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氣温變化是詭異而離奇,在白晝,火傘高張,有如炙熱的烙鐵,而一到夜晚,便寒冷得宛似嚴冬。
此刻,正是接近黃昏的時候。
浩瀚的大漠,那落日的景象,是淒涼而壯麗的,渾圓的夕陽,如一團豔紅又加上迷濛的火球,是那麼遙遠,是那麼鮮豔,卻又如此帶着落寞的意味。
天色黯了,大地逐漸晦蒙。
腳步也緩緩停了下來,這是四隻腳,加上後面兩雙馬蹄。
不錯,朋友們知道,那是楚雲與他的夥伴——蒙古的“紅帶金牛首旗武士”哈察。
楚雲抹拭了一把額角的汗水,吁了一口長氣,遙望着西方的落日,輕緩的道:
“哈察,黃昏的景緻一向是悽迷而豔麗的,而沙漠的夕陽餘暉,更美得令人難以忘懷,你有這個感覺嗎?”
哈察愣頭愣腦的想了一會,瞧着西大的晚霞半晌,有些尷尬的道:
“主人,咳咳,大概是我看這景緻看多了,或是——或是我太笨,因為,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沙漠的黃昏有什麼美處,假如一個花姑娘,我就可以説出她是美在那臉盤上呢,還是嬌在那腰肢上,至於這黃昏,咳咳,每天都一樣嘛——”
楚雲啞然失笑,搖搖頭,改變話題道:
“哈察,我們已走了差不多一天了,還有多久才能到達枴子湖?”
哈察極目眺望了一陣,又沉吟了片刻,低聲道:
“明天太陽爬到半天的時候,我們已可以望見枴子湖湛藍的湖水了,我是説,假如我的記憶力不錯的話。”
楚雲淡然一笑道:
“希望你的記憶力不錯,否則,在這一望無垠的大漠上散步,卻不是一件好消受的事呢。”
説着,二人已哈哈大笑起來,哈察到馬背上拿下食物裹囊及水袋,過來放在楚雲面前。
裹囊內裝着數只滷好的整雞,及曬乾的熟牛肉、火腿、鹿脯等等,另外,尚有一大瓶美酒。
楚雲正待食用,卻發覺哈察盤膝坐在一旁,規規矩矩的目不斜視。
“咦?哈察,你怎麼不吃呢?”楚雲奇怪的問。
哈察也滿臉恭謹的道:
“主人,哪有主僕共桌用膳的道理?”
楚雲豁然大笑道:
“哈察,你是我的好友,只要我們彼此真誠相待,又何苦拘泥於這些虛偽的形式呢?來,一起吃!”
哈察微微猶豫了一會,終於有些拘束的走了過來。
楚雲笑着遞給他一隻油肥的雞腿,自己仰頸喝了一大口酒,又傳給哈察,二人盡興的吃喝起來。
這時,夕陽已全然落在地平線下,炎然的空氣也逐漸轉為寒瑟。
楚雲咀嚼着一塊牛肉,笑道:
“這沙漠的氣候真是古怪,像一個多變而狠心的姑娘,一刻熱得像火,一刻冷得似冰,嗯!哈察,你説是麼?”
哈察用力嚥下一大口火腿,臉紅脖子粗的道:
“是,不過,假如有哪個娘們敢對我哈察變心,那麼,我就會毫不客氣的扭斷她的脖子,就好像扭斷我仇人的脖子一樣。”
楚雲笑了,但是,在笑裏卻含藴着苦澀;不是麼?他以往深愛的妻子,如今不但已棄他而去,更逼得他走投無路,幾乎葬身於無情怒海中,可是,到目前為止,他卻並沒有正式採取報復的行動,並非他還有顧忌,只是時機尚未成熟,楚雲期待那時機成熟的一天,已翹盼得太久,太久了。
忽然,哈察關心的問道:
“主人,你在想什麼?”
