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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鯤鵬 第六章 青龍封印

    紅雲密佈,碧浪衝天。

    閃電驟然亮起,艨艟重重,白帆、玄旗在狂風暴雨中獵獵鼓舞,燙金的“燭”字如烈火般灼灼閃耀,説不出的刺眼。

    雷聲轟隆回響,驚天徹地。龍神全身都已僵住,又驚又怒,科汗淮卻似早已料到,微微一笑,淡然道:“燭真神大傷初愈,便不遠萬里趕到東海,也不怕傷經動脈麼?”

    “多謝龍牙侯掛懷。”燭龍一雙豎長的眼睛似閉非閉,彷彿睡着了一般,“燭某風燭殘年,獨子新亡,就算顛散了這把老骨頭,也無所謂了。只是神帝去後,天下分裂,妖孽橫行,燭某身為水族真神,又安能忍看干戈四起,生靈塗炭?今日欣聞龍族太子與我雨師國主共結連理,特來賀喜,獻上另一支蒼龍角,以祝新人成雙成對,白頭偕老。更希望龍、水兩族從此化干戈為玉帛……”

    龍神再也按捺不住,格格大笑道:“原來燭真神到此吹奏蒼龍角,是為了馭獸賀喜,用這炮火轟擊我龍族艦隊,想必也是當作爆竹炮仗了?這等化干戈為玉帛的苦心,可真叫人感動!”

    俏臉一沉,頓住笑聲,冷冷道:“可惜崑崙會上,龍妃已與水族斷絕關係,這門親,我們想攀也攀不上啦。”

    燭龍淡淡道:“天下沒有合不到一起的江,只有不肯回頭的水。一旦龍水聯姻,東海可享萬世之太平,龍神縱然不為太子着想,也當為族人考慮吧?而龍牙侯天資高絕,德高望重,當年就被稱作‘大荒五十年後之第一人’,若願迴歸我族,將來黑帝之位還逃得脱你手麼?”

    他聲音低沉沙啞,語氣温和,但其中的威逼利誘之意,卻是歷歷分明。

    科汗淮眼中閃過寂寞蕭索之意,微微一笑,搖頭道:“浮名權柄,不過水月鏡花,燭真神智慧高我百倍,這些年來還沒參透麼?科某已立誓今生再不踏入大荒,黑帝也罷,天下第一人也罷,與我何干?”

    頓了頓,凝視着燭龍,淡淡道:“大荒風起雲湧,豪傑輩出,自有能化干戈為玉帛之人。科某別無他求,只想扁舟散發,寄身東海,還盼燭真神成全,還這裏一個風平浪靜。”

    見他言語淡定,軟硬不吃,反倒要求己方退兵,水族眾將無不大怒,紛紛大聲呵斥:“姓科的,若不是真神念你祖上有功,苦口婆心地想要挽你回頭,此刻你還有命在麼!”

    “他奶奶的烏龜海膽,給你一瓢水,你還想作浪了!再不歸降,老子將東海炸成崑崙山!”

    龍神聞言怒極,仰頭格格大笑,站在船頭,紅衣如雲鼓舞,聲浪似狂風海嘯,四周巨浪隨之轟然衝卷,滔滔不絕,頓時將眾人的喧譁聲蓋了過去。

    “扁舟散發,寄身東海……在這遍海驚濤之中,龍牙侯還想獨舟孤釣麼?”燭龍嘿然一笑,淡淡道,“青山遮不住,大江東流去,識時務者方為俊傑。兩位都是聰明人,又何必如此執迷不悟?”

