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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青帝 第三章 大人海市

    那黑衣男子昂然騎坐在一條赤紅色的琴蟲上,斜眉入鬢,英秀挺拔,脖子上纏着一條雪白的紫目螣蛇,咻咻吐信;腰間懸着一柄黑木長刀。神色從容平淡,在數千名剽悍粗獷的肅慎族人中,顯得猶為卓然不羣。

    聽見雨師妾的聲音,他微微一震,目光炯炯地轉頭看來,又奇又喜,微笑道:“雨師姑姑,怎麼是你?”

    雨師妾雙頰暈紅,光彩照人,笑道:“乖侄兒,不句山一別,已經有二十年沒見,你又長大啦。”將蒼龍角放了下來,警戒之意盡消。

    流沙仙子大奇,龍女的侄子只有十四郎一個,而這男子的年紀當有四十上下,比她年長不少,又怎會稱她姑姑?又想,龍女從前面首眾多,莫非這男子也是她的舊交?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黑衣男子瞧見流沙仙子,微微一笑,行禮道:“在下肅慎國晨瀟。這位仙子想必就是流沙仙子了?”他言語甚為恭文有禮,但那條螣蛇卻紫目圓睜,朝着她噝噝吐信,象是在示威挑釁一般。

    流沙仙子格格一笑,揚眉道:“乖侄兒真聰明。”耳垂上赤練蛇不甘示弱,雙雙蜷身昂首,齜牙吐信,甚是不屑。

    雨師妾故人重逢,心中驚訝喜悦莫以言表,未察覺到她語中的譏誚之意,笑道:“這些年我四下打聽你的下落,想不到你竟在肅慎國裏落了腳。也不怕這些蠻子知道你是黑帝的義子,將你當成箭靶子麼?”

    聽到“黑帝”二字,晨瀟眼中閃過一絲難過落寞之色,微笑道:“父王寬和仁厚,天下盡知,他們知道了又有何妨?”

    頓了頓,淡淡道:“何況我原本就是蛇裔,又是叛臣之後,着落於此,也算是正本清源了。”

    原來這男子竟是昔年黑帝閉關之前,在玄水河邊揀到的一個孤兒。他被放置在竹盆之中,順流漂泊,脖子上掛着一個青銅牌,刻着“往事俱沉,暮雨瀟瀟”八字。黑帝憐之,收為義子,取名為晨瀟。

    黑帝閉關之後,將他託付與水伯天吳照料,因此與龍女相識。其時龍女不過五歲,小他足足六歲,卻口口聲聲自稱姑姑,他生性淡泊隨和,也隨口應承,從此朝陽穀便多了一對情同兄妹的“姑侄”。

    直到二十年前,朝陽穀大宴賓客,雙頭老祖無意中瞧見他頸上青銅牌的字跡,認出他是無晵國主的獨子。當年無晵國主朱沉如興兵叛亂,被雙頭老祖大敗於玄水,將不足一歲的兒子放入竹盆,漂流玄水,聽天由命,不想卻被仇敵黑帝所拾。

    晨瀟身世既明,被迫離開朝陽穀,浪跡天涯。

    雨師妾曾在不句山見過他一次,此後杳無音訊,彷彿平空消失了一般。二十年來常常牽掛,以為他已不在人世,暗自悵惘難過,不想他竟到了不鹹山,成了肅慎國的首領;而她,也已成了本族叛徒。命運無常,又有誰能預料?

    肅慎蠻人見晨瀟與龍女頗為熟稔,更是驚喜交集,紛紛又拍打胸膛,縱聲狂呼,眾琴蟲拍翅尖鳴呼應,和羣鳥啼聲連成一片,震耳欲聾。

    晨瀟微笑道:“姑姑是否聽説了石讖之事?近日來,北海蛇裔各國都在流傳着蛇鳥彙集平丘,女媧、伏羲轉世。他們將你認作是駕鳥而來的女媧轉世了。”

    雨師妾與流沙仙子對望一眼,抿嘴微笑,均想:“歐絲之野機關算盡,卻在最後時刻功虧一簣。倘若她遇見的是這些蠻族,而不是我們,此刻已經如願成為‘女媧轉世’了。”

