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筵擺在水閣中,四面荷塘一碧如洗,九回橋欄卻是鮮紅的。
珍珠羅的紗窗高高支起,風中帶着初開荷葉的清香。
已經是四月了。
花滿樓靜靜的領略着這種豪富人家特有的空闊和芬芳。他當然看不見霍天青的模樣,但卻已從他的聲音中判斷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霍天青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説話時緩慢而温和,他説話的時候,希望每個人都能很注意的聽,而且都能聽得很清楚。
這正表示他是個很有自信,很有判斷力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有他自己的原則,他雖然很驕傲,卻不想別人認為他驕傲。
花滿樓並不討厭這個人,正如霍天青也並不討厭他。
另外的兩位陪客,一位是閻家的西席和清客蘇少英,一位是關中聯營鏢局的總鏢頭“雲裏神龍”馬行空。
馬行空在武林中享名已很久,手上的功夫也不錯,並不是那種徒有盛名的人,令花滿樓覺得很奇怪的是,他對霍天青説話時聲音裏總帶着種説不出的餡媚討好之意。
一個像他這種憑本事打出天下來的武林豪傑,本不該有這種態度。
蘇少英反而是個很灑脱的人,既沒有酸腐氣,也不會拿肉麻當有趣,霍天青特地介紹他,是個飽學的舉人,可是聽他的聲音,年紀卻彷彿很輕。
主人和客人加起來只有五個,這正是花滿摟最喜歡的種請客方式,顯見得主人不但殷勤周到,而且很懂得客人的心理。
可是直到現在,酒菜還沒有擺上來,花滿樓顯然不着急,卻也不免有點奇怪。
水閣裏的燈並不多,卻亮如白晝,因為四壁都懸着明珠。燈光映着珠光,柔和的光線,令人覺得説不出的舒服。
蘇少英談笑風生,正在説南唐後主的風流韻事:據説他和小周後的寢宮裏,就是從不燃燈的,小説上記載,江南人將獲李後主寵姬,夜見燈,飄閉目説:煙氣,易以蠟燭,亦閉日,説煙氣更生,有人問她宮中難道不燃燈燭?她説道:‘宮中本閣,每至夜則懸大寶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
霍天青微笑道:“後主的奢靡,本就太過分了所以南唐的覆亡.也本就是遲早間的事。”
蘇少英道:“但他卻是個多情人,他的同悽婉絕倫,更沒有人能比得上。”
霍天青淡淡道:“多情人也本就不適於做皇帝。”
馬行空笑道:“但他若有霍總管這種人做他的宰相,南唐也許就不會滅亡了。”
陸小鳳忽然嘆了口氣,道:“看來這隻怪李煜早生了幾百年,今日若有他在這裏一定比我還要急着喝酒。”
花滿樓笑了。
霍天青也不禁失笑回道:“酒菜本己備齊,只可惜大老闆聽説今天有陸小鳳和花公子這樣客人,也一定要來湊湊熱鬧。”
陸小鳳道:“我們在等他?”
霍天青道:“你若等得不耐煩,我們也不妨先擺上菲食引酒。”
馬行空立刻搶着道:“兩位多等等也沒關係,大老闆難得有,今天這麼好的興致我們怎能掃他的興。”
突聽水閣外一人笑道:“俺也不想掃你們的興,來,快擺酒快擺酒。”這個人大笑着走進來,笑聲又尖又細……白白胖胖的一張臉,皮膚也細得像處女一樣,只有臉上一個特別大的鷹鈎,鼻子還顯得很有男子氣概。
花滿樓在心裏想:“這人本來是大金鵬王的內庫總管,莫非竟是個太監?”
馬行空已站起來,賠笑道:“大老闆你好!”
閻鐵珊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把就拉住了陸小鳳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忽又大笑,道:“你還是老樣子,跟上次俺在泰山觀日峯上看見你時,完全沒有變,可是你的眉毛怎麼只剩下兩條了?”
