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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控訴

    宋朝元大聲道:“各位英雄,宋某本想封刀歸隱,看來已不可能。宋某能否活到明日封刀洗手之時,也已很難説。白袍、紫心兩會和虎山派已成水火,一戰在所難免。”

    華玄元和秋水都是冷笑不語,似乎已承認宋朝元所言非虛了。

    宋朝元道:“因此,宋某今日要口述一份遺囑,安排後事。各位都是證人,日後若然生變,不會不説句公道話。”

    春風吹過了檐角的銅鈴,吹過了碧樹,吹過了寨門上飄揚的虎山派大旗。

    春風吹在人們的面上,吹入人們的心口。

    春風本是温柔的,充滿了暖意,充湖了平和。

    宋朝元沉重的聲音在春風中迴響,卻帶來了寒冷、肅殺,帶來了地獄的氣息。

    “若宋某今日戰死,虎山掌門之位由徐風濤接任。日後徐風濤病故或戰死,則由韋達夫繼任,依此類推,不得有僭越現象。”

    徐風濤八人一齊跪倒,神情肅穆之中,透着股説不出的怪異,好像他們原來沒想到會是這樣。

    華玄元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又歸於漠然。秋水卻冷冷哼了一聲。

    對於場外眾人來説,宋朝元的決定很合理,沒什麼可值得驚訝的。

    “宋某平生無兒,只有一女宋沁。宋某今日當着天下各位英雄之面,將她許配給本派弟子徐鳴山。他二人可擇日成親,不得有誤。否則宋某在九泉之下,也定然不饒抗命不遵之人。”

    肖無瀨眼前一陣模糊,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徐鳴山跪在草地上,神情古怪之極,説不出他是在哭還是在笑,韋觀蒼白着臉,咬緊了牙關。

    宋沁只叫了一聲“爹”,便已泣不成聲。

    宋朝元充滿感情地看了看她,悄然一嘆,轉向了趙輕侯。

    趙輕候也在看着宋朝元,眼中的神情同樣很複雜。

    宋朝元直視着趙輕候的眼睛,聲音有些沙啞,但很有力,他説;

    “本派棄徒趙輕候,十八年前,好淫師孃,被逐下山。

    又自改投了星宿派,此次趙輕侯前來複仇,由徐風濤八人出面接待!”

    場外大譁,驚呼聲不絕。

    誰也沒料到,趙輕候竟是因幹了些污濁勾當而被逐出門牆的。虎山派原先只推説他落崖而死,自然是應了“家醜不可外揚”這句話。

    肖無瀨突然間想起,那個在樹林中戲弄魯同甫的人,就是宋朝元。

    他聽出了宋朝元的聲音。

    可宋朝元當時為什麼要救自己?宋朝元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肖無瀨不知道。

    宋沁心中一片茫然:“不會的,不會是這樣的,不會的……”

    她簡直難以相信,貌若天人、温柔善良、端莊大方的母親居然會被趙輕侯姦污。

    她簡直不敢相信,平素和母親極其恩愛的父親竟會説出這種惡毒的話。

    在宋沁的眼中,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倒置了。

    趙輕侯面上又現出了那種詭異的微笑:“宋大俠如此安排,趙某十分感激。”

    宋朝元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聲。

    趙輕候道:“趙某與宋大俠並無任何仇冤,宋大俠對趙某有十三年教導之恩,趙某甚是愧對宋大俠。”

    他緩緩轉頭掃視着徐風濤等人,冷笑道:“和趙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乃是虎山派的八大弟子。宋大俠成全趙某一片復仇之心,趙某五內銘感,不過,還有一句話要明説——”

    他的聲音已變得尖利之極:“當日陷害趙某的,尚有辛十二孃在內!”

    宋沁尖叫道:“趙輕侯,你……你胡説八道!你……

    你這……混蛋!”

    徐鳴山踏上幾步,暴喝道:“趙輕候,不勞我爹出手,就讓徐其來會會你這不男不女的閹人!”

    “閹人”二字説得極是響亮,場中場外頓時一片寂然。

    宋朝元的臉,一下慘白如雪,彷彿受了極大的震動。

    肖無瀨恍然大悟,怒火填滿了胸臆。

    春風還在輕輕地吹。

    可春風為什麼吹不進這些人的心田呢?