楚雲悚然一凜,強笑道:
“沒想什麼,只是心情有點抑鬱。”
哈察愣愣的看着楚雲,魯直的道:
“主人,假如你有什麼心事,或有什麼不如意,只要用得着我哈察,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替你去做。”
楚雲拍拍這位蒙古武士寬厚的肩頭,感激的道:
“謝謝你,到了那時,我自然忘不了你——”
他活聲尚未説完,面色卻突然凝聚,彷彿在傾聽着什麼聲息。
哈察微微一怔,隨即俯身下去,將耳朵緊貼沙土,半晌,忽然跳了起來,急促的道:
“主人,是馬蹄聲,還有——”
楚雲淡漠的道:
“不過,還有駝鈴聲,而且不在少數,哈察,在這寂寥的沙漠夜晚,是否還有商旅馬隊經過?”
哈察搖頭道:
“這條路不是一般商旅慣經之處,而且聽那蹄聲十分急迫,若是商旅行客,卻用不着如此奔馳,恐怕……”
楚雲接道:
“是馬賊麼,對不?”
哈察沉重的點頭,道:
“主人,在這片遼闊的沙漠上,有一撥異常剽悍的劫匪,首領名叫魯花,聞説一身本事十分高強,手段更是毒辣無比,他慣用的一柄蛇刀,已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
楚雲頷首道:
“會是他麼?”
哈察移目向聲息傳來的方向眺望,低聲道:
“不一定,不過,現在正是一般馬賊出動的時刻,而魯花及他手下,在這一帶活動的可能最多。”
他説到這裏,忽然低叫:
“來了,還點了火把,人數好像不少。”
楚雲仍然坐在地上,悠閒的道:
“哈察,我們是否應該躲開?”
這位蒙古首席武士雙目射出一陣毫光,有力的道:
“不,主人,憑我哈察——身為紅帶金牛武士,若遇着這些毛賊也逃避,還算什麼英雄?他們不來惹我便罷,若來了,哼!我就摔死這些混蛋!”
楚雲隨手抓了一把細沙、又輕輕灑出,身軀也慢慢站了起來!
“好!有骨氣,是英雄的,便不能畏懼,更不能逃避,我們且等着看!”
這時,北面有一行火把,極快的向二人站立的方向移近,逐漸地,楚雲看清在火把的照耀下,有一排騎影——三分之二是馬匹,其他全是駱駝。
楚雲微微一哂道:
“哈察,來人約有百餘。”
這時,楚雲已看得更加清晰,在那行騎隊之中,為首一人,頭頂扎着花色鮮豔的頭巾,身披黃色皮擎,面孔好似甚為猙惡……
哈察挺立在楚雲身旁,沉靜的道:
“主人,大約是了,聽説那魯花便是這種裝束。”
二人靜靜的站在原地,目注着那一行騎影漸漸移近,移近。
於是,在隱約的火光中,來人終於發現了他們,一陣鼓譟聲隨即響起,在那頭扎花中的猙獰大漢指揮下,片刻間已如狂風般將楚雲及哈察包圍在中間。
火把的紅光如蛇信般閃縮吞吐,映着圍成一圈的百餘名彪形大漢,他們手中所持的長矛與彎刀,在火光下泛着森森寒芒,與那一張張兇狠暴戾的面孔相襯,越發顯得獰惡無比。
楚雲夷然不懼的向這些披着大氅,頭扎黑中的兇惡大漢逐一掃視,嘴角不屑的輕撇,雙手負在背後。
這時,一騎越眾而出,馬上騎士,正是那縛着鮮豔頭巾,面孔猙狩的兇厲大漢,他騎在馬上,雙目如銅鈴似的瞪着眼前二人,驀然大吼道:
“你們是誰?可是窺探我們行動的奸細?”
楚雲古怪的一笑,道:
“你叫魯花?”
馬上大漢微感一愕,隨即厲聲道:
“正是爺爺,小子想你在這時尚徘徊此處,定然有着好謀!”
楚雲氣定神閒的道:
“何謂奸謀?這片沙漠如此遼闊,又非閣下所有,難道在下便來不得麼?嘿嘿!真是笑話。”
那魯花目中兇光突射,大叫道:
“老子宰了你!”
