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騰騰的火鍋,擺在紅木圓桌中間。
夏家管家有事外出,所有開飯的前置作業都由聶家管家料理。
聶、夏兩家有老、中、青三代的交情。雖然中生代離的離、散的散,但兩位老人家還挺合得來,平時常閒嗑牙,一起養老。
至於夏家第三代的夏婉吟,嫁給了聶家第三代的聶爾璇,如今兩家人的第四代呱呱落地,是個精、氣、神十足的胖小子。
到了吃飯時間,兩家成員紛紛出現在飯廳,一一落坐,獨不見夏鼎昌現身。
「大哥到底有什麼事要宣佈,叫我們務必回來用餐?」婉吟蹙起眉。
她的美容SPA機構業務衝破預期目標,本來她已安排飯局,要犒賞主要幹部,沒想到卻被大哥用十二道金牌硬調回來。
「大概是很重要的事吧。」聶爾璇虛應着,先夾點小菜墊胃。
他何嘗不是丟下與香港連線的視訊會議,回來待命?
夏爺異想天開。「會不會是他終於決定要跟紫曼完婚了?」
「想得美喔。」婉吟毫不客氣地吐槽。
也許是女人的直覺吧,她不喜歡內定的未來大嫂,就算爺爺贊她才貌兼備,她也無法認同,每次見到她,總覺得她心裏藏了一個大秘密,非常陰暗。
「反正也急不得,等他回來就知道了。」聶奶奶永遠都是雲淡風輕的模樣。
就在這時,大門一開,夏鼎昌回來了。
他來到餐桌邊,環顧眾人一週。
「我有小孩了。」他直言不諱。
有那麼一-那,飯廳裏,唯一的聲音就是火鍋煮滾的咕嚕聲。
「紫曼懷孕了,那好啊!」夏老一聽,興奮極了,根本沒發現其他人露出古怪的神情。「怎麼不把她帶回來一起慶祝?」
他想抱曾孫想很久了,可他這孫子不知哪裏不對勁,明明有個美麗大方、氣質優雅的未婚妻,還是個雅俗共賞的音樂家,他偏要跟外面的鶯鶯燕燕夾纏不清。
這下可好,有了孩子,他那顆漂泊不定的心總算可以定下來了。
除了夏老,其他人都眼巴巴地在等下一句話。
通常,夏鼎昌頓了一頓之後的話,才是顆真正令人瞠目結舌的大炸彈。
「紫曼沒來的原因,」他雖面無表情,還是「不負眾望」地爆料。「是因為懷孕的人不是她。」
「你説錯了,她是在家待產吧?」美夢急速變惡夢,夏老簡直不敢相信。
打着燈籠找,哪還找得到這麼完美的孫媳婦,商業望族與文化世家的結合,再相襯不過,夏鼎昌居然舍此而就其他。
「不,不是她懷孕。」決定回家公開消息前,他早知道,會跟爺爺槓上。
不過,是他讓可潔懷孕的,他不要自己的骨血被排擠在家族以外,他甚至開始考慮其他的事,包括如何安置可潔。
「紫曼是你自己挑的未婚妻,你不就是因為想讓她當你孩子的媽,所以才跟她定下婚約的嗎?」夏老依然不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
「即使如此,為我懷孕的女人依然不是她。」
他不想多解釋,他跟黎紫曼的「訂婚關係」內有隱情,只怕爺爺聽了會昏倒。
夏老興奮發紅的臉色,霎時變成紫瞠臉。已告訴我,你在跟我開玩笑。」
「不是玩笑。」他正色地説。
氣氛立刻變得肅殺。
夏老發狠了。「那麼,到底是誰懷了你的種?」
「一個女人。」
「廢話!難道還會是個男人嗎?」夏老暴跳起來,完全不減年少時發飆的威霸。「到底是哪來的狐狸精?你想清楚,這搞不好是桃花劫!」
聽到爺爺不分青紅皂白罵起林可潔,一股暴竄的怒氣不知打哪兒衝上來,他一口頂回去:「她不是狐狸精!」
這一嗆,嗆圓了聶奶奶、婉吟與聶爾璇的眼睛。