    他這幾句話雖然説得有氣無力,但聽在科汗淮二人的耳中卻如狂雷轟鳴,颶風撲面。

    龍神身子一晃,氣血翻湧,笑聲頓時被噎堵於喉,彷彿被萬鈞巨力所推,踉蹌往後退了兩步,又驚又怒,驀地氣沉丹田,強行立定。雖然勉強站穩,花容卻已變得煞白,喉中更是一陣腥甜,心中大寒。

    龍神雖知燭龍真氣、法術已臻化境,幾近天下無敵,但蟠桃會上,他與黑帝已鬥得兩敗俱傷,原以為憑藉自己與科汗淮二人聯手,未必輸得了他,此刻這番甫一交鋒,才知這老妖修為只能以“深不可測”四字形容!饒是她生性剛烈好強,無所畏懼,此刻心底也不由湧起森然駭懼之意。

    當是時,水族艦隊炮火轟鳴,天海赤紅。遠遠望去,波濤洶湧,斷桅殘舟浮沉跌宕,青龍艦隊至少已有十一、二艘鉅艦被摧毀炸沉,餘下的眾艦雖已沉潛海中,但以水妖火炮的威力來估測,即便船艦在水深十丈處潛行,依然頗為兇險。

    龍神與科汗淮對望一眼,心領神會。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時再不動手,只怕永無機會了!

    龍神俏臉暈霞泛起,碧眼中殺機大作,格格大笑道:“燭老妖,你説得不錯,青山遮不住,大江東流去,但不管你是長江,還是黃河,最終還得匯入我東海之中!”

    説到最後一句時,櫻唇張啓,一顆晶瑩剔透的圓珠衝吐而出,凝空急旋不已,紫氣繚繞,異香撲鼻,將她妖嬈的容顏映照得流光溢彩,美豔絕倫。

    “龍珠!”水族眾將的臉上無不閃過驚駭而又貪婪的神色,失聲低呼。

    此珠不但凝斂了歷代龍神的元神真魄,更封印了數百年來眾多荒外兇獸的靈魂,可謂龍宮鎮海之寶,若能得之吞吐修煉,不但可以脱胎換骨,日進千里,更能解印兇獸,實是天下人夢寐以求的至寶。

    “嗷——嗚!”忽聽一聲震耳怒嘯,青光閃耀,天海之中突然閃過一個巨大的碧青龍頭,怒目獠牙,猙獰狂暴,整個紫紅的夜空霎時間變作幽幽慘碧。

    兇獸悲鳴,漫天飛禽驚啼衝散,就連萬千炮火也彷彿相形失色。

    青龍封印!水族羣雄陡然大凜,站在燭龍身後的蘇柏羊齒更是老臉慘白,説不出的羞憤恨怒。

    六個月前,龍神就是在這東海之上,以龍珠解印青龍,將他的龜蛇軍殺得一敗塗地,顏面全無。

    “轟!”

    幾在同一瞬間,數里之外的海面突然衝湧起數十丈高的驚天巨浪,波濤狂湧,水妖眾艦登時一陣猛烈晃動。

    眾人驚呼聲中,青龍艦隊首尾相連,破浪橫空,象一道綠色弧線高高拋起,碧光閃耀,和空中咆哮的龍頭陡然鍥合,化作一條巨大的青龍,夭矯飛舞,猛一回旋,怒吼着朝水妖眾艦猛衝而來!

    炮火轟鳴,紅光怒舞,無數道赤豔紅芒縱橫呼嘯,四面八方地撞射向那條青龍,被它巨尾盤旋橫掃,光芒乍爆,沖天炸散成萬千光浪,奼紫嫣紅,如煙火漫空,煞是繽紛壯麗。

    青龍張口狂嘯,怒目紅光閃耀,雷霆萬鈞地俯衝而下。

    “轟!”龍頭重重地撞入不遠處的一艘戰艦上,那洞野山若木所制的樓船頓時如紙糊草捏,土崩瓦解,霎時間炸散成萬千碎段,沖天亂舞!

    青光夭矯,巨龍咆哮,四周海浪炸湧如沸,靠近的五六艘艨艟頓時被狂濤高高拋起,當空翻轉飛旋,無數人影簌簌摔落,慘叫驚呼聲不絕於耳。被空中縱橫飛舞的火炮流彈擊中,斷木橫飛,火焰沖天,更是慘不忍睹。

    片刻之間,竟已有七艘鉅艦被青龍徹底擊毀!