楚雲輕蔑的一笑,他身旁的哈察已狂吼一聲,蠻牛似的向那魯花衝去,邊怒叫道:
“你就試試!”
他如一陣風似的衝到魯花馬前,雙手猛然攫向魯花雙腿,魯花厲吼一聲,飄身下馬,右手急揮,一道彎曲的蛇形寒芒,已突然戳向哈察。
時間是快速的,哈察嘿然一聲,雙臂肌肉突起,用力一扳一摔,已將魯花坐騎硬生生的扯倒,而魯花施出的攻擊,恰巧被他自己的坐騎擋住!
於是,一陣嘶叫出自那匹健馬的口中,熱血暴濺。
同一時間,周圍的強人紛紛怒罵連聲,寒光倏閃,數十隻長矛,已如飛蝗般向哈察射到!
楚雲長笑一聲,身形忽然掠進,一雙鐵臂幾乎有如開山的六丁巨神,同時飛舞,勁力湧處,那飛射的無數長矛,全然四散墜落。
哈察大叫一聲,滾向前去,兩手分抓馬匹前腿,往回猛收,一聲啼哩哩嘶叫起處,又是一匹健馬被扯倒於地。
楚雲大笑道:
“哈察,這些傢伙稀鬆得令我失望呢!”
笑語中,七溜寒光,猝然襲向楚雲背後。
於是,這位江湖浪子倏而轉出六步,身形突起,掌腿如電中,十三名兇悍強人,已被他連續劈翻墜地。
這時,那魯花吼叫不停的向楚雲奔來,手中蛇刀揮舞戮刺,兇狠的攻向楚雲。
楚雲冷冷一哂,猝而偏向一傍,在魯花肩頭輕輕一拍。
這位兇殘的盜首顯然大吃一驚,怪叫半聲,那柄形狀奇異的蛇刀倏轉,迅捷的刺向自己人胸膛。
楚雲足尖微旋,沉聲道:
“嗯!這柄蛇刀式樣不錯。”
右掌急劈魯花天靈,左手則神鬼莫測的抓向對方持刀手腕。
楚雲的出手是如此的快速而輕靈,以至於幾乎沒有任何一絲餘隙可供閃躲,魯花驚叫一聲,手中兵器已被楚雲一把奪過。
順着來勢,魯花不由自主的向前搶出幾步,而楚雲卻早已好整以暇的將他自敵人手中奪過的蛇刀平舉胸前,於是——
鮮血隨着慘叫,如獸曝般驟然響起,那柄彎曲的蛇刀,正自魯花背心透出,他在這兵刃上染了別人太多的鮮血,而最後仍然不能避免以自己的鮮血來祭刀!
目睹着首領的慘死,剩餘的強人已譁然大亂,驚叫着各自逃竄,在剎那間潰不成軍。
哈察這時幾如出押猛虎,勇不可當,他那魁梧的身軀過處,人影紛紛摔滾而出,如拋綵球似的四處翻春跟斗。
楚雲輕笑一聲,驀然掠起,抖手間已震飛六名強人,他在空中略微換氣,又似脱弦之矢,閃電般追上一小羣已奔出數十丈之遠的騎影,在那些魂飛魄散的強人尚未及驚呼出口之前,他已冷叱一聲,掌掌連衝,漫天而起,在一股股的熱血交織迸灑中,在一聲聲的慘號彼此起落裏,這一羣二十餘名強人,已紛紛倒斃馬下,無一倖存。
這邊,哈察腦後所結成的焦黃小辮一顫一拋,而一條條的彪形大漢立時東倒西歪的跌翻在地,哈察來勢之猛,宛如怒洪所經,一掃無餘。
瘦削的身影甫去又回,如同鬼魅般在人堆中往來飛掠,而不似出自人口的悲號慘吼,好像永不停息似的連續響起,剛才還是一個活生生大漢,眨眼間卻已變成了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而這生與死的迅速形成,依舊在那瘦削的身影快愈雷電般的縱橫下不斷髮生。
寂靜的沙漠,此刻在受着血的洗禮,在上演着一幕悽怖的戲劇,而戲劇的主角卻近乎是瘋狂的。
終於,一切都平靜了下來。
地下,橫七豎八的躺滿了死狀獰惡的屍骸,斑斑的血漬,灑瀝得四處皆是,一雙雙毫無生氣,如死魚也似的眼睛,失去意識的瞪着,呼號聲已靜止了,代之而起的,卻是死樣的沉默,殘殺已經過去,對地上的屍體來説,世間的一切榮辱,一切罪惡,都已絲毫沒有意義了。
是的,還有什麼比永遠的安息更來得永恆與平淡呢?
