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口氣馳出三十里,來到一個小市鎮,此時天色漸暗,柳小紅遂向于思明道:“看來今晚我們只好住在這裏了。”
于思明道:“柳堂主,你別看這個小鎮不大,鎮頭上可有家清真館子,一對老回子夫妻已經開了三十多年,裏面吃的東西可也真地道,尤其是他們自釀的老黃酒,睡前來上一大碗,這一晚便是一場好睡。”
柳小紅道:“這家清真館也有客房?”
于思明笑道:“清真館只賣牛羊肉,三口大燒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火不斷,要住店,緊接着清真館子便是一家大客棧!”
柳小紅點着頭,馬上笑道:“好,今晚我們就嚐嚐這家清真館的東西。”
于思明立刻又道:“我做東,哈……”
于思明與柳小紅並騎馳人這個看來只有半里長的小鎮上,只見街道兩邊各店鋪正在往街上灑水,黃土地的街市,正不見塵土飛揚。
遠處的另一端,只見一家高門坎的屋檐下掛着一塊煙燻得墨漆般的招牌,隱約現出三個大字:“清真館”。
于思明指着清真館一邊,對柳小紅道:“我們先將馬匹交由客棧去上料。”
柳小紅道:“看來你對這小鎮相當熟悉。”
于思明道:“我是個浪子,天涯海角,到處為家,知道的地方自然多,何足為奇?”
柳小紅看這家客棧相當大,“悦來客棧”的那塊招牌,橫着掛在中門,看起來相當氣派大方。
這時客棧夥計已笑迎上來,便立刻把兩匹馬拉上馬廄。
于思明更訂下兩個房間,跟着柳小紅轉到隔壁的清真館裏來。果然,這家清真館端出來的東西與眾不同,別看是牛羊肉,卻是蒸、煮、炒、炸、冷並五味,樣樣齊備,件件時美。
尤其是一大碗黃澄澄的老黃酒,吃過以後,留着一股子酒香,連出氣也覺醉人。
那柳小紅原本對於思明絲毫沒有好感,單隻于思明那張殭屍似的面孔,哭笑難分,冷漠熱情全皆是一個模樣。
尤其那短短的鬚髮,光景就與個小癩皮差不多,然而這樣的相聚,柳小紅漸漸發覺,于思明並非是個冷酷無情江湖浪子,反倒是他的一舉一動,還真能引起自己投以無形的注意。
二人酒足飯飽,于思明已發覺柳小紅對自己正產生着好感。
因為,柳小紅不時衝他露齒一笑,愉悦之情,宛似個老朋友,而使他想起常德府的崔靈芝,她不就是這種笑意對自己嗎?
此刻,已快二更天,這個小鎮上差不多各家各户全關緊了門户,連着各家門口掛的燈也被摘下來,一條小街,除了三兩家客棧外,已隱人一片黑暗的沉寂。
“悦來客棧”的後院客房裏,于思明面帶微笑的剛合起眼睛,突然間,東北角上隱約響起了馬蹄聲,蹄聲漸近,竟然是大隊人馬,少説也有百來騎,蹄聲奔騰,乘者縱馬疾馳,這時小鎮街,突然有人叫起來:“鄉親們,快關好門窗,梁山強人來了!”
黑暗的街上,原有幾個行人,聞得梁山寨的強人來了,便立刻斜身逃向黑暗中,剎時街上靜得落葉可聞。
一陣窒息的時間過後,馬蹄聲便似轍地滾雷般捲進了這個小市鎮,蹄聲未歇,越過市鎮來到了“悦來客棧”外面。
於是,客棧的大門發出“咯咯咯”連響,從那種悶聲聽來,那絕不是用手拍門,而是用腳在踢…….
“開門,開門!孃的老皮,不到二更天便關店門。”
店裏面立刻有個夥計叫道:“來了,來了,這不就來了。”
“呀”的一聲,那夥計已拉開大門,迎面便是一個大嘴巴子,打得那夥計忙伸手捂住臉,道:“爺,你怎的打起小的來了…….”
滿面絡腮大漢,翻着一對爛眼珠子,齜牙咧嘴的伸出小棒捶似的手指頭,指着打哆嗦的小二,罵道:“要是你小子侍候不周,不定老子一刀開你的膛!”。
便在這時候,掌櫃的匆匆迎上來,笑道:“各位好漢爺們,小店若有不周,萬望包涵。
各位來了多少人馬,快請進來坐。”
絡腮大漢沉聲道:“人馬一百整,馬要上料,人要喝酒,還有…….”
他往門外望了幾眼,又道:“快準備個乾淨房間,找個老媽子來侍候!”
掌櫃的一愣,道:“好漢爺們還帶了女眷?”