    水族眾將瞠目結舌,又是駭懼又是憤怒,此時相距甚近,水族眾艦更不能以亂炮轟擊,以免誤傷己方,惟有血肉相搏,一爭高下了。

    眼見燭龍依舊病懨懨地斜坐着,豎眼似閉非閉,不發一語,彷彿睡着了一般,“乾山牛真”河獂第一個按捺不住,喝道:“殺魚何需斬鯨刀,老子殺了你這賤人!”縱身衝下,牛角雙刀銀光爆舞,凌空飛旋斬到。

    科汗淮移身擋在前方,淡淡道:“河將軍,得罪了。”右臂碧光衝爆,氣旋滾滾,轟然橫掃在牛角雙刀上。

    “當!”龍吟刺耳,那彎彎的雙刀霎時間絞扭如麻花,沖天拋飛,接着只聽“哧哧”連響,河獂鎧甲陡然迸裂,雙臂竟也如同麻花似的陡然一扭,肉裂骨斷,嘶聲慘叫,朝後踉蹌飛跌。

    眾將駭怒交迸,喝道:“先殺了科汗淮這叛賊,再剝了妖女的皮,抽了她的筋!”人影紛閃,刀光如雪,紛紛圍攻猛衝。

    科汗淮長身傲立,屹然不動,斷浪氣旋斬碧光鼓舞,如奔雷狂電,氣芒掃處,都有人慘聲怪叫,受傷跌退。若不是他顧念舊情,不忍對同族痛下殺手,這些人中大半早已身首異處。

    龍神可就沒這般慈悲了,春波流轉,凝神聚氣,笑吟吟地默唸法訣,龍珠光芒眩目,紫氣繚繞。

    那條巨大的青龍隨其意念騰舞咆哮,風馳電掣,巨尾掃處,樓船迸裂坍塌,驚濤噴湧。水族士兵紛紛驚呼奔逃,稍有不及,不是被氣浪打得血肉模糊,橫死當場,就是橫空摔飛,被巨浪吞噬其中。

    各艦將領驚怒吶喊,號角勁吹,夾雜着洶洶詭異的鑼鼓之聲,一艘戰艦光芒波盪閃耀,忽地衝天爆舞,幻化為一隻巨大的三角犀獸,朝青龍猛衝而去。

    接着,又有六七艘鉅艦相繼解印內封的獸神,紛紛變化為太古兇獸形狀,四面飛衝,包夾圍擊。

    青龍似是兇性更發,咆哮着一頭撞入那三角犀獸的頭頂。

    “咯嚓”一聲,犀獸的三支巨角頓時迸斷,頭部被龍角直貫而入,層層碎裂開來,痛吼聲中,又被高高掀飛,重重衝落海中,光芒晃盪,變回三桅鉅艦,船頭、桅杆已盡數粉碎,陡然往海中沉去。

    青龍當空橫衝直撞,巨尾怒掃,鋭爪猛擊,兇狂不可一世。轉眼之間,又有八隻太古兇獸元神悲鳴着被青龍撞回戰艦原形,碎斷沉沒。

    漫天飛禽盤旋驚飛,震懾不敢下,那些北海妖獸則遠遠地踏波逐浪,悲鳴低伏。

    龍神殺得興起,胸中悶氣少解,揚眉格格笑道:“燭老妖,若是在大荒、北海,我或許還讓你三分,但在這東海汪洋之上,豈能容你放肆?”

    青龍縱聲狂吼,突然破浪飛起,從她頭頂直衝起數十丈高,張牙舞爪,怒目如赤火巨輪,猙獰兇暴地俯視着旗艦上的燭龍等人,巨口暴張,長舌跳躍,口涎如密雨似的滴落,只等龍神意念萌動,便立即俯衝而下。

    燭龍豎長細眼陡然睜開,精光爆射,看得龍神心中陡然一寒,冷冷道:“江魚河蝦,不知四海之大。當日你以青龍打敗海蟒,今日燭某便讓你瞧瞧海蟒的真正威力。”

    話音未落,突然急旋破空衝起,昂首長嘯,丹田內衝起萬丈黑光,“咯啦啦”一陣裂響,衣帛破裂,周身瞬間漲大十倍有餘!

