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方大法!”蚩尤心下大凜,想不到這老賊竟練成了木族中至為妖邪兇險的畢方獸身。
畢方與太陽烏並稱木族神鳥,相傳由木精所化。拓拔野在章莪山上封印過一隻,蚩尤自然也不曾少見。而長生訣修煉到最高重時,便是所謂的“轉生大法”,可以將天地間的木屬靈氣盡數吸入氣海、泥丸,將自己“轉生”為碧木之身,即便不是木德之軀,也能盡施木德之能。
句芒為了儘快修成大法,奪位青帝,爭霸天下,便將“轉生大法”與封印術交融,將畢方神鳥強行封印入自己體內,修成木精之軀,汲取天地木靈。
這固然是突飛猛進的修煉捷徑,但亦是至為兇險的左道旁門,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虞。一旦自身魂魄被畢方鳥反噬,那就萬劫不復,形神盡滅了。
句芒展翅張喙,尖聲怪叫,雙眸中閃起幽碧的兇光。四周狂風怒號,樹木傾搖,青草亂舞,突然拔地衝起,彷彿萬千綠箭朝他怒射而去。幾在同時,竹葉、松針……也紛紛劈啪劇搖,從枝頭生生掙脱,龍捲風似的盤旋彙集重重吸附其身。
“啪啪”之聲震耳欲聾,他當空尖啼,身上裹縛的枝葉花草越來越多,滾雪球似的疾速膨脹,遠遠望去,宛如一個巨大的碧球,在空中團團飛轉。
眾人駭然仰頭,屏息凝神,無暇他顧。蚩尤再不遲疑,馭風疾掠,從山崖上一把抓起晏紫蘇,緊緊抱在懷裏,朝下猛衝而去。
當是時,雷神咆哮,飛騰疾卷,閃電似的朝着句芒猛衝而去,“轟!”烈火噴吐,猛撞在那碧球上,頓時衝起萬丈紅光,如赤菊怒放。
驚呼迭起,氣浪層疊迸爆,天地盡赤。蚩尤眼前一紅,下意識地護緊晏紫蘇,當胸卻像被重錘猛擊,喉中腥甜狂湧,翻身朝下摔去……
“叮!”青衣人輕輕一揮那狹窄的弧形長刀,銀光電舞,火星迸飛,捆縛姑射仙子周身的混金索登時應聲斷裂。
她心中再無半點懷疑,怔怔地凝視着青衣人鬢角的白髮,雙頰如燒,悲喜交集,低聲道:“拓拔太子,真的是你麼?龍妃……已經救出了嗎?”
青衣人面具後的雙眸突然閃過悲愴痛楚之色,搖了搖頭,徐徐道:“多謝仙子掛懷。天下縱大,終有一日我會找到她。”聲音蒼涼蕭索,判若兩人,就連那雙眸之中,再也找不到往日的飛揚神采。
這青衣人自然便是拓拔野。
自從那日雨師妾不告而別,他像是丟了魂魄一般,不眠不休,如痴如狂,找遍了萬里北海。上至終北國,下至南望崖,風雪茫茫,形單影隻,始終沒有她的任何消息。短短半月,心力交瘁,兩鬢斑斑,竟像是忽然倉老了幾十歲。
直到十日前,想起青帝大會召開在即、姑射仙子身處險境,這才強忍悲楚憂慮,悄然返回東荒。到了古田境內,正好撞見與犀牛頂頭的夸父,當下故意告訴他數十里外的玉屏山上有好玩的聚會,逗得他心癢難搔,吵嚷着一同前往。
到了玉屏峯,恰逢白花大會召開,拓拔野暗中指使夸父,胡攪大鬧,原想助他打敗句芒,登上青帝之位,不想他得意忘形,竟被木神狡計所騙,自封經脈,成了階下囚。
拓拔野索性將錯就錯,尾隨着夸父一行進了地牢,想先將姑射仙子救出,再一同大鬧玉屏山,攪壞句芒的好事。豈料地牢複雜如迷宮,饒是他吞了記事珠,過目不忘,也難以理清頭緒,更別提找着姑射仙子了。