那絡腮大漢叱道:“少噦嗦,是我們寨主夫人。”
掌櫃的暗中對夥計使眼色,那夥計便忙着去灶上張羅,馬廄那面早跑過來三四個年輕夥計,一人手牽五七匹馬便往馬廄上拉…….
這時,只見自店外走進千個中年女人,這女人大手大腳,走起路來像男人,雖是一身短扎,但頭上卻纏了一根白布帶,雙目溜圓,鼻子細長,兩唇稍薄,一嘴牙齒頂得嘴巴微翹起來,卻又被她狠狠的抿着,顯示出有一股子怨氣,正要找人出氣。
掌櫃的忙上前施禮相迎,笑道:“夫人,你一路辛苦!”
從鼻首深處擠出一聲“哼”,那高大的女人沉聲道:“帶我去房間,一連騎了兩天馬,真累人。”
掌櫃的剛領着那女人往二門走,忽又見那女人回頭道:“朱彪,石大山!”
早聽得那黑漢忙迎上前,道:“夫人,你還有吩咐?”
那女人望着走進店的一眾漢子,道:“孩子們趕了兩天路,今晚叫大夥痛快的喝個夠,喝醉了就睡覺,不准他們出外胡鬧。”
説完回身便走。
絡腮大漢對身邊另一個大漢,道:“石大山,夫人領着弟兄們帶孝下山為當家的報仇,今夜能叫大夥喝個痛快,也算開恩了,快告訴兄弟們,多少得有所節制。”
叫石大山的大漢點頭,道:“誰要亂來,便砍了他!”
這座小鎮不大,這家客棧也並不寬敞,陡然間來了百多人,剎時房裏院裏盡是人,二更天夜又靜,這些人物可管不了這些,粗聲叫罵,偶爾還會鬨堂大笑,此刻聞得有酒喝,便為上全擠進大屋子裏,幾張大方桌子圓人,另有十幾個站在櫃枱前面直瞪眼…….
二門口,那個叫朱彪的一把扭住個夥計,沉聲道“小子,酒呢?”
那夥計被他一把提得腳離地,忙道:“有、有,我去抬一缸出來。”
朱彪咧着大毛嘴,滿口黃板大牙露出口外一大半,嘿嘿笑得雙肩直抖顫,道:“媽的,才一缸?”
一邊,那個叫石大山的粗聲吐氣的道:“我問你,一缸有多少重?”
面色煞白的夥計囁嚅道:“毛去皮,淨重六十斤。”
抽屁股就是一腳,踢得夥計彎着腰。
石大山已罵道:“你媽的,六十斤還不夠我們十人喝的,你這不是給老子們解酒蟲,根本就是在逗人嘛,我不踢死你……”
邊説着,又是一腳踢在夥計屁股上。
那夥計也是個鬼靈精,知道這麼多強盜下山,連縣城捕快也拿他們沒辦法。
他捱了兩腳沒有叫,反倒回頭笑,道:“爺,你誤會了,一缸酒連缸七十斤,我一次只能抬一缸,地窯裏少説還有七八缸,總不能一次全抬出來吧?”
石大山呵呵狂笑,道:“這麼説,是我錯怪你了?對不住,對不住。”
邊伸出他那雙又粗又大的巨靈掌,在夥計的屁股上摸起來…….
朱彪一鬆手,又問:“有什麼吃的?”
夥計望了一屋子人,低聲小心的道:“灶上的人全起來了,即算沒肉,也還能端出一些麪食給各位爺們充飢。”
朱彪指頭點在那夥計鼻尖上,咬着牙,道:“如果沒肉,老子把你宰了吃。快去!”
突然,附近有個中年矮漢,指着隔壁笑道:“三當家、四當家,二位可知道,隔壁就是個牛肉鍋,別説我們百多人,便再加上一倍也吃不光他們。”
剎時連桶帶盆的端過來,眾人見那牛羊肉,煮得又爛又香,無不伸舌頭舐着大嘴巴……
客棧裏夥計全出動,抬酒的已走了三趟,大粗碗每人送了一個,不旋踵間,這些人已搶着吃喝起來…….
客棧裏這麼一陣囂鬧吃喝,直到三更將盡,才慢慢靜下來,店裏幾個夥計早不知躲到那裏去了。
附近傳來了雞叫聲,聲音尖吭,震懾人心,雞聲雖不斷,但對於擠蹭倒卧在客棧裏的梁山寨這批人物,卻是無動於衷,如果同雞聲比高低,這些人中,不少人發出的鼾聲似打雷而壓過雞子叫。
二更後,于思明陪着柳小紅,繞過地面上沉睡如豬的漢子們身邊,走到了店門口。
只見門口站了三個人,于思明一看認出來,兩個老夫妻是隔壁清真館的,另一個正是這家客棧的掌櫃。
那掌櫃見於思明二人走出來,忙迎上前去,道:“二位要走了?”