他説話時時刻刻都不忘帶着點山西腔,好像唯恐別人認為他不是在山西土生土長的人。
陸小鳳目光閃動,微笑道:“俺喝了酒沒有錢付帳,所以連鬍子都被那酒店的老闆娘颳去當粉刷子了。”
閻鐵珊大笑道:“他***,那騷娘兒們,定喜歡你鬍子擦她的臉。”
他又轉過身,拍着花滿樓的肩,道:“你一定就是花家的七童了,你幾個哥哥都到俺這裏來過,三童五童的酒量尤其好。”
花滿樓微笑道:“七童也能喝幾杯的。”
閻鐵珊撫掌道:“好!好極了!快把俺藏在牀底下的那幾壇老汾酒拿來,今天誰若不醉,誰就是他***小舅子。”
山西的,☆吃
十炸奇門,紅燒馬鞍橋,外加軟鬥代粉,就已足令人大快朵頤。
閻鐵珊用一隻又白又嫩的手,不停的夾菜給陸小鳳道:“這是俺們山西的拿手名萊,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在外地卻他***真吃不着。”
陸小鳳道:“大老闆的老家就是山西?”
閻鐵珊笑道:“俺本就是個土生土長的土人,這幾十年來,只到泰山去過那麼幾次。去看他***日出,但是俺看來看去,就只看見了個大雞蛋黃,啥意思都沒有。”他一口口“他***”也好像在儘量向別人説明。他是個大男人,大老粗。
陸小鳳也笑了,他微笑着舉杯,忽然道:“卻不知嚴總管又是哪裏人?”
馬行空立刻搶着道:“是霍總管,不是嚴總管。”
陸小鳳淡淡道:“我説的也不是珠光寶氣閣的霍總管,是昔年金鵬王朝的內庫總管嚴立本。”
他瞬也不瞬的盯着閻鐵珊。一字字接着道:“這個人大老闆想必是認得的。”
閻鐵珊一張光滑柔嫩的白臉,突然像弓弦般繃緊,笑容也變得古怪而僵硬。
平時他本來也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可是陸小鳳的話卻像是一根鞭子一鞭子就抽裂了他幾十年的老瘡疤,他致命的傷口又開始在流血。
陸小鳳的眼睛裏已發出了光,慢慢的接着道:“大老闆若是認得這個人,不妨轉告他,就説他有一筆幾十年的舊帳,現在已有人準備找他算了。”
閻鐵珊緊繃着臉,忽然道:“霍總管。”
霍天青居然還是聲色不動,道:“在。”
閻銑珊玲冷道:“花公子和陸公子已不想在這裏耽下去。快去為他們準備車馬,他們即刻就要動身。”
不等這句話説完,他已拂袖而起,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可是他還沒有走出門,門外忽然有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他們還不想走,你也最好還是留在這裏。”
個人長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劍卻是黑的,漆黑,狹長,古老。
閻鐵珊瞪起眼、厲聲喝問:“什麼人敢如此無禮?”
“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這名字本身就像是劍鋒一樣,冷而鋭利。
閻鐵珊競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突然大喝:“來人呀!”
除了兩個在一旁等着斟灑的童髫小鬟,和不時送菜上來的青衣家奴外,這水閣內外部靜悄悄的,連個人影子都看不見。
但是閻大老闆這一聲呼喝後,窗外立刻有五個人飛身而入,輕靈的身法,發光的武器一柄吳鈎劍一柄雁翎刀,一條鞭子槍一對雞爪鐮,二節鑌鐵棍。
五件都是打適得非常精巧的外門兵刃,能用這種兵刃的,無疑都是武林高手。
西門吹雪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冷冷道:“我的劍一離鞘,必傷人命,他們定要逼我拔劍?”
五個人中,已有二個人的臉色發青。可是不怕死的人,本就到處都有的。
突聽風聲急響,雁翎刀已捲起一片刀花,向西門吹雪連劈七刀。
三節棍也已化為了一片卷地狂風,橫掃西門吹雪的雙膝。
這兩件兵刃一剛烈一輕靈,不但招式犀利,配合得也很好,他們平時本就是常在一起練武的。
西門吹雪的瞳孔突然收縮,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劍已出鞘。
霍天青沒行動,只是靜靜的看着陸小鳳,陸小鳳不動他也絕不動。
馬行空卻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霍總管好意請你們來喝酒,想個到你們竟是來搗亂的。”
喝聲中,他伸手往腰上一探,已亮出了一條魚鱗紫金滾龍棒,迎風一抖伸得筆直,筆直的刺向花滿樓的咽喉。
他看準了花滿樓是個瞎子,以為瞎子總是比較好欺負。
只不過他這條滾龍棒上,也實在有與眾不同的招式,棒刺出後,只斷“格”的一聲,龍嘴裏又有柄薄而鋒利的狂劍彈了出來。
花滿樓靜靜的坐着,等着,突然伸出兩根手指一夾,又是“格”的一聲.這柄百鍊精鋼的龍舌短劍已斷成了三截。
馬行空臉色變了變一抖手,滾龍棒迴旋反打一雙龍角急點花滿樓左耳後腦。
花滿樓嘆了口氣,袍袖已飛雲般揮出,捲住了滾龍棒輕輕一帶。
馬行空的人就已倒在桌上,壓碎了大片碗碟,花滿樓再輕輕往前面一送,他的人就突然飛起,飛出了窗外,“噗通”聲,跌在荷池裏。
蘇少英不禁失聲道:“好功夫!”