    趙輕候的眼中,閃出了熒熒的綠光:

    “很好!既然徐相公已將這件事情叫了出來,趙某就索性在復仇之前,將這件事的本來面目,説與各位英雄聽一聽!”

    秋水輕輕咳了一聲,白袍會中人頓時散開,零亂地在場中坐了下來,將徐風濤八人圈在當中。

    華玄元目光一閃:“正反九宮?”

    秋水笑笑:“你真識貨!”

    華玄元嘿嘿一笑,大聲道:“趙輕候,算了吧!你那些髒事,説出來口羞。華某和你的樑子尚未搖過,何不先行了斷?”

    宋朝元和秋水對望一眼,齊齊踏上一步,逼住了華玄元。

    宋朝元冷冷道:“華兄請住口!”

    秋水也喝道:“否則虎山、白袍兩派將聯手抗敵!”

    華玄元的瞳孔在急劇地收縮。

    大戰已一觸即發。

    但華玄元很快又幹笑了幾聲,道:“你們想聽就聽,關我什麼事?”

    他似不經意地揮了揮左手,原本躺在地上喘氣的紫衣人這時便都跳了起來,將白袍會的人也圍了起來。

    宋沁的心都碎了,已不知自己身為何物,世上一切美好的幻影都破滅了。

    趙輕侯沉聲道:“我在五歲時就已來到虎山上,宋大俠夫婦收留了我,待我親如骨肉。要説虎山弟子中,入門最早的,恐怕還算是趙某人。那時候,宋大俠還沒執掌虎山,但武功在虎山上已無敵手。宋師母為人樸質善良,待下人極好。當時的虎山派,可説是上下同心,充滿温暖,就像一個大家庭。雖然在江湖上寂寂無名,但自保也綽綽有餘。也就是從那時起,宋大俠開始教我武功,當時雖無師徒之名,卻有比師徒之情更深的父子之情。”

    宋朝元黯然嘆了口氣,眼中似已有淚光閃動。

    趙輕俟道:“宋大俠執掌虎山時,我才七歲。其後在天目派大變之際,宋大俠一夜成名,虎山派名滿天下,往日的温情便漸漸淡薄了。虎山上每天人來人往,噪雜不堪,但宋大俠仍然堅持每天教我練功,還請了一位秀才教我念書。宋師母待我也一如既往。在我十一歲的時候,徐風濤來到虎山。其後陸陸續續,宋大俠收了許多徒弟,這就是後來所謂的‘虎山八虎’。

    “宋大俠教導我的時候少了,我就自己苦練。到我十五歲的時候,宋大俠正式收我為第九名弟子。當時我的武功雖不算好,但較之徐風濤等人,仍是高高在上。這使得我在八位師兄的心目中,成了一個勁敵。

    “二十年前,我十七歲時,宋師母突然逝世,死得十分蹊蹺,師母雖然不會武功,但身體很好,怎會驟然撒手?我當時悲痛萬分,責問宋大俠,宋大俠只是流淚,卻是什麼也不肯説。

    “一年以後,月老來到山上,説是揚州辛家素出美女,其中又以辛眉辛十二孃最美、最賢慧,而且也最渴慕英雄。月老想做媒,自然沒有不成的。果然,一個月後,新師孃的轎子就抬上了虎山。

    “説實話,十二孃初到虎山時,我也驚以為天人。但對她絕無好感,因為宋師母屍骨末寒,在我心中,仍不承認辛十二孃是我師母。也許因為這個,宋大俠開始疏遠我了,時常斥責打罵,我便時常獨下虎山,到附近山裏去玩耍,認識了桃花塢普渡庵的紅蓮師太。

    “十八年前七月初六,温州府的捕頭李想容送來一封信,説是温州府近來出了一個名叫‘秋風客’的採花大盜,身手非凡,請宋大俠相助破案。宋大俠因為幾個徒弟都出外辦事,只得單身成行。至於我,當時正在遊山玩水,待我回山時,方知道這件事。

    “七月初八,八位師兄陸續回山。初九晚上,我正在燈下讀《春秋》,徐風濤突然來訪,平日八位師兄對我很不客氣,少有笑臉善言,那晚居然笑臉而來,的確令我吃驚,但也不無結納交好之意。不一會兒,韋達夫等人也來了,八個師兄倒來了四個。不料想,他們竟會在茶中放了極厲害的春藥。”

    徐風濤等人大喝道:“放屁!”