    鳥羣尖啼翻騰,黑壓壓地從肅慎族四周席捲而過,眾蠻人歡呼吶喊,果真將雨師妾當成了從天而降的女媧轉世,紛紛駕御琴蟲掉轉方向,跟隨着她們朝東飛去。

    雨師妾與晨瀟一邊敍舊,一邊談及近日之事,才知伏羲石讖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水族境內的蛇裔各國都極為振奮,只盼着女媧、伏羲兩位大神儘早復活,重振蛇族雄風。

    連日來,不僅水族的蛇裔國民翹首期盼讖語中的“萬蛇千鳥”,就連木、火、土等族的蛇裔亦千里跋涉,紛紛趕往北海,想要跟隨這些蛇、鳥,前往平丘朝聖,等待兩位大神轉世重生。

    雨師妾心中嘭嘭大跳,暗想:“眼下燭老妖重傷不起,水族人心惶惶,局勢動盪,正是全面反擊的絕佳時機。北海蛇裔與水族素來仇隙極深,若能讓所有蛇裔都將我認作女媧轉世,就能鼓動他們裏應外合,為小野平添強援……”

    正自思忖間,前方狂風大作,天色陡然轉暗,忽然亮起一道閃電,如藍龍怒舞,天地驟亮,“轟隆隆!”驚雷連奏,震耳欲聾。

    羣鳥驚啼,轟然衝散,眾人心中大凜。居住北海多年,絕少見着雷霆閃電,饒是肅慎蠻人剽悍勇猛,被這狂雷劈震,亦不由駭得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閃電接連亮起,轟雷迴盪,狂風怒吼着撲面鼓舞,颳得眾人透不過氣來。

    前方冰山與天空交接處,紫黑色的雲層滾滾翻騰,彷彿萬獸奔騰,巨浪滔天,迅速向上空奔湧蔓延。

    “北極雷風暴!”雨師妾倒抽了一口涼氣,在閃電映照下,眾人臉容全都鍍上了一層淡淡的藍紫色,駭異驚恐,瞧來極為詭異。

    北極的雷風暴極為罕見,但一旦出現,摧枯拉朽,開山裂地,威力兇怖難當,縱是神級高手也難逃離。當年水族的冥河真神便是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風暴中,先被雷霆劈斷奇經八脈,又被迸裂的冰山活活砸死,埋葬於冰川之底。

    狂風怒號,將羣鳥驚啼聲盡數壓過,眾人連彼此的説話聲都聽不見了,風勢越來越猛,呼吸不得,衣裳鼓舞欲裂,連眼睛都無法睜開,心底大寒。

    此時若再向北飛行,與雷風暴迎面撞擊,必定死無葬身之地;但若掉頭飛逃,速度再快,也比不過瞬息千里的可怖風暴,依舊是死路一條。真可謂進退兩難。

    頃刻間,整個天空便佈滿了厚厚的紫雲,低低地壓在眾人的上方,洶洶滾卷,彷彿沸騰的波濤,隨時都將坍塌奔瀉一般。

    東邊天際的冰山已經隆隆崩裂,狂風捲着暴雪、冰塊,形成了十餘個巨大的羊角颶風,滾滾飛旋,朝着他們急速逼近。

    天地間白濛濛一片,漸漸地什麼也看不清了,無數的冰屑、雪沫如暴雨密箭般地凌空怒射而來,擦着眾人的皮膚飛過,痛如刀割。

    雷聲狂奏,一道藍色的閃電從雲層中夭矯劈落,“轟”地一聲炸響,冰原竟被硬生生地劈開一道寬約三丈,長達數里的巨大裂縫!