除了家人以外,夏鼎昌從來不替任何人辯解,而且也不會為了「袒護外人」,跟夏老翻臉。
婉吟使了個「大事不妙」的眼色給老公,聶爾璇頷首,表示他會去了解狀況。
夏老被他這一嗆,驚覺「曾孫的媽」在孫子心目中的地位並不算低,且不論他自己有沒有發覺,他先退而求其次。
「那她是哪家的千金?」
他想起可潔是孤兒。「都不是,只是個平凡的小女人,你們都不認識。」
「平凡的女人能入你的眼?」居然連個千金都不是!夏老咄咄逼人。「你倒是説説看,那個平凡的女人施了什麼法,讓你『色』令智昏了?」
夏鼎昌默然無語,下巴的線條微微抽緊。
「我回來宣佈這件事,無非因為,無論如何,我的孩子都會是夏家的一分子。但聽爺爺的口氣,在乎『誰懷孕』似乎比『曾孫』更多一點。既然如此,沒什麼好説的了。」
他沉下臉,轉身離開。
「夏鼎昌,你你你、你給我回來!」夏老抖着手大吼。
他頓也未頓,直直地朝門口走去。
聶奶奶推推聶爾璇的手臂,他立刻跟了上去,在夏鼎昌離去前,及時擋住他。
「讓開。」他坐在駕駛座,冷靜低語。
「你知道我跟誰一起長大,也知道我絕對是站在誰那一邊。」
夏鼎昌目視着前方,片刻後,才開口:
「上車。」
夏鼎昌一路飈車,直到飆上附近山區的停車場,才煞車熄火。
聶爾璇在一旁,看他點燃一根煙,狠狠抽着,可以感覺到他煩躁的情緒。
深厚的交誼讓他們無話不説,他單刀直入,直接問:「她是誰?」
「林可潔。」他答得俐落,料聶爾璇也不知道她是誰。
「你説的是那個老是頭低低,躲在一邊做自己的事,不太理人的秘書助理?」
夏鼎昌轉過頭,始終沒有表情的臉突然出現一絲驚異。
「你知道她?」不可思議!
「你是我換帖兄弟,還是我的大舅子,我拜會『夏城集團』次數多到數不清,總不至於連鎮守在你辦公室門外的女人都沒見過、不認識吧?」
夏鼎昌瞪着他看,甚至忘了吸煙,直到火星子燒燙到手指,才回過神。
他捺熄煙蒂,悶悶開口。
「我今天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該死的,罪惡感急遽上升中。
「怎麼可能?」聶爾璇一臉狐疑。「但……她不是懷了你的孩子?總不至於今天搭訕、今天上牀、今天就懷孕吧?」
夏鼎昌被説得有些狼狽。
「而且她看起來就像個清純學生妹,你的口味什麼時候變清淡了?」
那句「清純學生妹」像把冷箭,射入他的左心口,罪惡感以高速躍升。
「那是意外。」他僵硬地説。
「意外?」
他迅速把那一夜的事,到今天安頓可潔的經過,説了一遍。
聽完後,聶爾璇也忍不住沉默半響。既然已委請徵信社調查整件事,以及林可潔的背景,都沒有問題,當然也就排除了「被設計」的可能。
不管他的心再怎麼偏,良心還是得擺中間,夏鼎昌的確該負責。
「你打算怎麼辦?」
「我把她安置在公寓,無論如何,都等她生完孩子再説。」
「她要求了什麼嗎?」
「沒。」
意料之中的答案!依他看。林可潔也不是獅子大開口的女人。
這種女人可以説很好打發,但也可説很難處理。因為她柔柔弱弱,不敢大聲講話,也不會爭取自己的權益,簡直是「人善被人欺」的典型實例。
要是把心一橫,不甩她,她也會默默走開,但--這不是夏鼎昌會做的事。
如果他沒想過要負責,就不會慎重其事把這件事告訴家裏人。
「有想過找律師跟她協議,等孩子生下來,替小孩設信託基金,再給她一筆生活費,打發她走嗎?」這是最常見的「解決方式」。