他靈機一動,以天元逆刃劈斫石簫,吹奏《天璇靈韻曲》。即便姑射仙子不能聽到,無法吹簫感應,也必定能引得哪些禁衞趕去她的囚室,查探究竟。哪些禁衞果然中計,慌不迭地帶着奢比趕到此處,不想卻撞見了尹天湛。若不是拓拔野救夸父費了些周章,遲到了片刻,尹天湛也不至於這般慘死了。
姑射仙子雖不知道此中種種情由,卻也猜到他這些日子以來必定受了許多苦楚,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憐惜,略一猶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拓拔太子,你……你的臉受傷了麼?為何要戴着面具?”話音剛落,心底陡然一震,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咽喉若堵,淚水險些便要奪眶湧出。
夸父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頓足叫道:“小丫頭哪來這麼多話?山羊鬍子就要當上青帝啦,快走,快走!”拽起二人就往外奔去。
拓拔野微微一笑,隨他一起飛掠,心中卻默默地道:“雨師姐姐,我答應過你,只要你的毒一日不解,我便一日不離開北極。我為了解救姑射仙子,不得已違反了誓約,希望你莫要怪我。只要鏟滅了句芒老賊,我便立時趕回北海。這是你成為媸奴時所戴的面具,在重新找着你之前,我會一直戴着。如果今生今生永遠見不着你,我就永遠這麼戴着,到老、到死,不離不棄……”
“轟!”火光衝舞,氣浪四炸,夜空被燒成了妖豔的藍紫色。
蚩尤貼地疾衝,胸腹間火燒火燎,晏紫蘇伏在他的背上,急道:“呆子,你沒事吧?”道道火浪從他們身側怒射飛舞,炎風呼嘯。
蚩尤無暇應答,右手苗刀轟然怒斬,碧光迸爆,將迎面鼓舞來的火光氣浪劈炸開來,飛身破衝而過。順勢解印太陽烏,翻身騎坐其上,沖天飛起,心中打定主意,定要與雷神一起合力誅殺句芒。
幾個長老瞧見,駭然驚呼:“長生刀!”眾人大譁,紛紛轉頭望去,想不到失蹤了六百年的本族第一聖刀竟在楊鶩唸的身上!
韓雁、折丹等人靈光一閃,霍然了悟,喝道:“蚩尤小賊,原來是你!快快交出聖刀!”疾衝上前。
其他羣雄登時也醒過神來,見獵心喜,紛紛圍衝堵截。
蚩尤此行目的原來就想大鬧一場,攪他個天翻地覆。身份既已暴露,索性露出真容,光芒閃耀,霎時間將苗刀中的七隻太陽烏盡數解印而出,振臂大喝道:“羽青帝轉世在此!你們這些亂臣賊子,還不跪下受死!”
七鳥盤旋,苗刀狂飆怒卷,血肉橫飛,當先衝來的十餘名禁衞登時被斬為數段。
“呼呼”鋭響,日月雙輪碧光激旋,折丹迎面疾衝而來,厲喝道:“羽青帝的名諱也是你這等狂徒所能叫得?還不跪下受死!”他生性狂傲,今日在眾人面前被夸父一掌擊退,倍感羞辱憤怒,此時遭逢蚩尤,一心將功折罪,挽回顏面,畢集全力,不敢再有絲毫大意。
蚩尤避也不避,當頭一刀怒劈而入,轟然巨震,月輪激轉飛彈,刀芒順勢橫掃,又猛擊在日輪邊緣上,兩人齊齊一震,虎口酥麻,心頭俱是大凜,抖擻精神,奮力激戰。