    幾在同時,天搖地動,左下方的幾座巨大的冰山、冰蘑菇陡然迸炸開來,沖天怒舞,萬千冰石轟然砸入鳥羣之中,登時將數百隻禽鳥撞得血肉模糊,斷羽紛揚。

    十幾個肅慎族人避之不及,或被冰石撞得鮮血狂噴,當空栽落;或被冰錐破體穿過,倒貫飛出。

    羣鳥驚飛,眾人大駭,陣形陡然混亂。但越是驚亂,越是無法閃避抵擋,頃刻間又有數百隻兇禽、幾十名蠻族勇士被風暴奪去性命,驚呼慘叫聲不絕於耳。

    在這狂暴殘酷的大自然面前,這些平素剽悍彪勇的猛士、兇厲暴戾的妖禽,竟全都如此不堪一擊,微小如塵靡。

    眼見着電閃雷鳴,雪崩山裂,一道道羊角颶風呼嘯着急旋而來,眾人心中的驚怖惶恐已達頂點,茫然四顧,狂呼亂叫,喉嚨都已變得嘶啞了,卻想不出半點全身之策。

    雨師妾秋波掃處,瞥見下方那道閃電劈出的巨大地縫,心中一動,高聲叫道:“大家隨我來!”驀地聚氣吹奏蒼龍角,駕御着蝠翼龍鳥電衝而下。

    晨瀟登時明白其意,奮力舞動大旗,縱聲高呼蠻語,肅慎族眾戰士齊聲怒吼,列陣尾隨其後。

    蒼龍角悲鬱蒼涼,在這茫茫風雪中聽來備覺淒厲,羣鳥尖啼亂舞,紛紛振翼轉向,聽其號令,重重包圍着眾人,瀑布似的俯衝而下。

    驚雷滾滾,旋風飛舞,風暴的最前線已經席捲而到了。整個冰原上衝湧起數百丈高的銀白雪浪,澎湃如潮。所到之處,冰山迸炸,雪霧濛濛鼓舞,越卷越大。

    霎時間天昏地暗,暴風咆哮,數百隻較為弱小的禽鳥尖聲狂叫,陡然被狂風兜卷而起,朝着上方絞舞飛散,直沒雲海。

    最上方的數十名蠻族勇士只聽得風聲尖嘯,腦中嗡嗡作響,雙耳似乎聾了。突然一陣狂風颳來,當胸如被重錘猛擊,氣血翻湧,喉中腥甜,頓時身不由己地衝天飛起,手舞足蹈,瞬間便不知蹤影。

    眾人大驚,晨瀟一把緊緊扣住雨師妾的手腕,用蠻語縱聲喝道:“大家低下頭,抓住手腕,兩兩相護,千萬不要鬆手!”

    肅慎族人如夢初醒,紛紛低頭伏身,互相扣腕緊握,聯成一個巨大的網陣,驅獸朝下急衝。

    狂風撲面,雙眼痠疼,皮膚劇痛如割。一陣滔天雪浪轟然拍來,勢如萬鈞,又有數百隻禽鳥悲鳴撞落,血肉模糊。

    眾人天旋地轉,強忍劇痛,不敢有片刻鬆懈,眼前一黑,風浪驟小,終於衝入那地縫之中。

    雨師妾叫道:“流沙妹子,北海風蠶絲!”

    流沙仙子心領神會,從百香囊中抓出一把冰蠶,強行聚氣,默唸法訣,朝外拋灑而出。

    “哧哧”連聲,上空白汽縱橫飛舞,沿着地縫急速蔓延,霎時間便織成一張巨大的絲網,將眾人、羣鳥嚴嚴實實地罩在下方。

    北海風蠶迎風織繭,速度極快,所吐的蠶絲更是堅韌無比,尋常刀劍根本無法劈斷。此刻被這狂風颳卷,更是瘋魔滋長,牢牢地穿入兩側地壁。

    風暴卷着冰塊、雪沫狂潮似的從地縫上衝過,聲勢如雷霆,整個大地彷彿都在劇烈顫動一般。雪層覆蓋在絲網上,越積越厚,霧氣濛濛地在眾人頭頂瀰漫,過了一會兒,光線越暗,風聲漸小,終於被隔離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眾人心中嗵嗵狂跳,驚魂未定,若再遲上片刻,他們便被這雷風暴刮捲到天涯海角,不知所往了。

    黑暗中,羣雄面面相覷,又是後怕又是慶幸,冷汗涔涔而出。一個肅慎勇士突然“哇哇哇”地大叫起來,極是激動,眾蠻人紛紛吶喊呼應,回聲震盪,嘈雜亦極。

    雨師妾心情大松,笑道:“他們在説什麼?”

