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區青驃健馬緩緩進入七星鎮,沒有見過馬的人可説很。
但見過好馬的人卻並不多。
一匹好馬就像一個英俊的男人一樣,塊頭並不一定要如何的高大,但骨架必須勻稱,肌肉必須堅實,神采必須煥發,氣質必須豪放而高貴。
如今進入七星鎮的這匹青驃馬,無疑就具備了這些條件,骨架勻稱,肌肉堅實,神采煥發,氣質豪放而高貴。
它緩緩行走在金色的朝陽下,步伐穩健而有節奏,緊密如緞的皮毛,潤澤柔和,閃閃發光。
他的頭抬得高高的,器宇軒昂,旁若無人,就像似一位總檢三軍的將軍,正在通過一片遼闊的校場一般。
別説是識貨的行家,就是從沒有見過馬的人,也不難看出這是一匹可遇而不可求的好馬。
馬背上坐的是個黃衣青年。
這名黃衣青年大約二十來歲,衣着雖然並不如何華麗,儀表也並不如何出眾,但看上去卻予人一種異常深刻的印象,這種印象是怎麼得來的呢?
是那挺得筆直的腰桿?還是那隻發亮的眼睛?
不過,最惹人注目的,當然還是這青年腰際的那把刀。
兩尺五寸的雁翎刀。
這把雁翎方佩在他的右脅下,可知這青年擅使的是左手刀法。
這是七星鎮近數年來,第一個公然佩刀出現的青年人,也是第一個在七星鎮出現的刀客。
這青年是十八刀客中的哪一位呢?
七星鎮也像所有古老的小鎮一樣,只有一條像樣的街道。
不很寬,但很長。
各式各樣的鋪頭散列在街道的兩邊,錯落參差,大小不一,整條長街看上去就像一條因遊動而扭曲的百足長蟲。
“快刀馬立!”
不知哪家鋪子裏有誰這樣低低喊了一聲,整條長街,突然騷動起來。
就像一條僵死的百足蟲,突又恢復了蠕動。
原本看不見一個人影的長街,突然間每家屋檐下都站滿了人,女人手上抱着孩子,男人手上端着粥碗,人人臉上閃漾着興奮的光輝。
他們終於等到了一位刀客。
“快刀馬立!”
十八刀客,個個都有膾炙人口的事蹟。但是,在這以前,一切都只限於傳説。刀客究竟生做什麼樣子?沒有人知道。
想像中的事物,總是美好的。在人們想像之中,十八刀客縱然不是個個都像金甲天神般的威武莊嚴,也必與凡夫俗子有其迥然不同之處。
就拿眼前這位快刀馬立來説,要不是騎在這樣一匹駿馬上,要不是在腰間佩着一把雁翎刀,試問誰又能想像得到,這個與普通人其實並無多大分別的青年人,就是鬥過金陵八賢,刀斬洛陽五虎以及曾把笑面虎勾四賭場砍得落花流水的快刀馬立呢?
小鎮上的居民一向熱情好客,有些人已在向這位年輕的刀客揮手致意,有些人則在嘖嘖讚歎着他胯下那匹青驃馬。
連一些小樓的窗户中,也閃着一雙雙明亮而發光的眼睛。
少女總是多情的。
天底下到處都有青年人,這個小鎮上當然也有青年人,但又有哪一個青年人比得上眼前的這個青年人呢?
那匹青驃馬頭也彷彿抬得更高了些。
它如今已不是像一位將軍,而真的變成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了。
快刀馬立面帶微笑,不住於馬背上頷首或欠身,向兩旁的人們表示答謝。
就在這個時候,只聽呼的一聲,一條長長的白布幡,突自街旁一間小鋪子裏挑了出來。
小鋪子是黑皮牛二的豆腐店。
長長的白布幡,高高挑在一根粗竹杆上。
布是白的。
字是紅的。
“刀客進入本鎮,遲早必死刀下!”
布幡下面似是墜了鉛條,雖然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依然垂得很直,由於布是上等白細布,所以無論正面或反面,幡上的紅字都可以瞧得清清楚楚。
布白如雪。
字紅如血。
所有的聲音突然靜止。
快刀馬上輕輕一收馬鞍,仔細打量了那布幡一眼,只微微地皺了皺眉頭,臉上很快又露出了笑容。
一個穿長衫的中年人,突然從對面跳了出來,戟指高聲大吼道:“黑皮,你出來!”