于思明塞給掌櫃一錠銀子,道:“牽我們的坐騎。”
掌櫃的立刻往馬廄走去,只見那回子老頭滿面愁容的望向客棧這面。
于思明笑問:“掌櫃的,你想做什麼?”
老頭拍着頂門,嘆道:“一個月的貨全被他們吃光,我想討回個本錢嘛。”
一笑,于思明道:“命要緊,還是錢要緊?”
兩夫妻一怔,老太婆試着油膩的雙手,道:“你這位小夥子,説的什麼話?”
于思明伸手指着客棧,道:“殺人放火的強盜,吃飯住店還會付錢?
你們在做夢,回去吧,老命要緊!”
他又道:“別説是你們,便這個小鎮,惹火了他們照樣一陣燒殺。
我問二位,這裏誰能擋得住?”
兩個老回子夫妻對望一眼,無奈何的又走回清真館。
現在,兩匹馬已牽出來,夥計睜着眼睛,顯然是一夜沒睡覺。
柳小紅冷冷的望着客棧,道:“如果不是知道東西已在黑龍會,姑奶奶夜裏便大開殺戒了。”
于思明笑道:“方健老婆只怕還不知道誰宰了他丈夫。嗯,可憐的女人,當真是卯上了。”
二人剛剛上馬,突然客棧大門口有個大漢高聲叫起來:“那不是大刀會那個娘們?
她怎麼在這兒出現了?”
柳小紅一怔,于思明已到三個正往外面走的大漢中,有一個飛一般的往店內衝去…………
事出突然,于思明忙問:“柳堂主,他們有認識你的?”
柳小紅正在冷笑,另兩個大漢已攔在馬前,其中一人戟指柳小紅,道:“你這個小辣貨,那晚上你沒有死?”
柳小紅立刻想起,原來這人正是那夜追殺他們的強盜之一,這人必是圍在莊院四周的十人中之一個,他們被江家莊的人殺得四下逃竄,當時還以為全被殺了呢。
于思明也大感奇怪,他不得不佩服這人好記性。
望望客棧,于思明心中琢磨,雖然他們雙方都是受害者,但也是仇家,萬一三句話不對,雙方幹上,面對一百多人,這個仗如何打?
這時,柳小紅冷笑連連,道:“那晚江家莊,你到是逃得快!”
話聲中,他突然一提馬?,怒馬前蹄上揚,唏聿聿一聲怒嘶,“呼”的一聲便自二人頭上越過,兩個嘍羅一驚,忙分向兩邊閃,便在這時,柳小紅回身揚手,邊冷笑道:“這次送你回老家!”
笑聲剛落,那人一聲:“哎呀!”一支毒箭已插在他的右腿,另一人卻拜于思明之賜,因為這時候,于思明已擋在那人前面,柳小紅只得收回手去。
于思明拍馬追上柳小紅,二人並騎如飛,剎時出了那個小鎮,隱隱的,聽得身後蹄聲雷勁,知道追兵已來。
二人拍馬馳出十里外,繞上一道山崗,于思明回頭往下看,只見追來的不過七騎,為首的正是那個大腳女人。
柳小紅已沉聲道:“于思明,你快走吧,這是我大刀會與梁山之間的事,用不着你來插手管。”
于思明一笑,道:“攆我走?”
柳小紅道:“蹚這種混水,划得來嗎?”
于思明心中暗想,我這哪是在硝混水,方健、石敢那批人,死在我手裏,論説,這正主兒應該是我。
哈哈一笑,于思明道:“即便是替柳堂主掠陣,總還能奏和吧…….”
于思明話尚未完,柳小紅已叫道:“他們人多,一旦動上手,我可無法照顧你呀。”
于思明忙點頭,道:“哈!原來柳堂主替在下擔起心事了,倒是令我于思明受寵若驚。”
柳小紅冷冷道:“你不怕死,我也無可奈何。”
于思明面一沉,雙目精光炯炯,道:“好漢不怕死,怕死是孬種,于思明絕不能丟人丟在你柳堂主面前,便真的要死,也要像個樣子!”
三棵大楊樹前,柳小紅突然勒住馬?繩,擰腰挺身,一個十分利落的身法,人已落在馬下,伸手一拍馬腹,那馬便彈蹄走向樹後面,低頭找起嫩草啃起來……
于思明在馬上笑道:“怎麼不走了?”
柳小紅道:“快走,我在此會一會這個強盜婆子。”
于思明未下馬,但卻把馬撥向一邊,笑道:“我説過,替柳堂主掠陣,豈能言而無信?”