夏鼎昌再度繃緊了臉。
熟知他性情的聶爾璇知道自己問錯話,奈何話出口如風,要收也收不回來了。
半響後,他答:「我不忍心這麼做。」
不忍心?這三個字透露的情緒遠比字面上的意義多更多。當一個個性強悍的男人捨不得傷害某個女人,那他就離愛河不遠了。
「我還沒認真想過這件事該怎麼處理。」夏鼎昌耙梳過墨髮。「算了,我先送你回去,聶奶奶跟婉吟還在等你回去報告第一手消息。」
「你對我家的資訊傳送模式還真是瞭若指掌。」聶爾璇笑了笑。「開慢點,別像剛才那樣狂飆,你跟我都有女人跟小孩在家等着。」
是他看錯了嗎?夏鼎昌冷厲的神情竟柔和一些。
看來除了「那一夜」之外,還有些奇妙的化學變化,已經在這雙男女身上發生。
把聶爾璇送回家後,他繼續遊車河。
他作夢也沒有想到,人生會有這麼個插曲。
他沒有愛過,看到婉吟與聶爾璇廝廝纏纏那麼多年,快樂結為連理,他不否認世上有愛情的存在,但是他卻從來沒有那種感覺。
生理慾望是生理慾望,但心裏住着一個女人的感覺,從沒體驗過。
眾人皆知黎紫曼是他的未婚妻,雖然沒有舉行訂婚儀式,但到今天為止,他都默許這種説法。
那個婚約是某些因由湊出來的結果--紫曼其實是他的哥兒們,她的「性向」不被家人認同,加上他懷疑是否有真命天女的存在。看多了豪門夫妻冤家變仇家,紫曼開玩笑跟他約定,要是家人逼婚太兇,就結婚安撫家人,私下各玩各的。
但是,可潔出現了。
她的出現,沒有帶來豐沛澎湃的愛情,卻讓他有特殊的好感、窩心的悸動、莫名的牽掛,她會是那個真命天女嗎?
若果是,紫曼那方的約定就得處理掉了--
車子向右滑下車道,當他依照習慣,把車停進自己的停車位,才發現他又回到了他的公寓。
手機在這時響起,是婉吟來電。
「大哥--」她尾音拉得長長的,聲音有笑意。
他被她叫得有點彆扭,故意粗聲粗氣,「-要説什麼?-已經纏着爾璇,叫他把事情都説給-聽了吧?」
「嘿嘿,聽眾還有聶奶奶。」
「太好了!」他用力一垂駕駛盤。他「強上民女」的罪行,家人知道了。
「別這樣,我是來當報馬仔兼啦啦隊的。報馬仔的任務是要告訴你,爺還很火大,你別回來硬碰硬,吵得我們難過日子。你暫居公寓一陣子吧。」
「嗯。」他知道爺爺的掌控欲有多強,但他抗命的力道也不遑多讓。
「接着,是啦啦隊的部分。我喜歡可潔當我大嫂,勝過黎紫曼,聶奶奶不便表示意見,不過我肯定她跟我是站在同一邊。」
他不能再更驚訝了。「連-也認識可潔?」
「當然,我去過你辦公室那麼多次,早就發現這個美眉做事很細心,説話很客氣,我一度想把她挖來當我的助理,你忘了嗎?」
他沒有印象。
全世界似乎只有他,每天享受她提早上班帶來的便利,每天「光用想的」要認識她、讚賞她,到最後他什麼都沒做到,連名字也是今天問了才知道。
「總之,爺那邊我想辦法幫你擺平,可潔那方,你自己要加點油,畢竟你有『強渡關山』的『前科』,我們分頭進行。告訴可潔,我會去探望她,聶奶奶也很想見她--」
「不行,公寓是我的私人禁地,-們不準來!」他強烈警告。
「-不讓聶奶奶親自見見她,她怎麼有辦法説服爺?你要知道,誰的話爺都不聽,就聶奶奶的話,他可是奉為聖旨啊。」
「哪天我要娶可潔,誰都攔不住,根本不用你們來幫我擺平爺爺。」他衝口而出,隨即悻悻然解釋:「我是説『如果』。」
已『我口説我心』,你的意向我知道了,絕對會幫你一把的,Bye!」
他瞪着斷訊的手機。婉吟都當媽了,還這麼愛攪局!