花滿樓淡淡道:“不是我的功夫好,而是他差了些。雲裏神龍昔年的武功,如今最多已只不過剩下五成,莫非是受過很重的內傷?”
蘇少英道:“好眼力!三年前他的確捱了霍總管一着劈空掌。”
花滿樓嘆道:“這就難怪了。”
他這才終於明白。馬行空為何會是這麼樣一個餡媚討好的人,在刀頭舔血的朋友,若是武功已失去了大半,就不得不找個靠山,能找到“珠光寶氣閣”這種靠山,豈非再穩當也沒有。
蘇少英忽然道:“我也想請教請教花公子聞聲辨位,流雲飛袖的功夫,請。”
“請”字出口,他忽然將手裏的筷子,斜斜的刺了出來。
這個温文儒雅的少年學士,此刻竟以牙筷作劍,施展出正宗的內家劍法。一霎眼間,就已向花滿樓刺出了七劍。
陸小鳳沒有動,只是靜靜的看着霍天青,霍天青不動,他也絕不動。
地上已經有三個永遠不能動了,雁翎刀斜插在窗欞上,三節棍已飛出窗外,練子槍已斷成四截。
劍拔出來的時候,劍尖還帶着血。
西門吹雪輕輕的吹了吹,鮮血就一連串從劍尖上滴落下來。
他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那雙冷漠的眼睛,卻己在發着光,冷冷看着閻鐵珊,冷冷道:“你本該自己出手的,為什麼定要叫別人送死。”
閻鐵珊冷笑道:“因為他們的命我早已買下了。”
他一揮手水閣內外又出現了六七個人,他自己目光閃動,似已在找退路。
現在他説話已完全沒有山西腔,也不再罵人了,但聲音卻更尖更細,每説出來的每個字都像是根尖針,在刺着別人的耳膜。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原來大老闆也是位內功深湛的人。”
霍天青談淡道:“他的武功這裏只怕還沒有一個人比得上。”
陸小鳳道:“只可惜無論他武功多高都沒有用。”
霍天青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他有個致命的弱點。”
霍天青道:“什麼弱點?”
陸小鳳道:“他怕死!
蘇少英已又攻出了第二式連環七劍,劍法光輕靈,變化,奇巧,劍劍不離花滿樓耳目方寸間。
花滿樓還是坐在那裏,手裏也拿起根牙筷,只要他牙筷,輪輕一劃,就立刻將蘇少英凌歷的攻勢輕描淡寫的化解了。
蘇少英第二次七劍攻出。突然住手,他忽然發現這始終,帶着微笑的瞎子,對他所用的劍法,竟像是比他自己還要懂得多。
他一劍刺出,對方竟似早已知道他的下一着,他忍不住,問道:“閣下也是峨嵋傳人?也會峨嵋劍法?”
花滿樓搖搖頭,微笑道:“對你們説來,劍法有各種各派,用式變化都不同,但是對瞎子説來,世上所有的劍法,卻都是一樣。”
這本是武學中最奧妙的道理,蘇少英似懂非懂。想問,卻連問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問。
花滿樓卻已在問他:“閣下莫非是峨嵋七劍中的人?”
蘇少英遲疑着,終於道:“在下正是蘇二俠。”
突聽西門吹雪冷冷道:“這個人既然也是學劍的,為什麼不來找我?”