楚雲滿身血漬的站在地上,沙漠寒瑟的夜風,吹襲得他有些顫懍,適才如沸騰似的血液,這時已經平靜下來,他有些奇異自己這近於瘋狂,超過殘忍的舉動,在平時,他並不是一個嗜殺的人啊!
哈察雙臂挺舉着一匹四肢亂擺的健馬,他有力的嘿了一聲,又將這馬匹重重的摔落地上,跟着又過去狠狠踏了數腳,眼看着這活生生的畜生哀叫漸微,他才滿意的回過身來,又待過去對付另一匹失去主人的駱駝。
楚雲低沉的嘆息一聲,説道:
“哈察,罷了。”
哈察急忙行了過來,目光掃過遍地屍體,不由打了個寒噤,低聲道:
“主人,他們——都死了?”
楚雲輕輕點頭,沒有説話。
哈察這時才覺得背脊上涼嗖嗖的,他惶然道:
“主人,在平時我並沒有這般狠心,不過,我看主人對他們下手毫不留情,所以我知道主人對他們一定十分痛恨,因此,我也對他們痛恨,我也狠心,連他們的坐騎我也要殺,我要將他們的脖子通通扭斷。”
楚雲落寞的笑笑,喃喃説道:
“哈察,雖然這些都是十惡不齦的兇惡之徒,我們卻做得過份了,唉!奇怪,我今夜為何竟如此衝動呢?”
哈察呆了一會,道:
“我也不知道。”
楚雲又嘆息了聲,緩緩在沙地上往來踱着,望着遍地的屍體發怔。
夜風,吹得更寒了。
哈察默默數着地下的屍體,忽然叫道:
“好傢伙,整整一百零五人,啊!真不少哩!”
楚雲重重一踩腳,道:
“哈察,別數了,收起地下那柄蛇刀,我們走。”
説着,他已大步行至自己坐騎之前,略一檢視,哈察已放好那柄彎曲的蛇刀,又挑選了一匹精壯的駿馬,邊道:
“主人,這就是麼?”
楚雲嗯了一聲,飛身上馬,向哈察招招手,放轡而去。
兩乘騎影逐漸消失於冥森的夜色中,而沙漠的夜原來便是寂靜的,不帶一絲喧囂,任何一場自然的風暴,任何一幕人為的悲喜劇,都會在這無邊的寂寥中逝沒,像是從未發生過一樣。
翌日。
當空的烈陽仍然炙熱無比.渺浩的大漠依舊平蕩延展,但是,空氣中卻似乎隱含有一股清新的氣息。
當楚雲與哈察二人,吃力的催動坐騎,爬上一個沙丘之際,一片令人驚異而雀躍的景色,已映人那兩雙缺乏水份的乾澀瞳孔中。
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波如緞似的湛藍水色,平得似鏡,光滑得如玉人的凝脂肌膚,這片澄碧的湖水之旁,有一座青翠而靈秀的山巒,在那一片含黛的翠絕色中,隱隱浮現着一片玲瓏軒閣,有如雲霧中的廣寒宮室,遠遠望去是如此飄逸出塵,卻又含藴着不可預知的神秘。
這片景色是恁般奇異而美妙的呈現在眼前,幾乎有着海市蜃樓的綺麗與渺茫,令人不敢置信在這片燥熱而廣恆的沙漠中,會有着如此神妙的人間仙土。
哈察痴了似的張着大嘴,愣愣地望了半晌,驀然篡民背上跳了起來,歡欣無比的叫道:
“啊啊,那老頭子沒有騙我,這真是個好地方,主人啊,大神創造的天地是多美妙啊!”