蚩尤與拓拔野雖然同時修煉長生訣,但因性格差異,素喜剛猛霸厲之道,寧折不彎,因此這“神木刀訣”由他使來,隨心所欲,最得其妙,時而如雷霆振盪,大開大合,時而似春江怒卷,環環激生,霎時間連攻了七十餘刀,殺得折丹連連後退。
鬥到酣處,蚩尤大吼一聲,一記“驚雷破春訣”,苗刀流光碧翠,沖天暴舞,轟隆連震,日月雙輪登時被劈崩幾個缺口,折丹再也抵擋不住,鮮血狂噴,朝下踉蹌摔落。
當是時,韓雁騎着龍角鳥疾衝而到,不等蚩尤轉身,青鐵盤龍棍攔腰怒掃。蚩尤縱聲長嘯,奮起神威,苗刀如青龍怒卷,橫空迴旋,陡然猛擊在銅棍上,光浪疊爆,登時將他生生震退。
蚩尤越戰越勇,嘯聲激越,苗刀縱橫飛舞,氣浪洶洶,每一刀劈出都風雷激吼,直可開天裂地,遠遠望去,宛如青龍夭矯咆哮,聲勢驚人。
單以修為而論,蚩尤雖然稍勝韓雁、折丹等人,但至少也要五百招開外才能分出勝負。只是此時已殺紅了眼,勢如瘋魔,鋭不可當,韓雁連擋了數十刀,虎口迸裂,心中怯意大起,竟不敢戀戰,倏然騎鳥朝外飛逃。
眾人見他剎那之間連敗本族兩大仙級高手,無不大凜,但垂涎聖刀,仍是前仆後繼地衝上前,或被太陽烏掃翅猛擊,踉蹌倒衝;或被長刀氣浪掃中,慘叫飛跌。
蚩尤騎着太陽烏朝上疾衝,氣浪滾滾,殺氣凌厲;晏紫蘇伏在他背上,毒針飛舞,蠱蟲聚散如雲。兩人合在一起,又有七隻太陽烏護駕,更是威力倍增,所向披靡,木族羣雄不斷地跌飛摔落,慘呼悽烈,雖有千百之眾,竟攔他不住。
轉眼之間,兩人便已殺透重圍,衝上碧虛。
夜空中,火浪如霞雲,重重怒放,流麗萬端,雷神與句芒的獸身激鬥正酣。這木族當世兩大高手的每次相撞,都猶如天雷勾動地火,巨響轟鳴,氣浪澎湃,讓人無法逼視。
蚩尤騎鳥盤旋,心潮洶湧,正欲飛上前去,與雷神一齊並肩誅魔,忽聽一聲刺耳尖嘯,那人面巨鳥雙翅平張,碧光爆放,“轟!”吐出一團數百丈長德鄂紫豔火光,猛撞在那青黑巨龍之上。
轟隆連震,巨龍鱗甲迸飛,火焰熊熊焚燒,焦臭之味登時瀰漫整個夜空。
它狂吼聲中,翻騰勾彈,突然疾衝而下,長尾飛甩,將人面畢方緊緊纏縛,寸寸絞扭,驀地張大巨口,狠狠地咬住人面畢方的脖梗兒。
“咯啦啦”爆響迭聲,句芒獸身奮力掙扎,尖嘯淒厲,雙翅猛烈撲扇着,噴出的火焰密集不斷地轟擊着巨龍肚腹,那青黑巨龍疼得簌簌顫抖,龍身卻越纏越緊,顯是已雙雙陷入對峙苦鬥,到了生死存亡之際。
蚩尤再不遲疑,喝道:“句芒老賊,納命來!”驀地衝天躍起,雙手並握苗刀,朝着人面畢方的頭頂轟然怒斬!
那人面巨鳥陡然張開兇睛,兩道青綠色的電光交相怒射,猛擊在刀鋒上。轟然劇震,蚩尤雙臂一麻,氣血翻湧,凌空踉蹌後退。
幾在同時,妖鳥尖聲怒嘯,火浪洶湧狂噴,“嘭嘭”連聲,他周身衣裳盡數着火,就連苗刀也被瞬時燒成了紫紅色,呼吸一窒,炎風怒舞,又是一陣紫紅色的火浪排山倒海兜頭打來,登時高高拋飛而起!
“魷魚!”晏紫蘇花容失色,駕馭太陽烏翱翔猛衝,忽聽一個沙啞雄渾的聲音雷鳴狂吼,人影飛閃,空中亮起一道鮮亮碧光,突然又如孔雀開屏,煙花炸舞,陡然化散為萬千絢麗奪目的彩光……
“轟!”霓光在那青黑巨龍與人面巨鳥之間鼓舞炸散,兩人獸身齊齊悲鳴怪吼,分揚拋飛,漫天火浪倏然撲滅。
蚩尤身上火焰亦陡然湮滅,翻身躍落,正好騎坐在太陽烏上,晏紫蘇見他只是手臂略有燒傷,驚魂甫定,正想問他疼不疼,又聽見那沙啞的聲音叫道:“長生刀!你怎麼會有長生刀?”