    趙輕侯冷笑道:“徐風濤,你們不必否認!睡到半夜,我被熱醒了,又喝了許多茶,更是難以自持,恰在這時,四下裏一片喊聲:‘抓飛賊!’、‘有刺客’!

    “我吃了一驚,拎着刀就衝了出去,瞥見一條黑影正從面前掠過,進了後院。我不及多想,立時趕去。黑暗中也不辨東西,只窮追不捨,不想那黑影竟失去了蹤跡。我正沒主意,便聽見一間有燈光的房中有響動,像是有人在掙扎,就一頭撞了進去。

    “卻見一個穿夜行衣的人正將一個赤裸的女人往牀上放,那女人一動不動,似是被點了穴道。我大喝一聲,-刀砍向那人的後背,那人將女人一拋,拔出劍來,攔住我的刀,就想往外衝。被我連砍三刀,砍倒在地。我後來才知道,這個人才是真正的‘秋風客”柳白煙。我曾找過他的師兄楊白塵,楊白塵已原原本本全招供了。韋達夫去找柳白煙,讓他誘我入虎山後院,徐風濤、韋達夫,你們否認也沒用!”

    趙輕候痛苦地喘了口氣,他的聲音已不再平靜,已越來越尖利。

    “我已説過,我被春藥燒昏了頭,看見那女人躺在牀上不動,就……姦污了她。徐風濤等人闖進來後,將我擒住。我一看那女人竟是師母十二孃,不由得心如死灰,再看房中,已沒有了柳白煙的屍體。徐風濤指責我污辱師孃,自然叫我百口難辯。而且……而且當時我也稀裏糊塗,認為這一切自然是我的罪過。我一點也沒反抗,被他們關押起來。

    “三天後,宋大俠回山,大為震怒,議定要殺死我,對外推説是落崖而死。我當時毫無怨言,只求速死。那晚,前來執刑的是徐風濤和韋達夫,他們將我帶至後山懸崖之上,卻沒有馬上殺我。徐風濤笑着問我:“九師弟,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殺你嗎?

    “我羞愧萬分,只是説:‘污辱師孃,罪該萬死!我認了!’

    “徐師兄陰笑道:‘你是想做個糊塗鬼呢,還是做個明白鬼?’我好生奇怪,便説:‘自然做明白鬼。’徐師兄笑道:‘那好,我問你,你一向是個持禮君子,坐懷不亂雖不可能,也不至於去奸辱師孃吧?’

    “我一想也是,如果我知道那是師孃,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因此我問道:‘徐師兄,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吧!’我實在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

    “徐師兄説:‘我們在你的茶裏放了大劑量的春藥。’我恍然大悟,又悔又恨。”

    趙輕候説到這裏,忍不住面容扭曲,渾身亂顫。

    徐風濤八人大聲吼叫,衝向趙輕侯,卻被白袍會中人阻住。紫心會的人也已發動,攻向白袍會,場中頓時亂成一團。殺聲震天。

    場外眾人,這時已隱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不少人喊了起來:“讓他講下去!讓趙輕候講下去!”

    喊叫聲中,這數百名江湖豪客、江湖高手,又將紫心會的人圍在當中,纏鬥不已。

    宋朝元和秋水都沒有動,華玄元白然也不敢動。

    趙輕候的聲音卻沒有因為場中動亂而中止,他已完全沉浸在回憶中,對周圍的事情恍若未覺:

    “徐師見説:‘九師弟,你可知我們八人是什麼人?’我自然只有説不知道。徐師兄道:‘我們不過是佯投在虎山門下的,我們屬於另一個更有勢力的組織。我們要借宋朝元的聲望積蓄一定的力量,待我們不需要他的時候,就會像暗算你一樣,將他幹掉。然後我徐某就是當然的虎山掌門,那時候,虎山派就成了本組織的一個重要據點了。

    你説説,我們的主意妙不妙?哈哈哈哈……”

    趙輕侯淒厲地大笑起來。這十八年來,這些話哪天沒在他心裏過三遍?他連徐風濤笑了幾聲,都記得清清楚楚。

    華玄元負手而立,顯得滿不在乎。但人們都已能猜到,徐風濤八人一定是他的手下。宋朝元和秋水二人緊盯着他,以防他暴起傷人。

    宋沁的心已越來越冷。

    她已從適才的震驚中漸漸冷靜下來了,她已在考慮趙輕俟的話是不是可信。

    突然間,徐鳴山跳了起來,手中長劍疾若閃電,刺向宋朝元后心。

    宋沁一呆,尖叫一聲,抽出短劍,喝道:“爹,小心後面!”