    晨瀟微笑道:“他們在説多虧了姑姑,才保全了大家的性命。姑姑是肅慎國的恩人,是天降的蛇族福星,是女媧娘娘轉世重生。還説等回到不鹹山,就請族內所有的巫女退位,推選姑姑當肅慎國唯一的神巫。”

    説話間,晨瀟脖頸上的螣蛇昂起頭,紫色圓眼珠瞪着雨師妾,紅舌吞吐,輕輕地舔着她的臉頰,發出輕柔的“嘶嘶”輕響,彷彿在諂媚討好一般。

    雨師妾一怔,麻癢難當,忍不住格格地笑將起來。黑暗中聽到她的笑聲,眾蠻族勇士只道她已然答應,無不歡呼如沸。

    她耳垂上的催情蛇卻對這等侵擾自己的地盤的行為大為義憤,雙雙勾蜷彈舞,將螣蛇震退開來。流沙仙子耳垂上的那雙赤練蛇亦同仇敵愾,咻咻作響。

    雨師妾粲然莞爾,卻忽然想起四年多前分別之際,拓拔野對她説的那句略帶醋意的話來:“這兩條蛇可別再隨便飛來飛去亂咬人啦。倘若遇到別人,可沒我這般老實。”

    心中一顫,呼吸若堵,又是甜蜜又是喜悦又是淒涼,痴痴地凝視着上方那迷濛混沌的天空,暗想:“不知此時此刻,他又在哪裏呢?”

    狂風怒嘯,雪花紛飛,拓拔野從“源坎壺”的葫蘆口朝外望去,只見天藍如海,雲浪翻騰,白茫茫的冰雪大陸怎麼也瞧不見邊際。

    風輪轆轆,旗帆鼓舞,時而響起蒼鷲斷斷續續的尖啼。這七輪飛車是西荒奇肱國所造,設計精巧,駕以六隻最善遠飛的蒼鷲,乘風而行,速度遠勝尋常飛禽。車廂通體以尋木所制,裹以冰蠶絲,塗以北海烏蠟,極為堅固保暖,雖在這萬里北極的上空飛行,卻感覺不到徹骨寒意。

    水龍琳面無表情地端然而坐,頭戴烏絲冠,身着黑金蠶絲袍,雙耳懸掛着黑玉墜,皓腕、腳踝套着一串串的極冰玄石環,盛裝素顏,更襯得肌膚勝雪,容光照人。

    雨師薇和另外一個女弟子分坐在她左右兩側,心底揣揣不安,幾次從眼皮底下偷看她脖子上懸掛着的小葫蘆,生怕坐在對面的烏絲蘭瑪和汁玄青察覺壺中動靜。

    汁玄青恍然不覺,怔怔地凝視着窗外那急速倒退的北極大地,悲喜交織。足足五十年了,她一步也未曾踏上這片故土,除了偶爾午夜魂縈的夢中。

    冰雪蒼茫,彷彿什麼都沒有變,然而什麼都變了。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情竇初開、任性單純的少女,這裏也再回不到那春暖冰融的三月。

    遠處,從鮮野山流下的冰川,依舊層層疊疊,彷彿歲月的凝結。只是當時站在冰川邊的男子,已經再也瞧不見了。就連他的笑容,也彷彿隨着冰雪一起融化了,流失在時間的長河裏,朦朦朧朧,記不真切。

    一陣寒風鼓舞吹入,白髮飛揚,她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蒼涼與悽楚。人生如夢,彈指一揮間。那些愛過的、恨過的人,都已經不在,只有她,依舊站在輪迴的起點。

    見她出神遠眺,痴痴不語,烏絲蘭瑪嫣然一笑,道:“汁姐姐,舊地重遊,還認得出來麼?平丘究竟在哪裏,應該不會忘了吧?”