一個粗壯黝黑的漢子,從豆腐店裏應聲走出。
這漢子當然就是黑皮牛二。
黑皮牛二邊往外走,一邊還在搓着掌心的繩梢,他剛剛才把竹杆在門框上用繩拴好。他走上街心,向長衫中年人哈腰賠笑道:“蔡大爺早。”
蔡大爺面孔鐵青,一手朝那布幡一指道:“你這算什麼意思?”
黑皮牛二微微一愣,接着又笑了起來道:“蔡爺別尋開心好不好,我牛二一個大字不識,您又不是不知道,這些字也不是我寫的,我怎曉得是什麼意思?”
蔡大爺氣呼呼地道:“那麼這是誰叫你掛出來的?”
黑皮牛二道:“一個外地客人。”
蔡大爺道:“那人在哪裏?”
黑皮牛二道:“走了。”
蔡大爺道:“什麼時候走的?”
黑皮牛二道:“昨晚。”
蔡大爺瞪着眼睛道:“是個生做什麼樣子的傢伙?”
黑皮牛二用手比了幾下,但沒有能比出個所以然來。
他摸摸滿是癩疤的頭皮,苦笑道:“我……我……不知道。”
蔡大爺有點冒火道:“什麼?你不知道?你沒有看到那個人?”
黑皮牛二道:“看是看到了。”
蔡大爺怒道:“既然看到了,怎麼還説不知道?”
黑皮牛二道:“我……我……沒有看。那時天已黑了,我還沒有點燈,那位大爺把這個交給我,沒説上幾句話,就匆匆轉身走了。”
蔡大爺眼中一亮,忙道:“他跟你説了些什麼?”
黑皮牛二道:“那位大爺説:明天如果有刀客來本鎮,你用竹杆把這個挑出去,我包管那些刀客定會大大賞你一筆!”
蔡大爺哼了他一口道:“賞,賞你個屁!七星鎮出了你這種混賬東西,真能把人活活氣死。”
黑皮牛二慌了。
他從小到大,還沒見蔡大爺發過這麼大脾氣,蔡大爺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跟廖三爺一向交情不錯,惹火了這位蔡大爺,可不是鬧着玩的。
可是,蔡大爺為什麼要生這麼大的氣呢?他想不透。
他轉過身去望望那幅布幡,愈瞧愈覺得那幅白底紅字的布幡,在風中飄呀飄的滿有一點意思。
蔡大爺生氣就是為了這幅布幡,難道他把字掛倒了不成?
另外也有幾個人走了過來,大家一起怒喝着道:“把這渾小子拉下來好好揍上一頓!”
蔡大爺開始捲衣袖,突聽一人道:“不,蔡大爺,您別為難他,他是個粗人,不懂什麼。”
眾人回頭,不禁一呆,説這話的人,竟是那位年輕的刀客,快刀馬立。
快刀馬立又轉向黑皮牛二藹容道:“你夥計怎麼稱呼?”
牛二道:“牛二。”
快刀馬立道:“作何營生?”
黑皮牛二道:“豆腐店。”
快刀馬立道:“討了媳婦沒有?”
牛二道:“還沒有。”
快刀馬立笑笑道:“你夥計信不信昨晚那人説的話?”
牛二搓搓手道:“我”
他本來相信的,但看看蔡大爺那一夥人的臉色,他的信心有點動搖了。
快刀馬立微笑着接下去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你夥計應該相信,因為那人説的是真話,他並沒有騙你。”
牛二張開了嘴巴,但沒有能説得出話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一隻手是怎麼伸出去的,只知道等他神志回覆清醒,他的手上有了兩隻銀元寶,足有鵝蛋大小的一對銀元寶。
黑皮牛二這一生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摸到整塊的銀子,哪怕只是那樣一小錠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從沒有跟別人提過他的心願。
因為他怕別人笑話他。
他賣的是豆腐,賣三塊豆腐,才賺一文錢,要積成一錠銀子,就算不吃不喝,也得要賣上個三兩年。
一個人能三兩年不吃不喝嗎?
所以,就算別人不笑話他,他自己也常常笑話自己,要想摸到成錠的銀子,那簡直是做夢。
可是,如今並不是在夢中,他手上居然有了白花花的銀子,不是一小塊,而是兩大錠。
他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直到現在,他仍弄不清楚,他能得到這兩隻大元寶,究竟應該感謝誰?以及那幅布幡上面,又寫的是些什麼?