楚雲讚歎的吁了口氣,頷首道:
“能在這地方住一輩子,什麼也不去想了,造物主的奧秘是無邊的,誰能知道在這片死寂的瀚漠中,會隱匿着如此一處絕妙的佳地呢?”
澄碧的湖水輕吻着沿湖的金黃色細沙,粼粼的波光映照着烈陽,四周安謐而和祥,好似這是個被世人遺忘的樂園……
楚雲緩緩下馬,喃喃説道:
“枴子湖,這名字卻不大適合這美麗的地方,中原一帶,山水雖佳,卻也少有眼前的如此景緻呢。”
哈察高興的道:
“主人,我們現在就下去麼?”
楚雲沉默了片刻,用手背擦去鬢角汗水,面前這嫵媚的景色,使他生出一種渴望去接近,卻又忐忑不安的感覺。
忽然,他沉聲道:
“哈察,你不是曾經説過,住在枴子湖的奇人,從來不準外人在臨湖三十里的範圍內活動麼?現在,我們已深入枴子湖之濱,卻並沒有遭到阻礙呀?”
哈察睜大了眼睛,想了一想,也覺得有些怪異的向四周打量了一陣,正待啓口説話——
一個冷厲的聲音,己如寒冰似的響了起來:
“現在,兩位朋友,你們已遭到阻礙了。”
楚雲神色微變,霍然轉身,六丈之外,已赫然站立着四個一身黑衣,胸前繡縷着金色太陽的中年大漢。
這四個黑衣人是如此冷峻,以至他們適才出現,便好似已驅走了浮在周遭的熱氣,更令人有一種寒冷的感覺。
在他們黑色的衣衫上,精工繡縷的太陽,那金色的絲線微微閃射着交錯的光輝,令人有着炫目的感覺,好似那真是烈陽的光彩一樣。
哈察微微弓背,虎視眈眈的注視着來人,一副隨時動手的模樣。
楚雲淡淡的一笑,雙手抱拳道:
“朋友們可是居於枴子湖之高人?”
四人中,站在為首的一個,冷然説道:
“好朋友,這些全是廢話,我們不要虛耗時間,現在爾等各自斷去一條左臂,然後即刻上路。”
這黑衣大漢説得斬釘截鐵,毫無商量餘地,好像楚雲等自斷一臂,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一樣。
哈察目中兇光暴射,喉頭如野獸般低聲呼嚕了起來,大有擇人而食之勢。
楚雲温和的一笑,向哈察搖搖頭,又道:
“朋友,如此説話未免過於武斷了,在下等人又未曾侵犯貴處,若朋友們不表歡迎,在下等大可即時轉回,又何苦這般咄咄逼人呢?”
黑衣大漢冷酷的面孔上泛起一絲令人寒懍的怒意,他兇厲的瞪視着楚雲,一字一頓的道:
“現在,你們再加斷一條右臂,自己動手,還是由我們代勞?”
楚雲悠閒的一哂,不在乎的道:
“嗯,自己砍自己手臂真還不忍下手,朋友們,麻煩各位代勞了。”
四名黑衣大漢神色倏變,腳步已緩緩向二人逼進。
楚雲長笑一聲,掀開外罩長衫,於是,他掛在左胯上的黑龍玉鞘長劍,已赫然映入那四名黑衣大漢眼中!
立時彷彿着了魔一般,那四個黑衣大漢個個顫抖不息,四雙眼睛,直勾勾的瞪着那柄珍罕的長劍,驀然,四人同聲驚呼:
“苦心黑龍!”
楚雲一笑,又自懷中摸出那面晶瑩嫣紅的“太陽牌”握舉手中,牌面上的殷紅赤陽,宛如在閃射條條光輝,燦爛奪目!