    萬獸悲吼,龍神心中大凜,只聽水族眾將縱聲歡呼,叫道:“真神現出獸身啦!燭照九陰,晝夜春秋!”

    燭龍急旋飛舞,周身赤光吞吐,無數道紫氣紅芒離線飛甩,忽然滾滾衝爆,化作一條數百丈長的人頭巨蛇,通體豔紅,赤鱗閃耀。當空發出一聲淒厲破雲的怒吼,騰身飛甩,陡然衝入汪洋之中。

    “譁!”大浪狂湧,漩渦搖盪,漫海跌宕的水妖戰艦紛紛爆發出雷鳴般的狂呼吶喊,號角四起,鼓聲密奏,彷彿驟然沸騰了一般。

    狂風呼嘯,閃電接連,暴雨越發猛烈了,藍黑色的天海一陣陣地呈現出妖豔的亮紫色,映襯着遠處海面上吞吐未息的火光,更覺詭異。

    科汗淮與龍神並肩站在船頭,聽着四周如潮的鼓號吶喊,屏息凝神,四下掃望,卻始終不見燭龍獸身重新衝出海面。

    只見漫天飛禽突然悲啼怪叫,和海上的萬千兇獸一齊衝入波濤,前赴後繼,宛如自殺一般,紛紛消失不見。海面劇烈起伏,隱隱可以聽見風浪中夾雜着奇異的嗚鳴,低沉兇暴,彷彿來自海底,又彷彿來自地獄。

    兩人心中突突忐忑,對望一眼,大覺不妙。青龍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昂然垂立於二人的頭頂,嘶聲怒吼,躍躍欲撲。

    過不片刻,“嘩啦”一聲,東方極遠處的海面上突然掀起層層巨浪,白沫沖天噴湧,隱隱可見一個赤紅色的巨物隆起海面,又重重砸下,登時撞起更高的驚濤狂浪。

    幾在同時,西邊極遠處的海面上也狂濤驟起,一段赤紅色的巨物破浪拋舞,招搖着衝入海里。

    水妖歡聲更響,漸漸匯合成雷鳴般的吶喊:“北冥神蟒,燭照九陰!睜暝晝夜,吐息春秋!”

    海上波濤翻湧,方才衝入海中的兇鳥妖獸的屍體漸漸浮出水面,隨波跌宕,綿延十餘里,遙遙望去,慘烈已極。

    喧囂之後,又是一陣沉寂。

    海風呼嘯,暴雨如狂,過了半晌,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宛如地震海嘯,驚濤如沸,旗艦突然被高高拋起,眾人促不及防,踉蹌奔跌,數十名水手驚叫着翻身摔入怒海狂濤。

    龍神、科汗淮身形微晃,氣沉丹田,雙足如磁石附鐵,牢牢地粘在甲板上。那青龍則盤旋飛舞,緊緊地環繞在他們四周。

    天旋地轉,巨浪嘯卷,青龍忽地發出一聲怪異的狂嘯,象是憤怒,又象是驚恐,兩人一凜,循聲望去,心中陡然沉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們後方,一條合圍近兩百餘丈的赤紅巨蛇破浪飛舞,陡然沖天竄起數百丈高,猶自攀搖直上,象是海中忽然長出的赤壁高崖,擋住了大半個夜空。與之相比,青龍竟小如泥鰍了。

    巨蛇搖曳飛舞,參天摩雲,突然低下頭,竟是一張巨大到難以想象的人臉,豎長的眼睛彷彿兩條碧綠的長縫,似閉非閉,兇光閃耀,赫然正是燭龍!