他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昨晚那人果然沒有騙他,他也沒有做錯什麼。
如果那人是騙他的,或是他的布幡掛得不對,他今天就絕不會得到這些銀子,這種簡單的道理他還想得通。
蔡大爺他們責備他,也許是由於太關心他了,鎮上的人,一向都對他很好,關於這一點,他心裏有數。他並不是一個不知好歹的人,他已暗暗決定,從今以後,他一定要把豆腐做得更大,賣得更便宜。
快刀馬立已經走了,布幡仍在飄動。
蔡大爺等人也仍像黑皮牛二一樣,木然呆立着,一個個都被這位年輕的刀客感動得如醉如痴。
這是他們看到的第一位刀客。
其他的那些刀客,是不是個個都像這位快刀馬立一樣,並不如傳説中那樣,視殺人為家常便飯,而都有着這種恢宏的豪俠襟懷呢?
遺憾得很,第二個就不像!
接着出現的第二位刀客,是狠刀苗天雷。
當這位狠刀出現時,就像是一陣狂風突然捲進了七星鎮。
賣茶葉蛋的小癩子,一副擔子剛剛挑出大門,就被疾如滾雷似的馬蹄踢了個鍋底朝天。
一鍋香噴噴的茶葉蛋,全部進了陰溝,小癩子跌得頭青眼腫,半天爬不起來,一身新衣服,也給扯破了。
而那位狠刀苗天雷,卻連回頭望也沒望一眼。
幸虧黑皮牛二的那幅布幡,已被蔡大爺等人取下毀去,否則若給這位狠刀看到,黑皮牛二是不是還能活下來享用那兩錠銀子,恐怕就很難説了。
緊接着出現的第三位刀客,是奪魂刀薛一飛。
這位奪魂刀役有騎馬,人長得很斯文,衣着也很考究,要不是身上那把看不出形式的闊鞘古刀,模樣倒像一位書生。
這位奪魂刀進鎮時,誰也沒有注意。
由鎮頭數過來,坐北朝南第七家,是莫瞎子的燒餅店。
莫瞎子的風火眼,整天流黃水,只有三分光。
他平時看人,就像公雞盯上了蜈蚣一樣,總是湊上對方的鼻子,上下左右,瞄了又瞄,才能認出對方是誰。
這種看人的方式,相當吃力。
他自己吃力,被看的人也不輕鬆,無論誰的鼻子上,忽然貼近那麼一隻爛杏眼,感受如何,自是不問可知。
好在莫瞎子這樣看人的機會並不多。
因為這位莫瞎子眼力雖差,卻有着一雙好耳朵,七星鎮上,無論多少男女,只要對方一開口,他差不多就能喊出對方的名姓。
有人進店來了,莫瞎子放下煙迎上去道:“買燒餅?”
來人道:“問路。”
莫瞎子聽口音陌生,忍不住便將一對風火眼,往來人面孔上湊了過去。
那人側身開去道:“你不認識我,我是找廖三爺來的。”
莫瞎子一哦道:“你問去七星莊怎麼個走法?”
那人道:“是的。”
莫瞎子道:“好走得很,打從這兒過去,直到街尾,然後沿着一條碎石子路向右拐,走過一片桑林,上了那道黃土坡,頭一抬就看到了。”
那人道:“謝謝!”
莫瞎子道:“不客氣。”
那人忽然道:“老丈貴姓?”
莫瞎子道:“我姓莫,大家都喊我莫瞎子,客官你貴姓?”
那人道:“敝姓薛,薛一飛。”
莫瞎子道:“原來是薛大爺。”
薛一飛應了一聲不敢當,目光微微一轉,忽又問道:“老丈的眼睛是不是有點不舒適?”
莫瞎子嘆了口氣道:“是啊!自從七八年前,我那口子過世之後,這雙眼睛就出了毛病,這兩年越來越不行了。”
薛一飛道:“怎不請個大夫瞧瞧?”
莫瞎子又嘆了一口氣接道:“請過了,沒有用,藥錢也不曉得花了多少,吃來吃去就是一點效果沒有。”
薛一飛道:“醫治這種風火眼,在下倒有一個秘方。”
莫瞎子又驚又喜,忙問道:“真……真的?”
薛一飛道:“在下雖然沒有學過醫道,這個治眼病的方子,卻是靈驗得很。”
莫瞎子連忙過來搬了一張凳子道:“薛大爺請坐請坐!”
他跟着又再回過頭去,向店後高聲喊道:“丫頭你出來一下,來替這位薛大爺泡壺茶!”
店後應聲走出一名年約十六七歲的青衣少女,奪魂刀薛一飛的一雙眼睛亮了起來。
他果然沒有走錯地方。
剛才他從街頭走過來,在門口倒水的,正是這個妞兒!