人影一閃,狂風撲面,蚩尤右手一麻,苗刀已被那人搶走,驚怒交加,喝道:“還給我!”左手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右手方一拍出,那人已回身揮出一掌,絢廣迸爆,正好拍中他的掌心。
“轟!”蚩尤眼前一黑,劇痛攻心,登時翻身摔飛出百丈開外。晏紫蘇大駭,騎鳥疾衝,堪堪將他抄身接住。
蚩尤抬手一看,掌心黑紫,手臂淤腫,幾條經脈火燒火燎,業已灼斷,又驚又怒,驀地回頭望去,此人究竟是誰?竟連已臻小神位之境的自己,也無法招架其一掌。
火光明滅,萬籟俱寂,所有的人都瞠目結舌,仰頭上望。
但見那人凝立半空,呆呆地翻看着苗刀,喃喃自語,赫然是一個胖墩墩的老頭,臉色青碧如鬼,眼白上翻,口涎沿着嘴角不斷滴落,説不出的醜陋可怖,倒想是剛從墳墓裏爬出的殭屍一般。
句芒、雷神都已恢復人身,踏空而立,驚疑不定地打量着他。除了已故的神農,普天之下,又有誰能將他們二人這般一掌震散?單從適才那一掌來看,五行畢集,相激相生,難道此人也是五德之身?
句芒思緒飛轉,想遍了大荒所有的高手,也無法與此人聯繫一處。眯起雙眼,灼灼地凝視着他手中的苗刀,妒怒如焚,雙手畢集真氣,微笑道:“這位朋友,長生刀是我族第一神器,看也看過了,能否請將之歸還本族?”
那人置若罔聞,只是歪着頭,喃喃道:“長生刀?我為何要這長生刀?這裏是哪裏?我是誰?我又為何要到這裏?我到底是誰?”眼白翻動,滿是茫然、苦惱、恐懼、厭煩的神色。
忽聽一人高聲道:“你是我的影子靈威仰。我到了這裏,你自然要隨我來到這裏。!”
眾人大凜,轉頭望去,鬨然驚呼,山崖上站着三個人,除了一個戴着藤木面具的青衣人所見所未見外,另外兩個赫然是被囚禁於地牢的姑射仙子與夸父。
蚩尤腦中嗡然一響,狂喜如爆,險些喊出聲來,晏紫蘇臉上亦漾開燦爛笑靨,雖然瞧不見他的臉頰,卻已料定他必是拓拔野無疑。
那矮胖老者聞言陡然大震,眼白連翻,咧嘴大笑道:“是了!你是靈感仰!我是你的影子靈威仰!”右手凌空一探,登時抓來一片斷木,“哧哧”疾刻,做了一個青木面具,戴在自己臉上。
聽到“靈感仰”三字,句芒的臉色倏然劇變,説不出的僵硬古怪,羣雄個個難事譁然鼎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拓拔野瞥見句芒的表情,心中一動,暗想:“也不知靈感仰被陷鬼國之事,與句芒老賊有沒有關係?就算無關,我也以牙還牙,栽贓陷害,讓他百口莫辯。”
當下冷冷地凝視着木神,淡然道:“句木神,多謝你當日和汁光紀這般對待寡人。若不是被你害得困在地底,人鬼不如,寡人又怎能陰差陽錯,練成‘碧火金光刀’?又怎會到達北海,得知‘盤古九碑’的秘密?”
句芒周身一震,臉色慘白,又驟然化為鐵青,眼中盡是恐懼之色,羣雄大譁,紛紛轉頭朝他望去。
拓拔野心中一凜,登時知道自己猜得沒錯,精神大振,森然道:“句木神,你為了篡奪青帝之位,勾結燭龍、烈碧光晟,籌謀得可真是長遠哪。先害寡人,再害雷神,而後又把聖女仙子送與燭鼓之糟蹋,奸計敗露,竟然又誣陷聖女清白……嘿嘿,文長老,按照族規,該定他什麼罪?”