四人全身猛顫,如遭雷殛,大叫道:
“太陽牌!”
聲音出口,四個人已全然跪到地上,四雙眼睛,卻似凝望着久別的親人,充滿真摯的情感,熱淚盈眶的凝注不動,彷彿他們對這面“太陽牌”已思念得大久了,片刻也不忍釋目。
楚雲神色嚴肅,緩緩説道:
“朋友們,無畏金雕武老前輩與各位可有淵源?”
這四名黑衣大漢痴迷了一陣,竟然全部激動的號啕起來,哭聲淒厲,斷人肝腸。
楚雲深有所感,他讓面前四人儘量發泄了心頭的積鬱,始真摯的説道:
“四位朋友,英雄流血不流淚,若武老前輩知道,亦定然不願諸位如此。”
良久,這四名黑衣大漢方才強按悲愴,仍由那為首之人顫聲問道:
“請恕小的四人不明尊駕來歷,多有冒犯,不知尊駕是否知悉小的們首領現處何方?”
楚雲誠懇的道:
“諸君且請平身相談,如此倒令在下深覺不安。”
那黑衣大漢不敢稍動,垂首道:
“尊駕手持首領令牌,宛如首領親在,小的們如何膽敢平身?”
楚雲啞然失笑,急忙收牌入懷,道:
“現在,各位可以起來了吧?”
四人惶然站起,這才向楚雲及哈察仔細的打量了一陣,楚雲笑道:
“四位,武老前輩是否已失蹤五十餘年了?”
四名黑衣大漢連連點頭,為首之人答道:
“不錯,五十年前,首領未知何故,意態消索,悄然離山而去,枴子湖諸人驟陷於羣龍元首狀態之下,各人俱皆惶惶終日,憂慮難安,乃四處遣人探尋首領蹤跡,天涯海角幾已尋遍,卻是沓如黃鶴,多年之前,枴子湖諸人俱為首領一力提攜,跟隨首領出生人死,皆視首領為親父摯兄,猝然遭此突變,愁雲慘霧已將枴子湖深深罩住,人人意志消沉,不再做出世之想,但是,五十年來,卻未曾一時一刻放棄尋訪首領之心,未得水落石出之前,枴子湖諸人將永不復用‘劫後恩仇’之名。”
雲翳展朗了,隱秘大白了,楚雲感動至深的道:
“朋友,現在貴處不知由哪一位兄台代掌?”
黑衣大漢恭聲道:
“小的職輕位薄,這等大事,自當由本處二代副首領知悉,現在小的即向宮內傳報。”
説罷,他自懷內拿出一件閃耀精亮,前鋭后豐之物,此物尾部成喇叭狀,其內按有精巧的風葉,黑衣大漢退後兩步,奮力將之投入空中。
一陣尖鋭刺耳的嘯聲突然響起,飛出十丈之後,微微一頓,又藉着尾部風葉的催動,繼續如飛而去,鋭嘯搖曳,劃空而過,有如一顆縱橫長空的流星。
楚雲驚異的望着這奇妙的傳訊之物,笑道:
“朋友,這傳訊之物十分精緻神異,想是武老前輩恩制而出的?”
等衣大漢連忙點頭道:
“正是,尊駕如何知曉?”
楚雲感嘆的道:
“很簡單,只有武老前輩那異於常人的聰慧,才能設計出超絕的物體。”
忽然,楚雲又驚奇的問道:
“朋友,你可曾親眼見過武老前輩,及他的信物?”
這時,楚雲才發覺面前的四個黑衣大漢,俱是四旬左右年輕人,而無畏金雕失蹤已有五十年,按時間計算,不可能與無畏金雕相處過呀?