    汁玄青回過神,嘴角勾起一絲淡淡的冷笑,柔聲道:“北海以北,東山以東,快到之時,我自然會告訴你……”

    話音方落,從南邊遠遠地傳來一陣鳥鳴,後方的六輛飛車登時歡呼聲大作。雨師薇忍不住探頭出窗,又驚又喜,失聲叫道:“來啦!果真來了好多鳥羣!”

    南邊碧藍的天際白雲飛湧,千萬只禽鳥呀呀怪叫,貼着雲海急速飛翔。遙遙望去,竟有許多南荒、西荒才有的奇鳥兇禽。

    烏絲蘭瑪秋波閃爍,撫掌笑道:“波母法術果然通神徹鬼!烏絲蘭瑪甘拜下風。”

    汁玄青傲然一笑,淡淡道:“那是自然。神農老賊已經歸天,當今大荒,再沒人的馭獸之術能勝過我了。明日凌晨之前,還會有至少十萬只禽鳥畢集平丘;蛇羣來得慢些,明日正午之前也能到達了。”

    拓拔野在葫蘆內聽見,不明所以,但隱隱猜到必有玄機。暗想:“無晵蛇姥是女媧之後,自然得謹遵祖訓,不敢輕易解印鯤魚。這兩個妖女有恃無恐,篤定早有準備,不知道除了‘純陰女祭’之外,還謀劃了什麼詭計?她駕御蛇鳥趕往平丘,又是為了什麼?”

    抬頭望去,水龍琳長睫低垂,妙目中隱隱閃耀着一層淚光,恐懼、憤恨、矛盾、懊悔……諸多神色變化不定,他心中大為愧疚、憐惜,但眼下局勢緊急,除了和她一起以身冒險,實在想不出其他兩全之策了。

    當下温言傳音道:“姑娘放心。只要到了平丘,按我方才所説的去做,我自有法子攪亂祭祀,保你周全。”

    水龍琳輕咬嘴唇,微微點了點頭。

    飛車突然一震,狂風呼嘯,雪沫從窗口蓬蓬捲入。轉頭望去,適才還是晴空萬里,轉瞬間已是彤雲密佈,東南方極遠處突然亮起一道閃電,雷聲隆隆。

    雷風暴!眾人臉色陡然大變,汁玄青一怔,眯起眼,神色古怪之極,頓了片刻,忽然格格大笑起來,道:“風雲不測,人生難料,好一個多事之秋!五十年前我離開此地時,也是這般電閃雷鳴,想不到五十年後重歸故里,又是這等天氣……”

    美目中殺機閃耀,自言自語似的柔聲微笑道:“老天爺呀老天爺,可惜我再不是五十年前任你擺佈的女子了。我命由我不由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就算是你,也決計不能阻擋!”

    也不知過了多久,尖鋭的風嘯聲漸漸轉小,雷風暴終於遠去了。雨師妾凝神聆聽了片刻,展顏笑道:“好啦,可以出去了。”

    眾人藏在地縫之中,頭頂、四周全是振翅撲打的禽鳥,啼聲嘈嘈,鳥糞簌簌,説不出的腥臭混亂,早已待煩悶已極,聽得此言,無不如蒙大赦,縱聲歡呼,紛紛揮刀劈斫,奮力將蠶絲斬裂開來。

    蠶絲極為堅韌,過了一柱香的工夫,才豁開幾個口子,上方厚積的冰雪頓時如瀑布似的從豁口處傾瀉而下。眾鳥尖啼振翼,爭先恐後地從裂口沖天飛起,羣雄也陸陸續續躍了出來。

    天高雲淡,萬里如洗,淡紅色的殘陽依舊懸掛在西邊天際,動也不動。

    遠處巍峨錯落的冰山全都被夷為了平地,南邊那一大片冰蘑菇、冰柱也都不知被刮到哪裏去了,厚厚的冰層雪塊堆積在地上,被狂風一吹,雪浪洶洶翻騰,又如輕煙白霧似的飄搖曼舞。