眾人譁然,文熙俊驚疑不定,顫聲道:“閣下……閣下真的是靈青帝麼?如果閣下所言屬實,句神上至少犯了八條重罪,就算是誅殺九族、形神盡滅,也不為過……”
句芒突然哈哈大笑道:“哪裏來的小賊裝神弄鬼,竟敢冒充靈青帝!你若真是陛下,就摘下面具讓我們瞧一個究竟。遮遮掩掩的,莫非是我們認識的什麼敵賊歹寇麼?”
忽聽一個柔媚悦耳的聲音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的面貌尚且可以千變萬化,何況人心?縱然讓你見着了臉容,你便能猜着其心麼?”月色下,一個白髮紫裳的美貌女子翩然踏波飛來,在崖石上落定。
姑射仙子叫道:“姑姑!”木族羣雄中幾個年老的長老神色陡變,失聲道:“空桑仙子!”眾人又是一陣譁然。
空桑仙子與神農之事沸沸揚揚,大荒人所盡知,木族的後輩貴侯聞名久矣,今日卻是初次見着。一見之下,心中均是怦怦大跳,暗想:“難怪當年神農為了她,竟險些連神帝之位也不要了。”
靈威仰聽見她的聲音,如遭電擊,陡然大震,轉過身,眼白翻動,彷彿在凝視着她一般,青碧的臉上突然綻放出奇異的光彩,就連握着苗刀的手,也在不住地顫抖。
空桑仙子對着他嫣然一笑,又是温柔又是淒涼,淡淡道:“這句話是兩百二十多年前,陛下告訴我的,不知陛下還記得麼?”
羣雄譁聲大作,文熙俊臉色微變,大為緊張,沉聲道:“仙子,你是説這個人才是陛下麼?”
靈威仰對周遭一切置若罔聞,怔怔地看着她,動也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字字地道:“是了!你是空桑仙子!我是靈感仰!我是靈感仰!”
喃喃重複了幾遍,聲音越來越大,驀地仰頭哈哈狂笑,道:“我是靈感仰!我是大荒青帝靈感仰!”笑聲如雷鳴滾滾回蕩,又驚又喜,歡呼如潮。
拓拔野心下大感意外,想不到靈感仰經脈錯亂,走火入魔而引致的癲狂,竟會因空桑仙子一語而恢復正常。微微一笑,忽想,空桑於他,是不是也正如龍女於己呢?鯤魚腹中朝夕相處了數月,對這“老匹夫”也沒有從前那般厭憎了,倒有些親切之感,此刻見他恢復記憶,也不由暗暗為他感到高興。
人羣中,唯有句芒的臉色從鐵青轉為醬紫,又從醬紫變為慘白,他費盡心機、經營構建了整整五年的計劃,偏偏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刻功虧一簣,心中驚恐、絕望、憤怒、仇恨……交融並湧,難以名狀,周身微微顫抖,突然疾衝而出,朝山下飛掠。
雷神喝道:“哪裏走!”碧光爆閃,青銅錘呼嘯如電。句芒轉生輪急旋怒轉,將之轟然震飛,身形一晃,繼續奪路狂奔。
旁邊幾個長老叫道:“抓住這逆賊,莫讓他跑了!”眾人如夢初醒,洶洶怒吼,兵器、箭石縱橫飛射。
句芒尖嘯飛衝,碧羽破膚,陡然化作那人頭巨鳥,沖天怒舞,漫天青光激爆,炸散出萬千道青霓翠芒,將四周攻來的神兵盡數震飛。
靈威仰兀自仰天狂笑,聲如驚雷滾滾不絕,充滿肅殺恨怒之意,右臂一振,七彩光浪轟然鼓舞,猶如霓霞橫空,滾滾奔湧,“轟!”氣浪四炸,狂飆似的將那團炫目碧光擊得粉碎!