為首的黑衣大漢凝眸注視下面的湖波,悠然道:
“整個‘劫後恩仇’中,當年曾與首領同生共死的盟友,如今只剩下寥寥四五人而已,小的全為第二代弟子,但是,先人雖以相斷去世,但他們的職掌全已由第二代所繼承,生生不息,永遠等待着首領歸來,雖然,‘劫後恩仇’上下已愈來愈失望,但時光悠悠,卻沖淡不了全盟上下對首領的誓死忠誠與懷念,這不論見過首領不曾,時間與空間,是阻不住人們對他崇仰之人的緬懷的,便是首領不幸去世,我們也會等待着那手執‘太陽牌’的人歸來,因為,依首領的臨去留書,假如有一個手執‘太陽牌’之人到來,他便是我們的新領袖!”
楚雲心頭大大的跳了一下,面孔因興奮而漲得通紅,仰望天空的浮雲,他有着一股發自內心的喜悦。
忽然,哈察在一旁叫道:
“看,有人來了,像空中的飛鳥一樣,好快!”楚雲移目望去,果然發現在湖邊的沙地上,疾如鷹隼般掠來十數條黑影,更有一人,身形如閃電般超眾奔來。
最多隻有數次眨眼的時間,那奔掠於最前的黑影,已驀然騰空六丈,如一頭大鳥般忽然落在楚雲等人面前。
這是一個年約七旬,濃眉豹眼,鬚眉如漆的修偉老者,最令人注目的,卻是他眉心一塊紫色的心形痣記,他的穿着與那四名黑衣大漢無異,唯有左腕之上,卻戴着一圈絢爛的銀色護手。
此人一到,那四名黑衣大漢立時躬身為禮,站到一旁,老人微微頷首,如電的目光卻射到楚雲及哈察二人身上。一名黑衣大漢恭謹的道:
“稟副首領,適才小的已親見首領昔年揚威天下之‘太陽牌’!”
老人驀然一震,急道:
“在哪裏?”
黑衣大漢沉聲道:
“乃是這位朋友所攜——”
楚雲微微一笑,又掏出那面“太陽牌”來。
老人目光急顫,仔細一瞧,悲聲叫道:
“武叔叔,我又看見你老人家了……”
叫聲中,他已彷彿不勝負荷般緩緩跪於地上,雙目熱淚如湧。
楚雲急忙搶前一步,雙手扶住老人,惶然道:
“前輩,且請節哀自重……”
這時,人影連晃,十多條人影已紛紛自空而降,驚愕的站在一旁,但是,當他們看清楚雲手中的“太陽牌”時,俱不由哀叫驟起,齊齊跪於地上,眼淚與哽咽之聲混成一片。
半晌——
老人涕淚縱橫的道:
“兄弟,武叔……武首領可是尚在人間?”
楚雲侍老人稍微平靜了一下,始詳細的將自己如何怒海餘生,飄流回魂島上,幸得神秘老人——無畏金雕武血難的室藏秘技之事,從頭至尾,絲毫不漏的説了一遍,又小心翼翼的腎懷內取出無畏金雕在石室內為他留下的每一張羊皮字條,雙手捧在老人面前。
一看見這些書於羊皮上的白色字跡,這位七旬老人又忍不住熱淚奪眶,抽搐着道:
“是的,這……是武叔叔的親筆字跡,我早已印於心版,化了灰我也認得,武叔叔曾經説過,當他名揚天下之後,便去尋找一處永遠也沒有人能找到他的地方安度餘年,他要轟轟烈烈的生,默默無聞的死,是的,他畢竟做到了……”
説着,與眾人哭聲相合,老人又悲痛的抽搐起來。
淚是有形的,它代表人性的最深處感情,內心的創痛是無敵的,但卻可自有形的淚水中映出,“英雄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人非木石,又哪能隱諱心中由衷的悲喜呢?
良久啊……良久。
哈察張大嘴巴站在一旁,莫明所以的茫然望着各人,心中想道:
“奇怪,他們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呢?雖然舊有的首領已去,但新的不是更有朝氣麼?”
這時,眾人的哽咽聲已慢慢平息,空氣中的悲慼成份亦悄然減弱,那七旬老人向楚雲面前一站,默然而深刻的注視着楚雲條線鮮明的面孔。
另一個有着一把金黃虯髯的五旬大漢,忽然啞聲問道:
“副首領,這位兄台是——”
老人驀然雙目驟睜,怒叱道:
“住口!你竟敢直呼繼承武叔叔地位之人為兄台?”
