪裏去了呢?
路上黃塵滾滾,一輛青篷馬車正朝着西南方的省城駛去。
奪魂刀薛一飛就坐在這輛馬車上。
莫青青緊緊依偎在他的身邊。
他們從七星鎮出發到現在,已將近兩個時辰了。
他們離開七星鎮時,沒有讓任何人看到,甚至連莫瞎子都矇在鼓裏。
這是莫青青的主意。
她是個孝順的女兒,她這次跟薛一飛偷偷出走,為的就是要讓她爹爹後天這個時候好好地驚奇一下。
自從她懂事以來,她就立下了兩個願望:將來她長大了,第一要想法治好爹爹的眼睛,第二便是要使他老人家有個舒舒服服的後半輩子。
如今,她這兩個願望都達成了。
幫她完成這兩個心願的人,就是此刻坐在她身旁的這位薛大哥。
她爹爹的眼睛,已恢復五分光。
過去,連放在桌上的湯碗和菜碗都分不清楚,如今用不着指點,連碗花都看得出來了。
據薛大哥説,只要繼續由他開方子配藥,將來恢復八分光絕不成問題。
更重要的是,薛大哥告訴她説:他在城裏已買下一座四合院,銀號裏還存了上萬兩銀子,只要她嫁給了他,房子、銀子便等於是她們父女的。而他本人,也會從此放棄江湖生涯,安安分分地過日子。
他們如今趕往省城,便是去佈置那座四合院,提銀子、買衣飾,然後光光鮮鮮地回來,把老人家接去省城定居!
她雖然一直沒有想到她會嫁給一個像薛一飛這樣的人,她也沒有想到,竟有這麼一天要離開她熱愛的七星鎮,甚至她根本就不清楚,她究竟喜不喜歡這位薛大哥!但是,她並不後悔。
她這樣做,全是為了她的爹爹。
小的時候,她常聽爹抱怨,説是女兒早晚都是人家的人,要有個兒子該多好。
如果有個兒子,相信絕有一天,必能搬去省城居住,過城裏人那種神仙生活,穿得整整齊齊的,提個鳥籠,聽聽古書,泡泡茶館,高興了就來上兩杯……
現在她這樣做,就是為了要使她爹明白,生個孝順的女兒,也不比生兒子差。做女兒的一樣能為他帶來那種神仙般生活。
馬車顛簸得像個搖籃,莫青青終於帶着一絲甜笑倒在薛一飛臂彎裏睡着了。
薛一飛低頭望望那張嬌媚的臉蛋兒,眼光中不知不覺地流露出一股貪饞之色。
他的心願也達成了。
這位奪魂刀真的在省城裏買了房子和存了銀子?
這兩件事,倒是一點不假。
他在很多地方都買過房子,存過銀子,只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被他毀了清白的女孩子真正住過他的房子,真正用過他的銀子。
房子和銀子,實際上只是他作欺騙用的兩件道具。
因為他深知道,一個女孩子必須有了安全感,才會奉獻!房子和銀子,豈不正是安全的保障?
他告訴莫青青,天黑以前一定可以抵達省城,事實上他知道一定到達不了。
天黑以前,只能到達一個叫花家集的小鎮。
他如今腦海裏在轉着念頭,便是今夜在花家集動手,是否嫌太急躁了些?
天色漸漸昏暗,莫青青醒了。
她揉揉眼睛,坐直身子問道:“省城快到了吧?”
薛一飛故意皺皺眉頭道:“恐怕得趕一段夜路才行,這輛車子走得太慢了。”
莫青青道:“前面什麼地方?”
薛一飛道:“花家集。”
莫青青道:“集上有沒有客店?”
薛一飛道:“當然有。”
莫青青:“那就在這集歇下吧。我肚子好餓。”
薛一飛道:“方才好幾個地方可以打尖,我看你睡得甜甜的,沒有忍心叫醒你,我也餓了,歇下也好。”
集上只有一家客店,叫四方通,店東是個很和氣的老人。
他迎進這對年輕的男女客人之後,先自報姓名説他姓花,名叫得寶,大家都叫他花一二胡子。
然後,他又向薛一飛請教道:“客官貴姓?”
薛一飛道:“我姓薛。”
花二胡子哈腰道:“原來兄台是薛大爺!”
薛一飛臉色微變道:“你認識我?”
花二胡子忙道:“不,不,啊哈,好極了,好極了,薛爺請等一等,我這就去喊他出來。”
薛一飛一愣道:“叫誰出來?”
花二胡子沒等他問完,人已進了後院去。
莫青青道:“你約了朋友在這裏見面?”