句芒尖嘯聲陡然化為悽烈慘叫,斷羽繽紛,陡然從半空重重摔落,化作人形,掙扎着想要重新爬起飛奔,雷神錘卻已狂飆似的撞中後心,“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如斷線紙鳶飛出百丈來遠,再也爬不起來了。
眾人歡呼,如潮擁至,瞬間將他淹沒。若草花衣裳飄舞,怔忪而立,站在湖邊月色裏,又是孤單又是茫然,像是做了一場大夢一般。
片刻之前,句芒還是族中大神、將要娶水伯、赤帝之女的準青帝,風光無二;而眼下卻已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遍體鱗傷。命運無常,又有誰能預料。
靈威仰提握苗刀,昂首狂笑不止,這些年的歷歷情景從眼前飛閃而過。黑帝神囚,句芒伏法,他的兩大仇敵都已剪除,但心中塊壘鬱積,滿腔悲憤不知為何卻難以消除。
遠處,拓拔野、蚩尤二人緊緊抱在一起,晏紫蘇、姑射仙子站在一旁嫣然而笑,夸父繞着他們翻着筋斗。那情景如此温馨,卻又距離他如此之遠。就連哪些為了他而歡騰的人羣,也彷彿隔着蒼茫大霧,與他毫無關係一般。
夜穹蒼茫,明月如鈎,這玉屏峯頂的景色似乎依舊,然而一切卻又早已不同了。他的影子斜照在地,卻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
空桑仙子知他心底所思,湧起憐憫温柔之意,像是回到了兩百多年前,第一次在朝夕山下,初見那桀驁張狂的少年。微微一笑,柔聲道:“你自己説的話,都已經忘記了麼?再好的皮囊,也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靈威仰像是被她刺痛了心底最深處,驀地轉身喝道:“住口!”舉起苗刀,鏽跡斑斑的青銅刀鋒印照着他那陌生又又可怖的臉容,眼白翻動,怒火欲噴,咬牙道:“倘若是他!倘若是他變成這副模樣,你還會這般説麼!”
空桑仙子微微一愕,凝視着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你還是不明白麼?他變成石頭也罷,骷髏也罷,在我心裏,永遠是從前的模樣。而你在我心底,也永遠是……永遠是從前的好弟弟。”
靈威仰周身僵凝,這句話他早已聽了不止一次了,但為何每聽一次,都彷彿墜落寒淵?悲苦、憤怒、嫉妒、仇恨……又像烈火一樣地燒灼着,讓他的心絞扭焚燒,嚕得無法呼吸。
忽然聽見蚩尤大聲喝道:“靈威仰!你我生死之約還未履踐,我要拿你項上人頭,祭奠蜃樓城數萬百姓的英靈!”
靈威仰心底怒火如火山噴薄,不顧空桑仙子懇切的目光,哈哈大笑道:“你既一心尋死,我又豈能不成全你?今夜是我族大喜之日,寡人不妄開殺戒,明夜子時,孤照峯頂,不見不散!”
長袖一捲,青光怒閃,苗刀破空飛舞,不偏不倚,貫入茲有面前巨石,直沒入柄。
眾人譁然,想不到以他青帝之尊,竟會答應這小子的邀戰,更想不到他竟會將木族中人視若聖物的苗刀,這麼輕易炮還於敵人。
拓拔野與晏紫蘇攔阻蚩尤不住,心下大凜,且不説靈威仰在平丘所施展的獨門“碧火金光刀”,也不説他在鯤腹之中錯亂經脈,所無意修成的絕世神功,單從適才那重創句芒的那一記絢彩氣刀來看,必定也是受北海極光啓迪,天人感應,所創造出的“極光氣刀”。
句芒煉成“人面畢方”的獸身之後,兇威大熾,尚且擋不住他一刀,以蚩尤眼下的小神級修為,與他生死相戰,豈不是形如自殺麼?但他知道蚩尤的剛烈無畏的性子,當日在南際山上既已發出了邀戰,就算明知是死,也絕不會躊躇顧望。
當下朗聲道:“且慢!靈威仰,你是木族青帝,我是龍族新任龍神,你我兩族之間仇隙甚深,與其這般世世代代鏖戰不斷,倒不如你我做一個徹底了斷!”
木族羣雄這才知道他竟是近年來風頭最健的龍族太子,喧譁大起,那些貴婦、美婢早聞拓拔野俊美無雙,魅力猶如磁石,翹首以望,偏偏他戴着藤木面具,難窺真容,心下大感失望。
靈威仰眼白翻動,大笑道:“今天是什麼良辰吉日?竟有這麼多人趕着投胎麼?”臉色陡然一沉,冷冷道:“你想如何?説來聽聽。”
拓拔野天元逆刃銀光電舞,凌空在山崖上花了幾個蛇形篆字,朗聲道:“你我明夜子時之前,在孤照峯上比刀決戰,你若勝了我,我便將‘回光三寶’、‘盤古九碑’全都送給你!”