蘇少英的臉色忽然蒼白,“格”的一聲,連手裏的牙筷都被他自己扭斷了。
西門吹雪冷笑道:“傳言中峨嵋劍法,獨秀蜀中,莫非只不過是徒有虛名而已。”
蘇少英咬了咬牙,霍然轉身,正看見最後一滴鮮血從西門吹雪的劍尖淌落。
陸小鳳和霍天青還是互相凝視着,靜靜的坐在那裏,好象都在等着對方先動。
地上卻已有七個人永遠不能動了七個人中,沒有一個不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但卻已都在瞬間被西門吹雪的劍洞穿了咽喉。
閻鐵珊眼角的肌肉已開始在顫抖。直到現在,別人才能看出他的確已是個老人。
可是他對這些為他拼命而死的人,並沒有絲毫傷感和同情。
他還沒有走,只因為他還沒有等到十拿九穩的機會,現在也沒有到他非走不可的時候。
還能出手的四個人,本已沒有出手的勇氣,看見蘇少英走過來,立刻讓開了路。
蘇少英的腳步還是很穩定,只不過蒼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
西門吹雪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你用的是什麼劍?”
蘇少英也冷笑道:“只要是能殺人的劍,我都能用。”
西門吹雪道:“很好,地上有劍,你選一柄。”
地上有兩柄劍,劍在血泊中。
一柄劍窄長鋒利一柄劍寬厚沉重。蘇少英微微遲疑,足尖輕挑一柄劍就已憑空彈起落在他手裏。
峨媚劍法本以輕靈變化見長,他選的卻是較重的一柄。這少年竟想憑他年青人臂力,用沉猛剛烈的劍法,來剋制西門吹雪鋒鋭犀利的劍路。
這選擇本來是正確的。獨孤一鶴門下的弟子,每個人都已被訓練出良好的判斷力。
可是這一次他卻錯了,他根本就不該舉起任何一柄劍。
西門吹雪凝視着他,忽然道:“再過二十年,你劍法或可有成。”
蘇少英道:“哦?”
西門吹雪道:“所以現在我口不想殺你。再過二十年,你再來找我吧。”
蘇少英突然大聲道:“二十年太長了我等不及!”
他畢竟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只覺得臉中一陣熱血上湧,手裏的劍連環擊出,劍法中竟似帶着刀法大開大合的剛烈之勢。
這就是獨孤一鶴獨創的“刀劍雙殺七七四十九人”他投入峨媚門下時在刀法上已有了極深厚的功力。經過三十年的苦心,竟將刀法的剛烈沉猛,溶入峨嵋靈秀清奇的劍法。
他這七七四十九人獨創的絕招,可以用刀使,也可以用劍,正是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功夫。
這種功大竟連陸小鳳都沒有見過。
西門吹雪的眼睛更亮了,看見一種新奇的武功,他就像是孩子們看見新奇的玩具一樣,有種無法形容的興奮和喜悦
他直等蘇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他的劍才出手。
因為他已看出了這種劍法的漏洞,也許只有一點漏洞,一點漏洞就已足夠。
他的劍光一閃,只一劍,就已洞穿了蘇少英的咽喉。
劍尖還帶着血,西門吹雪輕輕的吹了吹血就從劍尖滴落下來。
他凝視着劍鋒,目中竟似已露出種寂寞蕭索之意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你這樣的少年為什麼總是要急着求死。”
“二十年後,你叫我到何處去尋對手?”這種活若是從別人嘴裏説山來,定會有人覺得很肉麻可笑,可是從他嘴裏説出來,卻彷彿帶着種説不出的悲涼蕭殺之意。
花滿樓忽然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殺他?”
西門吹雪沉下了臉,冷冷道:“因為我只會殺人的劍法。”
花滿樓只有嘆息,因為他知道這個人説的並不是假話這個人使出的每一劍,都是絕劍,絕不留情,也絕不留退路。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他一劍刺出,就不容僅何人有選擇的餘地,連他自己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一陣風從長閣外吹進來,還是帶着荷葉的清香,卻已吹不散長閣裏的血腥氣了。
西門吹雪忽然轉身,面對着閻鐵珊,冷冷道:“你不走我不出手,你一動,就得死。”
閻鐵珊居然笑了道:“我為什麼要走?我根本不知道你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應該知道的。”
閻鐵珊道:“但我卻不知道。”
陸小鳳道:“嚴立本呢?他也不知道?”
閻鐵珊的眼角突又開始跳動,白白胖胖的臉,突然露出種奇特而恐懼的表情看來又蒼老了很多,過了很久他才嘆息着,喃喃道:“嚴立本早已死了,你們又何苦再來找他?”