薛一飛道:“沒有啊!”
莫青青道:“那麼店家他説要去叫人出來,是怎麼回事?”
薛一飛皺眉道:“我也給弄糊塗了,可能是老傢伙耳朵有毛病,把我的姓聽錯了也不一定。”
莫青青點頭道:“是的,我也這樣想着。”
不一會兒,花二胡子去而復返,他跨進店堂,立即偏身讓向一邊,指着薛一飛向後院中一人道:“你等的可就是這位薛爺?”
一個人跟着跨進店堂,竟是一名長得十分清秀的少女。
這少女和莫青青的年紀差不多,穿着一身淺藍色的衣服,神情顯得有點憔悴,似乎剛剛生過一場病的樣子。
薛一飛一看到這名藍衣少女,臉上登時失去血色。
但那藍衣少女臉上卻露出了歡愉之色。
她如飛一般的奔了過來,叫道:“啊,一飛,你這次果然沒有騙我!”
如果沒有莫青青在場,她也許已經投進了薛一飛的懷裏了。
薛一飛鐵青着面孔,一聲不響。
藍衣少女停步轉向莫青青道:“這位想必就是薛家妹妹了吧?”
莫青青迷惑地道:“你是?”
藍衣少女道:“我叫蓉蓉。”
莫青青:“蓉蓉?”
藍衣少女道:“什麼?你大哥在你面前一直都沒有提到過我?”
莫青青越聽越糊塗,只好帶着詢問的眼光,轉向薛一飛望去。
薛一飛瞪着藍衣少女,冷冷地道:“你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藍衣少女仍然帶着興奮的笑容:“你信上寫得清清楚楚:花家集,四方通客店,三日內必到,不見不散。寫得這樣明白,我怎會找不到?還有五十兩銀子我也收到了。送信的人還説:你來的時候,會帶你妹妹一起來,果然一點不假。一飛!你想想:過去你哄得我好苦,別的不説,就連你有這麼漂亮的妹妹,你都沒有告訴過我!”
薛一飛眼珠一轉,忽然放緩語氣道:“那個送信的人呢?”
藍衣少女道:“我當天就打發他走了,雖然你信上沒有交代,我還是給他五兩銀子的腳力。”
薛一飛道:“信是幾時送到的?”
藍衣少女道:“昨天早上。”
薛一飛道:“那個送信的人生成什麼樣子?”
藍衣少女一怔道:“信和銀子,不是你親手交給他的?”
薛一飛突然面孔一沉道:“什麼都不是,我根本就不認識你這個瘋丫頭!”
藍衣少女玉容慘然失色,張目顫聲:“一飛!你,你……”
薛一飛冷冷道:“你最好快滾!”
有人滾了,但滾的不是藍衣少女,滾的是莫青青。
莫青青當然不是滾着走的。
她是像雛鳥學飛似的,連奔帶跳衝出去的,只一眨眼之間,便出了店堂,走得不見了人影。
薛一飛追出去,喊道:“青青!青青!你等一等,聽我解釋。”
“一飛!”
“青青!”
三個人追成了一條線。
“青青!”
“一飛!”
薛一飛沒有回頭,莫青青也一樣沒有回頭。
但這條線的三個黑點,在距離上,馬上就有了很大的差別。
藍衣少女與薛一飛越隔越遠,而薛一飛卻馬上就追上了莫青青。
薛一飛伸出手去,拉住了莫青青,道:“青青,這是個誤會”
莫青青甩袖力摔,但用盡力氣,也摔不脱。
太陽已下西山。
西邊天際,只殘留着最後一抹虹彩。
客店開在集尾,這裏已是通向省城的官道,一條小路岔向山腳,山腳下是一片茂密的楓林。
身後遠處,藍衣少女的悲呼仍然斷斷續續,由晚風遙遙傳來。
薛一飛朝那片楓林溜了一眼,雙目中忽然露出一股淫邪的森冷笑意。
自動投懷送抱已不可能,他逼得只有採取另一種方式以求達到目的了。
於是,他不再多費唇舌,突將莫青青攔腰一把攬起,騰身便向山腳下那片楓林掠去。
莫青青驚駭欲絕,嘶呼道:“求你……放……放……”
薛一飛嘿嘿一笑道:“放你容易,不過得先讓大爺快活快活!”
他身形一落,正待縱身復起之際,突聽身後傳來一聲斷喝道:“姓薛的,你給我站住!”