小妞兒名叫莫青青,是莫瞎子的獨生女,也是七星鎮上的一朵花。
莫瞎子做燒餅的手藝並不高明,但生意卻興旺得很,很多人來買燒餅,實際上都只是為了來看看這個丫頭。
這也正是這位奪魂刀忽然岔進店來問路的原因。
他並不是真不知道去七星莊的走法。
只不過是在看到這個小妞兒之後,忽然忘記了而已。
一天很快又要過去了。
這天午後,接在奪魂刀薛一飛之後出現的刀客,計有鬼刀花傑,血刀陰太平,流星刀辛文炳,飛花刀左羽,開山刀田煥,以及降龍伏虎刀嶽人豪等六人。
連同上午抵達的快刀馬立和狠刀苗天雷,先後共為九人,恰巧是十八刀客的半數。
本來就夠熱鬧的七星鎮,如今顯得更熱鬧了。
但是,由於黑皮牛二挑出的那副怪布幡,以及後來狠刀苗天雷的粗暴行為,七星鎮上的人,除了一個快刀馬立之外,已對後到的這些刀客們漸漸有了戒心,而再不像早先那樣,對這次品刀會充滿了熱情。
錢麻子雖然不是每一顆麻子都在發着亮光,他這間熱窩已經開了三年,但三年來賺的銀子,就是總加起來,還不及過去這三天賺的多。
一個人一旦交上好運,真是連山也擋不住。
黴運來了,也是一樣。
有很多地方,尤其是吃喝玩樂的地方,你只須稍稍留意一下,便不難發現一件事,到這種地方來的人,差不多經常都是那幾張熟面孔。
今晚到熱窩來的客人,也差不多就是昨晚的那一批。
兩邊賭枱上當莊的,仍是昨晚的那兩位趙老闆和蔡老闆。
大廳中央酒座上喝酒的客人,也十之八九沒有什麼變動。
人屠刁橫仍然坐在昨晚的老位置上。
他的吃相還是那麼斯文,挾起一片羊肉,只咬一小口,便又放回盤子,然後等羊肉咀嚼完了,再喝一小口酒。
鐵算盤錢如命和靈飛劍客長孫弘也仍坐在中間那張大圓桌上。
七絕拐吳明未見出現。
靈飛劍客的隨從,已由一個變成兩個,但兩人之中卻沒有昨晚那個被打落門牙穿寧綢的漢子。
另外的幾名酒客,也多半是昨晚見過的老面孔。
那位從中央桌子被趕開的老人和另一個苦力,今晚都沒有來,這是不難想像得到的,那苦力並不是天天都喝得起酒,而這裏更不是一個適合老年人流連的地方。
張弟當然也來了。
白天星答應讓他請一次客,可是一到了這裏,白天星就上了賭枱,他只好一個人坐着喝酒。
白天星真的好賭?他不相信。
因為今天中午白天星還開玩笑似的告訴他,説是一個人只要不沉迷於賭博,即使再落魄,再不得志,也不愁沒有站起來的一天。
換句話説,一個人若是跟賭博結上了不解緣,無論在事業上有多大的成就,也終必有一天會無情地沉淪下去。
一個會説這種話的人,怎麼還會坐上賭枱呢?
他有點納罕。
他這時的心情,矛盾異常;白天星承包搭建品刀台,雖然着實賺了筆,但總數也不過五十兩上下。這五十多兩銀子,可説全是汗水換來的,他當然不希望白天星把這筆血汗錢送在賭枱上。
白天星賭了這半天,究竟是輸了還是贏了呢?
白天星輸了,不過輸的很少。
他輸得不多,與運氣和技術完全無關,而是由於他下注的方式特別。
他賭的是骰子。
三顆骰子定輸贏,“四五六”通吃,“一二三”通賠;普通比點子時,三顆骰子必須有兩顆點子相同,而由另一顆骰子分大小,憑點子大小決定輸贏。
這是一種簡單的賭法。
最簡單的賭法,通常也是贏輸最快的賭法。
白天星下的是“鐵注”。
“鐵注”的意思,就是無論手氣好壞,注字都是一樣絕不增減!
莊家不會把把贏,也不會把把輸,下鐵注的人,跟莊家財的不是運氣,而是莊家輸贏的次數。
這種賭法很少有人採用,因為賭起來一點也不刺激。
但這種賭法卻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很少會有大輸贏。
當莊的人,當然不歡迎這種賭法。
白天星不僅下的是鐵注,而且注子下得非常小,他一注只下三分銀子,但嗓門卻比誰都來得粗,三顆骰子到了他手上,人人耳朵都得受罪。
當莊的蔡老闆已經狠狠地瞪了他好幾次,他只當沒有看到,骰子一抓上手,依然窮吼如故。
好在這位蔡老闆今晚手氣還不錯,手氣好的人,度量總大此蔡老闆擲了四點,一圈轉完,又是吃多賠少。
白天星對面一個臉上有疤的漢子忽起身道:“來來,讓我也抓幾把過過癮!”