    羣鳥漫空盤旋飛舞,呀呀怪叫,突然轟然衝起,黑壓壓地朝着東北方飛去。

    肅慎族人指手畫腳地大叫,想要尾追而去,見雨師妾騎鳥不動,又紛紛頓止不前,掉轉過身看着她,似乎在等待指令一般。

    適才在地縫之內,晨瀟已聽她説了前因後果,知道她當務之急,一則是取得無晵蛇姥的蛇蜕,製成不死藥,解除體內奇毒;二則是打探拓拔野的下落,儘快與他會合。

    當下用蠻語大聲道:“女媧轉世要去‘大人海市’辦點要事,我帶幾個兄弟隨行護駕,你們先隨鳥羣去平丘等候,告訴其他的蛇裔弟兄,女媧大神已經轉世,不可被其他妖人所騙。告訴大家定要團結起來,聽從女媧大神的號令,一齊打敗燭老妖……”

    他與龍女自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對她的心思再也瞭解不過,這番話便如同是由她親口説出一般,聽得她嘴角微笑,喜悦不已。

    這五千名蠻人勇士此次離開不鹹山,就是想追隨傳説中即將轉世的女媧,推翻水族暴政,恢復蛇族榮光,聽到這番話,無不精神大振。他每説一句,肅慎族人便棰胸歡呼附應,短短一番話,竟被打斷了數次。

    當下晨瀟挑選了五十名最為驍勇剽悍的肅慎戰士,和自己一道留下陪同二女,餘下的數千名勇士則駕乘琴蟲,尾隨着鳥羣趕往平丘。

    “大人海市”在北海東北部的島嶼之上,距離此處尚有七百餘里。而明日恰好便是十五,一旦誤期,就當真只能趕往平丘,與虎謀皮,向那傳説中最為暴戾自大的老蛇婆索討蛇皮了。

    雨師妾等人不敢耽擱,立即馭獸乘風,朝東南方疾飛而去。

    雷風暴過後,北極大陸一片狼藉,從萬丈高空向下俯瞰,茫茫大地竟被雷電劈出了縱橫交錯的數十道裂縫,每一道裂縫都綿延數里,觸目驚心。連綿的冰山不翼而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蜿蜒的堆積冰牆,在陽光下折射出無數亮光。

    北邊莽蒼的雪山壑谷之中,巨大的冰川斷裂了,發出隆隆的震響。厚厚的冰層與積雪在狂風鼓舞下,彷彿瀚海沙丘,層層推動,呈現出萬千波浪似的銀紋暗影,在遼闊無邊的湛藍天穹的映襯下,顯得明麗而又壯觀。

    一路東飛,狂風中漸漸地有了潮濕温潤之意,刮在臉上也不如先前那麼幹裂刺疼了,北海在望。

    又飛了小半時辰,下方大地冰層的裂縫越來越多,水光閃爍,偶爾能瞧見跳躍的北極狐、慵懶漫步的白熊,就連空中盤旋的雪鷲也漸漸地多了起來。

    飛得越來越近了,遠遠地瞧見了弧形的海岸線,藍靛色的海面和碧空連成一片,銀光閃耀,巨大的浮冰、冰山星羅棋佈,跌宕沉浮。

    幾隻巨大的鯨魚在冰層的縫隙間拱出巨脊,悠然地噴起一道道銀白的水柱,又緩緩地向下沉去。

    眾人都對北海熟悉已極,駕獸俯衝而下,沿着海岸繼續朝東疾飛。惟有流沙仙子第一次來到這萬里冰洋,被寒風迎面吹拂,塵心盡滌,督脈火燒火燎的劇痛也象是消減了許多,又是歡喜,又是悵然:“原來世上竟有這麼壯觀美麗的所在,這些年當真是白活啦。”

    如此又飛了一個多時辰,忽然聽見一陣陣美妙悦耳的歌聲,宛如天籟,循聲望去,只見無數白鯨破浪騰空,在藍天下劃過一道道優美的弧線,衝入海中,此起彼伏。

    流沙仙子陡然大震,呼吸若堵,當年曾聽神農説過,北海有一種白鯨是溺死的美女所化,歌聲悽美絕倫,常常令漁者聞之心迷神醉,迷航忘返;一直以為是他逗弄自己,胡編出來的典故,想不到今日竟果真得見!