虯髯大漢面孔微熱,連忙垂首退下,楚雲卻急忙道:
“不,不,前輩,在下豈敢如此放肆無狀?‘劫後恩仇’在武老前輩領導之下名震四海,在下才鮮識淺,怎能代替武老前輩地位,這……”
老人雙臂高舉,沉緩的道:
“劫後恩仇第二代副首領,‘紫心雕’仇浩謹尊盟主留諭,恭迎本盟新任盟主!”
氣氛在剎那間轉為肅穆,在紫心雕仇浩率領之下,所有在場的黑衣人,已全部恭謹的跪下。
沒有任何一個人不服,沒有任何一個人有異議,湛然而誠摯的崇敬之色,自每一張迎異的面孔上流露出來,就好似他們跪拜之人,是他們數十年來所深深敬仰思慕的無畏金雕武血難本人一樣。
哈察亦跪在眾人之後,他滿心歡喜,這位豪邁魯直的蒙古首旗武士,也在衷心的為主人這份榮譽而欣慰呢。
這事實來得太快了,雖然早在楚雲預料之中但他仍然有些承擔不住的感覺,他那堅毅英挺的面龐漲得更紅了,幾乎有些手足無措的急急扶起各人。
紫心雕仇浩內心充滿了喜悦與悲慼,喜悦他們自今後繼有人,領導有人,悲慼的卻是舊主永遠不復重回了……
此刻,他恭謹的為楚雲引見各人:
五個神色嚴峻,舉止沉穩至極的中年大漢,乃是“劫後恩仇”下“五方黑鷲”崔廣、崔思、崔秀、崔仁、崔和,另外四名肥瘦各異,面容沉穆的五旬老人,則號稱“八大爺”:梁又君、古炎、司馬衞、霍定。
紫心雕仇浩一指那有着金黃色虯髯的老者道:
“此乃本盟‘爪環’環主,‘金髯客’畢力,更請盟主恕其適才不敬之罪。”
楚雲連道不敢,這時,他已約略知道,站在面前的各人,大約皆屬“爪環”之下,聽令於金髯客畢力。
紫心雕又道:
“本盟之下,共分‘首環’‘羽環’‘爪環’等三環,首環為行動之主,羽環為奇襲之主,爪環主防,內部刑堂則由老夫兼之,更有一‘凌霄堂’,凡本盟元老,盡入凌霄堂中。”
楚雲略一沉吟,道:
“那麼,凌霄堂有多少人呢?”
紫心雕仇浩道:
“除設堂主一人外,本盟當年之老尚有三人。”
二人又略談片刻,在紫心雕的恭請之下,楚雲偕哈察等一行,緩步向枴子湖畔之山麓行去。
這座青翠的山巒,並不十分聳拔雄偉,但卻有一股難言的清奇之秀,沿着山勢的起伏,築有一條寬闊的山路,路旁樹木青幽,成林成蔭,再向前走,已可看到一片依山而築的華麗屋宇。
這片屋宇連綿延長,約有數里,遠望紅牆綠瓦,畫棟雕樑,不但極盡奢美之能事,更有超然林園之幽境,由此可見,當年為這些建設,曾耗費多少心血與財力了。
在第一棟金碧輝煌,如宮殿似的巨屋之前,此刻已肅立着數百名黑衣漢子,每人胸前繡縷的太陽皆閃幻出陣陣光彩,每人的面孔上俱流露出真摯的仰慕表情,他們是無畏金雕所創的“劫後恩仇”屬下,這時,他們早已接到通知,在異樣的心情下,近接着這令各人又是歡愉,又是哀悼的新任盟主。
於是,在紫心雕仇浩陪同之下,楚雲含笑而至,於是,在一片攙雜着哽咽的歡呼聲中,所有的人全然跪拜於地。
眼前如宮殿似的豪華室宇上,在陽光下閃映着三個龍飛鳳舞的蒼勁字體:“振翼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