    龍神又驚又駭,只見那人頭巨蛇突然張開血盆巨口,彷彿當空裂開暗紅的巨洞,獠牙森森,長舌直衝起百丈來長,喉中“赫赫”連聲,化作雷鳴般低沉的怪笑:“四海九州,唯我至尊。小小一條青龍,也敢在此囂狂。”

    巨口張處,腥風狂舞,唾沫如雨,撞入海中,登時衝激起萬千大浪。

    漫海搖曳的水妖戰艦突然沖天盤轉,螺旋上升,一艘接一艘地衝入那巨口之中。

    科汗淮二人大凜,翻身飛掠,並立於青龍背脊,凝神戒備。

    人頭巨蛇光芒激爆,竟再度膨脹開來,轉眼之間又增大了兩倍有餘,猶如檠天巨柱,山嶽壓頂。隱隱可見萬千光芒在它體內吞吐飛舞,象是無數兇獸在掙扎怒吼……

    科汗淮心中一動,失聲道:“攝神御鬼大法!”

    龍神靈光霍閃,突然明白燭龍為何要吹奏蒼龍角,駕馭萬千兇獸來到東海了,也明白他的獸身為何竟能膨脹為如此驚天動地的巨物。

    燭龍所使的妖法,和黑帝、蚩尤一樣,都是八百年前由水族神巫羅姬貉所創的“攝神御鬼大法”,所不同的只是:他所強行吸納的,乃是萬千兇獸的邪魂厲魄!

    那人頭巨蛇細長的豎眼陡然張開,藍光爆射,天海登時雪亮一片,桀桀怪笑道:“汁光紀那老賊費盡心力,阻止燭某修成‘北冥大法’,卻不想弄巧成拙,反讓我領悟天地精奧,修成萬年不死之身!龍牙侯,敖丫頭,你們既然不識時務,燭某就成全你們,作我北海神蟒的第一對祭品吧!”

    長身曲弓,巨口陡張,猛地如天崩山塌,朝着二人當頭呼嘯衝下!

    下方黑雲滾滾,亮起一道猙獰的閃電,劈中在扶桑樹杆上,登時火花四射,與上方的熊熊烈火連成一片。

    拓拔野騎鳥不顧一切地衝透雲層,風馳電掣的往下追去,悲怒、仇恨、自責、懊悔……在心中翻騰如沸,憋悶得幾乎要爆炸開來。咬着牙,不住地對自己暗暗説道:“拓拔野啊拓拔野,你若就這麼讓那奸賊將雨師姐姐從身邊奪走,那可真真枉自為人了!”

    姑射仙子和空桑仙子並騎一鳥,伴隨其側,看着他臉上那悲怒痛楚的表情,心中痠疼如割,也不知是愧疚、憐惜,還是難過,暗想:“若不是因為我,他又怎會與龍女遭此劫難?倘若她有個什麼好歹,我……我……”眼眶一熱,淚水竟莫名地湧了出來。

    空桑仙子暗歎了一口氣,伸手幫她拭去淚珠,傳音道:“傻孩子,你別自責啦。公孫嬰侯矢志報復,早已定下了周密計劃,就算沒有你,他也一樣會找出其他人、其他法子,來劫擄龍女,打擊拓拔太子的……”

    她適才與公孫嬰侯的“地火陽極刀”迎面對沖,經脈震斷,臟腑也險些被烈火氣浪攻入,受傷極重,這麼傳音説了幾句,便覺真氣不繼,頓住皺眉調息。

    姑射仙子聽她這般勸慰,反倒更覺脆弱難過,點了點頭,淚水如斷線珍珠,一顆接一顆地滑落,耳根、雙靨熱辣辣地燒燙,心亂如麻。

    距離她數尺之外,流沙仙子馭鳥並飛,俏麗的蘋果臉上早已沒了往日的甜美笑容,眉尖緊蹙,咬着唇,四下凝神掃探,心中怒恨如焚,夾雜着一陣陣的羞憤和苦楚。

    這二十年來,她無一日不想着報仇雪恨,好不容易撞見這不共戴天的惡賊,誰想非但讓他輕易地逃之夭夭,還險些被其重創!