    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想起故人音容、當時情狀,心中酸楚甜蜜,恍然如夢,眼眶一熱,淚水竟忍不住奪眶湧出,趁着眾人還未察覺,急忙伸手拭去。

    雨師妾回身嫣然笑道:“流沙妹子,你從前沒有來過北海吧?過了這白鯨灣,就是大人國的地界了。”

    話音方落,前方海邊的雪地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冰屋,錯落分佈,儼然是一個頗有規模的村落。

    流沙仙子凝神細看,大為驚奇,這些巨大的冰屋赫然竟是以巨龍鯨的魚骨為屋架,再砌上巨大冰磚製成,乍一看去,倒象是許多巨鯨擱淺在岸邊,蔚為壯觀。

    海灣邊站了許多巨人,個個身高丈餘,黃髮白膚,穿着雪白的熊皮,正握着長矛、魚叉站在海中捕魚,聽見聲音,紛紛抬起頭來,朝着眾人縱聲大吼,一齊轉身狂奔,揮舞矛叉,朝着眾人奮力拋射而來。

    雨師妾一行俯衝得頗低,相距不遠,這些巨人瞄得極準,臂力又驚人之極,“嗚嗚”破空,轉瞬間矛叉便衝射到眾人面前。

    肅慎族人促不及防,當先兩人登時被長矛貫穿胸腹,慘叫着從半空摔跌。餘者驚怒交加,奮力揮舞長弓、彎刀抵擋,震得虎口酥麻欲裂,險些騎坐不住。

    眾巨人哇哇大叫,登時又有數百名巨人從鯨屋中奔出,紛紛怒吼吶喊,抓起矛叉、銅棍,一邊狂奔,一邊奮力投擲。

    肅慎族人大怒,駕御琴蟲沖天飛起,彎弓搭箭,勢如密雨連珠,青石箭破風如電,火焰怒舞,霎時間便沒入四十餘個巨人的胸膛,燒得他們嘶聲慘叫,仆倒在地。

    眾巨人狂怒更甚,奮力拋矛投擲,矛叉擲盡了,便搬起冰磚、巨石,朝他們猛力拋來,但此時雨師妾一行已經衝飛甚高,他們臂力再猛,也難以投及,反倒被接連不斷的火箭連連射中,慘叫仰跌。

    肅慎族人殺得興起,索性彎弓向鯨屋射去,火焰沖天,白煙滾滾,幾座冰屋頓時消融塌陷,露出白森森的巨鯨骨架。

    雨師妾對大人國素無惡感,知道這些巨人雖然性情暴躁,但生性淳樸善良,此番不問青紅皂白地突襲,必有原由,當下喝令肅慎族人住手。

    這些蠻人雖然怒火填膺,但“女媧”有令,誰也不敢不從,低聲罵了幾句,收起弓箭,隨着雨師妾繼續朝東南飛去。遠遠地回頭俯瞰,還能瞧見數百名巨人怒吼着一路追奔,不斷地揀起冰石,奮力投擲。

    晨瀟亦大感奇怪,皺眉道:“巨人國民風淳樸,若不是遇到挑釁,絕不會輕易與人爭鬥,更別説這般狂怒了。難道這幾日間,此處又發生了什麼事端麼?”

    話音未落,只聽一個肅慎族人失聲大叫,又驚又喜,指着海灣不斷地吶喊。

    眾人轉頭望去,都猛吃一驚。只見碧浪分湧,一條巨大的金環角蟒蜿蜒飛遊,極快地從海面上穿過,鑽入了浮冰底部,肚腹脹得巨大,隱隱可見是個巨人形狀。

    流沙仙子“啊”地一聲,登時猜着大概,道:“定是因為有些村民被大蟒吃了,所以這些巨人瞧見琴蟲,才這般憤怒。”

    晨瀟搖頭道:“北海中常有海蟒出沒,這些巨人漁獵慣了,不應該為這種事情惱怒……”話音未落,脖子上的螣蛇突然高高立起,“咻咻”吐信。

    幾在同時,雨師妾雙耳的催情蛇、流沙仙子的赤練蛇也齊齊彈射而起,狂躁激動地朝着海面吐信怪鳴。

    “轟!”大浪噴湧,湛藍色的海面突然炸裂開來,衝起數十條巨大的碧綠長蛇,凌空拋彈,張開血盆大口,獠牙森森,朝着眾人驟然咬來!