眾人大譁,就連雷神等人亦駭然瞠目,“回光三寶”與“盤古九碑”可謂大荒人人夢寐以求的至尊神物,得其一已是天恩眷顧,想不到這小子竟盡收於身。
靈威仰眼白上翻,冷冷道:“如果我敗給你了呢?”
拓拔野道:“倘若你敗給了我,木族便與我龍族化干戈為玉帛,從今往後,再不侵犯我東海一島一石,也絕不可與我族民、盟友交鋒動手!”
靈威仰一愣,才知他繞了這麼大圈子,竟是想要保護自己兄弟,哈哈狂笑道:“妙極妙極,如此便宜買賣,焉能不做?”頓了頓,嘿然道,“不過既是比刀決戰,神兵無眼,死生有命,倘若有什麼三長兩短,可怨不得旁人。”
拓拔野淡淡道:“一言為定!”
靈威仰哈哈大笑,昂身拂袖而走。木族羣雄紛紛隨之退散,頃刻之間,人如潮來,人如潮往,偌大的中峯天湖只剩下了拓拔野等寥寥幾個人影。
雷神微微一笑,抓住拓拔野的雙肩,輕輕一搖,歉然道:“小兄弟,當日你在雷澤捨命相助,雷某感銘在心。只是明日一戰,他是我族青帝,老哥哥我實在無法相幫。只要你能安然度過明日,有任何需要,只管開口便是。”
拓拔野微笑道:“多謝雷神上。”
姑射仙子怔怔凝立,欲語還休。晏紫蘇心下雪亮,拉着蚩尤等人避了開去。
等到四下寂靜無人,姑射仙子才嘆了口氣,道:“拓拔太子,你為何要與靈青帝邀戰?是因為……是因為……”眼圈忽然微微一紅,低聲道:“是因為再也找不着龍妃,所以心如死灰,不想獨活了麼?”
拓拔野心中陡然大痛,默默無語,暗想:“原來她竟是如此知我。”不知是驚是悲是喜。
姑射仙子見他默認,心中一酸,淚珠險些便要滾落,急忙別過頭,櫻唇翕動,想要説些什麼,卻什麼也説不出來。目光所對處,恰好是那面山壁,空桑仙子正痴痴俏立,凝視着那刻寫壁上的《剎那芳華曲》。
她心中劇痛,突然又想起五年前在這裏初次遇見拓拔野的情景來。那時竹林青翠,月華如水,他正少年。時光流轉,命運輪迴,為何此時此地,情景依舊,人物全非?
夜風吹過山頂,樹葉沙沙作響,崖邊,那株桑樹在月光裏閃閃搖曳,寂寞得就像在先前地牢裏,他所吹奏的那首簫曲。那是那年那夜,章莪山的月色裏,他與她即興合創的清曲。雪峯冰湖,搖碎一池幻夢。自己塗寫在雪地上的歌詞,曾吐露了自己所有蒙朧的心事,擦去了,卻從此刻在心底,再也不能遺忘。
在她耳畔,彷彿又響起了那纏綿跌宕、如泣如訴的旋律:“奈何,一夜春風,心如桑葉,又是花開時節”。她的心是不是少年時,自己夾藏在濕沙裏的一片桑葉,被春蠶不分晝夜地咬噬?然後結繭吐絲,變成一隻飛蛾,迷失於春風沉醉的暗夜?
她想要忍住眼淚,卻沒有忍住那如潮的悲傷,淚水洶湧地劃過她的臉頰,像冰,像火,像決堤的春江。但不是為他,不是為自己,是為了那些總也無法忘記的以往。
見她別過頭,一動不動,淚珠一滴滴落在草葉上,拓拔野呼吸窒堵,心中大痛,像要出言勸慰,卻不知該説些什麼,伸出手,卻不知該拉她何處。他們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中間橫隔着蒼茫的月光。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轉過身,眼圈通紅,低聲道:“靈青帝今非昔比,修為徹鬼通神。你……你多保重。”從脖子上解下一個碧翠通透的綠玉,掛在他的脖子上,不敢再抬頭看他,步履翩然,消失在山崖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