蔡老闆雖然不怎麼願意,但還是乖乖地讓開了。
於是,當莊的換上那個疤臉漢子,眾人紛紛重新落注,白天星還是老規矩,押了三分銀子。
疤臉漢子抓起三顆骰子,呵了一口氣,又搓了兩把,然後突然往海碗裏一放,大聲麼喝道:“四五六!”
三顆骰子在海碗裏滾定,眾人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原來是個“麼二三”!疤臉漢子嘆了口氣道:“奶奶的,手氣真壞!”
他口裏説着,人已站了起來,等這句話説完,人也離開了賭枱。
一個紅臉壯漢叫道:“你去哪裏?賠呀!夥計。”
疤臉漢子轉過身來,露出滿面詫異之色道:“賠賠什麼?”
紅臉漢子道:“賠錢呀!”
疤臉漢子道:“賠誰的錢?”
紅臉漢子道:“賠我們大家下的注子呀!”
疤臉漢子道:“我為什麼要賠你們大家下的注子?”
紅臉漢子道:“你擲了一把麼二三,怎麼不賠?”
疤臉漢子道:“我擲麼二三,是我的事,跟你們又有什麼關係?”
紅臉壯漢道:“如果你擲的是四五六,你吃不吃?”
疤臉漢子道:“當然不吃。”
紅臉壯漢一張面孔紅得幾乎要滴血,但仍儘量忍住了火氣道:“你夥計是身上沒有帶銀子?還是硬想耍賴?”
疤臉漢子道:“誰説我沒帶銀子?誰説我要耍賴?”
只見他伸手從懷裏一掏,便掏出了一大把硬貨。
黃澄澄的,不是銀子,是金子!
一條條的金子,足足有五六條之多,每一條都有十來兩。
紅臉壯漢看到這許多金條,火氣不覺又小了些,當下翻着眼皮道:“你夥計既然有的是錢,又不打算耍賴,幹嘛不賠大家的注子?”
疤臉漢子緩緩收起那些金條,慢吞吞地道:“我想這也許是一場誤會。”
紅臉壯漢的臉色不由得又好看了許多,他當然希望這只是一場誤會。
他不僅希望這只是場誤會,而且更希望兩下言歸於好繼續由對方當莊當下去。
一個身上帶了這麼多金子的人,不跟他賭,跟誰賭?
疤臉漢子輕輕咳了一聲,從容接下去説道:“我猜想你們剛才一定沒有聽清楚我的話。”
紅臉壯漢忍不住問道:“你説什麼話我們沒有聽清楚?”
疤臉漢子道:“我説:‘來來來,讓我也抓幾把過過癮!’你們想想看,剛才,我是不是這樣説的?”
紅臉壯漢道:“不錯。”
疤臉漢子揚起一邊眉毛道:“這不就得了?我説要抓幾把過過癮我過我的癮與你們何關?我有沒有要你們下注,有沒有説過要跟你們賭?我既然沒有招呼你們下注,又沒説要跟你們賭輸贏,憑什麼要我賠你們下的注子?”
理由果然充足得很充足得能把人活活氣死!
有好一陣子,誰也沒説話。沒人説話是因為大家在喘氣。
“揍,揍死他!”
這是第一個喘過氣來的人,説出的第一句話。
説這話的人不是紅臉壯漢。
在這種場合喊打的人,很少會領先動手,領先動手的人也很少喊再打;事實上那人第一個揍字剛出口,紅臉壯漢的拳頭,已經奔向疤臉漢子的面門。
“揍!”
“揍!”
“揍他個奶奶的……”
眾人一齊吶喊,為紅臉壯漢助威。
紅臉壯漢身軀魁偉,比疤臉漢子足足高出一頭有餘,不僅拳頭粗大,身手亦頗矯捷,只看他打的這一拳,便知是個打架的能手。
只聽得“嘭”的一聲,一條身形應聲飛起,飛出足足兩丈多遠,才叭嗒一聲凌空掉落!
“好!”
“好!”
“打得好!”
“再打!”
“再打!”
“好好的打!”
然後,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剛剛燃起的火頭一樣,突然寂止。
從空中摔落的竟是紅臉壯漢。
紅臉壯漢摔下去,就沒有再爬起來,被打斷的也不知道是肋骨還是臂或腿,這時已躺在地上,身軀抽搐,呻吟不已,顯然傷得相當不輕。
疤臉漢子四下轉了個身,冷笑道:“老子賭運不濟,打架可有兩手,還有沒有不服氣的,再過來陪陪老子玩玩?”