    四人各懷心事,默默無語,騎鳥往下方電衝而去。

    穿過雲層,轟鳴聲震耳欲聾,無數絢麗奪目的紅光炮火“嗖嗖”破空,從他們四周縱橫怒射而過,朝島下方呼嘯衝落,“轟隆”連聲,激撞起沖天火光。

    驅鳥俯瞰,島上火海熊熊,四處可見殘垣斷壁,原本恢弘壯麗而又極具層次的湯穀城,在這天雷怒火的狂轟濫炸下,已經是一片狼籍殘破,迥然兩異。

    惟有靠着山崖石壁的那一片石堡、洞城依舊固若金湯,旌旗招展,不斷有巨弩怒射出成百上千的火箭,向島外的水族艦隊還擊。

    觸目所及,人影稀少,想必都已退守到各自的陣地中去了。但湖邊、林裏、道路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不少屍體,略一數去,竟有數百人之多。

    拓拔野四下環顧,瞧不見雨師妾的蹤跡,卻瞧見這等慘烈的情景,怒火更甚。公孫嬰侯這惡賊用心忒也歹毒,故意趁着婚禮前夕、水妖偷襲之時擄走龍女,讓自己難以專心,無法兩顧。若不是雨師妾犧牲自己,逼迫他作出顧全大局的決斷,他只怕真會拋卻一切,與公孫嬰侯鬥個魚死網破。

    想起雨師妾方才叮囑的話語,他的心中又是一陣抽縮般的劇痛,不知此時此刻,她已身在何處?驀地收斂心神,咬牙暗想:“罷了,我再往西追上數里,若趕不上那惡賊,再回來對付水妖。等到這裏戰局初定,立時便趕往皮母地丘,救出雨師姐姐來!”

    當下馭鳥迴旋,朗聲道:“三位仙子,你們先回湯穀城大殿療傷,我去去就來!”

    正欲駕鳥朝西,流沙仙子嬌聲叫道:“慢着!公孫嬰侯詭計多端,常常是聲東擊西,虛實相濟。他斷然不會直接西回大荒,必是先飛東南,再迂折繞回。我陪你去將他抓回來!”

    拓拔野微微一怔,心想她既與公孫嬰侯有多年深仇,知根知底,當不會有錯。那惡賊位列“大荒十神”,修為驚人,有她鼎力相助,總是多了幾分勝算。於是點頭應諾,朝着空桑仙子姑姪作揖告別,並駕朝東南衝去。

    姑射仙子原想説與他們一同前往,卻什麼話也説不出來。看着兩人飛去如電,消失在茫茫紅光、滾滾黑雲之後,心中那莫名的苦楚悲慼越發強烈,想要伸手擦拭淚水,全身竟突然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一時間,喉中若堵,竟似連氣也喘不過來了。

    她自小修行聖女之術,絕七情,斷六慾,單純如冰雪,極少為任何人、任何事流過淚水。但不知何以,此時此刻竟是悲從心來,彷彿截堵了多年的春洪陡然決堤迸流,洶洶難抑。

    空桑仙子心下了然,又是憐惜又是難過,撫摩着她的肩頭,想起當年情景彷彿,人物參差,更是黯然魂銷,嘴角泛起一絲淒涼的微笑。

    都説世事無常,卻為何總是在輪迴裏更替變換呢?

    拓拔野、流沙仙子並駕齊驅,繞過山崖,朝東南方大海急衝而去。

    天海茫茫,艨艟橫列,放眼望去,隱約瞧見貝闐嶼的崖頂上站了一個人影。拓拔野心中一緊,又是驚喜又是恨怒,驅鳥全速疾飛,“叮”地一聲,天元逆刃光芒閃耀,殺氣沖天,只等稍一接近,便全力猛攻。

    那人似是也瞧見他了,微微一震,相距尚有數百丈時,嘿然傳音笑道:“拓拔小子,你終於來了……”語音忽地一變,似是頗為驚怒失望,沉聲道:“龍姑呢?你怎麼帶了這小妖女前來?”

    當是時,海上炮火沖天亂舞,紅光四閃,將那人照得歷歷分明。烏金絲袍,黑木面具,一雙星子般閃閃發光的眸子……

    “是你!”拓拔野心中一沉,方甫湧起的緊張狂喜瞬間蕩然無存,想起是四年前他血洗蜃樓城,今夜又率艦隊炮轟湯谷,怒氣上衝,喝道,“天吳老賊,你親生妹子大婚在即,你就是這般賀喜的麼?骨肉之情尚不念及,當真連禽獸也不如!”