他搭電梯上樓。先前他吩咐管家,把她租屋處所有的家當都送過來,管家報告已經完成,這會兒,要是可潔醒着,應該忙着在整理東西吧。
他上樓,先禮貌性地按下電鈴--他原本以為,這輩子他都不會對這間公寓做這種事:按電鈴。
這裏是他留給自己清靜的地方,除了每週兩次由公寓管理部門派人來打掃之外,他不曾讓任何人分享他的公寓。
截至目前為止,他的公寓唯一的嬌客,就是林可潔。
經過剛剛那通手機的預告,他相信,沒多久,親友團就會來來去去。
唉!他嘆口氣,還沒掏出鑰匙,大門霍然在他面前被拉開。
看到可潔嬌小的身影,出現在門後,他猛然一愕。
「-都不先問訪客是誰,就開門嗎?」
她呆了半晌。
老實説,自從搬到之前的租屋處,就沒有誰曾拜訪過她,她沒養成問答習慣。
「起碼門旁邊有具影音對講機,看一下來人再開門也不遲。」
林可潔沒想到他一到就發飆,不禁愣住。
「剛才送東西過來的管家,曾説這裏不會有訪客--」
「所以-才更應該過濾按電鈴的人,而不是馬上就開門。」
他長腿一跨,進入門內,她馬上反射性倒退好幾步,不敢擋路。
「-要有憂患意識,隨時注意門户安全,不然我怎麼放心留下-一個在這裏?」
可潔怯怯開口:「你不要擔心,我以後一定會注意。」
他用力轉過頭,看着她。「我不是擔心,我只是--」
在擔心。
他被自己哽在喉嚨的話語嚇了一跳,思緒瞬間一片空白。
他真的在擔心她的安危!縱使他比誰都清楚這棟高級公寓滴水不漏的安全措施,但還是擔心。他像在家裏藏了稀世珍寶,設了幾百道障礙都嫌保護不周。
這種感覺太陌生、太強烈,幾乎擊倒他。
也許,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在意她一些……
「你怎麼了?」他忽而虎嘯,忽而緘默,讓她不知所措。
「沒事,以後小心點就好、」他還處在震驚狀態,眼睛一瞥,看到玄關處有三個行李袋。
「那是什麼?」
「我的全部家當。」
那麼少?「-不拆開來清點一下?」他往屋裏走。
「我點過了。」
「怎麼不拿進房間放好?」
可潔微微一僵,沒回答,正好他也被某種香氣吸引到屋裏去,沒再多問。
「-做了什麼?」他嗅了嗅,空氣中有食物的味道。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餓了。
「湯麪。」她遲疑了一下。「你要不要吃一點?」
「有多煮嗎?」
「有。」她煮了一鍋,才想起自己最近胃口不太好。
她替他盛一大碗,他剛坐下來,拿起筷子,就-哩呼嚕吃了起來。
她的一小碗麪早已盛好,但在他身邊,她緊張得不知怎麼揮動筷子。
「吃啊,怎麼不吃?」
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她不敢不從,低頭乖乖吞面。
夏鼎昌看她像是隨時都會驚跳起來的小兔子,一陣好笑。她怎麼會這麼膽小?他有這麼可怕嗎?慢着--
莫非那一夜,她也是在極度恐懼之下,順服了他的侵犯?