那些剛才喊打的賭徒,一個個都好像突然變成啞巴。
隔了很久,才聽見有人低聲説道:“走,找錢麻子去,他抽了咱們的頭錢,這檔子事他可不能不管。”
立刻有人附和道:“對,對,去找錢麻子算賬!”
其實,錢麻子根本用不着找,早在大家吵吵嚷嚷之際,他就從賬櫃那邊跑過來了。
他一直陷在人堆裏,不住地打量,靜靜地等待。
打量這個疤臉漢子的來路,等待事情也許會自然結束。
因為天底下有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那樣奇怪,你愈是熱心排解,愈是纏夾不清,但如果你不加理會,説不定鬧上一陣,也就過去了。
拿眼下這樁糾紛來説,如果他以主人的身份挺身而出,除了由他代那疤臉漢子賠出全部的賭注之外,可説沒有更好的辦法,能令雙方感覺滿意。
可是,那些賭注他能代賠嗎?
賠得起或賠不起,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此例一開,試問他錢麻子今後還要不要再在七星鎮上混下去?
所以,他只有等。
當有人喊打時,他本可以阻止,但他沒有,因為這正是他認為解決問題的方法之一。
人打過了,大家的火氣會平息,這件事本來就怪疤臉漢子不對,被揍一頓,也是活該,他事後頂多陪幾句好話。就算打死了人,他的損失,也不過是一口薄棺材。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被打的反而成了紅臉壯漢。
紅臉壯漢被打傷,問題就嚴重了。
因為這紅臉壯漢叫姚大勇,是廖府君師爺的妻舅,得罪了君師爺,就等於得罪了廖三爺。
就算他錢麻子以後不想再吃這碗飯,這副擔子他也擔當不起。
錢麻子心中起毛,不禁有點後悔,這時不待別人找他,趕緊從人堆中走了出來,向那疙臉漢子沉臉道:“我説,你這位大爺……”
他板着面孔,口中卻在喊大爺,一個燒餅兩面光,這正是他處事老到而圓滑的地方。
他不想替什麼人出氣,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他只希望早點打發瘟神上路,讓事情有個交代也就行了。
哪知道疤臉漢子一點也不領他的情,沒等他一句話説完,兜胸就是一拳,惡狠狠地喝道:“滾開些!”
錢麻子被打得連退兩步,一張麻臉就像突然變成一塊生鏽斑的鉛皮。
疤臉漢子總算手下留情,這一拳打得並不重,錢麻子雖給打退了兩步,挨的卻只是皮肉之痛,比起紅臉壯漢姚大勇來,他算是幸運多了。
錢麻子雙手按在胸口上,呆了一會兒,才轉向眾人,苦着臉道:“諸位鄉親,你們瞧,你們大家瞧瞧……”
事實上這幾句話根本可以不説。
因為大廳中每一個人的眼睛和耳朵,自始至終就沒有忽略這場風波的每一個細節。
人屠刁橫,鐵算盤錢如命,靈飛劍客長孫弘,白天星和張弟,個個都在瞧着,除了張弟,每個人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人屠刁橫吃肉喝酒的動作幾乎從未停頓過,但他吃的喝的,還是那盤肉和那壺酒。一壺酒,一盤肉,吃喝了將近個把時辰,居然仍能保持盤中有肉,壺中有酒,這份慢功,真是可佩可敬。
鐵算盤和靈飛劍客在風波發生之前,一直在論道着今天鎮上的幾件奇事,兩人的聲音都很大,似乎有意在作義務傳播。待賭枱上出了事,兩人的交談便告停止。
疤臉漢子收拾紅臉壯漢姚大勇的那一招,擰腰、飛腿,身手相當利落,具有這等身手的人物,在江湖上自非大名之輩。
然而,説也奇怪,鐵算盤錢如命和靈飛劍客長孫弘兩人,竟好像一點兒也不認識這個疤臉漢子是誰。
“白天星會不會認識這個傢伙呢?”
張弟的答案是肯定的,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發現一件連白天星也不知道的事。
白天星什麼事都知道。
就連不該他知道的事,他也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詳細。
早上他找到白天星時,白天星正坐在何寡婦店裏喝豆漿。
何寡婦的豆漿店就在黑皮牛二的豆腐店斜對面,這兩間店雖然隔不遠,但營業並不衝突。
何寡婦只賣豆漿,不賣豆腐,黑皮牛二則只賣豆腐,不賣豆漿。
發生在黑皮牛二店前的事,坐在何寡婦店裏,當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最奇怪的是後來白天星居然知道莫瞎子燒餅店也到了一位刀客,而且這位刀客就是奪魂刀薛一飛。
白天星究竟是怎麼知道的,他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問白天星,白天星只是傻傻地笑。
傻當然是裝出來的。
他一氣就沒有再問,不過他私底下已經發了狠,遲早他一定要想個辦法來揭開這個傢伙的秘密!