薛一飛大吃一驚,急忙鬆手放了莫青青,人向斜側掠出,雙足尚未落地,佩刀已經出鞘。
他一轉過身來,看清發話之人,不禁當場微微一呆。
站在官道與岔路交界處的,赫然竟是張弟。
莫青青看見張弟,一時羞愧交併,頓時昏了過去。
薛一飛朝官道兩端飛快地溜了一瞥,忽然堆起滿臉奸笑道:“姓白的呢?怎麼只來了你老弟一個人?”
張弟冷冷地道:“收拾你這樣一個衣冠禽獸,我張弟一個人儘夠了!”
薛一飛安心了!他知道這小子初出茅廬,一套刀法雖然頗具威力,江湖經驗卻付闕如。
上次降龍伏虎刀嶽人豪失手被殺,只能怪那位嶽大仁兄太瞧輕了這小子,他相信只要白天星沒有跟來,他跟莫丫頭的好事照樣可以得遂宿願。
所以,他如今只有一件事可做:儘量爭取時間,速戰速決。
薛一飛念頭轉定,立即提氣縱身,向張弟迎面一刀劈去。
這是很平實的一刀。
這一刀不是虛招,也不是花招。
上次,當張弟和嶽人豪動手時,他在一旁看得很清楚,他發覺這小子最可取的地方便是反應敏捷,頭腦冷靜,身形靈活。
對付這樣一名敵人,你如果亂耍花招,只有自討苦吃。
如今,他這一刀平平實實地劈過去,雖然看起來不夠精彩,但化解的方式卻不多。
也可以説,化解的方式只有兩種:一是硬接,一是退讓。
他相信張弟絕不會硬接這一刀。
一個有經驗的江湖高手,當能從對方兵刃的形式上,窺破對方在武功方面的很多秘密。
張弟今天也帶了刀。
他自己的刀。
一把狹刀,薄刃,鋒利,分量很輕的雁翎刀。
薛一飛一眼便看出,這把刀雖然與它主人的身材配合得恰到好處,但絕不是一把可以跟他這把刀硬接硬拼的刀。
同時,張弟應該知道他這位奪魂刀的絕招是什麼。以自己的兵刃去格擋敵人的兵刃,必然有空門露出來沒有人歡喜病書生獨孤洪的那種死法。
所以,他斷定這一刀劈出去,張弟只有退讓一途。
另一方面他也已算定,張弟必然不會向後退,而一定是向左或向右以快捷的身形,繞攻他的側面。
如果他猜得不錯,那麼,他的優勢便佔定了。
他只須始終保持與這小子面面相對,這小子勢將一籌莫展。
這小子與人交手的經驗有限,時間一久,便難免心浮氣躁。只要這小子一動真火,自然會亂了章法,那時就是他袖刀的天下了。
張弟果然役有硬接!
但也沒有退讓。
張弟使用的是第三種化解方式,一種薛一飛從未見過的方式。
張弟突然向後倒下去,就像這一刀已經劈中了他的胸膛。
但薛一飛知道沒有。
刀尖沿着張弟的鼻樑,筆直的劃了下去,只要刀尖再向前多伸半寸,張弟身上無疑便要出現一條可怕的血溝。
正因為距離太近,即使薛一飛產生錯覺,以為這一刀一定可以劈中,一時收勢不住,招式登告用老。
等他發覺上了這小子的大當,已經太遲了。
張弟雙腿叉開,曲起,蹬出,足跟正好蹬在薛一飛前額上。
刀法中自然沒有這一招。
這是目睹病書生獨孤洪死在這位奪魂刀的袖刀下,偶爾想出來的一步妙招。
今天來的時候,他向白天星請教過,白天星想了很久才點頭告訴他,這一着可以用,不過十分危險,只要有毫釐之差,便可能送掉性命。
現在事實上證明他運用得很好。
張弟也跟着打挺躍起。
薛一飛雖然摔了個七葷八素,那把闊刀並未脱手。
張弟躍起,他的刀也跟着奮力擲出。
張弟沒有想到這一着,刀鋒擦肩而過,只覺右肩一辣,血已像紅蟲般向外泛出。
薛一飛沒有耽擱時間,刀一出手,人已急急起立,當張弟側身閃避之際,立即騰身向山腳下飛縱而去。
張弟咬牙忍痛,手臂一揮,如法炮製,雁翎刀也像標槍一般飛射而出。
薛一飛身形於半空中一頓,旋即帶着一聲問哼落下。
雁翎刀從背後插入,從胸前露出半寸長的刀尖,草徑上馬上就給染紅了一大片。
暮靄蒼茫中,一輛馬車慢慢地在官道上停下,駕車的人是白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