    話音未落,忽聽東北方極遠處的海上傳來“轟隆”一聲悶響,既而又響起一陣淒厲而又詭異的怒吼聲,隆隆澎湃,彷彿從海底深處傳出的萬千兇獸咆哮,竟將雷鳴、風暴與炮火轟鳴盡數壓過了。

    拓拔野一凜,轉頭望去,只見極遠處的海面上忽然衝起一片紫藍色的亮光,天海俱藍,一道赤紅色的巨柱昂然矗立,直破入雲,那詭異的咆哮聲似乎就是從那裏發出的。

    水妖艦隊突然爆發出連綿歡呼,凝神細聽,竟似是:“燭真神光照九陰,無往不勝!”“北冥神蟒一出,龍神變泥鰍!”

    拓拔野心中大寒,冷汗涔涔,難道燭老妖竟親率大軍,狙擊孃親和科大俠了麼?這北冥神蟒是什麼?莫非竟是那……

    念頭未已,那道赤紅色的巨柱忽然咆哮曲伸,斜斜撲落,赫然竟是一條大至難以想象的超級巨蟒!

    流沙仙子臉色大變,心下駭然,大眼瞬也不瞬地凝視着東北方,一時間,竟連公孫嬰侯也被拋之腦後了。

    這些年來,她遍歷大荒,見過的妖禽兇獸可謂千萬計,卻從來不曾見過如此巨大而又兇暴的蟒蛇。難道……難道竟如神農當年所説,世上真有那種足可遮天蔽地的怪物麼?

    “轟隆!”那巨蟒咆哮入海,相隔數十里之遙,竟仍可清晰地看見那衝湧如山的狂浪,就連島外的波濤,也似乎隨之陡然跌宕起來。

    眾水妖歡聲雷動,齊聲叫道:“殺了敖老孃們兒!殺了敖老孃們兒!”

    拓拔野驚怒擔憂,恨不能立時飛去看個究竟,卻聽天吳傳音喝道:“拓拔小子,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速速帶着龍姑離開此地,否則燭真神一來,即便是神帝重生,你們也無逃生之機了!”

    他陡然一震,才明白天吳守在此處,敢情是網開一面,讓自己和雨師妾藉以逃生。心潮洶湧,對他的恨怒之意竟不覺消減了幾分。

    但想到蜃樓城的慘烈景況,想到蟠桃會上他目睹雨師妾備受凌辱卻熟視無睹的堅狠,怒火頓時又竄了起來,哈哈大笑道:“天吳老賊,你若當真掛念你的妹子,這些年來就不會任她自我折磨,更不會任她受人欺凌,淪落為燭老妖和雙頭老怪的媸奴了!你以為這般惺惺作態,便能抵消她這二十年所受的苦楚,就能安撫自己的良心麼?若真有悔過之意,就立即棄暗投明,一齊割下燭老妖的人頭,親自向她認錯!”

    天吳身子微微一僵,雙目閃過羞怒憤恨之色,森然道:“小子,世上讓她飽受苦楚、生不如死的,只有兩個人。不是我,不是燭真神,更不是禺強、禺京。除了地壑裏的那個小子,就是你!若不是因為四年前她遇見你,她也不會失去一切,流落到今天這種境地。她既然為了你,甘願以死相殉,那我就殺了你,讓她徹底死了這條心!”

    黑袍鼓舞,突然沖天掠起,閃電似的急衝而來,“轟”地一聲,真氣鼓舞怒射,右手赫然多了一柄紫黑巨銅刀,光芒沖天爆吐,如虹霞霓彩,眩人眼目。

    流沙仙子“哼”了一聲,冷笑道:“拓拔小子,小心啦。他的‘朝陽古兕瑰光斬’厲害得很,未見得在斷浪刀之下。”

    拓拔野聽到“地壑裏的那個小子”,已是怒火如焚,再聽到“她既然為了你,甘願以死相殉”,心中更是悲怒欲爆,哪裏還有半分忌憚?氣往上衝,縱聲大笑道:“天吳老賊,四年前的蜃樓城裏,我便想取你項上人頭,今日你送上門來,我又豈能放過?”