陸小鳳道:“要找他的人並不是我們。”
閻鐵珊道:“是誰?”
陸小鳳道:“大金鵬王。”
聽見了這名字,閻鐵珊看來本已奇特的臉,竟突然變形更詭異可怖,肥胖的身體突然旋陀般的溜溜一轉,那閣裏突然又閃耀出一片輝煌的珠光。
深光輝映,幾十縷鋭風突然暴雨般射了出來。分別擊向西門吹雪、花滿樓和陸小鳳。
就在這時,珠光中又閃出了一陣劍氣。
劍氣森寒劍風如吹竹“刷、刷,刷、刷”一陣急響劍氣,與珠光突然全都消失不見,卻有幾十粒珍珠從半空中落下來,每一粒都被削成了兩半。
好快的劍。但這時閻鐵珊的人竟已不見了。
陸小鳳也已不見了。
水閣外的荷塘上,卻似有人影閃動,在荷葉上輕輕一點就飛起。
有兩條人影,但兩條人影卻似黏在一起的,後面的一個人,就像是前面一人的影子。
人影閃動,突又不見,但水閣裏卻已響起了一陣衣抉帶風聲。
然後閻鐵珊就忽然又出現了。
陸小鳳也出現了,忽然間,他已坐在剛才的位子上,就像是從來也沒有離開過。
閻鐵珊也站在剛才的地方,身體卻己靠在高台上,不停的喘息,就在這片刻間,他彷彿又己衰老了許多。
走入這水閣時,他本是個容光煥發的中年人.臉上光滑,柔細,連鬍子都沒有,但現在看來,無論誰都已能看得出他已是個七八十歲的老人。
他臉上的肉已鬆弛,眼皮鬆松的垂下來,眼睛也變得暗淡無光,喘息着,嘆着氣,闇然道:“我已經老了……老了。”
陸小鳳看着他,也不禁嘆息了一聲,道:“你的確已老了。”
閻鐵珊道:“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子來對付,個老人?”
陸小鳳道:“因為這老人以前欠了別人的債,無論他多老,都要自己去還的。”
閻鐵珊,“我欠的債,當然我自己還,但我幾時欠過別人什麼?”
陸小鳳道:“也許你沒有欠,但嚴立本呢?”
閻鐵珊的臉又,陣扭曲,厲聲道:“不錯,我就是嚴立本。就是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嚴總管,但自從我到這裏之後,我一。”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扭曲變形的臉,卻又突然奇蹟般恢復平靜。
然後每個人就會都看到一股鮮血從他胸脯上綻開,就像是朵燦爛的鮮花突然開放。
等到鮮血飛濺出後,才能看見他胸膛上露出的一截劍。
他低着頭,看着這截髮亮的劍尖,彷彿顯得很驚訝,很奇怪。
可是他還沒有死,他的胸膛還在起伏着,又彷彿有人在,拉動着風箱。
霍天青的臉色也已鐵青,霍然長身,厲聲喝問:“是誰下的毒手?”
“是我!”銀鈴般清悦的聲音,燕子般輕巧的身法。一個人忽然從窗外躍而入,一身黑鯊魚皮的水靠緊緊裹着她。
苗條動人的身材,身上還在滴着水,顯然是剛從荷葉塘裏翻,到水閣外的。
閻鐵珊勉強張開眼,吃驚的看着她。用盡全身力氣,説出了三個字:“你是誰?”
她已扯下了水靠的頭巾,一頭烏雲般的柔發披散在雙肩,襯得她的臉更蒼白美麗。
可是她眼睛裏卻充滿了仇恨與怨毒,狠狠的瞪着閻鐵,珊,厲聲道:“我就是大金鵬王陛下的丹風公主,就是要求找你算算那舊債的人。”
閻鐵珊吃驚的看着她。眼球忽然凸出,身子已陣抽搐,就永遠不能動了,但那雙已凸出眼外的眼睛裏,卻還帶着鍾奇特而詭異的友情,也不知是驚訝?是憤怒?還是恐懼?