想到此,他的臉色忍不住又沉了下來。
可潔秀氣地喝湯吃麪,腦子滴溜溜地轉。「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説。」他喝了口熱湯,進食分散了注意力,臉色梢霽。
湯頭的滋味淡了點,味道不太夠。他在心裏下評語。
「我睡醒後,想了想,早上急着離職,是因為怕被你發現我……」她頓了一下,確定他了解她的意思。「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我就不急着躲到別的地方。」
「嗯。」
他咬着葱段,不錯,爆得還算香。
「但是我住在這裏,會造成你的不方便,而且我也會很不自在。」
他開始吃麪。「哪裏不自在?」
麪條好像煮得太軟了一點,勁道不足。
都很不自在!已這裏太奢華了……」
「室內設計是採用極簡主義。」
「我知道,但……」她欲言又止。
他看出來了。「-這麼怕跟我説話?」
「呃,不怕。」明顯的違心之論。其實不全然是怕,還有些靦腆。
「我賜-免死金牌,-有什麼話都直説。」他咬了一口肉絲。
肉絲鮮度是夠,但口感不是很滑潤,有點澀。
「這裏的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很貴,我怕不小心碰壞了,會賠不起。」
老天,燙青菜還夾生!他皺着眉把小白菜嚥下去。
「東西壞了,再買就行,不用-賠。」
她呼出好大一口氣,不像是吐出心中塊壘,反而是喘不過氣,必須大口大口地吸吐空氣。
她放下筷子,決心説清楚。「夏總。」
「我已經不是-的上司,夏鼎昌、鼎昌、阿昌,隨-叫。」
鼎昌?她想起那一晚,她放肆直呼他的名字,把兩人判若雲泥的距離都拋諸腦後,彷佛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男人、她一個女人,忘情地交歡。
停--別再想了!
「請您先不要説話,讓我把話説完。」她不自覺地用起敬語,劃清兩人的階級界線。
他挑起眉,繼續吃麪,意態悠閒,她迅速低下頭。
她的樣子好可愛。「-打算對桌子説話?」
「不是,看着您,我……説不出話來。」
「對我説話,不要用『您』。」
「好。」她深吸一口氣。「夏總……」聽到他不悦的輕咳聲,她隨即改口。「鼎……鼎昌,懷孕是一連串巧合,我沒有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想望,也不會在未來拿小孩來威脅您……你,我會好好照顧小孩,您……你不必把我接過來照顧,我已經想過一些方法,可以自力更生,你不必擔心流落在外的孩子會捱餓受苦……」
「講完了?」看她恨不得把臉嵌進桌面,他也難受。
「重點差不多是這樣。」她答得正規中矩。
他想板起臉,無奈嘴角總想往上翹。
「首先,我的歷任女伴都做過完善的避孕措施,正因為我不喜歡有這種『意外』出現。」
想到自己「冒代」,她哆嗦了一下。
「然而『意外』出現,我不會棄之不顧,-腹中的小孩不會『流落在外』,更不可能『捱餓受苦』。」
難道他想把小孩搶走?可潔震驚地抬起頭,杏眼圓睜。
「我也不會把-跟小孩分開,我會照顧-們母子。」
「我可以自力……」
他狠狠切話。「生養孩子並不如想象中容易,-會需要我。」
「可是,我已經有了一些關於未來的想法。」
看在她真的很想説的份上,他讓她開口。
「以前我曾經無師自通一些手工藝,像是織毛衣、縫布娃娃、替小狗做衣服等
等。現在網路拍賣那麼流行,我只要去買台電腦,就可以自行創業。」
還可以照顧到孩子,算兩全其美了。
「不必那麼辛苦。」做手工能賺幾個錢?「-需要的生活費,我都可以給。」