    氣湧丹田,抄足從鳥背上衝天飛起,衣袂獵獵,瞬間便掠出百丈開外。天元逆刃當空划起一道十餘丈長的弧形電光,轟然怒劈,頓時與“古兕瑰光斬”撞個正着。

    “轟!”氣浪四散逸炸,兩人齊齊一晃,翻身衝起。

    拓拔野心中一凜,原以為天吳修為當在雙頭老祖之下,但以這一刀而論,其真氣雄渾深沉,難以估測,自己竟似一直小覷了他!還不及多想,霓光耀目,寒芒又當頭劈到,霎時間光芒接連爆舞,又連交了十七八刀。

    兩人此時俱是怒火填膺,大開大合,招招搏命,殊無躲避取巧之意。每一回合,都如天雷勾動地火,遠遠望去,光浪疊爆,猶如彩菊朵朵,凌空怒放

    拓拔野潛力雖然深不可測,但距離蟠桃會已有四個多月,白帝、赤松子、風伯等人輸入的五行真氣早已逸散大半,與當時大戰雙頭老祖與鬼帝之時不可同日而語。

    真氣互撞,強弱立判,這般硬碰硬地激戰了數十合,他雙臂酥麻,氣息亂湧,心下越來越驚,想不到天吳真氣之剛猛霸道,一至於斯!

    此人在水族四神中,韜光養晦,鋒芒最為收斂。在世人眼中,對燭龍更是唯唯諾諾,必恭必敬,彷彿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國主而已。若不是因受其寵信,大力提拔,只怕連大荒十神之位都難以擠上。豈料今番交手,才知他竟如冰山浮海,十隱其九。

    拓拔野驚怒少逝,好勝心起,漸漸將所有雜念屏除開來。抖擻精神,凝神聚氣,一邊奮力格擋,一邊念力感應他的破綻,伺機全力反擊。

    流沙仙子在一旁騎鳥觀戰,眼見拓拔野被天吳殺得接連飛退,險象環生,心中越來越是凜烈,突然想起當年與神農聊天時,他説的那一番話來。

    那次她為了報仇泄恨,抓了朝陽穀的幾個水妖作為藥罐,種了幾百種蠱毒,卻被神農制止。當日他便提到,冤家宜解不宜結,尤其朝陽穀水伯心計深沉,堅忍果勇,將來若不成大器,則必成大害。

    其時天吳剛剛升為水族兩大祭司之一,又新被列為十神之一,但大荒中人卻都説他資質平平,不過是犧牲了其妹龍女討好燭龍,從此才平步青雲。她也以此譏笑反駁,説此人是靠着馬屁和裙帶才升為神位,未必勝得過自己的蠱毒,頗不以為然。

    不想十七年後的今夜,目睹天吳盛怒之下畢近全力,才始信神農所言無虛。想到他慧眼識人,苦口婆心地勸誘自己,心中又是一陣椎心徹骨般的酸楚難過,淚水險些奪眶而出。

    忽聽“當”地一聲脆響,凝神望去,只見拓拔野右手虎口已被震裂,鮮血長流,左手單握天元逆刃,凌空左支右閃,極是兇險,心中一凜,左手伸入百香囊中,只要他少有不妙,立時相助。

    “轟!轟!”當是時,只聽兩聲驚天巨響,遠處水妖艦隊傳出一片驚呼慘叫,轉頭望去,又驚又喜,失聲驚咦。

    水妖旗艦火炮轟鳴,竟朝着己方的一艘艨艟接連狂轟!

    幾在同時,另外十餘艘水族鉅艦也掉轉火炮,朝着自家艦隊驟然開火。霎時間,火焰沖天,黑煙滾滾,水族眾艦自相對轟,桅斷舟沉,亂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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