    她想撲向徐鳴山,可面前閃出了刀光,匹練般的刀光。

    那是韋觀的刀。

    宋沁已無法閃避,只有閉目等死。

    韋觀是個木訥的人,也正因為如此,他的武功從不外露。

    單隻從他這一刀的威勢看,他的武功競似已不亞於八虎,絕對在徐鳴山之上。

    刀光頓住,韋觀的刀並沒有劈下去,為什麼?

    是為情嗎?

    宋沁睜開眼,看見了神情複雜的韋觀。

    如果她還能活下去,她到死也不會忘記韋現這張奇特的臉,混合着無奈、酸楚、深情等等各種神情的臉。

    宋沁嘶叫起來:“你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不一刀殺了我?”

    韋觀提着刀,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徐鳴山這一劍,已幾乎觸着了宋朝元的後背,宋朝元本已無法閃開。

    但宋朝元偏偏就閃開了,不僅閃開了,還抓住了徐鳴山的右手,點中了徐鳴山的死穴,將徐鳴山的身子扔向韋觀。

    韋觀頭也沒回,翻身就是一刀。

    血濺!

    宋沁拼命嘶叫起來。

    馬香蘭尖嘯着衝出,撲向韋觀,掐住了正在發怔的韋觀的脖子。

    亂了,全亂了……

    郭子華搶上一步,扶住了昏倒的宋沁。

    趙輕候還在回憶着往事:“徐師兄笑道:‘小兄弟,只有你一個人才是宋朝元真正的徒弟,而且你的武功也最高。如果我們不除掉你,日後必是心腹大患。本來我們要暗中派人將你殺死並非難事,但要讓宋朝元不生疑心,卻非容易。所以我們才設計了這麼一個圈套,先派人到温州作案,迫李想容作書將宋朝元請走。九師弟,你明白了嗎’?”……

    “我大罵道:‘你們這麼做,簡直是無恥之尤!’徐師兄笑將起來,説:‘無恥之尤,有何不好?至少現在是你去死,而不是我。’我心裏便起了一個疑問,我想知道,師孃是不是也跟他們是一夥兒的,於是我就問徐師兄……’“徐師兄道。‘算你不太笨!揚州辛家,原就是本會中人。’他如此一説,我才將羞愧之念拋在腦後,破口大罵起來,韋師兄也不説話,只上來狠狠打了我四個耳光,點了我啞穴。接着又摸出一柄牛耳尖刀來,我以為他們馬上取我性命,誰知道他二人竟是用小刀在我身上一條一條地割肉!我……我痛死過去,再醒來時,已不在虎山……

    “我感到渾身刀傷,疼痛難忍,也不知自己為什麼還活着。這時,紅蓮師太走了進來,説是她從懸崖下將我救回的。她説她認識星宿海的人,在我傷好之後,紅蓮師太帶着我去了西域。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我已……已被處了……處了宮刑!”

    趙輕侯顫抖着説完,倏地將手在面上一拂,露出滿是傷痕的臉,嘶聲道:

    “我的臉毀了,我的身子也殘了!我要復仇,我要復仇——”

    他淒厲的叫聲壓倒了一切,連天地都震動了。

    人世間的苦難,為什麼這麼多呢?

    天和地給人類帶來的苦難本已足夠人類去化解,為什麼人類自己還要創造出許多苦難呢?

    春風那柔弱的身子,怎麼能載動如此沉重的苦難呢?

    許多人已停止了格鬥,緩緩走到一邊思索去了。

    許多人還在拼命。

    虎山頂上,已躺下了不下百具屍體,廝殺仍舊沒有停止。

    人並不是狼,也不是狗,為什麼要殊死拼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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