    “西海青龍蛇!”流沙仙子大凜,這些兇暴怪蛇向來只在西海出沒,怎會突然到了數萬裏外的北海之中?不容多想,抓起玉兕號嗚嗚吹奏。

    幾在同時,雨師妾的蒼龍角又激越破空。

    眾青龍蛇聽見號角,嘶聲怪吼,當空猛烈扭擺,象是在苦苦掙扎,想要擺脱角聲控制,長尾飛甩,怒劈在海面上,登時激起滔天大浪。

    晨瀟喝道:“放箭!”肅慎族眾勇士齊聲吶喊,箭如暴雨,挾帶着熊熊火焰,密集地穿入青龍蛇身,眾蛇吃痛狂吼,火龍似的衝落海中,青煙“哧哧”直冒。

    驚魂未定,白螣蛇、赤練蛇、催情蛇又紛紛朝着北邊嘶鳴起來,眾人轉頭望去,海面上漸漸浮起無數淺褐色的枯枝,流沙仙子一凜,叫道:“小侄兒,快叫他們閉上眼睛!”

    晨瀟話聲剛落,突聽“颼颼”激響,那萬千“枯枝”破空激射,毒霧狂噴,霎時間漫天都變成了妖異的青紫色。

    幾個蠻人來不及閉眼,眼前一花,只覺得一陣鑽心椎骨的劇痛,既而酸辣麻癢,整個頭顱似乎都跟着燃燒起來了,嘶聲慘叫,不顧一切地胡亂抓撓,竟硬生生將自己的眼珠摳了出來,鮮血激噴,悲呼着摔入海中。

    蒼龍角、玉兕號齊齊高奏,淒厲入雲,那漫天“枯枝”發出奇怪的嘶叫聲,突然相互撲纏、扯咬,當空扭纏成幾個褐色的球團,攢攢蠕動,接二連三地掉入海中,再也沒有聲息了。

    這些奇異的“枯枝”正是南荒“桂林八樹”獨有的“紫霧樹蛇”,常年生長在桂林八樹綿延而成的水中森林裏,噴出的毒霧遇到眼淚、血液,立即激化為無藥可解的奇毒,可在瞬息之間將人、獸熔化成模糊如爛泥的血肉。

    饒是流沙仙子辟易百毒,也不敢有絲毫大意,緊閉雙眼,和眾人一齊飛上數百丈高,方才徐徐睜開眼睛。

    雨師妾凝神俯瞰,只見茫茫北海暗濤湧動,那浮冰之下、冰山之間,不斷有鱗光閃耀,水波蜿蜒盪漾,也不知暗藏了多少毒蛇之屬!

    她驚疑訝異之餘,終於明白那些巨人何以如此狂怒了。

    正如那伏羲石讖所説,“萬蛇千鳥平丘合”,連日以來,北海上必定也出現了數以萬計、來自大荒各地的毒蛇巨蟒,將這原本平靜的海面攪成了驚濤駭浪。是以這些淳樸善良的巨人,才會在看見琴蛇之後,暴怒不可遏。

    但這些原本只能在各自屬地生存的毒蛇,為何會不約而同地跋涉萬里,聚集北海?又為何能在這苦寒荒涼的北荒生存下來?難道就和先前遇見的萬千兇禽一樣,當真是應驗讖語,召告着某種不可預測的天機麼?

    那麼,“九碑現,鯤魚活,伏羲女媧轉世出。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復分八極”又意味着什麼呢?她凝視着驚濤暗湧的海面,心中嘭嘭狂跳,隱隱彷彿猜到了什麼,但卻又説不分明,只感到一陣莫可名狀的寒意。

    不知何時,海上起風了,暗黑色的雲層從天海處洶洶湧起,籠罩在遠處的“大人海市”上空,彷彿一個巨大的猙獰妖獸,張牙舞爪,擇人而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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