而現在,他已顧不得慪氣,他真希望白天星快點坐到這邊來。
他要問問白天星,這個疤臉惡漢是什麼路數?
更重要的是,白天星也是那邊台上賭客之一,他為什麼不藉這個機會,給這廝好好教訓一頓?
但令人失望的是,白天星根本就沒有出手的意思,同時也根本沒有坐過來的意思張弟對白天星感到失望,對那位靈飛劍客也大為失望。
身為武林四大名公子之一,竟聽任這樣一名惡漢張牙舞爪還算什麼名門公子?
他不禁又想到今天來的那些刀客。
豪放如快刀馬立固不必説,就是換了那個粗魯冒失的狠刀苗天雷在這時他相信也絕不會聽任這廝如此猖狂。
只可惜那些刀客根本就不會來到這種地方。錢麻子也失望得很。
他當然知道如今喝酒的酒客之中,好幾位是當今江湖上的赫赫名人,但是理睬他的,卻一個也沒有。
錢麻子見呼援無門,只好裝作像是氣昏了的樣子,僵在那裏,一動不動。
這當然不是一個可以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不過在事急無法可想之際,這一手仍然不失為方法之一。
對一個剛捱過一拳,現在又氣得要昏過去的人,你難道還忍心加以責難?
錢麻子這一拳錯了。
如果他這時繼續跟疤臉漢子爭論下去,如果疤臉漢子依然蠻不講理,這時至少有一,個人會幫他的忙。
張弟!
張弟已經握拳站起,但一見錢麻子那副窩囊相,忍不住眉頭一皺,又慢慢地坐下來。
疤臉漢子冷笑着滿廳緩緩掃了一眼,眼看已再無人出頭,這才輕哼一聲,從容舉步出廳而去。
巷子後面有條彎彎曲曲的小河。
河邊坐着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兩棵大榆樹的陰影叟,幾乎已成了夜色的一部分。
疤臉漢子慢慢走過來。在這人身邊坐下。
河水徐徐流動。
風中已有涼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黑暗中那人道:“沒有人看到你來這裏?”
“沒有。
“今晚到的都是哪些人?”
“錢如命,長孫弘,以及黑鷹幫的幾名兄弟。”
“沒有人認出你是誰?”
“是的。
那人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你臉上這個疤做得實在巧妙,連我都幾乎被你瞞過了,要不是易容術對我無用,我真想跟你學兩手。”
易容術對每一個江湖人物都有用處,為什麼獨對這人無用呢?
疤臉漢子沒有表示意見。
他不是個喜歡多話的人,尤其是在現在這個人的面前,多説無謂的廢話,更屬不智之舉。
所以他只是靜靜地等着,該他回答的時候,他才回答。
黑暗中那人忽又問道:“你剛才在裏面鬧得厲害不厲害?”
疤漢子道:“踢斷了姚大勇一條胳膊,賞了錢麻子一拳,賠了差不多十多兩銀子的賭注。”
那人又道:“始終沒有人出面打抱不平?”
疤臉漢子道:“沒有。”
那人道:“長孫弘和錢如命等人也沒有任何表示?”
疤臉漢子道:“是的。”
那人道:“都是一些聰明人。”
他忽又嘆了口氣,喃喃道:“但這些傢伙還不算太聰明,真正聰明的人,根本就不該在這時眼巴巴趕到七星鎮來。”
他自己呢?
他自己不是也來了七星鎮嗎?他自己又算不算是個聰明人呢?
疤臉漢子沒有開口。
那人緩緩接着道:“那麼你有沒有發現有人臉上露出忿忿不平之色?”
疤臉漢子道:“只有一個。”
那人道:“誰?”
疤臉漢子道:“就是跟白浪子做小工的傢伙。”
那人道:“張弟?”
疤臉漢子説道:“我不曉得他叫什麼名字。”
那人淡淡一笑,忽又輕嘆道:“聽説小子今年才十九歲,這正是一個人整天夢想成為大英雄的年齡,他當然不會像錢如命那些老狐狸那樣油條。”
疤臉漢子道:“你覺得這個小傢伙沒有嫌疑?”
那人道:“你的看法如何?”
疤臉漢子道:“我聽人説,這小子在初來七星鎮時,他的身上好像也佩着一把刀。”
那人道:“這也沒有什麼稀奇,自從十八刀客闖出名聲之後,如今哪個少年不想弄把刀佩在身上顯顯威風?”