她臉色一僵。「我不能收。」
「不要為了無謂的自尊心説『不』,硬逼自己過苦日子。如果-覺得有出賣自己的嫌疑--」
「不是這樣的!」可潔大聲打斷他。「這跟自尊心、跟出賣自己不相關。」
她的反應好像太大了點,他不解。「那跟什麼有關?」
「總之,我不要錢,不要你給我任何東西。」用物質解決那一夜,太傷人。
何況,她也不是全然無愧。
某種自厭的情緒正在啃蝕她的心,指責她沒有勇氣説出她這部分的「實情」。
「不要『東西』,那我可以給-什麼?」
「如果你真的想幫助我,就讓我離開這裏。」他的好意,只是讓她更難面對自己。「原本我想避開你,但現在你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請你幫我找間小公寓,讓我搬走,我可以從現在起開始獨立,兼顧工作與孩子。」
見他沒有反應,她急急地説:「你應該知道,獨立這種事,愈早開始愈好。」
他定定地凝視着她,看出她內心最真切的渴望。
「-為什麼這麼想走?我是孩子的父親,接受我的照顧有那麼困難嗎?」
是,很困難,因為他不必這麼慷慨。
她陷入沉默,還是沒有勇氣説出自己有愧、有疚、坐立不安的部分。
「答不出來,就住下來,直到-有勇氣説出口為止。就這樣決定了。」他擅自下令。「-應該清楚,我有多討厭別人違逆我的決定。」
她嘆了口氣。
她怎麼會以為,叫他暫時閉嘴,她就能説服他改變決定?
「快點吃麪。」他催促着。
她細嚼慢嚥。幸好她盛得少,不然以現在的狀況,許多東西都難以下嚥,勉強吃下去,還是吐得一乾二淨,難保他不會兇巴巴地逼她一再嘗試。
「只吃那樣會飽嗎?」居然能在他的廚房裏找出那麼小的碗,算她行!
「會。」
「孕婦不是食量都很大?」
「那應該是等肚子大起來吧?我還在害喜階段,吃太多會不舒服。」吃完麪,她站起來收碗。「我去洗碗。」
「流理台下有洗碗機,不必動手。」他提點。
「才兩個碗,何必浪費一缸水?」她隨口回道。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走進廚房,背對着他,打開水龍頭,拿起菜瓜布與清潔劑,開始認真刷洗。
不知為何,他突然心中一震。
如果他的父母健在,不曾飛機失事;如果他不是長在富貴之家,沒有傭人服侍,他應該會看過很多次這般情景,甚至習以為常。
但是,他從沒見過。
而他交往過的豔姝,一向視廚房油煙如蛇蠍,把洗碗衝筷當摧殘,將「要抓住男人的心,必先抓住他的胃」當作惡魔詛咒,誰也不敢嘗試。
縱使叫來外賣食品,做了彩繪指甲的纖指也只敢捏着免洗餐具的邊緣,一邊説好吃,一邊嫌油膩髒了手。
用餐後,沒有人在他面前洗過碗,總是一臉紆尊降貴地將免洗餐具丟進垃圾桶,表情嫌惡得像潑糞。
沒有人像可潔一樣,又青又嫩,指甲修得短短的,露出自然的淡緋色,她完全不施脂粉,髮型也很清爽,打扮不華麗,亦不拒絕服勞務。
一切自自然然,卻讓他怦然心動。
若真要嫌……她下廚技巧粗糙極了,滿足不了他被精緻餐點養刁的舌頭。
但剛剛那碗麪,嘗來不及格,卻讓他有種化仙為凡的感受。
曾經聽説過,一家人同坐一桌、同吃一鍋飯,口味若稍淡,就笑稱又清又甜;口味若稍重,就笑説又鹹又香,半分都捨不得嫌。就算食遍天下,還是家裏的飯菜最合胃口。
他望着穿上圍裙,站在流裏台前,認真洗碗、擦流理台的可潔,心頭湧上一種……很不一樣、很陌生的感覺。
好像就是那種屬於「親密一家人」的感覺……他從未體驗過的幸福。
只是,他從沒想過,這種幸福感竟在一個平凡小女人的身上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