柳小紅那日在江家莊,並不知道這于思明,他只是在那偏屋中見過他這麼一個人,至於于思明有多大能耐,她是一些也不清楚。
因為就在她與“活張飛”雷豹,二人合力對付方健、石敢等圍殺中,她在雨地裏一頭撞上圍牆,當時便昏死過去,等到方健等因於思明的笛聲而啓動江夫人為夫報仇之心,被困在偏屋以後,她才在暗中悠悠醒來。
當時她發覺雷豹傷的慘重,便立刻掏出傷藥替雷豹包紮起來,二個人連夜便返回長春寨。
柳小紅自然不清楚于思明的本領,還以為多了個累贅。
此刻--
後面的追兵已往這座山崗衝來,馬上面傳來一個粗獷的怪叫聲:“老嫂子,我們追上了。”
前面,馬上的女人沉聲道:“不是我們追上,是他們引跑了。”
也只是轉眼間,七匹健馬已到了三棵大楊樹下面,只見為首的中年大腳女人望着柳小紅嘿嘿一陣笑……
一邊,另一粗漢已上馬,“譁”的一聲拔出一把特號鬼頭刀,他左手一揮,另五個大漢也拔出砍刀,不用他多吩咐,已將於思明與柳小紅二人圍了起來。
嘿嘿笑聲變成冷兮兮的哼聲,大腳女人雙手扶着馬鞍,柳腰一擺,也下得馬背。
她橫起右肘頂向馬腹,便在健馬往路邊走去的剎那間,她已自鞍邊拔出一把鋼刀,動作輕鬆瀟灑,一看便知功夫不差。
于思明馬背上一怔,心想:“這個女人會是誰?”
大腳女人根本沒看于思明,她雙目直視着豎在面前的鋼刀,一步步逼近柳小紅,冷哼道:“大刀會的?”
柳小紅咬着銀牙,道:“不錯!”
大腳女人突的仰天尖笑,道:“好、好,那便還我丈夫的命來吧!”
她“吧”字出口,鋼刀斜點右前方,那是“青風刀法”的起手式。
于思明早在方健的施展中領教過,不由暗想,方健的老婆竟也會這山西的青風刀法,難得!
難得!
柳小紅嘿然一聲,道:“等等!”
大腳女人冷笑聲出自牙縫,道:“可有後事交待?是不是你這位跟班的?”
邊看了于思明一眼,露出個不屑一顧的樣子。
柳小紅怒道:“當初可是你們一路追趕,一心要掠奪我們的東西,你丈夫的死,那是咎由自取,怪得了誰?”
馬背上,于思明突然道:“鳥為食亡,天經地義嘛。”
那面,朱彪已怒罵道:“找死!”
柳小紅真怕于思明不知利害,忙回頭叱道:“沒有你説話的地方,一邊藏着。”
于思明低頭輕聲,一副惶恐的道:“是、是,我不説了。”
柳小紅沉聲問面前大腳女人,道:“你們搶了我的東西,我還未找上梁山,你們反倒找起我們來了,什麼道理?”
大腳女人一聲尖吼,道:“小狐狸,老孃們是幹什麼吃的?”
柳小紅冷冷道:“乾的無非是沒本買賣。”
大腳女人猛點着頭,道:“你還算明白,即知老孃乾的是無本買賣,掠奪財物自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好詐唬的?”
柳小紅一怔,一時答不出話來……
于思明撫掌一聲哈哈,道:“哈!人嘴兩片皮,有理是你的。妙!”
柳小紅一咬牙,道:“東西已被你們搶走,你們還想怎樣?”
大腳女人雙目泛赤的左手戟指柳小紅,道:“我丈夫方健,率領着十八名弟兄,又有二當家協助,直到江家莊才把你們追上,可是那些人卻分別死在江家莊與大涼河渡口。我們琢磨再三,我丈夫既與石二當家死於大涼渡口,除了你們大刀會的人下手之外,老孃再也想不出會是誰中途下此絕手。
我不追殺你們又找誰去?”
柳小紅怒道:“全憑猜測,簡直放屁!”
路中央,朱彪已高聲道:“大嫂子,少同這女人囉嗦,殺完大刀會,我們再找上江家莊。”
大腳女人桀桀怪叫,道:“小浪貨,你死吧。”
不等柳小紅再開口,錯步騰身,右手下指的鋼刀已快不可言的往柳小紅撩劈而上,她身隨刀走,出招辛辣,青風刀法在她手中施展出來,並不比方健稍遜,至少,在於思明眼中是如此。
颼!颼!颼!
水月刀閃擊,宛如雨極閃電,柳小紅回翻之下,出手便是二十七刀--刺、砍、劈、挑、斬,迎擊而上,毫不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