他還是沒有倒下去,因為劍還在他胸膛裏。
劍是冷的,血也冷了。
丹鳳公主終於慢慢的轉過身,臉上的仇恨和怨毒,都已變成一種淡淡的悲哀。
她想招呼陸小鳳,卻突然聽見西門吹雪冷冷道:“你也用劍。”
丹風公主怔了怔,終於點點頭。
西門吹雪道:“從今以後,你若再用劍,我就要你死。”
丹鳳公主顯然很吃驚,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西門吹雪道:“劍不是用來在背後殺人的,若在背後傷人,就不配用劍。”
他突然揮手“叭”的一響,他的劍尖擊中了閻鐵珊胸膛上的劍尖。
閻鐵珊倒了下去,他胸膛前的劍己被擊落,落在水閣裏。
西門吹雪的人也己到了水閣外,提起那柄還帶着血的劍,隨手一抖這柄劍就突然斷成了五六截,截截落在地上。
又有風吹過,夜霧剛從荷塘上升起,他的人已忽然消失在霧裏。
霍天青又坐下來,動也不動的坐着、鐵青的臉上彷彿帶着個鐵青的面具。
但陸小鳳卻知道沒有表情往往也就是最悲傷的表情,他輕輕的嘆息了一聲,道:“閻鐵珊本是金鵬王朝的叛臣.所以這件事並不僅是私怨而已,本不是別人所能插手的。”
霍天青慢慢的點點頭,道:“我明白。”
陸小鳳道:“所以你也不必責備自己。”
霍天青沉默着,過了很久,忽然抬起頭,道:“但你卻是我請來的。”
陸小鳳道:“我是的。”
霍天青道:“你若沒有來,閻鐵珊至少現在還不會死。”
陸小鳳道:“你的意思是……”
霍天青冷冷道:“我也並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想領教領教你雙飛彩翼陸小鳳的輕功,和你那心有靈犀一點通獨門絕技而已。”
陸小鳳苦笑道:“你一定要逼我跟你交手?”
霍天青道:“一定。”
陸小鳳剛嘆了口氣,丹風公主已突然轉身衝過來,大聲道:“你為什麼要找他?你本該找我的。”
霍天青道:“你?”
丹鳳公主冷笑道:“閻鐵珊是我殺死的,從背後殺死他的,你不妨試試看,我是不是隻有在背後殺人的本事?”
她剛受了西門吹雪一肚子氣無處發泄,竟找上霍天青。
霍天青看着她,緩緩道:“閻鐵珊欠你的,我會替他還清,所以你可走了。”
丹風公主道:“你不敢跟我交手?”
霍天青道:“不是不敢,是不想。”
丹風公主道:“為什麼?”
霍天青淡淡道:“因為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丹鳳公主臉都氣紅了,突然伸出一雙纖纖玉指,竟以毒龍奪珠式,去刺霍天青的眼睛。
她的手指雖柔若春葱,但她用的招式卻是極狠毒,極辛辣的,出手也極快。
霍天青肩不動,臂不舉,身子卻已突然移開七尺,抱起了閻鐵珊的屍體,大聲道:“陸小鳳,日出時我在青風觀等你。”一句話還未説完,他的人以在水閣外。
丹鳳公主咬着嘴唇,跺了跺腳,氣得連眼淚都彷彿已要掉下來。
陸小鳳卻忽然對她笑了笑,道:“你若使出你的飛鳳針來,他也許就走不掉了。”
丹鳳公主道:“飛鳳針?什麼飛鳳針?”
陸小鳳道:“你的獨門暗器飛鳳針。”
丹鳳公主瞪着他,忽然冷笑,道:“原來我不但會在背後殺人,還會用暗器殺人。”
陸小鳳道:“暗器也是種武器武林中有很多君子也用這種武器。”
丹風公主道:“可是我從來也沒有用過,我連飛鳳針這三個字都沒聽過。”
這回答陸小鳳倒不覺得意外,他問這件事,也只不過要證實那小妖怪説的又是謊話而已。
丹風公主卻連眼圈都紅了,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氣,所以才故意説這些話來編排我。”
陸小鳳道:“我為什麼要生你的氣…”
丹風公主道:“因為你認為我根本不該來的,更不該殺了閻鐵珊。”
她像是受了很大的委曲,眼睛裏又湧出了淚光,恨恨道:“因為你永遠也不知道他把我們家害得有多慘,若不是他,忘義背信,我們本來還可以有復國復仇的機會,但現在……,現在……”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她眼淚已終於忍不住珠串般掛滿了已臉。
陸小鳳什麼也不能再説了。
誰説眼淚不是女人最有效的武器。尤其是美麗的女人,她的淚珠遠比珍珠更珍貴。