疤臉漢子遲疑了一下,又道:“十九歲説起來也不算小了。”
那人道:“的確不算小。”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緩緩接着道:“我打瞎武陵鏢局一個鏢師的一隻眼睛時,才不過十八歲剛剛出頭。”
疤臉漢子如逢知音一般,緊跟着道:“可不是麼,而且我還聽説,那位神秘的一品刀,根本就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
那人道:“你聽誰説的?”
疤臉漢子道:“烏八。”
那人道:“快口烏八?”
疤臉漢子道:“是的。”
那人道:“快口烏八見過那位一品刀的廬山真面目?”
疤臉漢子道:“沒有。”
那人道:“那麼他怎知道一品刀是個年輕的小夥子?”
疤臉漢子道:“他説:八個多月前,當三花道人死在一品刀下時,他曾在屍身的附近撿到一個香囊,這香囊無疑為一品刀所遺落,如果這位一品刀不是一個年輕小夥子,身上當然不會帶着這種玩藝兒。”
那人點點頭,沒有開口。疤臉漢子道:“所以”
那人忽然打斷他的話頭道:“十九歲固然不算小,十五歲你覺得怎麼樣?”
疤臉漢子道:“十五歲當然太小了一點。”
那人道:“那麼你知道一品刀第一次殺人是發生在什麼時候?”
疤臉漢子愣住了!
一品刀第一次殺人,是在四年前,殺人的地點是揚州瘦西湖,被殺的人便是淮揚幫的總瓢把子雙掌翻天寇井。
這是武林中近年來的第一件大事,疤臉漢子又怎會忘記?
但若是像他所説的,一品刀今年才十九歲,那麼四年前一品刀殺死誰揚幫老大的豈不是隻是個十五歲的大孩子?
黑暗中那人隔了很久,才慢慢説道:“一個人最可悲的事,便是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裏。”
疤臉漢子一怔,趕緊賠笑道:“是的,小弟的毛病的確很多。”
那人悠然道:“你知道你的毛病在哪裏?”
疤臉漢子道:“小弟太笨……”
那人道:“笨不是毛病。”
疤臉漢子不敢再開口,因為笨的確不是毛病,而且他並不真笨。
那人道:“你最大的毛病,是太喜歡享受,吃不得一點苦,受不了一點委屈。”
這其實也不算毛病。
誰不喜歡享受?
誰願吃苦?
誰又願意受委屈?
但疤臉漢子仍然沒有提出抗辯,他不僅不以對方的苛評為忤,反於心頭產生出一股親切之感。
因為這證明對方還拿他當朋友。
只有一對知心的朋友,才會直指對方的缺點,見面打哈哈,不是互相標榜,便是彼此揄揚,那種朋友多一個不如少一個,交上那種朋友,只會令人噁心。
那人緩緩接着道:“一個人喜歡享受,吃不得苦,受不了委屈,最大的害處,便是平時無法抵制誘惑,到了危急時,不能患難與共。”
疤臉漢子道:“我
聲調已顯得有些不自然,那人接下去道:“像這些,雖然是你的大毛病,其實,也是一般人的毛病,所以這些還不是你最嚴重的毛病。”
疤臉漢子渾身突然泛起一陣麻木之感,兩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看來真的像是有毛病在發作了。
那人道:“你最嚴重的毛病,便是喜歡濫交朋友!”
喜歡濫交朋友,的確是一種嚴重的毛病,嚴重得可怕,幾乎無藥可治。
那人道:“尤其是像快口烏八這一類的朋友!”
疤臉漢子終於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當下忙道:“我以後可以不再跟他來往。”
那人嘆了口氣道:“那又有什麼用?就算你不去找他,他還可以找你,他又沒有得罪你,你憑什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疤臉漢子忽然咬了牙,道:“那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明天……”
那人道:“你想殺了他?”
疤臉漢子道:“不錯!”
那人冷聲道:“這種事情,你也做得出來?”
疤臉漢子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要是對我鬼影子有利的事,我鬼影子什麼都做得出來!”
那人又嘆了口氣道:“你這樣一説,我就安心多了。”
疤臉漢子駭然失聲道:“吳爺……你……你……”
他像出水蝦子般,突然跳起,又突然跌落,落下時活蝦已變成死蝦。
黑暗中那人仍然坐在原處,似乎連動也沒動,直至疤臉漢子從空中摔落,他才緩緩站起身來,緩緩走出陰影。
月亮已經升起。月光照在這人身上,這人原來只有一條腿。
七絕拐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